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铜漏滴答声刺破纱帐。我攥紧锦被角,指节因用力泛白。
嫂嫂怕什么顾淮渠的呼吸拂过耳侧,温热得烫人。
他指尖轻轻挑开我中衣第三颗盘扣,月光透过窗纸斜斜切在他侧脸上,鼻梁投下的阴影让那双眼睛显得更深邃。
我别过脸,不敢看他。
每月初七、十四、廿一……他忽然咬住我耳垂,轻轻厮磨,母亲算好了日子,嫂嫂可记清楚了
喉间泛起苦涩。三日前在佛堂,婆婆将鎏金香炉推到我面前,香灰还飘着温热的气息:
淮清的病你知道,侯府总不能断了香火。淮渠虽是庶出,血脉总是顾家的。
她握住我手腕时,翡翠镯子硌得我生疼,你是读过《女戒》的,传宗接代才是头等大事。
顾淮渠的手滑到腰侧,我猛地颤抖。锦被被他轻轻扯走,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二、二郎,这样终究不妥……
不妥他低笑,指尖沿着腰线慢慢往上,当初嫂嫂嫁进来时,我在廊下见过一回。
红盖头掀起那刻,你眼睛像含着一汪泉水。他忽然扣住我下巴,迫使我看向他,现在这汪泉水里,怎么全是怕我的意思
指甲掐进掌心。我想起顾淮清,可昨夜我给他送参茶时,他连眼皮都没抬,只说:母亲安排的事,你照做便是。
疼……我下意识出声。顾淮渠的吻落在锁骨上,像火在烧。
他忽然抬头看我,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嫂嫂是要我轻些
指腹碾过我腰间,突然上提,我浑身一颤,他却笑了,可轻了,嫂嫂怎么记得住我呢
顾淮渠的双臂紧箍着我,我攥着他后腰的锦缎,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皮肉里。
纱帐外,更夫敲了三更。我咬着被角,压抑的呻吟一丝一缕倾泻。那声音陌生得可怕,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儿,既想逃,又在不自觉地迎合,混着他低低的笑。
眼泪终于落下来,顾淮渠的手替我拭去泪痕。
明日晨起,我让厨房炖了燕窝。他忽然将我搂进怀里,下巴抵着我发顶,嫂嫂太瘦了,这样怎么养得住孩子
孩子。这个词像冰锥扎进心口。我闭上眼,任由黑暗将自己淹没。帐外风声掠过窗棂,像谁在轻轻叹息。
第二章
铜镜里映出我眼下的青黑。春桃举着螺子黛踌躇:夫人今日要不要多敷些铅粉
我摇头,指尖抚过颈侧淡红指痕——昨夜顾淮渠指尖捏着那里,低声说嫂嫂这里红了时,我攥着他后腰的锦缎,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皮肉里。
世子爷今日去了枢密院,说是要议西北防务。春桃絮絮说着,替我别上一支羊脂玉簪,二公子晨练时遇着我,问夫人爱喝什么茶……
簪子猛地戳到头皮。我按住她手腕:以后别跟二公子多话。春桃吓得缩手,玉簪当啷掉在妆奁上,裂开一道细缝。
午膳时,顾淮渠来得比往日早。我攥着帕子坐在圆桌边,看他熟稔地替我布菜:这道蟹粉豆腐,嫂嫂从前在尚书府最爱吃。
筷子悬在半空。我抬头看他,他却垂眸替我盛汤,怎么,嫂嫂以为我只会在夜里见你
汤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声响。我想起婚前随母亲赴宴,的确在席上夸过这道菜。
那时顾淮渠还是个总缩在廊柱后的少年,穿着灰扑扑的襕衫,没人注意到他盯着我碗里豆腐的眼神。
明日去慈安堂。他忽然伸手替我拂开垂落的发丝,指腹擦过耳垂时,我本能地避开,母亲说要请稳婆来瞧,嫂嫂可别忘。
喉间发紧。我盯着碗里浮油,看自己扭曲的倒影在汤面上晃啊晃。
顾淮渠忽然倾身,鼻尖几乎要碰到我:嫂嫂在怕什么怕怀上我的孩子,还是怕……
他忽然轻笑,怕自己其实不那么讨厌我
我猛地起身,椅子在青砖上拖出刺耳声响。
顾淮渠却稳坐着,指尖摩挲着汤勺柄:昨夜嫂嫂掐我时,指甲陷进肉里,我却想着,这样的疼,若是能多来几次……他抬眼看我,眼底有暗潮翻涌,倒也不错。
心跳得厉害。我转身要走,却被他攥住手腕。他轻轻一拉,我跌进他怀里,嗅到他衣料上淡淡的皂角香。
别躲我。他下巴抵着我肩头,声音低得像叹息,从你嫁进来那日起,我就知道……早晚有这天。
顾淮渠的手慢慢爬上后背,隔着绸缎轻轻揉捏:嫂嫂知道吗你每次躲我时,耳尖都会红。他忽然咬住我耳垂,轻轻厮磨,就像现在这样。
放开我!我推他肩膀,却被他攥住手腕按在桌上。青瓷碗翻倒,蟹黄汤汁泼在我裙裾上,黏腻得令人作呕。
顾淮渠盯着我涨红的脸,忽然低头吻住我,舌尖撬开牙关,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挣扎着咬住他舌尖,尝到铁锈味。他却不躲,反而将我攥得更紧,直到我喘不过气,才松开些许,抵着我的额头轻笑:嫂嫂咬得真狠。
他指尖擦过我唇畔,可我却想,若是能被你这样记着……
够了!我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裙裾上的汤汁还在往下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印记。
顾淮渠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血迹,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我:明日卯时三刻,我在角门等你。他起身整理衣襟,别让我等太久,嫂嫂。
门吱呀一声合上。我瘫坐在椅子上,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春桃推门进来时,我正盯着裙裾上的污渍发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里还留着昨夜顾淮渠掐出的红痕,此刻像一团火,在皮肉下隐隐发烫。
第三章
慈安堂的门槛比侯府高。我扶着春桃的手跨过去时,顾淮渠忽然从身后托住我手肘:小心。
我猛地缩手,却踉跄着撞进他怀里。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晨间露水气息,清冽得让人头晕。
稳婆掀开帘子时,我听见顾淮渠在身后轻笑:嫂嫂莫怕,我就在外面等着。
诊室里弥漫着艾草味。稳婆替我诊脉时,指尖按在寸关尺上,一下一下,像在敲鼓。
她忽然开口:夫人这脉……怕是有喜了。
耳旁嗡的一声。春桃惊喜的叫声模糊得像隔了层纱,我看见稳婆嘴唇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直到走出慈安堂,凉风扑面而来,才猛地回过神,攥住顾淮渠手腕:你早就知道
他低头看我,目光扫过我攥紧的手指:知道什么
孩子……是不是你算好的喉间发苦,我想起这些日子他总在特定时辰来,想起他替我布的菜、泡的茶,你故意的……
顾淮渠忽然伸手扣住我后颈,迫使我仰头看他。
他眼底有我从未见过的暗色,像暴雨前的湖面:是,我故意的。他拇指碾过我唇瓣,从母亲提出这事那天起,我就在算日子。
我浑身发冷。顾淮渠却凑近我,鼻尖几乎碰到我:嫂嫂以为我真的只是遵母亲之命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从你第一次随尚书夫人来侯府,我就想……
别说了!我捂住耳朵,踉跄着后退。春桃惊恐的叫声传来,我看见顾淮渠伸手要扶我,却在触到我肩膀时猛地收回手,指尖蜷成拳。
夫人!春桃扶住我,您脸色太差了,快回府吧……
回程的马车上,我靠着车厢闭眼假寐。顾淮渠的话像碎玻璃,在脑海里扎得生疼。
梨花树下的场景早已模糊,我只记得那年春日,父亲带我赴宴,裙摆被梨花枝勾住,是个穿着灰襕衫的少年蹲下身,替我摘下,原来那是他。
嫂嫂。马车忽然停下,顾淮渠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明日开始,你不必再去我屋里了。
我猛地睁眼。车帘被风吹起一角,能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白:孩子平安生下后,我会请旨去西北。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从此……不再见你。
心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我想开口,却听见春桃在车外问:二公子要去西北那夫人……
别问了。顾淮渠的脚步声渐远,照顾好夫人。
马车重新启程。我摸着小腹,那里还没有任何动静,却像揣了块烧红的炭,烫得人发慌。
想起昨夜他抱着我睡时,指尖轻轻抚过我后腰,低声说等孩子出生,我带你们去看塞北的雪,原来都是算好的。
第四章
诊出有孕的第七日,我在廊下遇见顾淮清。他手里抱着一叠书,墨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自那夜后,我们再未说过话。
听说你有喜了。他停在三步外,目光扫过我小腹,淮渠的事……委屈你了。
风卷起檐角铜铃,叮咚声里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世子觉得,委屈能换侯府子嗣,很值得
他睫毛猛地颤动,指节捏紧书册边缘:我自小体弱,大夫说……
所以拿我当引子,去换顾淮渠的血脉
我打断他,指尖掐进掌心,你们兄弟俩,一个躲在书房装君子,一个明知故犯装情种,倒显得我像个不守妇道的荡妇。
顾淮清脸色骤变,书册啪地掉在地上。我越过他往前走,听见他在身后低声说:淮渠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廊尽头,顾淮渠倚着朱柱,他穿着灰蓝色襕衫,袖口挽起,露出腕间淡青色血管,像春日里解冻的溪水。
嫂嫂与兄长说了什么他直起身子,瞧这脸色,莫不是又吵起来了
我攥紧帕子,顾淮渠忽然伸手替我理了理鬓角碎发,指尖擦过耳垂时,明日我便去枢密院请旨,西北战事吃紧,正好缺个文书官。
我盯着他指节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从前我总以为只有顾淮清这样的世子才会舞文弄墨,却忘了顾淮渠虽是庶出,骑射却是侯府上下最好的。
孩子出生后,你真的会走话出口才惊觉沙哑,像含着碎玻璃。
顾淮渠忽然低头看我,瞳孔里映着廊下灯笼,明明灭灭:嫂嫂希望我走么
喉间发紧。我想起昨夜他替我揉腿时,力道不轻不重,说西北苦寒,以后没人替嫂嫂揉腿了。
那时我背对着他,忽然想到他眉骨上的疤——那是十六岁替顾淮清挡马时撞的。
随便你。我别过脸,却被他捏住下巴转回来。
他拇指碾过我唇畔,指腹上的茧子擦得皮肤发疼:嫂嫂说谎时,会下意识舔嘴唇。他忽然轻笑,就像现在这样。
我猛地挥手打开他的手,顾淮渠眼底笑意淡了,指尖掠过脖颈时,忽然顿住:这里……红了。
是今早春桃替我擦澡时用力过猛。我避开他目光,却被他攥住手腕按在柱上。
他上前一步,隔着裙裾抵着我小腹,声音低得像浸在冰水里:嫂嫂这里,现在是不是软乎乎的
顾淮渠!我惊呼,伸手推他肩膀。
他却捉住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隔着两层绸缎,能感觉到他心跳极快,一下一下撞着我掌心:嫂嫂听,它跳得这样快。他忽然咬住我耳垂,从看见你跟兄长吵架开始,就没停过。
远处传来梆子声,已是酉时三刻。我想起还要给婆婆晨昏定省,挣扎着要走,却被他扣住后腰压得更紧:再让我抱一会儿。
他下巴抵着我发顶,声音闷得像受潮的纸,以后抱一次,少一次了。
顾淮渠的手慢慢爬上后背,隔着绸缎轻轻揉捏,像在安抚受惊的幼兽:等孩子满月,我会托人送平安符来。他忽然轻笑,不过嫂嫂可能瞧不上,毕竟是庶子送的。
不是……我下意识开口,却被他堵住话头。他吻得极凶,舌尖带着铁锈味,像是昨夜咬破的伤口又裂开了。
我攥着他后颈的发,指甲陷进他皮肉里,听见他闷哼一声,却将我攥得更紧,直到我喘不过气,才松开些许,抵着我的额头轻笑:嫂嫂这样恨我,倒显得我像个登徒子。
你本来就是。我喘着气,推开他。
顾淮渠忽然伸手扯下腰间荷包扔给我:里面是安胎药的方子,京城最好的药铺都能抓。他转身要走,又顿住,别告诉兄长是我给的。
第五章
顾淮渠请旨的那日,我在花园里摔了一跤。
其实只是被石子绊了一下,春桃却吓得脸色煞白,扶着我直喊稳婆。
我躺在榻上,任稳婆替我诊脉。
夫人胎象稳固,只是受了惊吓。稳婆收拾医箱时,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二公子的事……夫人还是劝劝他吧,西北那地方,不是好去处。
春桃送稳婆出去时,我攥着帕子坐在床边,盯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三个月了,这里渐渐有了形状,像揣着个温软的小兽,偶尔会轻轻动一下,提醒我它的存在。
黄昏时顾淮渠来了,衣襟上沾着雨丝。我闻见他身上混着雨水和皂角的气息,比往日浓烈些:听说你摔了他几步走到榻前,弯腰要掀我裙裾,让我看看……
别碰我!我惊觉自己声音里带着慌,往后缩了缩。
顾淮渠动作顿住,抬头看我,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嫂嫂怕我伤着孩子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刺耳,我顾淮渠再不是东西,也不会伤自己的骨血。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雨丝敲打窗纸的声音。我想起上午去给婆婆请安时,她握着我的手说淮渠这孩子,到底是庶出,不知道轻重,指甲上的丹蔻戳着我手背,你如今有了身子,离他远些。
你何时走我别过脸,盯着墙上晃动的树影。
顾淮渠伸手替我拢了拢被子,指尖擦过我脚踝时,我本能地缩了缩:三日后。枢密院批了加急文书,西北军情紧急。
雨势忽然变大,噼里啪啦砸在瓦上。顾淮渠忽然倾身,撑着我身侧的床头,影子将我整个笼罩:嫂嫂有没有想过……他指尖划过我锁骨,其实我根本不想去西北
我能看见他瞳仁里倒映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尾却泛着不正常的红——像被雨水泡开的胭脂。他忽然低头吻我,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温柔,舌尖轻轻舔过我唇瓣,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儿。
跟我走吧。他吻着我的下巴,声音低得像梦呓,带着孩子,去西北。那里没人认得我们,你可以做我的妻,不是嫂嫂,不是侯府夫人……
够了!我猛地推开他,后脑勺撞在床头,疼得眼冒金星。
顾淮渠眼底的光骤然熄灭,像被雨水浇灭的烛火。他坐直身子,慢慢整理衣襟:我知道了。
沉默像潮水般漫上来。顾淮渠忽然从袖中掏出个纸包,放在枕边:里面是蜜饯,开胃用的,你从前……
拿走!我抓起纸包扔出去,蜜饯滚了一地。顾淮渠盯着我,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对,我忘了,嫂嫂最讨厌甜的东西。
他弯腰捡起蜜饯,一颗一颗放回纸包,就像讨厌我一样。
纸包重新放在枕边时,我看见他指尖在发抖。
明日我便搬到外院去。他起身,免得碍着嫂嫂眼。
顾淮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西北……小心些。
他背影猛地僵住,却没回头。门吱呀一声合上时,我听见他低低的笑声,混着窗外虫鸣,像碎在水里的月光,捞不起,也抓不着。
第六章
顾淮渠离开的那日,天刚破晓。
我躲在角门后的槐树影里,看着他翻身上马。
他穿着玄色劲装,外披墨色大氅,腰间悬着的是一柄狭长的剑——原来那才是他常带的东西。
二公子!春桃的声音惊得我浑身一颤,夫人让我送您这个……
我攥紧帕子,看着春桃将一个包袱递给顾淮渠。他打开包袱角,露出里面的月白中衣——那是我昨夜熬夜赶制的。
顾淮渠抬头看向我藏身的方向,我慌忙往后缩,后腰撞上树干,疼得皱眉。
他嘴角忽然扬起一抹笑,将中衣塞进怀里,扬鞭打马,马蹄声碾碎晨雾,渐渐消失在街角。
三日后,侯府收到西北急报:顾淮渠随前锋营探查敌情时,遭敌军埋伏,生死未卜。
我攥着那封军报,指甲陷进纸里。顾淮清攥着茶杯,指节泛白:淮渠自幼机敏,不会有事的。他声音里带着颤,却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
夜里我躺在榻上,春桃端来安神汤,我喝到第三口时,忽然呕出一口血,染红了碗沿。
夫人!春桃惊呼着要去请大夫,我拉住她手腕:别声张。指尖擦过嘴角血迹。
第七日,第二封军报传来:顾淮渠被敌军俘走,枢密院决定放弃营救。
我正在用午膳,听见这个消息时,筷子当啷掉在碗里。蟹黄豆腐的汤汁泼在桌布上,黏腻得像那天他按我在桌上时的触感。
顾淮清摔了筷子,瓷器碎裂声里,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嗓音:我想去庙里祈福。
慈安堂的门槛还是那么高。我扶着春桃跨过去时,忽然想起上次来还是三个月前,顾淮渠扶着我的手肘,说小心。稳婆见到我时吓了一跳:夫人怎么瘦成这样胎儿……
别提孩子。我打断她,盯着她身后的药柜,有什么药,能让人看起来像有喜,却保不住胎
春桃惊恐地捂住嘴。稳婆瞪大眼,连连摇头:夫人这是何苦……二公子若是知道……
他不会知道了。我摸向小腹,那里还在轻轻动着,西北那么远,他怎么可能知道
药汤很苦,比眼泪还苦。我捏着鼻子灌下去时,春桃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夫人这样,二公子知道了会恨死我们的……
他不会恨。我擦去嘴角药渍,望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他只会觉得,我终于如了自己的愿,做回了清白的侯府夫人。
腹痛是在子时开始的。我咬着帕子,任由冷汗浸透中衣,听见春桃在门外哭着喊大夫。
阵痛像潮水般涌来,我攥着顾淮渠送的荷包,想起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
顾淮渠……我终于喊出他的名字,却只有夜风卷着窗纸,发出沙沙的响声。
腹痛达到顶点时,我仿佛看见他穿着玄色劲装,推开房门,眼底带着惯有的笑意,说嫂嫂,我回来了。
可门始终没开。我在黑暗里数着心跳,一下,两下,直到数不清,直到再也感觉不到小腹的动静,直到听见春桃的尖叫,直到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第七章
我是在秋雨里醒来的。
春桃趴在床边打盹,睫毛上还沾着泪痕。
夫人醒了!春桃猛地抬头,她扑过来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发疼:您可吓死奴婢了,稳婆说……说您流了好多血……
我盯着帐顶新换的素白帷幔,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刻的腹痛,像有把刀在搅碎五脏六腑。现在那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去了一块,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西北……有消息么喉间沙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像吞了把细沙。春桃眼神忽然躲闪,低头替我掖被角:世子爷说……说二公子吉人天相……
别骗我。我攥住她手腕,指甲掐进她皮肉,到底怎么回事
春桃咬着唇,从袖中掏出半片烧焦的军报,边角还带着焦糊味:前日夜里……有人从门缝塞进来的……
字迹被火熏得模糊,我却还是认出了那行字:顾淮渠,卒于十月初五,战殁。
指尖猛地发抖,军报飘落在地。十月初五,是我喝下药的那晚。原来他死的时候,我正在亲手毁掉他的骨血。
午后婆婆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嬷嬷,捧着一箱金器。她坐在榻前,翡翠镯子磕在我床头,发出冷硬的声响:淮渠的事,我让人在佛堂念了七日经。你养好身子,日后……
日后如何我打断她,再找个旁支子弟,继续替侯府生血脉
嬷嬷们倒吸冷气,婆婆脸色骤变,你这是跟婆母说话的口气别忘了你是侯府媳妇,要守的是三从四德!
我扯动嘴角,却笑不出。三从四德,多好听的词。可三从四德里,有没有写过,妻子要跟丈夫的弟弟圆房有没有写过,母亲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出去吧。我闭上眼,听见自己平静的嗓音,我累了。
婆婆摔门而去时,春桃小声说:夫人不该跟老夫人顶嘴的……
她不会把我怎样。我摸着小腹,那里已经扁下去,像泄了气的皮囊,没了孩子,我对侯府便没了用处。没用的人,杀了也是浪费香火。
入夜后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哗响。我摸黑起身,踉跄着走到书房,抽出一本书,顾淮清从前总说,等写完这部,要呈给陛下看,要让天下人知道什么是礼,什么是德。
我抽出那叠书稿,一张一张扔进炭盆。纸页遇火蜷曲,墨字在火里变成灰,飘起来,又落下去,像极了他最后看我时,眼底那片熄灭的光。
嫂嫂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猛地转身,炭盆被碰翻,火星溅在裙裾上,烧出一个个小洞。
顾淮渠站在月光里,身上的劲装染着血污,左脸有道新伤,从眉骨划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
你……不是死了喉间发紧,我想走近,却迈不动腿。
他抬脚踏过炭盆,火星在他靴底噼啪作响:枢密院的人想让我死,可我偏要活着。
他忽然笑了,笑得牵动伤口,血珠顺着下巴往下滴,我想着,总得回来看看嫂嫂,看看我们的孩子……
别说了!我捂住耳朵,后退时撞上书架,书册纷纷坠落。
顾淮渠眼里的光骤然熄灭,他伸手要扶我,却在触到我肩膀时猛地收回手,指尖蜷成拳:孩子呢他盯着我的小腹,为什么这样平
顾淮渠忽然冲过来,攥住我手腕按在墙上,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说话!他身上混着血腥味和沙砾味,比记忆中的皂角香浓烈百倍,孩子是不是没了
我别过脸,盯着他颈间新添的疤痕——那是道箭伤,离咽喉只有半寸。
他忽然松开我,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盯着自己染血的掌心:是你做的,对不对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恨我,所以连他也不肯留……
是!我喊出声,眼泪终于落下来,我恨你!恨你让我变成荡妇,恨你让我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恨你……
喉间哽住,说不出那个字。顾淮渠忽然笑了,笑声混着咳嗽,震得我耳膜发疼。
他撑着书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硬饼,带着沙土气息:这是我在敌军牢里吃的饼,每天只有半块。他掰下一块递给我,尝尝
指尖触到饼面时,他忽然攥住我手腕,将饼塞进我嘴里:吃下去,就像我在牢里那样吃下去。他眼里有血丝,这样你就能知道,我每天数着日子想你时,有多疼。
饼屑卡在喉咙里,我剧烈咳嗽,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顾淮渠却松开我,转身走向门口,靴底碾过炭灰,留下一串血脚印: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也别再梦见我,嫂嫂,我怕你醒了会厌弃自己。
门吱呀一声合上时,我终于哭出声。炭盆里的火快灭了,只剩几星余烬,像顾淮渠眼里最后一点光。
第八章
冬至那日,我喝了第三碗参汤。
春桃捧着空碗,指尖发颤:夫人今日肯吃半碗粥,已是极好的。
去把妆奁里的匣子拿来。我的声音像晒干的陈皮,轻脆却没了水分。
春桃一愣,转身去翻妆奁,捧出个檀木匣——那是顾淮渠送的,里面装着半片银杏叶,还有他从西北带回来的沙粒。
沙粒落在掌心,硌得生疼。我想起他说过,西北的沙能磨破铠甲,却磨不碎执念。执念是什么
是我攥着他的荷包夜夜难眠,是他明知我恨他却偏要回来,是我们之间像沙粒般揉不碎、化不开的孽缘。
我摸向小腹,那里早已平坦如昔,却总在夜深时隐隐作痛,像有个小兽在啃咬。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风雪的气息,撞开房门。
你怎么来了喉间发紧,我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力气。
他脸上的伤已结疤,像条蜈蚣趴在苍白的皮肤上,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刀:我要去西北。
春桃惊呼着退出去,顾淮渠几步走到榻前,攥住我手腕,指尖凉得像冰:枢密院重新点兵,我要带先锋营去收复失地。
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混着未洗去的血腥,这次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为什么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他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因为只有我死在西北,嫂嫂才能做回清白的侯府夫人。
他拇指碾过我腕间脉搏,才能不用再想起我,不用再觉得自己脏。
我想起那年梨花树下,他蹲身为我摘花瓣时,眼睛也是这样亮,却比现在干净千倍万倍。原来有些人,一旦沾了执念,就再也回不去了。
松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你弄疼我了。
他猛地松开手,仿佛被烫到。指腹在我腕间留下红痕。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袋,倒在桌上:这是我这些年的俸禄,还有几幅祖辈留下的字画。他盯着那些银锭,足够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银锭堆成小山,反射着昏暗的光。我想起他从前总说,等去了西北,要给我盖间泥屋,窗台上摆着晒干的果子,墙上挂着兽皮。现在这些银锭,足够买千百间泥屋。
拿走吧。我别过脸,盯着帐顶素白帷幔,我不缺这些。
顾淮渠忽然起身,踢翻了圆凳。凳脚撞在青砖上,发出钝响:你当然不缺!
他抓起银锭砸向墙壁,你是尚书府嫡女,是侯府世子夫人,哪里需要我这点脏钱!
银锭落在我脚边,我闻到他身上的酒气里混着沙砾味,是西北的风,穿过千里万里,吹到了我床前。
顾淮渠。我叫他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猛地转身,眼里闪过一丝光,像将熄的烛火突然跳动。
我冲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再抱我一次吧。
他僵在原地,像被钉住的傀儡。
我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两下,数到第七下时,他忽然扑过来,将我紧紧搂进怀里。
他的铠甲硌着我肋骨,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暖。我闻到他颈间的血腥味,混着未褪的皂角香,终于闭上眼,任由眼泪落进他衣领。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说,不知道是在为孩子,还是为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顾淮渠的下巴抵着我发顶,手臂箍得我生疼,像要把我揉进骨血里:别再说这种话。他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是我对不起你。
窗外忽然起了大风,顾淮渠的手慢慢爬上后背,隔着绸缎轻轻揉捏,像从前每一个深夜那样。
以后别再回来了。我推开他,指尖蹭过他脸上的疤。
他盯着我,忽然笑了,笑容里有我看不懂的释然。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银锭,一枚一枚放回布袋,动作慢得像在数着最后的光阴。
布袋系好时,他忽然俯身,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像片羽毛落在结冰的湖面:保重,嫂嫂。
门再次合上时,我听见他对春桃说:照顾好她。春桃的抽泣声渐远,屋子里重新陷入寂静。我摸向额头,那里还留着他的温度,像团小火,很快就会被风吹灭。
子时,更夫敲了四下。
我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是顾淮渠第一次抱我时,腰间挂着的那柄。
刀刃贴在小腹上,凉得刺骨。窗外的风越来越大,我听见自己轻声说:这次,我们一起去西北。
匕首刺入的瞬间,我仿佛听见马蹄声踏碎晨雾,看见顾淮渠穿着玄色劲装,在风沙里转身,朝我伸出手。
我想抓住他,却只能攥住满手血污。原来有些执念,是要用命来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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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浸透了中衣,像朵开败的花,在素白帷幔下慢慢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