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职场哀荣
我离职那天,整个公司表面哀戚。
唯独CEO韩凌不难过,他只是有些烦闷。
烦闷半个月前,因为他想提拔我女友苏薇为新任技术总监,我和他大吵一架,还不曾跟他低头认错。
烦闷人事部的人跪在他办公室外,说不知如何安排我的离职交接,写推荐信,发告别邮件。
离职申请如案上的积雪压着,公司高管们极尽溢美之词来揣测CEO的喜怒。
说我技术精湛专业过硬,可我也曾因韩凌被人克扣项目奖金,暴脾气一般拍着桌子怒骂了那财务三条街。
说我为人温和谦逊,可四年来我与他不是争吵,便是赌气,我好像总是愤怒,总在愤怒。
再说到离职补偿,韩凌倒是念起了我一点好,共事多年,他不吝赐我一场职场哀荣,恩准我带走自己开发的那套算法。
离职确认的邮件还未发出,公司行政总监孙姐已经恭敬地敲开他的门,说季总监生前想求一道批准。
韩凌大概猜到了。
八成是要和他低头认个错,再要推荐信,要内部转岗,要他不许苏薇上位。
不是。
季总监说不愿与公司有任何关联,自请彻底撕毁所有竞业协议。
……
决定离开公司前,我还有很多事放心不下。
叮嘱技术部今年Q4业务不重,就要提前准备明年春季的新产品;告诫人事部莫要因我离职,就耽误团队其他人的晋升。
两份交接文档写完,我俯身摸了摸年轻实习生小何的头,告诉他以后不要抄代码走捷径,程序员要讲良心,勿以恶小而为之。
小何并不晓事,听不懂良心是什么意思,只垂着头摸着桌上叠了一半的纸巾盒。
一旁待命的孙姐小心翼翼地提点:
季总...还有韩总那儿,我怎么交代...
我怔住了,仔细想想。
半个月前,我和韩凌大吵一架,冷战至今。
他执意要提拔苏薇为技术总监,甚至不惜把项目终止的邮件和赔偿清单一并发来,想逼我再低一低头。
换作从前,我定会怒删邮件,扔了赔偿,提着电脑包闯进会议室,找韩凌当面问个明白。
可决心要走时,我不想,也懒得和他闹了。
计算着不足三月的赔偿金,我揉了揉额角,温声笑道:
告诉韩总,我答应了。
三天后让苏薇接管技术部的工作,我交接完就走。
孙姐是公司的老人了,她看我因离职情绪而苍白的脸色,犹豫着还是劝了两句:
季总,苏薇接你的位置你不必在意,如今你先养好身体要紧。
何况你是整个行业的顶尖人才,不管去哪家公司,都会被重用的。
小何听见孙姐的声音,高兴地从我身后探出头,举起手上的纸盒:
盒子破了,季总修修...
孙姐忙放下手中平板去哄他,一不留神瞧见我桌上摊开的离职文件,慌忙低声道:
季总,您这些话不吉利啊...
我斗胆说一句不怕得罪的话,当年韩总本来是与苏薇有合作关系,可韩总欣赏您的技术实力,才改了心思聘请您为技术总监。
这些天董事会还选了一批新的技术顾问,韩总的意思是等苏薇接了技术部,他就派人帮您调整心态开拓人脉,将来季总创业公司会有投资...
孙姐提到董事会和过去,我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韩凌公司创立的前四年,各式技术攻坚和加班我也做了四年,却总不见项目成功。
投资人们只说季总年轻有为,再等些时日公司会成功的。
我也略懂些商业逻辑,知道我的位置迟早会被取代。
我感激韩凌愿意聘用我,让我从最底层程序员一步步成长为技术总监,也曾在失眠时写下无数感谢的话。
所以我经常加班到凌晨,韩凌的项目再离谱我也没拒绝过,每次拿到投资我都比他还高兴。
直到半年前我生日,韩凌把刚满十岁的侄子小何送来我这。
八月热如流火,我正在指点技术部同事检查各地服务器的运行状态。
晚间韩凌到访时,我以为他要道歉服软,以为小何是哪位同事的孩子。
韩凌将畏手畏脚的小何推到我面前,像是受够了我终日冷言冷语:
这孩子是我侄子,你可以当他是我们技术部的小实习生,今后你不必担心旁人非议你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用害怕职位旁落,哪怕苏薇上位,你也始终是公司的技术顾问,不会轻易被开除。
我放下手中计算器,抬头定定望着韩凌,一寸也不肯让:
韩总想提拔谁,一百个人也好一千个人也罢,我都不在乎。
可若要苏薇入职技术部,除非我走人。
见我咄咄逼人,韩凌终于失去最后一点耐心,拂袖而去时丢下一句:
季沉,如今孩子你也有了,我已经不欠你的了。
风吹得窗帘轻颤,电脑风扇和孩子的哭声如沸。
小何一边擦眼泪一边用力打我:
他们都说你是坏人,你不懂人情世故就要把我从叔叔身边抢走。
孙姐急得捂住他的嘴,我摇摇头,叫孙姐松开他。
我并不会哄孩子,却递给他我桌上那盒蓝莓饼干。
孙姐是公司老人了,从前惯会在团建时活跃气氛。
她叫实习生送来一个机器人模型,趴在地上给小何演示操作方法。
小何吃了饼干,又玩累了就睡着了。
等他醒了,就把他送回去吧,他叔叔应当很想他。
我收起那盒饼干,忽然想起从前加班熬夜时,总会有这样一盒点心出现在我桌上。
卡片上的字飘逸俊秀,横折钩捺的笔锋竟然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勿以有限身,常供无尽愁。
这句诗触动我一点心事,我问一旁的实习生小聪:
今天是我第几个生日了
小聪一怔,忙笑道:
季总生日快乐,才三十有三。
二十二岁入职,四年攻坚,三年被PUA,还剩四年被逐出门。
我笑了笑,托着腮望着那个玩具盒里,战胜了却装不回去的机器人零件。
忽然觉得它有点像我。
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笑。
如今回过神来,办公室空调冷得刺骨。
孙姐看我脸色苍白,咳喘不止,忙使眼色叫小聪悄悄泡些热茶。
从前没有和韩凌闹翻时,他知道我容易感冒,所以茶水间常备热水,保温杯,暖宝宝,冬日也暖如盛夏。
我明白断了加班费,卖了矿泉水是韩凌的意思,想磨一磨我的骨头,叫我低头认错。
我本不忍心孙姐为难,也不愿见到底下同事因我再受责罚。
可感冒突发时,头脑昏沉浑身酸痛,叫我疼得眼泪和冷汗都要浸湿衣衫。
剧痛时身不由心不由己,狼狈着将头磕下去认命认过错。
热茶暖身,一杯驱寒的姜汁蜂蜜水下肚,饼干盒里几块点心驱散了口中大半苦涩。
当初想走时,我也有些犹豫和担忧。
竞业协议卡着喉咙,我思虑了半年却不知该去哪里。
可如今捧着热茶,低头瞧见饼干盒上那张泛黄的卡片,我抿了口茶水,轻声问道:
孙姐,南方那边冷吗
哪有北方冷,那边长夏无冬,上蒸下煮,热得怕人呢!季总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南方暖和,那就去南方吧。
那里若不结冰,头脑大约也不会痛。
就不至于叫我为了一台饮水机认命认过错,让我自己都好瞧不起自己。
第2章
苏薇上位
批准苏薇上位的邮件发了出去,放在韩凌手边。
韩凌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并不意外:
终于肯低头了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说我保他顾问职位尊贵还是将来要给他创业投资
总归是名利双收,体面光鲜。
因为季沉从前就把技术总监的头衔看得很重。
当初他第一轮融资亏损严重,并不舍得叫投资人撤资,就挑中了刚毕业的季沉。
一个初出茅庐的程序员,能有机会坐上技术总监的位置,自然喜不自胜,满口答应。
入职第一个月末,那群眼高于顶的投资方刁难韩凌,眼见着技术团队被压得抬不起头也不肯放人出来喘息。
困在会议室里焦头烂额时,韩凌看着季沉急切地推开会议室大门,出去与那群苛刻的投资人据理力争。
任他们威胁不再注资,又低声下气地劝说,那些投资人只是倨傲地摊了摊手,浑不在意。
季沉气急之下抽出了文件夹里的投资合同,将冷冰冰的条款解读抵在谈判桌上,目光犀利:
我如今是韩总聘请的技术总监,各位如果不肯合理支持,今天晚上媒体就会知道贵方如何卡死初创公司!
韩凌困在资金链危机的这一整周,素日与他交好的老同学卫彦都没办法说服投资方松口。
季沉竟然做到了。
一场谈判结束,韩凌才稍稍有力气打量季沉。
与苏薇八分相似的能力,眼神却比苏薇坚定果敢许多。
韩凌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威胁的时候要更强硬些,你这样怯场算什么
被上司这么调侃,季沉抿一抿唇,脸忽然一红:
我没谈过判,不敢太过。
你就不怕他们撤资
季沉赧然一笑,眼中竟然有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我可是公司技术总监呀,他们不敢的。
韩凌觉得有点可笑,连他这个CEO都被投资方压得喘不过气,季沉一个刚毕业的技术总监竟然很把自己当回事。
孙姐小心地擦了擦额上薄汗:
我说了保顾问位置,又说了投资他创业。
说了好些软话,季总都不肯认错...
可办公室空调太猛,感冒发作时头疼得厉害,季总熬不住,直掉眼泪...
韩凌的手顿住了,蘸了钢笔油的钢笔猛地砸在文件上:
谁叫你们停了他的暖气
半年前,季总从项目组回来时不与韩总同席,人事那群人精已经瞧出季总不得高层青睐的端倪,所以节日什么福利奖金,技术部有的,项目组往往厚上一倍不止。
一众职员忙低下头,只觉得老板心思难测,不知今晚死亡加班又要点谁的名。
韩总要去看望季总吗
看他做什么
同事关系走到今日,见面只剩争吵和尖锐。
罢了。韩凌放下手中文件,忽然舒展了眉头,给苏薇的办公室装修得如何她喜欢听音乐,公司采购些耳机给她取乐,再多调派些机灵员工去她那里服务。
见惯了职场浮沉,每逢好坏关头,孙姐常有一种准得毒辣的直觉。
叫她在风口浪尖里一次次跟对了领导,保全了职位和福利。
如今这种直觉又荡在心口,叫孙姐想问一句,昨日在季总手边看见的离职说明:
昨日我在技术部瞧见...
韩凌不耐地摆手:
苏薇入职以后,季沉那边的一切事务都不必来报。
孙姐低下头,门外卫彦求见。
卫彦大学时做了韩凌同学,富贵落魄也不曾背弃韩凌。
韩凌创业后敏感多疑,却始终不曾对卫彦生出一丝怀疑。
接下来几天,定要留你在公司小住。
明日苏薇入职,也是值得庆贺的好事,我要与你痛饮,可不许推。
卫彦也有几分诧异:
他竟然肯
季沉毕竟是韩凌的员工,卫彦私下与他无过多往来。
只知道季沉与苏薇之间的仇怨,是苏薇的男闺蜜,一个知名投资人逼走了季沉的母亲,一个尽心尽力的经理人,是季父下海经商欠下的一屁股债。
商场精英解决这些拦路虎的手段干净利落。
他记得自己奉了韩凌的命去联系季沉时。
那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一身素衣,如失魂的幼兽伏在电脑前绝望地徘徊。
他的创业项目无钱投入市场,放在云端里,就要过了最佳上线期。
他说是老同学韩凌出面,许他项目能上市盈利。
卫彦还未说出条件是要他来给韩凌打工。
季沉已经擦干满脸的泪,眼中尽是感激:
韩总要我做什么只要他开口,我万死不辞。
他这么说,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韩凌第一年现金流紧张时,季沉自掏腰包贴补团队开销,又托卫彦借了创业指南,学着为韩凌筹措资金。
因为专业能力强,他也帮底下员工们修改简历,推荐上更好的岗位,还闹过笑话。
猎头以为他是哪位心善的HR,邮件末尾还问过他可有职业规划。
卫彦知道韩凌早就看中苏薇,所以卫彦没有跟旁人说过,他心里是很敬佩季沉为人的。
快来帮我挑一挑,明日给苏薇送什么牌子的耳机。
卫彦自认忠心护主,有些话不得不言明:
韩总,同事情谊为职场表率,莫要叫人非议您寡恩薄情。
这话说得韩凌失了挑礼物的兴致。
咖啡厅外下着大雨,孙姐很识相地奉上新品尝鲜,又叫员工泡了茶:
新入库的茶叶,韩总一直等着与卫总共饮呢。
眼前这份咖啡就像当年他资金链断裂,季沉穿上最正式的西装,提着电脑包。
他不苟言笑,眼睛如手中激光笔一般明亮,在投资会上,在他和卫彦心上同时烫了一下。
他说:韩总,我可以为公司赴汤蹈火。
第3章
雪中追忆
他全心全意为公司拼搏的时候,可以为他赴汤蹈火。
而这些年,韩凌自认待季沉也算很好了。
甚至愿意等他四年完成项目,再提拔苏薇上位。
甚至连那家从硅谷挖来的猎头公司,他也愿意送给季沉避开竞业条款。
纵使我愿意,可哪里有台阶可下呢
卫彦放下一块方糖,叹了口气:
方才挑的耳机好看,她大约会喜欢。
把李总监召回公司吧,那毕竟是他点选的人,是个不拍马逢迎的直臣。
韩凌起身,吩咐孙姐:
罢了,去技术部。
寂寂深夜,紧急电话的铃声仓皇响起,不防将卫彦的手机震到地上。
电话响了四声,卫彦顾不得手机屏幕裂了缝,忙捡起来接听:
季总出事了——
电话传进办公室,那盒耳机猝然摔在地上。
韩总
韩总当心路滑——
办公室外下了雪,如絮如棉。
韩凌跌跌撞撞奔入雪中。
天地具是白茫茫一片,如棋盘上黑子满盘皆输。
他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忽然...
小何并不晓事,被目眦欲裂的韩凌吓得嚎啕大哭:
不知道,小何什么都不知道...
案上遗书有三条。
叮嘱技术部今年业务不重,要提防明年市场和新技术。
让人事部莫要因季总离职,耽误员工们的晋升加薪。
把小何送回他叔叔身边,不要再害孩子无辜受苦。
没有只言片语给他。
整个公司哀悼时。
唯独韩凌并不难过,他只是有些烦闷。
烦闷半个月前季沉与他大吵一架,至今还没有跟他低头认错。
烦闷没有眼力见的人事部跪在门外,说不知如何为季总写离职信,做赔偿,出追悼会。
文件如案上一样堆积如山,高管们从人事部员工旷工一事来揣测老板的喜怒,不吝惜满纸溢美之词。
说季总技术过硬性格温和,可他也曾因韩凌被人克扣项目奖金,暴脾气一般拍着桌子骂了财务三条街,替饥肠辘辘的韩凌委屈得直掉眼泪。
说季总职场顺遂一帆风顺,可他记得创业前三年季沉与他不是争吵,便是赌气。
他好像总是怒火,总在怒火中。
再说到追悼会,韩凌倒是念起了季沉一点好,同事一场,他不吝赐季沉一场职场哀荣,恩准他与公司有最后一次体面的告别。
退职的邮件还未发出,技术部的行政孙姐已经恭恭敬敬站在他面前,说季总生前想求一道批准。
韩凌大概猜到了。
八成是要和他低头认个错,再要推荐信,要内部转岗,要他不许苏薇上位。
不是。
季总说不愿与公司有任何关联,自请彻底撕毁所有竞业协议和保密条款。
韩凌愣住了。
季总说此生太不堪,生死殊途都不要再相见了。
季总,您一定保重。小聪将竞业协议收在档案盒里,姐姐把一切打点好了,还叮嘱小聪谢季总当年救命之恩。
小聪的姐姐是公司内勤,按规定被裁员的内勤应当签最苛刻的离职条款,防止商业机密外泄影响公司声誉。
当年小聪为我送咖啡时,我瞧见他眼圈通红,一问才知是担忧姐姐前途。
我仔细计划过很久,可天气太冷,我感染了重感冒,又不慎摔伤了腿。
被救护车拉走时,我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幽幽转醒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面包车上。
破旧车子载着我和医药箱颠颠地走,正好震得身上的酸痛都缓解了。
那开车的老者戴着鸭舌帽,背着挎包,悠然自得地开着车,见我醒了笑道:
老头子我算了一卦,说今天能捡到个宝贝,果然捡到金童一个。
我疑惑地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挎包,礼貌地问:
谢老先生救命之恩,敢问您要往哪去
老头子我呀,要去深圳救灾。
救灾
我记得从前的李总监李君择就是被派去了深圳分公司,可上周员工季报,却并未听说深圳那边有什么危机。
股灾方兴未艾,我徒弟说这个月行情不好,不稳且不可投,难保市场不崩盘,一定要我去深圳帮着救急。
老者说起市场投资,我才发现自己在冰雨里摔得这么惨,醒来竟然也没有感冒发作。
便对老者的医术肃然起敬,忙问:
老先生可否带我一同去深圳我懂一些技术,路上必定不会给您添乱的。
老者一眼看透我的心思,摆了摆手:
叫我周老就好,你跟着可以,但我可不当人导师了,如今颐养天年的岁数,还要操心徒弟。
说罢,周老丢给我一顶鸭舌帽和一盒膏药:
带上帽子,把脸涂得黑青些,再换身旧衣服,伪装成我孙子,免得惹人注目。
此举正合我意。
韩凌接苏薇入职后,必不会再想起我,可是为保万全,还是小心些好。
深圳路远,待我们走到时,天气已经暖得可以穿单衣了。
远远望见写字楼前,已有人在车旁恭候多时。
那是我的学生,李君择。
韩凌设立分公司第一年,亲自点的管培生。
李总监,李君择。
我与他有两次交集。
第一回是韩凌执意提拔苏薇为技术总监,公司高管们并不在意基层的明争暗斗,只想明哲保身。
唯独李总监站在会议室,挨了一轮批评也不肯让步。
韩凌气得将李君择呈上来的报告扫落一地,一口一个乡巴佬地骂着。
那时我和韩凌还没有闹得那么难看,我穿了初入职时的西装,带了份我最拿手的项目规划书,想求一求韩凌,不要让苏薇上位,不要让我那么难堪。
那天骄阳似火,空调轰鸣如沸。
可韩凌并不见我。
我在会议室外擦着眼泪,李君择垂首站在门口,不去看我的难堪。
第二回是韩凌调走李君择。
那是十月,满城尽是桂花香气,而我和韩凌的关系已经坏到无可转圜。
李君择离开总部那天,我做了点心,又叫小聪拿了些入职礼物,叫他一路多照顾自己些。
小聪回来时,却说李总监性子古怪,只是谢了季总好意,什么也没要。
他不要,我当然不肯,趁他不注意忙着把点心和礼物往他包里塞。
我以为那厚厚一叠是文件,可是仔细一看却是好些家书。
大约是他入职这些年,家书抵万金。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问李君择,为何被调离也要帮我说句话呢。
可这些年别说说话,连面也不曾私下见过。
不见也好,省得给他添麻烦。
我欲在深圳与周老道别,周老却笑道:
留下来吧,等老头子帮你治好旧疾再走。
面包车也去撞我的手肘,把我往李君择身旁拉。
李君择摸了摸车前盖,笑道:
老爷车跟着师父一起,也壮实了许多。
这么破的车竟然是老爷车
我不敢多问,只低着头,生怕他会看出来。
可李君择一眼也没多瞧我。
他一身便装,半边脸有伤。
见我眼神诧异,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
在为一位故人讨债。
第4章
深圳救赎
周老在深圳开了咨询所,我化名林默,帮着周老打下手。
李君择本来对我不咸不淡,可听闻我来自北方,又听了我京城口音,便皱起了眉头。
周老摇头:
谁不知北方韩氏企业高管相护,盘根错节,又有苏薇正得欢心。
你若不是北方来的,也不是技术出身,他倒也不会这么讨厌你。
深圳潮湿多雨,人居潮湿地,常犯病痛。
春有花粉过敏,夏有中暑,秋有感冒,冬有关节痛。
周老咨询所来的多是中小创业者,问题杂而难,代价少,咨询到最后总用一顿饭或几瓶酒抵去。
若是超了时限,李君择便用自己加班费平了账,并不跟创业者追索,也不叫周老贴补。
而我和周老也要自己设计方案调整,省些心力。
这日一个带着眼镜的女子上门咨询时,周老不在。
我自认为看过许多商业案例,又跟着周老学了些咨询方法。
为这位初创公司的法律顾问咨询时,我斟酌着建议,又添了一条:
再强化核心专利保护。
门外面包车不满地喷了几下黑烟。
李君择听了这句,推开门进来,不悦地皱起眉头:
专利律师昂贵,哪是寻常创业者负担得起的
看那女子囊中羞涩,忐忑的眼神。
我一怔,才意识到从前在公司建议投入,万物尽取于市场,大公司投入都是不计代价,只求最好。
我心中惭愧,忙改了咨询方案,连声赔罪。
李君择走时,淡淡扫了我一眼,并不掩饰眼中的厌恶和轻蔑:
林先生咨询了解得很透彻,深圳小地方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来这咨询的大多是草创企业,你若想替韩氏在此地求利,趁早死了心吧。
我想到当初韩凌刚接手公司,要大规模扩张业务。
被他亲自点选的管培生李君择一纸内部信讽刺得又羞又愧,韩凌气得要开除他泄愤:
无知乡巴佬!亏得当初校招,我如此器重于他!
我选上来的人,不为我保驾护航!当着投资人的面直言,置我脸面于何地
那时韩凌还听得进我的劝诫,听得进我说硅谷与小扎创业的典故,才转怒为喜。
如今真的被他奚落,我竟然想像韩凌一样痛骂一声:
乡巴佬!又土又傲!
周老咨询回来,正撞见我被李君择说得又羞又愧,低着头不吭声。
他馋我做的蓝莓派,笑眯眯地去瞧我的脸色:
小伙子,今日午后可做你那个蓝莓派么
不做了,气都气饱了。
莫要与那乡巴佬置气,其实呀你们是一样的人。
哪里一样
我可不像他,第一次看人就不顺眼,说话不给人留情面。
周老坐下倒了壶粗茶,擦了擦嘴,
这不怨他,你可记得七年前北方金融风暴,韩氏勾结几家投行把抵押贷款抬得一两抵押一两金,破产了多少创业者。
如今你无缘无故来了深圳,他自然防备着你。
说罢,周老笑嘻嘻从包里掏出一罐子青梅酒,促狭道:
你不知道,李君择另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我教你个法子治他,包管他以后躲着你走...
晚饭毕,我提了一食盒蓝莓派去李君择住处。
李君择住处简陋,庭院收着各式文件,种了一架月季。
最惹眼的是院中一树新抽的苹果,我忍不住摸了摸,竟然大如鸡卵,累实可爱。
不要偷摘。
我刚想反驳,李君择冷笑道,
林先生,李下不整冠。
算了,他把我想得这么坏,做什么都错。
眼见长得这么好又不摘了吃,你留着做什么
明日天气好,做苹果派。
我一怔,忽然想到从前加班时常吃的水果派,也是从员工食堂带来的。
但是应当不会这么巧。
你来做什么
周老叫我来送吃食给你,快吃吧,要凉了。
李君择放下书,竟然大方了一次,将蓝莓派分我一半。
我吃着点心,打量着李君择的脸色。
周老跟我说李君择沾酒就醉,蓝莓派用青梅酒兑些许也够他迷糊上半日,你看见他的醉态,足够当成把柄拿捏上一阵子。
难怪从前公司团建聚餐,李君择都称病推掉。
我以为是因为他性子孤直,不肯与人来往。
没想到是沾酒就醉。
黄昏时下过一场雨,暮春的晚风送来一架月季香,李君择吃着蓝莓派,并未察觉异常。
我托着腮,看灯下他的脸染上淡淡的酡红,像黄昏时雨水洗过的月季花。
忍不住慨叹韩凌这管培生挑得名副其实。
我以为喝醉了的李君择会耍酒疯,会嚎啕大哭,会丑态百出。
可是都没有。
他只是呆愣愣坐在那里,全无平日讽刺我时牙尖嘴利的样子。
李君择你喝多了
...嗯。
喝醉了的李君择,竟然很安静乖巧,像个有问必答的听话孩童。
今日的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是你也不该那样说我。
...对不起。
这么轻易就道歉了,叫我也有点不好意思:
那今天的事就算了,还有我也没想要偷你的苹果,你不要那么刻薄。
...对不起。
我拍拍衣角,准备走。
李君择跪坐在地的身子,忽然向前一步,慌忙捉住了我的衣袖:
那些苹果,你想吃就摘去吧。
...反正他已经不在了。
生出了好奇心,我故意逗他:
谁不在了
李君择茫然看着我,他想了很久,连捉住我衣袖的手都滑下去。
他忽然垂下头,很难过地小声说了句:
...季总。
...季总不在了。
这一句季总叫我心上落惊雷。
我猛地想起初见时李君择脸上的伤。
想起小聪说的,李君择离开总部时那一包家书。
我忙起身,匆匆翻找他的书架,却不慎抖落一地文件。
都是当初我替同事们修改的简历。
当初我也问过小聪和底层员工们,如果简历发到公司,HR不给反馈要如何联络呢
员工们却说外头有个和季总一样好心的求职顾问,帮他们改简历,不要他们的钱。
我终于想起那饼干盒子上的卡片为何如此眼熟。
不等我细细想这些前尘旧事,忽然脖颈一凉。
李君择的钢笔已经架在了我的脖颈上,他一字一顿:
谁叫你来的是韩氏还是苏薇
我没想到李君择的酒醒得这么快。
正想着对策,却听见门外周老的笑声:
林默是我学生,心思不坏,君择你不要这么待他,不然日后怕你后悔。
脖子上的钢笔收回,我才松了口气。
周老却笑呵呵地打圆场说:
君择,林默也有秘密在我手上,你不必怕他。
想起周老当初笑着说的宝贝,我背后忽地一凉,结巴道:
我与韩氏并无来往,此次来深圳也是为了摆脱竞业协议,以后也不出南方的。
听周老和我这么说,李君择淡漠地将笔收起:
你若敢污他声誉,我一定要你偿命。
回去路上,周老点起一盏夜灯,须发皆白的他像一个成了精的老人参,勘破一切迷障:
当初我在深圳查行情,我这学生想要我回北方为一个人看病。
我呢就为这小伙子卜算了一卦,治得好病,治不好缘,就送了颗退烧药,并着退堂鼓去。
老头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不忍心我这个学生在心里酿苦酒,自个儿醉。
小伙子,你听过便揭过,不必往心里去,那都是前尘旧事了。
第5章
韩凌悔悟
韩总就算跟季沉是同窗好友,也都是黄土一抔的旧事了。
如今韩总最器重的人是我,叫父亲母亲拿了钱把心放平,不过底下创业者几条贱命,还能翻起什么浪
南方夏日多雨,如今过了秋,便传来市场崩塌的消息。
公司拨下的风投资金,主管投资的苏薇贪墨了五成,韩凌拿去了三成做公关开销。
剩下两成落在底下员工手里,又扣下了七七八八。
到深圳创业者手中,只剩裁员大潮和倒闭危机。
起初只是零星投诉,死的是一些微小企业。
后来市场崩盘,不少大企业亲姐妹也丧了业。
危机如燎原之火,韩氏终于捂不住了。
韩凌将深圳分公司陈情的报告摔在苏薇面前。
苏薇还想为自己辩解,便摸着手上钻石戒指支吾着:
破产的都是底下的残次企业,大不了叫公关部门震慑着,拦在外头,由着他们去死,都死完了就没有投诉了...
比起这个,韩哥你快瞧瞧上市庆典,我穿哪套礼服好看配新做的金丝眼镜可好
孙姐听得眉头悄悄皱了起来。
并不能怪苏薇,她是被韩氏和韩凌捧在手心呵护着养大的。
创业公司的破产悲剧,同她有什么干系
看着满眼欢喜的苏薇。
韩凌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肤浅得叫他头痛且生厌:
你可知一年前,北方地区投资萧条,季沉是如何做的吗
韩凌记得当初季沉着深色T恤,戴着眼镜,从工资里掏钱,亲自下场改代码,底下技术员们纷纷效仿。
员工们感念季总仁义,在第二年年会上,奉季总为公司领袖,公司送来的礼物礼券不计其数,叫最能跑会的HR也忙得焦头烂额。
那时韩凌和他在楼顶抽烟,他诧异于季沉竟然如此得人心。
季沉就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我被人坑过,也负过债。
那时我就想着,如果世上有这么一个好老板,他要怎么扶危济困。
苏薇觉得无非是从前季沉握着技术核心,又仗着与韩凌患难与共的情分,才能压她一头。
如今韩凌问这一句,叫她怕得红了眼圈:
韩哥你不要生气,多的项目和资金我不要了,就留三个好不好
韩凌拂袖而去时,不掩言语中的厌恶:
叫卫彦拿了我的授权,处理韩氏总部的违规问题。
苏薇,我真是瞎了眼,你处处都不如他。
苏薇急得眼泪簌簌落下,忙抓了把钞票塞进孙姐手中:
孙姐,你帮帮我,帮我劝一劝韩总...
孙姐想起来自己进公司是因为裁员潮,地段太偏没有工作,家里实在吃不上饭,老父母又病在床上等着一口药吃,走投无路才来了这里。
孙姐谄笑着把钞票推回去,说的话依旧滴水不漏:
韩总哪里会怪您,不过是深圳那边的烂摊子叫韩总烦心罢了。
苏薇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望着孙姐:
韩哥当真没有生气么
孙姐周到得体的笑容,如上了油彩的面具,叫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苏总不必忧虑。
听孙姐这么说,苏薇才稍稍放下心来:
是了,毕竟韩哥给那个废物的补偿,都远多于我们从投资方拿的。
夜凉如水,晚风吹动技术部的百叶窗,照得办公室影影绰绰。
好像它的主人还在,夜半无眠时,他还会松开头绳,卸下眼镜,往咖啡杯中放一块方糖。
...我记得那天很冷,他疼得很厉害么
孙姐不敢说。
你说吧,我不怪罪。
季总疼得掉眼泪,还不肯麻烦咱们这些职员,可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季总才开口...
想着他性子从来倔,连当初挨了自己一巴掌,也是仰着头,不肯认错。
韩凌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他临走前,是不是还在恨我,是不是在诅咒我忘恩负义
孙姐努力想了想:
季总没有。
不必哄我。
按照季沉的性子,离职前必要咒他断子绝孙,再恨当日没有抓住苏薇把柄。
不知为何,发现自己如此了解季沉,韩凌又忍不住有些自得。
季总真的没有怨言。
季总为技术部和人事处写了两份交接,叮嘱防范市场波动,不要耽误员工们的升职加薪。
还帮小何擦了眼泪,教导小何不要恶作剧了,说大家都会痛,做人要诚实,勿以恶小而为之。
韩凌想到从前刚把小何送到他身边养。
他轻声哄着玩累的小何,像个真正的好长辈。
这画面看得韩凌也勾起唇角,忍不住想上前一步,说如今孩子也有了,是否能回转心意,今后他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和乐融融地过。
晚风吹着百叶窗影影绰绰,一地月色如水。
孙姐察觉到主子紧锁的眉头,忙劝慰:
小何这孩子聪慧可爱,我贺喜韩总今后有好人才可用了...
季沉俯身探了探小何的额头,转头看着孙姐,眼中尽是悲悯:
把这孩子送回去吧,他一定很想自己的叔叔。
韩凌猛地拉开百叶窗,不解地质问:
为什么要送回去你想要的孩子如今我也给了!
季沉,你要和我闹到什么时候
只得到他嘲弄一笑,笑他的伪善和薄情:
害得旁人骨肉分离,亲人终日悲哭。
韩凌,这又是我做的孽
如今想想。
嚎哭着和长辈分离的小何,是否叫他想起了自己。
二十二岁的他伏在电脑前哭泣,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如果季沉还在公司,听说了深圳危机,应当会握着他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抚慰他的疲累:
没关系呀韩哥,我的股权期权都可以留给企业,一饭一粥饱腹足矣。
实在不行,我也懂技术,可以装扮成工程师,与那些IT大厂一起共渡难关。
打开了宿舍的门,里面有他用过的咖啡杯,他解的bug清单。
都是他留下的。
这些年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到底有情义在。
连韩凌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时,他把最后一条后路给了他。
那是硅谷挖角来的猎头消息。
放在文件夹中,钉死在办公桌暗格里。
韩凌仔细想着打开文件夹的方法。
孙姐忽然瞧见韩总猝然跪倒在地,紧紧抓着心口,以为韩总伤心过度所以发了急症,忙去搀扶,吩咐着:
小聪,快去叫120!
韩凌摆摆手。
不必叫医生,他没有发急症。
他只是太高兴,太高兴失而复得。
高兴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高兴得心口一阵阵发痛。
孙姐循着韩总的手边望去。
那破损的文件夹。
文件中空空如也。
第6章
劫持韩岩
城外商业区安置了初创公司,风投路演从七日一场变成三日一场,再到一日一场都供应不上。
深圳在李君择治下,又有周老帮着看病诊治,所以市场暂时得以遏制。
可挡不住外头创业者源源不断,资金和扶持都渐渐见了底。
五岁的小花在我怀中烧得迷迷糊糊,啜泣着喊妈:
妈、妈妈呢,小花好痛好冷...
她母亲便是当日我建议买专利律师的那位。
昨日项目被拒,才收到资方撤资的邮件。
离开前,她竭力撑着身子,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我照顾好她女儿:
林先生,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求您照顾好小花...将来叫她帮您做事伺候您...
我受不起她的嘱托,因为第二日她和家人就搬去了另一个城市。
带着满身疲惫,领着哭泣的孩子,不会再喊痛,也不会喊冷。
见惯了昨日做,今日不做,荒冢掩残梦。
我发现自己连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奉命处理亏损的韩实和他弟弟韩岩来了深圳。
随从团队带来了大批的资金和项目。
李君择带人去要扶持,却碰了一鼻子灰。
李总莫急,这些项目是韩氏商务部运来深圳开发的,我这弟弟韩岩并非援助代表,我也不好威逼良性市场,李总见谅。
说罢,韩实笑着指着另一堆风险极高的项目,
这些才是帮扶初创用的。
我口罩覆面,跟着周老去查看援助项目。
周老不住摇头:
这些项目不靠谱,早已失了潜力,没法用了。
韩实笑眯眯地推诿:
我这援助送到旁的地方,当地的创投领袖都给了绿灯验收了,怎么到李总这里就不能用了
韩岩打着圆场,低声道:
若是李总觉得公司发下来的帮扶不好,韩氏商务部正巧运来一批。
韩某也不要李总做这个恶人,李总只管在产业园为我们韩氏和其他投资方划出一个专区,不管韩氏投资多少,韩氏自个儿背骂名,私底下咱们五五分账。
这事自然没有谈成。
李君择气得按着公文包,我轻轻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臂。
那是公司派来的援助代表,与他动了干戈落了话柄,他韩实若是参奏一笔结掉李君择的职位。
没了李君择挡着,恐怕深圳也如其他城市一样,风投沆瀣一气,创业者更无出头之日。
李君择修书几封给旧友同窗,陈述了深圳现状,希望能借到资金项目。
周老和我整理援助方案,反复修改,到最后条款一减再减,递到创业者手中,几乎与空白项目无异。
周老只叹道:
这世道救企业易,救人心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多日疲累交加,我发现自己也开始头痛发热。
李君择最后一次去求韩家。
韩岩已经收拾了项目装上车,要走高速离开深圳。
见李君择来访,他笑眯眯地放下茶盏:
李总,您是清廉的,咱们都敬您,可是呀有时候清廉他成不了事。
做清廉就眼见着创业者血本无归,您清廉一日,便多倒闭失业一人,这是李总您造的孽。
李总,如今最好呢是大家都有得赚,韩总要名,官员要利,创业者要命,咱们各退一步。
我敬您也卖您个面儿,深圳创业者融资,半分股权一分红利。您看怎么样
不愿意那就没法子了。
韩岩起身,拂拂衣袖,转身要走。
倏忽一剑寒芒抵在他的脖颈上,吓得他一个哆嗦。
我抽了李君择包里的钢笔,挟持了韩岩。
韩岩哆嗦着威胁我:
你敢动你爷爷我你知不知道我表妹苏薇如今是韩总最宠的...
我强撑着精神,将笔尖用力抵上去:
闭嘴!否则我先杀你。
我抬眼看着李君择:
叫人把韩氏的援助项目接手,算我林默抢的,跟你们都无关。
听我名字,韩岩忽然生出疑惑:
你叫林默你是哪家出来的
跟你那个最受宠的表妹苏薇一路货色。
韩实带人匆匆赶来,见我挟持着韩岩,勃然大怒:
大胆!你是哪里来的贼人,敢挟持韩氏商务部
我可能病得太厉害了。
拿笔的手渐渐颤抖,竟然连眼前人都看着恍惚:
放肆!
也许是做了四年技术总监,还有些威严。
韩实被我威吓得下意识后退一步,哆嗦着腿险些跪下。
我依稀辨认出李君择,抬了抬下巴:
李君择,你过来!我说,你写。
铺陈纸笔。
警卫们面面相觑,并不知一个劫持商务部的无名男子有什么要求要写。
韩实韩岩官商勾结,欺辱创业者,庸懦无能,论罪当免。
各家投资行融资入股,坐地起价者,奉吾旨意,市场封杀!
韩氏一族贪墨援助资金,请韩总彻查韩氏,莫要放任蠹虫毁了千秋基业。
写到这里,李君择的手忽然开始颤抖。
李君择,员工卡在我口袋中,你取了罢。
卡上读出技术总监认证,李君择满脸愕然。
一张小小门禁卡。
一纸临时起草的讨伐。
可刷下季沉的身份,便是真相。
李君择颤抖着手,想伏跪在地。
我轻轻喝止住了他:
李君择,他们说的不对。说清廉成不了事,不过是投机者心虚欺人的幌子。
倘若那援助的资金自上而下无一人贪墨,无一人百般阻挠,也不会倒闭失业这么些创业者。
他们搅浑了这波水,还逼你摁下头与他们同饮。
你不要信,不要怪自己。
说完这些,我忽然支撑不住。
韩岩察觉到我的疲态,猛地推我下楼,冲着韩实怒吼:
还等什么还不快杀了他们灭口!难道要等韩总抄家问罪么
楼梯崎岖难走,骤然跌入台阶。
我身子滚烫,再使不出一丝力气叫自己挣扎着活下去。
其实从公司逃出来至今,我始终告诫自己要苟且偷生。
不要再生事端,不要叫人知道季沉还活着。
可我明明看见,可我实在不忍。
不忍他们唤我林大哥,许诺项目成功了一定送我自家公司的股份,言语中满是对明日的希冀。
不忍每双充满希冀的眼睛信任地望着我,而我只能骗自己也骗他们,端过去一份份不知修改过多少次,还有多少价值可言的方案。
其实就算袖手旁观,他人性命又与我何干呢
就像从前在公司,我读那些CEO传记。
我知道奉迎资本,就可以坐拥股权,权柄在握,无人敢不服我。
我只要与苏薇斗,与下一个白眼狼斗,斗到人人怕我,人人畏服我。
斗到我始终稳坐高位,任谁都要恭敬唤我一声季总,就算功德圆满。
可那样的我,是季沉,还是什么张牙舞爪的东西
那一脚快踹在苏薇嚣张的脸上时。
风穿廊而过,满楼的风扇在一瞬间轰鸣,都在大叫着,嬉笑着怂恿我动手。
我猛然抬头,楼道寂静无风也无风扇,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盏烈日当空,灼痛人眼睛。
从那天起,我不想斗了,不想耗了。
不想在金笼中,用我的血肉和心魂养一条毒虫。
唯一遗憾是深圳的时日太短,叫我好舍不得。
做蓝莓派,摘苹果,学投资,看风投。
偶尔生了促狭心思,就和周老一起哄骗李君择饮些酒。
也好。
死在这里也好。
总好过死在职场倾轧,死在日日煎心。
死在金牢里,终日与旁人斗得面目狰狞。
那不会是我,那不该是我。
眼前模糊一片,似乎有人不顾危险跃下楼梯,死死抓住了我的手。
我听见谁很轻很轻地唤我一声:
...季总。
第7章
韩凌病重
我不知昏迷了几日。
等我醒来时,只看见床边守着我、打着瞌睡的李君择。
他不知熬了几个日夜,脸上胡渣邋遢。
我轻轻起身,却不想还是惊动了他。
李君择的脸一红,结巴着唤我:
季、季总...
韩家兄弟可认罪伏诛了
他们意图谋害季总,当场就扣押了。
我诧异于李君择如此迅速制服了韩实的人马。
李君择赧然一笑:
我那日也打算强抢,在停车场四面埋伏了证据,没想到季总快我一步。
公司卡亮明身份,各地投资不敢藏私,资金项目供给充足,形势渐渐有转机。
有周老诊脉,我的身子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小伙子,你这身子也大好了,什么时候给老头子做派吃
晚饭时,李君择看着桌上蓝莓派,忽然脸从耳尖红到脖颈,匆匆逃了:
我、我还有些报告处理,你看这个文件啊...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当日哄骗他,他呆呆傻傻唤的那句季总。
想到他的脸如雨水洗过的月季,想到他纵身跃下楼梯抓住我的手。
忽然我的心也像那块化掉的蓝莓派,轰然塌下一块:
我、我还有资料没看,你说这个项目呢...
周老眯起眼睛,就看着窗外月色,蓝莓派甜得他牙痛:
忙、都瞎忙点好啊...
小伙子,下回不要揣着心事下厨,这派甜得齁着老头子了。
我低头看着项目资料,忽然察觉有人站在门口,不知看了我多久。
是韩凌。
卫彦护送了韩凌,昼夜不歇赶来深圳。
我抬头,韩凌仍然怔愣在原地,久久不敢上前认我。
...季沉
我心中生厌,不慎打翻了茶水。
韩凌红了眼眶,要去拥我入怀:
季沉,我拿到你发的邮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还活着...
我听说韩家兄弟竟然敢加害于你,已经叫卫彦将二人处理了。
至于苏薇,我已经辞退了她,今后不论有无技术支持,你都是...
我后退一步,淡漠地看着韩凌:
韩总有空在这里跟我叙旧,不如去产业园看看你的员工,他们在受苦,因为韩总的昏庸无能。
韩凌用力咳喘着,我才发现他病得厉害,浑身滚烫。
卫彦忙跪下,想让我劝一劝韩凌:
韩总为了来深圳接季总回公司,一路昼夜不歇,感染了疫症也不肯就医,属下恳请季总劝慰韩总...
韩凌挣扎着去捉我的手,讨好道:
季沉,我以为你死了。
这些日子我很痛苦,也很后悔...
你若不肯原谅我,我也不要医生看病。
月光照见他目光执拗又顽固,就像当初我不要那猎头卡片。
他执意放在我桌上,少年的真心最珍贵,连看我的目光也灼灼:
若我高升,季沉你还有一条生路。
你要好好活着。
倘若他好生医治,哪怕一纸合同逼迫我低头。
我还会高看他一眼。
可他还是一如往常的任性幼稚。
有这样的老板,是员工不幸。
随你。
韩凌不肯看病,只拖着病重的身子求我看他一眼。
盼着我念旧情,他满眼希冀地捉住我的衣袖,说起很多从前。
说我用合同威胁投资方为他争取资金。
说我加班加点,为他熬通宵。
说我满心满眼是他的那些年,
总为他受的委屈掉眼泪。
风吹进窗牖,吹得案上书页沙沙作响。
书能翻回前页,岁月却无法回头了。
我摇摇头,一点点抽回衣袖:
韩总说的事,我已经不大记得了。
也许是那年冬天太冷,让我感冒得长了教训,
不敢记起了。
韩凌的眼睛一点点灰败下去。
他久久垂着头,
竟然猛地吐出一口血。
第8章
团圆好月
就算周老医者仁心出了手,
韩凌的身子也被自己折腾得衰败下去。
回了总部,
韩凌也虚弱得签不下字。
他病得太厉害,
少有清醒时拟了一封邮件,让我出任CEO。
外人做CEO也并无先例,
我唯一担忧的是投资方不服,员工向背。
先辞退苏薇,用贪墨资金,鱼肉创业者的韩家做例。
记者会上质问声不止,律师的文件都递得手软了。
我正想着如何为自己再造声势。
业界已经屡生变数。
北方有许多人瞧见资本寒冬,七轮融资连出的神话。
南方投资圈挖出几位猎头大佬,与季沉的能力一模一样。
各地陈上来的合约符合商业逻辑,
天时地利人和的说辞,叫我真是为难。
我担任CEO这些年,无灾无险,
市场欣欣向荣。
何况您是卓越创业者,不管谁的项目,您若是看好都可以投资创业。
李君择擢为合伙人,
监理内部事务。
会议上,职员们常常慨叹李君择辅佐季总任贤革新,
励精图治,
可有时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真不知道季总怎么受得了他那个榆木脾气。
可公司员工说起合伙人,却知道季总有的是手段御下。
就如此次中秋团建。
员工家属都到场了,
李君择依旧推脱说有事。
卫彦素来瞧不上李总的圣心,冷笑道:
季总明察,哪里有人逢节必缺
季总勿要被他蒙蔽,谁知他不愿参加,
安的是什么心。
我觉得卫彦说得不无道理。
活动毕,那位缺席的合伙人就被请到了我的办公室。
灯下看月看美人。
我斟了杯酒,托着腮看李君择:
李总说有事,可是哪里有事
我...
他不惯扯谎,
只支吾着不敢看我。
既然说不出,
便是诓骗我的,
算说谎之罪。
我瞧见那位合伙人酡红着脸,
如雨洗月季。
真叫人慨叹这管培生选得恰如其分。
季总...我真的喝不了酒...
公司里满是酒香,
散落的西装外套也染了醉意。
绯色从耳尖染上脖颈,他才终于肯说一点实话。
晚风吹过青梅酒香气的餐桌,一阵阵渡进温和。
一点点揉碎月季,
一声声战栗破碎的轻叹:
季总...我很欢喜...
团圆好月,独照夜深花正艳。
灯影摇荡,事业爱情皆圆满。
第9章
释然新生
故事写完,韩凌也靠在病床上,认真地听我读完最后一行。
这么多年,你还活着。
苏醒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却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你。
我将最后一页翻过:
这不是我想要你知道的结局。
从来不是。
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不是一个随时可以换掉的技术总监,不是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同学。
我们曾经一起创业,一起加班,一起疯狂地写代码改方案,那日子拼命却很快乐。
直到苏薇带着投资进来,我们的关系开始变了。
她说你固执,不懂变通,是公司发展的绊脚石。我以为她说得对,我甚至允许她慢慢接管你的工作。
但这些改变都不是因为我不在乎你,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
韩凌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允许我抽离分毫:
我不解释了。
我知道旧事重提,也无法抹去过去那些伤害,但我想认真地请求你的原谅。
是我混蛋,是我自私,是我愚蠢。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不一定是工作上的合作,也可以是...其他关系。
我看着他,那些曾经对他的爱意与失望在心中翻江倒海,却最终归于平静。
人生没有如果。
我已经决定创办自己的公司,走我自己的路。
你我之间,留一段君子之交就好。
以后平等相待,互不干扰,可以吗
看着韩凌失落的表情,我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一种释然。
离开医院,公司楼下李君择正在等我。
他还是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却多了几分我从未注意过的温柔。
谈完了
嗯,结束了。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走向夕阳下的写字楼。
过去的伤痛已经愈合,未来的道路才刚开始。
这一次,我要凭自己的力量,走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没有欺骗,没有背叛,不再困于他人编织的金笼。
而是拥抱真实的自己,在属于我的舞台上尽情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