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齐殇
前221年的深秋,临淄城外的原野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王贲率领的秦军铁骑如黑色潮水般涌来,马蹄踏碎了齐国最后的尊严。
旅贲长会站在残破的城墙上,铁甲上布满刀痕。他望着远处飘扬的玄色秦旗,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三千旅贲军,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昨夜的厮杀声仍在耳畔回荡,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副将蒙战至最后一刻被乱箭射穿胸膛,年轻的旗手田婴用身体护住军旗被长矛钉在地上...
将军,降了吧。身旁的老兵哑着嗓子说,王上已经开城了。
会的目光越过战场,看见临淄城门缓缓开启。齐王建素车白马,手捧玺印而出。秋风卷起他宽大的衣袖,像一只折翼的白鹤。
旅贲军...会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他想起了三年前授旗时的誓言:旅贲之责,在捍王驾,虽万死而不辞。现在王驾已降,他的剑该指向何方
王贲骑在乌骓马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浑身浴血的齐国将领。会的脚下堆积着七具秦军尸体,每一具都是咽喉中剑。
报上名来。王贲的声音如金铁交鸣。
东莱会,齐旅贲长。会抬起血迹斑斑的脸,阳光在他眉骨的伤口上跳动。
王贲眯起眼睛:东莱那可是出过姜太公的地方。他忽然挥鞭指向会,给你两个选择:死在这里,或者跟我回咸阳。
会想起离开东莱时师父说的话:汝应应时,后自得道,先是受罪。他松开剑柄,青铜长剑坠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就是要受的罪吗他单膝跪地,额头触到冰冷的泥土。
第二章
秦衣
咸阳的冬天比齐国冷得多。会站在校场上,看着新配发的黑色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作为降将,他能当上虎贲千夫长已是王贲格外开恩。
动作快点!会厉声呵斥训练中的士兵。三年来,他刻意模仿秦人的口音,现在已听不出东莱腔调。只有在深夜独处时,他才会取出私藏的《道德经》,用家乡话轻声诵读。
这年十月初一,咸阳城飘起细雪。会值完夜巡,悄悄来到城西的荒坡。他从怀中取出精心折叠的纸衣——这是用三个月俸禄在集市换的。按照东莱风俗,他面朝月亮摆好祭品:一壶浊酒,三束干艾,还有用朱砂写着名字的木牌。
蒙、田、公孙...会轻声念着每一个战死兄弟的名字。月光穿过他的手指,在地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酒浆渗入泥土时,他仿佛听见远方传来金戈铁马之声。
你们在那边...冷吗会的喉咙发紧。他想起去年冬天,蒙在雪地里把最后一件皮袄让给伤兵的模样。纸衣点燃的瞬间,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泪痕。
背后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会猛地回头,看见同营的良站在树影里。
千夫长好雅兴。良似笑非笑,祭拜故人
会的手按上剑柄:你想怎样
良摆摆手:别紧张。我也是齐人,临淄的。他走近火堆,往里面扔了把纸钱,我兄长死在巨鹿。
两人沉默地看着火焰吞噬最后一片纸衣。雪花落在灰烬上,发出细微的嘶响。
第三章
道心
公元前215年,会奉命押送粮草至上郡。途经华山时,他在一座破败的道观前驻足。观门上的漆已剥落,但紫气东来的匾额仍依稀可辨。
将军也信道随行的文吏好奇地问。
会没有回答。他走进大殿,对着残存的老君像恭敬三拜。像前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艾草点燃,青烟袅袅升起。
那夜宿营时,文吏送来简牍:朝廷新令,除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其余皆需上缴焚毁。
会展开简牍,在火光下辨认着小篆:《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他的手微微发抖。案几上摊开的《庄子》似乎也在火光中战栗。
将军文吏疑惑地看着他将竹简藏入行囊。
你且下去。会的声音异常平静。待帐中只剩他一人,会取出师父留下的龟甲。火盆里木炭噼啪作响,他默念着占卜的咒语。龟甲在火焰中裂开,纹路如同命运神秘的微笑。
归途中文吏突然发问:将军可知'沧浪之水清兮'何解
会勒住马缰,远处的渭水泛着粼粼波光:屈原之词。清水濯缨,浊水濯足,随遇而安之意。
将军高见。文吏意味深长地说,只是如今这水,怕是浊得很。
会盯着文吏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第四章
祸起
公元前213年深秋,咸阳城笼罩在肃杀之气中。焚书的浓烟终日不散,市井间流传着儒生被活埋的恐怖传闻。
会正在营中擦拭佩剑,亲兵慌张跑来:将军,宫里来人了!
御史大夫带着十名郎官闯进大帐。他们翻检会的私人物品,最终在床榻下找出用油布包裹的《庄子》和祭奠用的木牌。
虎贲千夫长会,御史冷笑着举起木牌,这些是什么
会看着木牌上熟悉的名字,反而平静下来:阵亡将士名录。
按齐制祭祀六国亡魂,形同谋逆!御史厉声道,奉诏收押!
会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我祭奠同袍,何罪之有他猛地踢翻案几,竹简哗啦散落一地。
混乱中会夺门而出。秋夜的冷风刮在脸上,他听见身后追兵的呼喊声和弩箭破空的尖啸。跑过第三个街角时,一支箭擦过他的耳际,钉在前方的槐树上。
会喘息着靠在坊墙上,月光从云隙间漏下,照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龟甲——那裂纹竟组成一个逃字。
师父...会喃喃自语。他突然明白先是受罪的真正含义。这不是苟活的屈辱,而是为领悟大道必经的磨难。
远处火把如长蛇游来,会咬咬牙,纵身跃入漆黑的巷弄。他不知道的是,在御史回宫复命的路上,一个黑影从屋顶跃下,剑光如雪...
第五章
密云
公元前213年的初冬,咸阳城郊的军营笼罩在压抑的寂静中。会盘腿坐在榻上,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研读那卷私藏的《周易》。竹简已经摩挲得发亮,某些段落甚至被手指磨出了凹痕。
第九卦,小畜。会低声吟诵,密云无雨之象,蓄养实力之意...
窗外忽然掠过一阵冷风,吹得油灯剧烈摇晃。会抬头望去,透过窗棂看见夜空阴云密布,却不见半滴雨水落下。这景象与卦象描述竟分毫不差。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剑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密云无雨...会喃喃重复着,突然浑身一震。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同样无雨的冬夜,良在祭奠现场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些年来,那个同乡同袍总在酒后试探他对齐国的怀念,而他竟毫无戒备地谈论过老庄之道...
青铜剑出鞘的铮鸣惊醒了沉思的会。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自动拔出了佩剑。剑身在灯光下泛着青冷的光泽,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会披衣起身,推门而出。营区静得出奇,本该在巡逻的哨兵不见踪影。夜风送来远处模糊的马蹄声,他数了数,至少有二十骑正朝军营奔来。
不对...会的瞳孔骤然收缩。按照军制,夜间传令最多只需五骑。他转身冲回营帐,迅速将《周易》塞入怀中,又抓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
第一支弩箭穿透帐布时,会正伏低身体从后窗跃出。箭矢钉入他刚才所坐的位置,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第六章
追猎
会像影子般在营房间穿行。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对这座军营了如指掌,他知道哪个角落堆放草料可以藏身,哪段围墙年久失修易于翻越。
墙外是茂密的槐树林。会刚落地,就听见营门方向传来怒吼和兵刃出鞘的声音。他猫着腰钻进树林,枯枝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断裂声。
分头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夜色中炸响。
会的后背渗出冷汗。他认出了这个声音——郎中令赵成,专门负责处置谋逆要犯。看来良的告发已经直达天听,始皇帝要置他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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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很快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麦田。会知道必须在天亮前渡过渭水,否则将无处藏身。他深吸一口气,冲进齐腰高的麦茬地。
嗖!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会回头看见三个黑影跃出树林,最前面的已经端起弩机准备第二次射击。他立即改变路线,呈之字形奔跑,同时解下披风向后抛去。
在那里!追兵果然被飘动的披风吸引。会趁机跳进一条干涸的水渠,沿着沟底狂奔。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四十三岁的身体已经不如当年在齐国时矫健。
水渠尽头是一片乱葬岗。会踉跄着爬出沟渠,靠在一块残碑上喘息。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能照见墓碑上的苔藓。
吾命休矣...会苦笑着拔出剑。与其被活捉受车裂之刑,不如自行了断。他想起师父说的先是受罪,难道这罪要受到来世才能解脱吗
第七章
魂归
青铜剑刃贴上脖颈的瞬间,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会听见了久违的齐地战鼓声。
旅贲军——列阵!
这个声音!会猛地转身,剑刃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蒙,那个三年前战死在临淄城下的副将,此刻正手持长戈站在坟茔之间。在他身后,影影绰绰站着数百名甲胄鲜明的齐国武士。
将军小心!蒙一个箭步上前,长戈横扫,击落两支射向会的弩箭。
会呆立原地,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从雾气中浮现:总是笑呵呵的炊事兵老吴,左耳缺了一块的旗手田婴,甚至还有当年为了保护军旗被乱箭射死的少年传令兵...他们身上的铠甲还带着战时的伤痕,却个个目光如炬。
追兵们显然也看到了这骇人的一幕。最前面的秦军吓得丢下火把,转身就逃。鬼啊!齐国的阴兵!
蒙大笑一声,挥戈上前。其他亡灵战士也呐喊着冲杀过去。会看见田婴的剑刺穿一名秦军的胸膛,却没有鲜血流出——那秦军直接僵立原地,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不到半刻钟,追兵便溃不成军。亡灵们回到会身边,整齐地单膝跪地。蒙取下头盔,露出会记忆中的那张方脸:旅贲军残部,拜见将军!
会的眼泪终于决堤。他颤抖着伸手想拍蒙的肩膀,手掌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你们...怎么会...
第八章
叙旧
亡灵们带着会来到乱葬岗深处。这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简陋的祭坛,上面摆着会的祭品——正是他每年十月初一焚烧的那些纸衣的灰烬。
蒙的灵体坐在一块石碑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年我们战死,魂归地府。听说将军降了秦,弟兄们都气得要命,发誓要等你下来算账。
会羞愧地低下头。田婴的亡灵飘过来,半透明的脸上带着笑意:可是第一年寒衣节,我们就收到了将军烧的纸钱和冬衣。地府阴寒,其他国的亡魂都冻得瑟瑟发抖,就我们旅贲军有棉袄穿。
第二年,第三年...将军年年都来。老吴的亡灵搓着虚幻的双手,地府的鬼差都说,几百年没见过这么重情义的活人。
会哽咽得说不出话。他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的祭奠,竟在另一个世界有如此大的回响。
本来我们早该投胎了。蒙站起身,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但大伙儿商量好了,要留在地府等将军需要帮忙的这天。
东方泛起鱼肚白,亡灵们的轮廓越来越淡。会急切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别走!我还有很多话...
将军保重。蒙的声音已经细若游丝,记得师父的话...应时...得道...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乱葬岗恢复了寂静。会独自站在晨光中,怀中那卷《周易》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正翻在既济卦那一页: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会拾起竹简,忽然笑出声来。他明白了师父预言的真正含义——这些年的忍辱负重,那些秘密的祭奠,甚至今夜的生死危机,都是通向大道的必经之路。就像沧浪之水,清浊皆有其用。
他解下腰间的青铜剑,轻轻放在祭坛上。这把伴随他二十年的兵器在阳光下闪烁着最后的光芒,然后被永远地留在了亡魂安息之地。
第九章
归途
黎明时分,会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渭水边。他脱下染血的秦军制服,换上包袱里的粗布衣衫,又用河泥抹乱了自己的面容和头发。铜镜碎片中映出的已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虎贲千夫长,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流民。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会这个人。他对着河水轻声说。师父当年赐他会这个名字,是取天地交会之意。如今天地不仁,这个名字也该随剑而去了。
三个月后,一个自称无会子的流浪者出现在东莱郡的集市上。他衣衫褴褛却气度不凡,用草药为村民治病从不收钱。有人说曾在深夜看见他在海边祭拜,也有人说听他吟诵过谁也听不懂的古老咒语。
这日黄昏,无会子来到东莱山脚下的一座废弃道观。观门早已腐朽,殿内结满蛛网,但紫气东来的匾额依然高悬。他拂去老君像上的灰尘,点燃三炷自制的艾草香。
弟子回来了。无会子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月光从残破的屋顶漏下,照在他满是老茧的手上——这双手曾经握剑杀人,如今却只会采摘草药、修补房屋。
第十章
观复
无会子开始独自修复这座道观。他砍来山中的竹子修补屋顶,用黏土重塑已经剥落的神像,又在殿后开垦出一小块菜地。每天清晨,他都会坐在观前的老松树下冥想,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
这天他正在整理从溪边采来的草药,忽然听见门外有凌乱的脚步声。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躲在门框边,最大的那个怀里抱着个面色发青的小女孩。
神仙...救救我妹妹...大孩子怯生生地说。
无会子连忙接过孩子,发现她浑身滚烫,呼吸微弱。他迅速取出晒干的黄芩和金银花,熬成一碗苦涩的汤药。
你父母呢他一边喂药一边问。
都死在骊山了。大孩子低着头,官府说去修陵墓能吃饱饭...
无会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想起咸阳城中那些关于修建帝陵的可怕传闻——数万刑徒在监工的鞭笞下劳作至死,他们的尸体直接被砌入陵墓。
当夜,他在观后的菜地旁搭了个简易的草棚,让四个孩子暂时住下。月光下,无会子翻阅着那本幸存的《道德经》,手指停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一句上。远处传来孩子们熟睡的呼吸声,他轻轻合上竹简,做了一个决定。
第十一章
聚散
消息传得很快——东莱山上有个懂医术的道士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不到一个月,道观里已经住了十几个孤儿和两位年迈的学者。他们是焚书令下的幸存者,靠背诵保存下部分典籍。
先生请看。白发苍苍的邹衍将一捆竹简铺在石桌上,这是我默写出的《诗经》十五国风。
无会子惊讶地看着那些工整的字迹:您全都记得
不全。邹衍苦笑,有些篇章随着被烧毁的竹简永远消失了。就像我那死在坑中的弟子们...
一阵沉默后,无会子轻声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邹衍浑浊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您也懂诗
略知一二。无会子望向殿外玩耍的孩子们,我想教他们认字读书,您愿意帮忙吗
就这样,破败的道观渐渐有了生气。白天,孩子们跟着邹衍学习诗书礼仪;傍晚,无会子带他们辨识草药、练习养生导引之术。入夜后,众人围坐在篝火旁,听无会子讲述老庄的哲理。
道法自然是什么意思一个孩子问。
无会子指着院中那棵歪脖子枣树:你看它,没人修剪却长得正好。不强求,不造作,顺应本性就是自然。
第十二章
寒衣
十月初一这天清晨,无会子在道观前的空地上搭起祭坛。消息不胫而走,附近村民纷纷带着自制的纸衣和供品前来。
道长,这是我给父亲做的棉袄。一个跛脚老人递上精心折叠的纸衣,他死在长平,四十年了...
无会子郑重地接过,将纸衣放在祭坛中央。很快,祭坛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祭品——有用草编的战马,画着笑脸的木质人偶,甚至还有小巧的陶制房屋。
正午时分,无会子身着素袍,手持桃木剑开始主持仪式。他按照东莱古法,先向四方神灵行礼,然后点燃艾草净化场地。
今日我们聚集于此,不为别的,只为缅怀那些先我们而去的亲人。无会子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老子云:'死而不亡者寿。'肉体虽灭,精神长存。诸位所祭之魂,必能感知这份心意。
随着纸衣一件件点燃,人群中传出压抑的啜泣声。烟雾缭绕中,无会子仿佛又看见了蒙和他的旅贲军兄弟们。他们站在远处对他微笑,身影渐渐淡去。
仪式结束后,一位富商模样的男子拦住无会子:道长此举不怕官府追究
无会子笑而不答,只是指了指天上的流云。富商若有所思,次日便派人送来十石粮食和修缮道观的材料。
第十三章
问道
冬去春来,无会子的名声传遍了东莱郡。不仅普通百姓来找他看病问卜,连郡守也派人请他去看风水。但他始终住在简陋的道观里,粗茶淡饭,一袭布衣。
这天,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出现了——良,那个在咸阳告发他的同袍。良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左臂空荡荡的袖子随风飘荡。
两人在观前的石桌旁相对而坐,良久无言。最终还是良先开口:我这条胳膊丢在骊山...为救一个孩子。
无会子给他倒了杯苦荞茶。
当年告发你后,我夜夜梦见旅贲军的亡灵。良的声音颤抖,后来我主动请调去监工骊山陵,想用苦行赎罪...
不必说了。无会子打断他,你看这茶杯。
良低头看去,只见茶水中映出自己憔悴的面容。
水本清澈,映出什么就是什么。无会子轻声道,心若澄明,过往种种不过倒影。
良的眼泪滴入茶中,荡起一圈涟漪。当水面恢复平静时,他看见两人的倒影并排而立,再无隔阂。
留下吧。无会子说,这里缺个教孩子们习武的先生。
夕阳西下,道观里传出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第十四章
风起
初夏的东莱山笼罩在薄雾中。无会子正在药圃里采摘薄荷,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良那种因缺臂而重心不稳的步伐,也不是孩子们轻快的跳跃,而是一种刻意控制的、几乎无声的行走方式。
这位道长,有礼了。来人三十出头,面容清癯,一袭青衫看似朴素实则用料考究。他行礼的姿势过于标准,像是长期在官场浸淫形成的习惯。
无会子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山野之人,不敢受礼。先生是...
在下姓李,单名一个默字。从琅琊来,听闻东莱有位得道高人,特来请教。那人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无会子的手腕——那里有一道陈年剑伤,是当年在临淄城下留下的。
无会子不动声色地将袖口拉下遮住伤痕:贫道不过略通医理,岂敢称高人。李先生远道而来,请到观中用茶。
穿过菜园时,无会子注意到李默在暗中观察道观的布局,特别是那些正在诵读诗书的孩童。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这莫非是朝廷派来的密探
第十五章
卜卦
夜深人静,无会子独自在丹房起卦。三枚铜钱在龟甲上旋转,最终呈现出一个凶险的讼卦——天水相违,主争端官非。
果然...无会子轻叹。他早该想到,像李默这样的人物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东莱山。焚书坑儒的余波尚未平息,朝廷对六国遗民和百家学说的打压只会愈演愈烈。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无会子开门,看见良站在月光下,独臂按在剑柄上。
那人不对劲。良压低声音,他傍晚时偷偷检查了我们的书简,还向孩子们打听你的来历。
无会子示意他进屋,将卦象指给他看。
那我们连夜离开!良急道,我知道山后有条小路...
不。无会子摇头,卦辞有云:'君子以作事谋始。'既然事已至此,逃避只会连累更多人。
良急得额头冒汗:你可知被抓住是什么下场车裂!五马分尸!
知道。无会子平静地收起铜钱,但老子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良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单膝跪地: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要死一起死。
无会子扶起他,从床下取出一卷竹简:这是我整理的《道德经》注释和医方。若我遭遇不测,你要确保这些传承下去。
第十六章
围山
三天后的清晨,山下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无会子推开观门,看见一队黑甲士兵正沿着山路推进,李默——现在应该称他李御史了——走在队伍最前面。
道观里的孩子们被惊醒,惊恐地挤在一起。邹衍老先生颤巍巍地挡在他们前面,手中攥着一根木棍。
都别怕。无会子整理好衣冠,良,带大家从后山菜园撤离。
我不走!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喊道,我们要保护道长!
无会子蹲下身,平视着孩子的眼睛:记得我教你的吗'柔弱胜刚强'。有时候保护一样东西,不是用拳头,而是用智慧。
他转向良:带他们去找海边的渔夫老徐,他知道安全的地方。
当官兵撞开观门时,无会子正独自坐在老君像前打坐。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整个大殿弥漫着安宁的气息。
东莱会,或者该叫你无会子李御史冷笑道,奉诏缉拿朝廷钦犯,你还有何话说
无会子缓缓睁眼:御史大人远道而来,不如先饮杯山茶
第十七章
雄辩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御史真的坐下了。也许是被无会子的镇定所慑,也许是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逆贼还能玩什么花样。
你可知罪李御史接过茶杯,却不饮用。
无会子微笑:大人说我藏匿六国遗民那些孩子父母死于徭役,老邹因焚书令失去所有弟子。我不过给他们一口饭吃。
你私授禁书!
《道德经》不在焚毁之列。无会子从袖中取出朝廷诏令的抄本,陛下明令保留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贫道所授,无非养生、占卜与农事。
李御史一时语塞。他环顾大殿,目光停在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上:'无为而无不为'...这不是公然对抗朝廷法度吗
大人误解了。无会子指着窗外劳作的农夫,你看那农夫,他不必命令禾苗生长,只需按时播种、除草,自然会有收获。这就是无为——不妄为,顺应规律。
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士兵慌张跑进来:大人!山下聚集了数百村民,他们...他们拿着农具把路堵住了!
无会子走到窗前。只见蜿蜒的山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百姓——有他治过病的老人,有在道观学过字的孩子父母,甚至还有平日卖柴给他的樵夫。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墙。
第十八章
转机
僵持之际,又一队人马来到山下。为首的竟是东莱郡守徐大人,他身着官服,额头上全是汗珠。
李大人!请手下留情!徐郡守气喘吁吁地登上台阶,此事或有误会...
李御史冷笑:徐大人与逆贼有旧
非也。徐郡守擦了擦汗,只是...这无会子在东莱郡救治百姓无数,若贸然拿人,恐激起民变啊。
无会子注意到郡守说话时,手指在袖中悄悄比了个奇怪的手势——那是当年齐国旅贲军的暗号!这位徐郡守,莫非是...
李御史显然也察觉到了危险。山下村民越聚越多,有人开始高呼放了道长。他阴沉着脸转向无会子:你蛊惑民众对抗朝廷,罪加一等!
大人此言差矣。无会子平静地说,老子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今日之事,非我所能煽动,乃民心所向。
他忽然从香炉中抓了一把香灰,撒向空中。灰烬在阳光下形成奇特的图案,竟隐约呈现出一条龙的形状。
李御史脸色大变。在秦朝,龙是天子的象征,这景象让他不得不三思。
三日后是夏至。无会子趁势说道,贫道愿为陛下祈福延寿,以表忠心。大人若不放心,可派人日夜监视。
李御史沉吟良久,最终挥了挥手:所有人撤到山下。徐大人,请你安排人手...看好这座道观。
当官兵退去后,无会子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他望向徐郡守,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多谢大人解围。无会子低声道。
徐郡守笑了笑:旅贲军,永不独行。
第十九章
传承
危机暂时解除,但无会子知道朝廷不会轻易放过他。当夜,他将核心弟子召集到丹房,开始安排后事。
从今日起,道观分内外两院。他在地上画出图形,外院公开讲授养生、农事等不犯忌讳的内容;内院秘密传承老庄真义。
邹衍学生提出异议:这不还是逃避吗与道家'自然无为'岂不矛盾
非也。无会子摇头,水遇石则绕行,不是畏惧,而是智慧。保存火种,才能继续照亮黑暗。
他将自己多年来整理的典籍分成三份:一份藏在观内地窖,一份交由良保管,最后一份托付给徐郡守。
还有一事。无会子取出一个小木匣,这是我根据师父所授,结合多年体悟写下的《无会子》。若我遭遇不测,十年后再开启。
最小的弟子突然哭起来:道长不要死...
无会子摸摸他的头:记住,道家不讲生死,只讲变化。就像冰雪化为春水,看似消失,实则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无会子想起多年前那个亡灵现身的夜晚,想起蒙说的话:应时...得道...也许这一切,都是大道运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