1.

姜雨晴站在镜子前,机械地调整着婚纱的裙摆。

这件价值三万八的婚纱是母亲姜丽华亲自挑选的。

腰那里再收一点就更好了。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雨晴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腰侧的布料。已经改过两次的婚纱紧得让她呼吸困难。

妈,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她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绷。

姜丽华走上前来,亲手帮她整理头纱。镜子里映出两张相似的脸——母亲精明干练,女儿温顺柔和。

明天就是你人生最重要的一天了,必须完美。姜丽华的手指掠过女儿的肩膀,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雨晴注视着镜中母亲满意的表情。二十八年来,这张脸上的表情就是她人生的晴雨表。

项链戴了吗母亲突然问道。

雨晴摇摇头。我觉得不需要项链,婚纱领口已经很漂亮了...

胡说!姜丽华从包里取出一个蓝丝绒盒子,这是你外婆传给我的珍珠项链,必须戴。

盒子打开,一串莹白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雨晴记得小时候偷偷戴过这串项链,被母亲发现后训斥了半小时。

太老气了...雨晴小声嘀咕。

姜丽华已经解开项链扣。什么老气这是传家宝!陈家看到这个,就知道我们家的底蕴。

雨晴低下头,任由母亲把冰凉的珍珠贴在她的脖子上。镜中的自己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一个穿着昂贵婚纱、戴着传家宝的提线木偶。

明天早上六点化妆师会来,我让小王司机七点半来接你。姜丽华退后两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记住,走路要慢,笑不露齿,敬酒时杯子要比长辈低...

雨晴机械地点头。这些叮嘱她已经听了不下二十遍。

对了,戒指呢再给我看看。

雨晴从梳妆台上取出戒指盒。里面是一枚两克拉的钻戒,是陈禹在母亲陪同下挑选的。

姜丽华满意地点点头。陈家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家风不错。陈禹在投行工作,前途无量。

雨晴想起第一次见到陈禹的场景——母亲安排的相亲,在一家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的餐厅。陈禹谈吐得体,聊的都是基金股票和房产投资。

你们很合适。见面后母亲这样评价,仿佛在讨论两件家具的搭配。

妈...雨晴突然开口,又停住了。

怎么了姜丽华正在检查明天要用的手捧花。

雨晴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把话咽了回去。没什么,就是有点紧张。

姜丽华转过身,难得地露出笑容。傻孩子,有什么好紧张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是的,一切都安排好了。雨晴在心里重复。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母亲就为她规划好了一切。

名牌幼儿园、重点小学、国际初中、重点高中。当她拿到人民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母亲高兴地宴请了所有亲戚。

我们家雨晴以后要进金融行业。酒席上,母亲举着酒杯宣布。

没人问过她想学什么。高二那年,她偷偷参加了美术集训,被母亲发现后,所有画具都被扔进了垃圾桶。

画画能当饭吃吗母亲的声音至今回荡在耳边。

大学毕业后,母亲托关系让她进了国企财务部。工作稳定,福利优厚,每年体检都安排在最好的医院。

女孩子就要这样的工作,清闲体面,方便照顾家庭。母亲这样说。

雨晴看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报表,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偷偷在抽屉里藏了一本素描本,午休时画同事的侧脸。

雨晴发什么呆呢姜丽华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啊,我在想...明天会不会下雨。雨晴随口编了个理由。

姜丽华走到窗前看了看。天气预报说是晴天。不过就算下雨也没关系,酒店有备用方案。

备用方案。雨晴在心里苦笑。母亲永远有备用方案,永远掌控着一切。

我该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姜丽华拿起包包,记住,睡前别喝水,不然明天脸会肿。

雨晴点点头,送母亲到门口。

明天见,我的宝贝女儿。姜丽华罕见地拥抱了她一下,妈妈为你骄傲。

门关上的瞬间,雨晴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地上。

婚纱的裙摆铺展开来,像一团被困住的白云。她伸手摸到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一把扯了下来。

珍珠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雨晴盯着那些滚动的珠子,突然想起大学时唯一一次反抗母亲。

大二那年,她认识了美术系的学长许岩。他带她去胡同里的小画廊,教她分辨莫奈和雷诺阿。他们偷偷交往了三个月,直到被母亲发现。

那种穷酸画家能给你什么未来母亲的话像刀子一样割在她心上。

分手那天,许岩送给她一幅素描,画的是她在图书馆看书的侧脸。母亲发现后,那幅画和她的初恋一起消失了。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断了雨晴的回忆。是闺蜜林小满发来的消息。

晴晴!上海美术馆那个策展助理的职位空出来了!我朋友说他们急着招人,你之前不是说想去吗

雨晴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微微发抖。半年前,她曾随口和小满提过想去上海工作,没想到小满一直记着。

不过明天不是你婚礼吗...算了当我没说。小满又发来一条。

雨晴站起身,婚纱的裙摆绊了她一下。她踉跄着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五月的夜风带着槐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楼下,母亲的车刚刚驶离小区,红色的尾灯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雨晴突然想起白天和陈禹的对话。他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蜜月旅行要去马尔代夫。

其实我更想去云南...她小声说。

陈禹惊讶地看着她。云南那里多乱啊。马尔代夫是我妈推荐的,五星级酒店,私人海滩,安全又舒服。

安全又舒服。雨晴苦笑着重复这个词。她的人生就像被精心包装的礼物,外表光鲜,内里空洞。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小满发来的职位链接。

雨晴点开看了看。招聘截止日期是后天,要求有艺术相关背景和策划经验。她大学时偷偷辅修的艺术史,加上在业余时间帮朋友策划过几次小型展览,居然完全符合要求。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一个疯狂的想法在脑海中闪现。

雨晴走到衣柜前,推开厚重的婚纱,从最深处拖出一个旧行李箱。那是大学时用的,上面还贴着几张褪色的旅行贴纸。

她打开箱子,从抽屉里取出几件简单的衣物,护照,储蓄卡——那是她工作后偷偷存的,母亲不知道的一笔钱。

收拾到一半,她的手突然停住了。镜中的自己穿着婚纱,手里拿着逃跑用的便装,像个荒谬的戏剧角色。

我在干什么她喃喃自语。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是母亲。

雨晴,我刚想起来,明天敬酒时你要先敬陈禹的爷爷,再敬他父母,最后才是我们这边...

雨晴听着母亲喋喋不休的叮嘱,目光落在书桌抽屉上。那里锁着她的素描本和许岩当年送她的那幅画——母亲扔掉的当天,她偷偷从垃圾桶里捡了回来。

...记住了吗母亲终于说完了。

记住了。雨晴轻声回答。

挂断电话后,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和笔。

亲爱的妈妈,她写道,笔尖在纸上颤抖,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

写到一半,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雨晴擦掉眼泪,继续写道:我知道您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因为您爱我。但我需要自己走一次,哪怕会跌倒...

她放下笔,环顾这个母亲精心为她准备的婚房。墙上挂着她和陈禹的婚纱照,两人笑得标准而疏离。

雨晴脱下婚纱,换上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她取下昂贵的钻戒,放在信纸上。

最后,她从抽屉深处取出那幅保存完好的素描,小心地放进包里。

凌晨四点,雨晴拖着行李箱轻轻关上了公寓门。电梯下行的过程中,她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

小区门口,一辆出租车正在等候——是她十分钟前叫的。

去哪儿司机问。

雨晴深吸一口气。北京南站。

当出租车驶入晨曦中的街道时,雨晴终于哭了出来。泪水中有恐惧,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解脱。

她拿出手机,给小满发了条消息:帮我联系上海美术馆,我今天下午就能面试。

然后她关掉手机,取出SIM卡,扔出了窗外。

车窗外的北京正在苏醒,而姜雨晴的人生,终于第一次真正属于她自己。

2.

上海外滩的灯光在黄浦江面上摇曳,姜雨晴站在美术馆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

这是她策划的城市边缘艺术展开幕夜。展厅里人声鼎沸,艺术评论家和媒体记者在作品前驻足。

姜策展人,这个展览概念太棒了!美术馆馆长走过来,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雨晴微笑着点头致谢。两年前那个逃婚的夜晚仿佛已经很遥远。

她的短发在耳后别着一个简单的银色发夹,身上穿着利落的黑色西装外套——和北京时那个穿婚纱的乖女儿判若两人。

雨晴!恭喜!林小满挤过人群,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就说你能行!

雨晴回抱了这个两年来一直支持她的闺蜜。当初是林小满的朋友收留了初到上海的她,帮她度过了最艰难的头三个月。

下面有请本次展览策展人姜雨晴女士致辞。主持人的声音传来。

雨晴深吸一口气,走向展厅中央的麦克风。两年前,她连在母亲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

感谢各位莅临...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演讲结束后,雨晴被各路媒体围住采访。这是她职业生涯的第一个高光时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姜雨晴吗我是静安中心医院的护士,您母亲姜丽华女士在这里就诊...

雨晴的手指僵住了。两年没有任何联系的母亲,突然出现在上海

她...怎么了雨晴压低声音问道。

血糖有点高,需要观察一晚。她坚持要联系您...

雨晴挂断电话,大脑一片空白。她以为母亲永远不会原谅她的逃婚。

怎么了林小满注意到她的异常。

我妈...在上海医院。雨晴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林小满瞪大眼睛。那个控制狂母亲她怎么找到你的

雨晴摇摇头。她换了手机号,切断了所有北京的联系,甚至很少在社交媒体发动态。

你要去吗林小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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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晴看着展厅里熙攘的人群,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时刻。等展览结束吧。

但当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时,雨晴还是打车去了医院。

病房里,姜丽华半靠在床上,正在训斥一个小护士。这床单怎么这么硬你们医院就这么对待病人

雨晴站在门口,突然不敢进去。母亲看起来老了些,但气势丝毫未减。

雨晴姜丽华突然抬头,目光如电。

雨晴硬着头皮走进去。妈...你怎么来上海了

我怎么来了姜丽华的声音提高八度,我女儿两年不联系家人,我能不来看看吗

护士识相地退出病房,轻轻带上门。

你知不知道陈家多难堪婚礼当天新娘跑了!姜丽华压低声音,但每个字都像刀子,我和你爸赔了多少不是!

雨晴站在床边,手指绞在一起。对不起...但我当时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不懂事姜丽华打断她,你多大了28岁的人还这么任性!

雨晴深吸一口气。妈,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在美术馆工作,今天刚办了自己的展览...

展览姜丽华冷笑,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涂鸦能挣几个钱

雨晴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感。两年了,母亲一句话就能让她变回那个胆怯的小女孩。

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明天就能出院。雨晴转移话题,你住哪我帮你订酒店...

住什么酒店姜丽华瞪大眼睛,我当然住你那里!

雨晴心里一沉。她的小公寓是她唯一的避风港,从没让任何人入侵过。

我那里很小...

再小也能住下自己妈吧姜丽华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来接我。

第二天,雨晴不得不带着母亲回到自己位于虹口区的小公寓。

就住这种地方姜丽华一进门就皱起鼻子,连个电梯都没有!

雨晴没说话。这间50平米的老房子是她用第一年攒下的钱租的,虽然旧但采光很好,她花了很多心思装修。

这墙怎么刷成灰色多不吉利!姜丽华指着客厅的墙面。

那是浅灰蓝,适合放画...雨晴小声辩解。

姜丽华已经走进卧室。你就睡这么小的床连个床头柜都没有!

雨晴默默地把母亲的行李放在沙发上。她突然注意到母亲带的是一个超大号行李箱,不像是只住几天的样子。

妈...你打算在上海待多久

姜丽华头也不回地翻看雨晴的衣柜。看情况。你爸出差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无聊。

雨晴的心沉了下去。母亲这是要长住的意思。

我给你做点吃的。雨晴逃也似地钻进厨房。

她颤抖着双手切菜,两年独立的生活在母亲出现的第一天就土崩瓦解。昨晚展览成功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

你这冰箱里都是什么啊全是外卖盒子!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雨晴差点切到手指。我...工作忙...

忙到连饭都不会做了姜丽华推开她,让开,我来。

看着母亲熟练地接管了她的厨房,雨晴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北京。

晚饭时,姜丽华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现在有对象吗

雨晴筷子一顿。没有。

都30岁了还不着急姜丽华皱眉,我在你这个年纪,你都会打酱油了。

雨晴默默吃饭。30岁——母亲连她真实年龄都要多说两岁。

正好,姜丽华放下碗筷,我老朋友的儿子在上海工作,条件很好,明天一起吃个饭。

雨晴猛地抬头。妈!我才见你不到24小时!

所以呢时间不等人!姜丽华理所当然地说,人家是汇丰银行的高管,32岁,年薪百万...

我不去。雨晴放下筷子,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姜丽华愣住了。这是两年来女儿第一次直接拒绝她。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相亲。雨晴抬起头,直视母亲的眼睛,我现在工作很好,生活也很好,不需要男人来完整我的人生。

姜丽华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愤怒。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大老远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

我很高兴见到你,妈。雨晴努力保持冷静,但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姜丽华冷笑一声。做主就凭你那点工资你知道上海房价多贵吗没有男人,你一辈子住这种破房子!

雨晴站起身。我明天还要上班,先去睡了。

她逃进卧室,锁上门,靠在门上大口喘气。心脏跳得厉害,但奇怪的是,她感到一丝解脱——她终于对母亲说了不。

第二天早上,雨晴发现母亲已经起床,正在厨房忙碌。

我给你做了早饭,趁热吃。姜丽华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雨晴警惕地坐下。餐桌上摆着她小时候最爱吃的葱油饼和豆浆。

妈昨晚想了想,姜丽华坐下说,也许我太着急了。你刚稳定下来,确实不该逼你。

雨晴惊讶地看着母亲。这是母亲第一次向她道歉,虽然听起来很勉强。

谢谢理解。雨晴小心地说。

不过,姜丽华话锋一转,今晚我约了几个老朋友吃饭,你必须来。就当陪陪妈妈。

雨晴犹豫了。这听起来像是个陷阱,但母亲的让步又让她心软。

好吧,她最终答应,但只是普通聚餐。

姜丽华露出胜利的微笑。当然,就是普通聚餐。

当天下午,雨晴正在美术馆准备下周的展览方案,林小满突然冲进办公室。

晴晴!你猜我刚才在半岛酒店看见谁了林小满气喘吁吁地说,你妈!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喝下午茶!

雨晴的手指停在键盘上。什么男人

四十岁左右,一看就是金融精英那种。林小满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他们在讨论什么'两个孩子很配'...

雨晴闭上眼睛。果然,母亲根本没放弃相亲的计划。

她说今晚只是和老朋友聚餐...雨晴喃喃自语。

聚餐林小满翻了个白眼,明显是鸿门宴!要不要我陪你去

雨晴摇摇头。这次我要自己面对。

晚上七点,雨晴按母亲给的地址来到外滩一家高档餐厅。她特意穿了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与餐厅奢华的氛围格格不入。

雨晴!这里!姜丽华在靠窗的位置向她招手。

雨晴走过去,立刻注意到桌上除了母亲的两位老朋友外,还有一个陌生男人——正是林小满描述的那个金融精英。

这是段志明,汇丰银行中国区副总裁。姜丽华热情地介绍,这是我家雨晴,美术馆策展人。

段志明站起来伸出手。久仰大名,姜小姐比照片还漂亮。

雨晴勉强和他握了握手。母亲居然还给人看过她的照片

志明刚从伦敦调回来,姜丽华的一位朋友说,在陆家嘴有套两百平的房子。

妈,雨晴压低声音,不是说只是和老朋友聚餐吗

姜丽华假装没听见,继续夸耀:我们家雨晴可优秀了,人民大学毕业,现在在美术馆当...当什么来着

策展人。雨晴冷冷地说。

对,就是搞展览的。姜丽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女孩子嘛,有份体面工作就行了,主要还是得找个好归宿。

雨晴的血液开始沸腾。两年不见,母亲对她的职业依然如此轻蔑。

姜小姐策划的'城市边缘'展很有影响力,段志明意外地说,《艺术评论》还做了专题报道。

雨晴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真的知道她的工作。

是吗姜丽华明显不感兴趣,那种小杂志没什么人看吧

妈!雨晴忍无可忍,那是业内权威期刊!

好了好了,姜丽华打圆场,先点菜吧。志明,你推荐一下这里的招牌菜...

整个晚餐,姜丽华和她的朋友们不断撮合雨晴和段志明。而令雨晴恼火的是,段志明显然很享受这种安排。

姜小姐平时喜欢什么娱乐活动段志明问道,语气像是在面试员工。

工作。雨晴简短地回答。

雨晴可宅了,姜丽华插嘴,周末就窝在家里看那些艺术电影,也不出去社交。

艺术电影段志明来了兴趣,比如呢

雨晴放下餐巾。妈,我想起来还有个工作没完成,先走了。

坐下!姜丽华命令道,菜还没上齐呢!

全桌人都安静下来。雨晴感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三十岁了,妈。雨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你用来讨好什么银行高管的筹码。

姜丽华脸色铁青。你怎么说话的志明是我特意请来的!

我知道。雨晴站起身,所以我才要走。

她转身离开餐厅,无视母亲在身后的呼喊。走出酒店,五月的夜风拂过她发烫的脸颊。

手机立刻响起来。是母亲。雨晴直接关机。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黄浦江边。对岸陆家嘴的摩天大楼灯火通明,其中一栋就是段志明工作的地方。

雨晴突然笑起来。她逃婚来到上海,不是为了成为另一个段志明太太的。

手机开机后,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和一堆微信消息。雨晴直接划到林小满的信息。

怎么样还活着吗

雨晴回复:活着。刚从鸿门宴逃出来。

林小满立刻打来电话。需要收留吗

不用,我回自己家。雨晴坚定地说。

你妈不是住你那吗

所以呢雨晴反问,那也是我的家。

挂断电话,雨晴打车回到公寓。推开门,姜丽华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阴沉。

你知不知道你今晚多没礼貌没等雨晴换好鞋,姜丽华就开始发难。

雨晴深吸一口气。妈,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谈你怎么不孝姜丽华站起来,我费尽心思给你介绍这么好的对象,你就这么对我

我不需要你安排我的生活!雨晴提高声音,我有工作,有朋友,过得很好!

好什么好姜丽华冷笑,住这种破房子,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那又怎样雨晴反击,至少这是我选择的生活!

姜丽华突然换了策略,声音软下来。晴晴,妈妈是为你好...你一个人在上海多辛苦啊...

我不辛苦,雨晴摇头,我很充实,很快乐。

快乐姜丽华嗤之以鼻,等你老了没人照顾就知道后悔了!

雨晴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妈,明天我给你订机票回北京吧。

姜丽华瞪大眼睛。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雨晴尽量平静地说,但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姜丽华突然笑了,那笑容让雨晴毛骨悚然。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扔在茶几上。今天下午我去了你们美术馆,见了副馆长赵...赵什么来着

雨晴捡起名片,是副馆长赵明远。你去美术馆干什么

就是聊聊。姜丽华轻描淡写地说,听说你正在筹备一个什么重要展览花了不少钱

雨晴的心跳加速。妈...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姜丽华坐下,优雅地整理衣角,就是告诉他,你可能很快要回北京了,家里有事。

雨晴感到一阵眩晕。她花了半年时间准备的新生代女性艺术家联展,是美术馆今年的重点项目。

你不能这样...雨晴的声音发抖。

我当然能。姜丽华微笑,我是你妈。

雨晴站在原地,突然看清了一个事实:只要母亲在她生活中,她就永远无法真正独立。

不,你不能。雨晴抬起头,声音出奇地冷静,明天我会亲自向赵馆长解释。现在,请你明天回北京。

姜丽华的笑容僵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明天回家。雨晴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家,我的生活,我的决定。

姜丽华猛地站起来。好!很好!我白养你三十年!你就这么报答我!

她冲进客房,重重摔上门。雨晴站在客厅中央,双腿发软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3.

姜雨晴站在美术馆中央,看着新生代女性艺术家联展的巨幅海报被缓缓挂上主展厅外墙。

三个月前那个与母亲对峙的夜晚后,她将所有精力都投入了这个展览。每天工作16小时,亲自筛选每一件作品,打磨每一段解说词。

姜策展人,助理小跑过来,《艺术新闻》的记者到了,想做开展前的专访。

雨晴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这件深蓝色西装是她用第一个月奖金买的,已经成为她的战袍。

采访中,记者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这个展览对您个人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雨晴停顿了一下。它证明了我可以靠自己做出成绩,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

尤其是母亲的认可——她在心里补充道。

开展当天,美术馆人潮涌动。雨晴惊喜地发现,她邀请的几位年轻女艺术家的作品引起热烈讨论。其中一组关于母女关系的摄影作品前挤满了观众。

这些照片太真实了,一个女孩红着眼睛对同伴说,就像在看我自己的故事。

雨晴站在角落,默默观察观众的反应。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自从那晚后,她们已经三个月没联系了。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洗手间才接听。

雨晴,母亲的声音出奇地柔和,我看到你们美术馆的新闻了。

雨晴握紧手机。母亲居然在关注她的工作

嗯,今天刚开幕。她谨慎地回答。

那个...母亲罕见地犹豫了,你赵叔叔说展览很成功。

赵叔叔是母亲的老同学,在文化部工作。雨晴立刻明白了——母亲是通过这层关系了解到的,并非真正关心她的工作。

还行吧。雨晴淡淡地说。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看看母亲转移话题,你爸想你了。

雨晴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最近很忙,展览要持续一个月,之后还有巡展计划...

巡展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去哪

可能先去香港,然后伦敦。雨晴不自觉挺直腰板,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的策展人今天也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哦,那很好。母亲最终说,语气明显冷了下来,你先忙吧。

挂断电话,雨晴长舒一口气。她没想到,这次简短的对话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展览获得空前成功,连续三周门票售罄。第四周时,馆长把雨晴叫到办公室。

雨晴,馆长笑容满面,伦敦方面正式发出邀请,希望这个展览明年能在泰特展出。他们特别指定由你负责交接工作。

雨晴的手指微微发抖。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国际认可。

另外,馆长递给她一个信封,董事会决定给你特别奖金和加薪30%。

走出办公室,雨晴直接去了银行。她查询了存款余额——加上这笔奖金,她终于攒够了首付。

第二天,她在浦东一个安静的小区签下购房合同。50平米的小公寓,朝南,带一个小阳台。

姜小姐,房产中介笑着说,您是今年我见过最年轻的独立购房女性。

雨晴抚摸着合同,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涌上心头。这是完全属于她的空间,母亲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任何文件上。

搬进新家的第一晚,雨晴邀请林小满来暖房。两人坐在地板上,靠着空荡荡的墙壁喝红酒。

敬自由!林小满举杯。

敬自由。雨晴轻声重复,眼眶发热。

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北京号码,但不是母亲的。

请问是姜雨晴吗一个陌生女声,我是北京和睦家医院的护士,您母亲姜丽华女士住院了,她希望您能回来一趟。

雨晴的心猛地一沉。她怎么了

糖尿病并发症,需要住院观察。护士说,她情绪很不稳定,一直说要见女儿。

挂断电话,林小满看出她的不安。怎么了

我妈住院了。雨晴茫然地说,糖尿病并发症。

林小满皱眉。这么巧你刚买房她就病了

雨晴摇摇头。不管怎样,我得回去看看。

她买了第二天最早的高铁票。上车前,她给母亲发了信息:妈,我下午到北京。

母亲秒回:直接来医院,房号我发你。

雨晴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想起小时候母亲带她坐火车去北戴河。那时的母亲年轻漂亮,会给她买站台上的冰糖葫芦。

和睦家医院的高级病房里,姜丽华半躺在床上,正在输液。看到雨晴进来,她立刻红了眼眶。

晴晴...母亲虚弱地伸出手。

雨晴走近,惊讶地发现母亲确实瘦了一圈,脸色苍白。

医生怎么说她在床边坐下。

血糖太高,差点昏迷。姜丽华叹气,你爸出差,家里就我一个人...

雨晴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曾经强有力的手现在显得枯瘦脆弱。

我请了一周假,雨晴说,这几天我照顾你。

姜丽华眼中闪过一丝雨晴熟悉的光芒——那是计划得逞的喜悦,转瞬即逝。

你工作那么忙,能请这么长时间假母亲假装关切地问。

展览已经进入常规运营,我可以远程处理一些事。雨晴回答。

接下来的三天,雨晴每天在医院陪护。她帮母亲擦洗,喂饭,甚至处理工作邮件时也守在床边。

第四天早上,主治医生来查房。

姜女士恢复得很好,医生笑着说,血糖已经稳定,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雨晴惊讶地看着母亲。妈,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院了。

姜丽华立刻皱眉。谁说的我还头晕呢!李医生,您再给我检查检查...

李医生无奈地又查看了一遍数据。各项指标都正常了,回家按时吃药就行。

医生走后,姜丽华突然抓住雨晴的手。晴晴,妈想了想,你干脆回北京工作吧。上海那么远,我生病都照顾不到...

雨晴僵住了。原来这才是母亲的目的。

妈,我在上海有工作,有房子...

房子姜丽华猛地坐直,什么房子

雨晴这才意识到说漏嘴了。我刚买了个小公寓...

你买房了姜丽华的声音陡然提高,多少钱贷款多少怎么不跟家里商量

护士闻声进来查看,姜丽华立刻又做出一副虚弱状。

等护士离开,雨晴直视母亲的眼睛。妈,你其实没那么严重对不对你装病骗我回来。

姜丽华的表情变了。你怎么跟妈妈说话的我生病还有假

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院。雨晴坚持道。

医生懂什么姜丽华激动起来,我自己身体我不知道

雨晴深吸一口气。妈,我买了明天回上海的车票。

你敢!姜丽华一把拔掉输液针头,你今天要是走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妈!

鲜血从针眼渗出,滴在雪白的床单上。雨晴惊呆了。

你看看你,姜丽华指着她,买房不告诉家里,工作说换就换,现在连妈生病都不管!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雨晴看着母亲狰狞的面孔,突然发现那苍白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红润,声音也中气十足。

妈,你的病...好像突然好了雨晴轻声说。

姜丽华一愣,随即更大声地哭闹起来。我命苦啊!丈夫不管我,女儿不要我...

雨晴默默收拾好自己的包。我明天回上海。你保重身体。

站住!姜丽华跳下床拦住她,我告诉你,我已经给你赵叔叔打电话了,你那什么伦敦展览别想去!

雨晴的手停在门把上,浑身发冷。你说什么

你以为就你能耐姜丽华得意地说,老赵在文化部管外事审批,没有他点头,你的展览别想出国!

雨晴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这还是那个在她发烧时整夜不睡的母亲吗

为什么雨晴声音颤抖,为什么非要控制我的人生

控制姜丽华冷笑,我这是为你好!你一个人在外面瞎闯,早晚吃亏!

那是我自己的人生!雨晴提高声音,我有权利选择怎么活!

你的权利姜丽华逼近一步,是谁供你上学是谁把你养大没有我,你有今天

雨晴的眼泪夺眶而出。没错,你生我养我,我感激你。但这不意味着我永远是你的附属品!

滚!姜丽华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滚出去!我就当没生过你!

雨晴最后看了母亲一眼,转身走出病房。走廊里,几个护士惊讶地看着她。

走出医院,五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雨晴站在路边,泪水模糊了视线。

手机响了,是伦敦泰特美术馆的策展人艾玛。

姜,有个突发情况。艾玛的声音很急切,我们收到消息,你的展览可能无法获得出境许可

雨晴擦干眼泪。我也刚听说。是我母亲...

她简单解释了情况,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姜,艾玛突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来伦敦工作吗我们正需要一个熟悉中国当代艺术的策展人。

雨晴愣住了。你是说...

全职职位,工作签证,年薪4.5万英镑起。艾玛快速说道,这样展览就以泰特的名义举办,不需要中国方面的审批了。

雨晴站在北京街头,感到命运在向她招手。

我需要考虑一下...

当然,艾玛说,但请尽快。职位空缺不会太久。

回到上海的小公寓,雨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一整夜。清晨,阳光透过没装窗帘的窗户照进来,她做出了决定。

一周后,雨晴正式提交辞呈,开始办理英国工作签证。她没告诉任何家人,只和林小满等几个密友道别。

真要走啊林小满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

嗯,雨晴拍拍好友的背,是时候彻底飞出去了。

出发前一天,雨晴接到父亲电话——两年来第一次。

晴晴,父亲的声音苍老了许多,你妈住院了,真的住院了。

雨晴握紧手机。怎么回事

高血压引发轻微脑梗,父亲叹气,她那天从医院回来就大发脾气,后来血压一直降不下来...

雨晴闭上眼睛。在哪家医院还是和睦家

不,在301。父亲犹豫了一下,她...她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雨晴改签了机票,推迟一周出发。她飞回北京,直接去了301医院。

姜丽华躺在普通病房里,看起来真的病了——半边脸有些歪斜,右手无力地垂着。

妈。雨晴轻声唤道。

姜丽华睁开眼,看到女儿,立刻别过脸去。

你来干什么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吗

雨晴在床边坐下。我明天去伦敦,泰特美术馆的工作。

姜丽华的左手猛地攥紧被单。你...你真要...

嗯。雨晴点点头,但走之前,我想来看看你。

姜丽华突然哭了,大颗的泪珠从她不再对称的眼角滑落。我就你一个女儿...你就这么狠心...

雨晴用纸巾轻轻擦去母亲的泪水。妈,我爱你。但这不代表我要为你活一辈子。

她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床头柜上。这里有十万,密码是你生日。请个护工吧,别累着爸。

姜丽华震惊地看着那张卡。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的奖金,工资,雨晴微笑,我自己的钱。

离开前,雨晴俯身亲吻母亲的脸颊。姜丽华没有躲闪,但也没有回应。

到了给我...给你爸发个消息。最终,母亲只说了这么一句。

飞往伦敦的航班上,雨晴望着窗外的云海。手机里有一条母亲刚发的短信:

你走了就别回来。我没你这个女儿。

雨晴流着泪,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正自由了——不仅是经济上,更是心灵上。

飞机穿越云层,阳光突然洒满机舱。雨晴眯起眼,想起小时候画过的一幅画:一只小鸟第一次飞出笼子,背后的天空就是这样金灿灿的。

空姐送来饮料,雨晴用英文道谢。这个简单的单词,是她新生活的第一个音节。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素描本,开始画下这一刻的天空。笔尖在纸上自由地滑动,没有任何人能够再指责她浪费时间。

当飞机降落在希思罗机场时,姜雨晴深吸一口气,迈出了成为真正独立女性的最后一步——不仅离开母亲的掌控,更要飞向属于自己的广阔天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