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都市小说 > 梧桐错影 > 第一章


楔子·梧桐影碎

暮春的风裹着细雪,在中山公园的梧桐道上织成一张斑驳的网。钱英扶着雕花石栏喘息,羊绒围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鬓边星星点点的银霜。轮椅上的李建国正和护工说着什么,她的目光却突然定在二十步外的长椅上——穿藏青呢大衣的老人正帮身边的妇人拢好滑落的披肩,指节泛着淡淡的青灰,腕骨处那道当年爬树救人留下的疤痕,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英英,该回家了。李建国的声音带着慢性病特有的沙哑,钱英慌忙低头调整围巾,指尖却触到湿润的眼角。再抬头时,那对老夫妇已互相搀扶着起身,妇人的银发上沾着片梧桐絮,老人伸手替她摘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朵开败的白梅。

记忆突然被撕开一道口子。1968年的深秋,也是这样的梧桐道,叶卫国把她的手塞进自己军装口袋,掌心的温度比朝阳还烫:英英,等我从兵团回来,我们就在这棵梧桐树下照相,让阳光透过叶子,把你的影子印在我心里。

此刻老人转身,暮色中四目相触。钱英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像四十年前藏在书包里的梧桐籽,在课桌下噼里啪啦地炸开。他的鬓角全白了,眉峰却还是当年那样英挺,只是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比深秋暮色更浓的苍凉。

老叶,这位是...妇人的声音像浸了蜜,钱英看见她腕上戴着自己亲手编的红绳,那是1972年春节,她蹲在宿舍走廊编了整夜的平安结。

这是...中学同学。叶卫国的喉结滚动着,目光在她扶着轮椅的手上停留半秒,忽然转身指向远处:敏敏,你看那棵紫藤,和咱们院子里的是不是很像

钱英听见李建国在问老钱你怎么了,指尖掐进掌心的月牙痕里。远处的紫藤架下,有对年轻情侣在拍照,女孩笑着把男孩的手按在自己腰间,阳光穿过藤蔓,在他们身上洒下细碎的金箔。她忽然想起那年在照相馆,叶卫国的手也是这样搭在她肩上,摄影师说笑一笑,他却在镜头按下前轻声说:英英,你的眼睛比相馆的灯还亮。

暮色渐浓时,两对老人在公园门口道别。钱英看着叶卫国扶着妻子坐上出租车,车尾的红灯像颗坠落的星,消失在渐起的雾里。李建国的轮椅碾过满地梧桐絮,她弯腰捡起一片,脉络清晰如四十年前未寄出的信纸上的折痕——那封写满我等你的信,最终被退回时,信封上盖着查无此人的蓝戳。

围巾又被风吹开,钱英忽然想起,刚才擦肩而过时,叶卫国身上有淡淡的薄荷味。是她当年最爱用的雪花膏味道,还是,只是记忆在时光里发了酵的错觉

第一章·初遇·图书馆的薄荷香(1965年·上海)

复兴中学的图书馆像座浸在墨水里的老房子,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总让钱英想起外婆家的旧梳妆台。她踮脚去够第三层的《飞鸟集》,蓝布校服袖口蹭到旁边的军事杂志,泛黄的封面上,穿列宁装的女战士目光如炬。

同学,需要帮忙吗

少年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带着胸腔震动的共鸣。钱英慌忙回头,看见穿白衬衫的男生正抱着一摞书站在梯子上,领口翻出半寸洗得发白的蓝布,腕骨处有道新鲜的疤痕,像是被铁丝划过。

谢谢,我够得到。她抓紧书脊,指尖却在触到书的瞬间打滑。男生立刻放下书,长臂一伸就把《飞鸟集》取了下来,指尖掠过她手背时,带着淡淡的薄荷味——是校医室常用的紫药水混着香皂的气息。

叶卫国,高二(3)班。他把书递过来,掌心的薄茧擦过封面,你是高一(5)班的钱英吧上次作文比赛,你的《梧桐树下的梦》写得真好。

钱英的耳根发烫。她接过书时,看见他怀里的书里夹着张泛黄的信纸,边角处画着简易的飞机模型,尾翼上歪歪扭扭写着赠给最可爱的人。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叶卫国给援越抗美战士写的信,整整三个月,他每周都要寄去自己抄的毛主席诗词。

图书馆的相遇像片偶然落在春水的花瓣,在两个少年心中激起细微的涟漪。钱英发现,叶卫国总在午休时坐在操场角落的梧桐树下,膝盖上摊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阳光穿过叶子,在他眉间织出跳动的光斑。而叶卫国每次经过女生宿舍,都会看见晾衣绳上飘着钱英的白手帕,边角绣着小小的木棉花,像落在雪地里的火苗。

真正的交集始于那场暴雨。钱英抱着作业本跑过操场时,看见宣传栏的报头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她刚伸手去扶,生锈的铁皮突然划破指尖,血珠滴在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标题上。下一秒,叶卫国的白手帕已经按在她伤口上,带着体温的薄荷味混着铁锈味,让她想起外婆熬的草药茶。

别动,我带你去校医室。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左手接过她怀里的作业本,右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肘。钱英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比头顶的雷声还要响。校医室里,紫药水涂在伤口上凉丝丝的,叶卫国蹲在她面前,专注地替她包扎,领口的蓝布补丁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爸是造船厂的钳工。他忽然开口,指尖捏着纱布的动作很轻,小时候我总偷他的工具做飞机模型,有次被铁丝划到,就是这样的伤口。他抬起手腕,那道浅褐色的疤痕在台灯下像道褪色的虹。

钱英忽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他借的《航空知识》里夹着张字条,用铅笔写着:长大了要造中国自己的大飞机,载着妈妈去北京看毛主席。她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忽然觉得,这个总穿打补丁衬衫的男生,心里装着比天空还要辽阔的梦。

暴雨在黄昏时停了,晚霞把操场染成橙红色。叶卫国帮钱英抱着作业本走在前面,忽然转身说:钱英,你知道吗木棉花的花语是珍惜眼前人。他的耳朵红得比晚霞还亮,说完就快步流星地往前走,留下钱英在原地,看着他白衬衫后背的水痕,像朵开在暮色里的木棉花。

第二章·相恋·弄堂里的星光(1966年·上海)

弄堂里的煤炉腾起袅袅白烟,钱英蹲在自来水龙头前搓洗校服,指甲缝里还留着批改作业的红墨水。初三的她已经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而叶卫国即将毕业,每天都在为考航校做准备。

英英,帮我看看这道题。叶卫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跑完步的喘息。他把数学卷子摊在水泥台上,指尖划过一道几何题,袖口还沾着造船厂实习时的机油。钱英看着他草稿纸上画满的辅助线,忽然发现,那些线条连起来,竟像架展翅的飞机。

他们常常在弄堂的路灯下做题,蝉鸣声里,叶卫国会突然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是北斗星,等我开上飞机,就能离它们更近了。钱英看着他眼里跳动的星光,忽然觉得,比起遥远的星星,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睛,才是她见过最亮的光。



data-fanqie-type=pay_tag>



深秋的傍晚,叶卫国神神秘秘地把钱英叫到仓库顶楼。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她看见满地的梧桐叶被摆成心形,中间用粉笔写着英英,我喜欢你。晚风掀起他的蓝布衫,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背心,那是他妈妈用旧窗帘改的。

我知道现在谈这个太早。他抓着后脑勺,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但我怕考航校离开后,就没机会说了。钱英,你愿意等我吗等我成为飞行员,就带着你飞遍全中国。

钱英的眼泪突然掉下来。她想起上个月在图书馆,看见他躲在角落抹眼泪——因为体检时查出轻微扁平足,航校的梦想可能破灭。此刻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光,比任何星辰都耀眼。她点头时,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有片叶子落在他发梢,像只停驻的蝴蝶。

恋爱的时光像杯加糖的麦乳精,甜得让人眯眼。叶卫国会在早自习时把热乎乎的粢饭团放在钱英课桌上,自己啃冷硬的馒头;钱英会把叶卫国磨破的袖口缝上木棉花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却带着体温。他们在梧桐树下背单词,在造船厂的废料堆里找零件做飞机模型,在弄堂的晒台上看银河,约定等叶卫国考上大学,就去照相馆拍张合影。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1967年初春,叶卫国的父亲因为在技术革新中提了句向苏联专家学习,被打成右派。那天钱英看见叶卫国蹲在教室后墙,把自己画了半年的飞机设计图撕成碎片,纸片落在他脚边,像只折翼的鸟。

英英,我可能不能考大学了。他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弹簧,爸爸说,成分不好的人,连体检表都通不过。钱英想抱住他发抖的肩膀,却被他轻轻推开。他转身时,钱英看见他校服领口的补丁上,不知何时绣了朵极小的木棉花——是她上周帮他补衣服时,偷偷绣上去的。

那个春天,叶卫国报名去了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送行的火车站,蒸汽机车喷出的白雾笼罩着人群,钱英把自己织的蓝围巾塞进他行李,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是她手抄的《飞鸟集》,每首诗旁边都画着小飞机。

等我回来。叶卫国的手在围巾下紧紧握住她的,不管多久,我都会回来。火车鸣笛时,他突然从窗口扔出个纸包,落在钱英脚边。打开看,是片压得平平整整的梧桐叶,叶脉间用钢笔写着:英英,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亮的星。

火车开走了,钱英站在站台上,看着手里的梧桐叶,忽然想起图书馆初遇的那天。原来命运早有预兆,那片偶然落在她肩头的梧桐叶,早已在时光里写下他们的故事,只是当时的他们,还不懂离别早已在相遇时埋下伏笔。

第三章·离别·未寄出的平安结(1968年·上海-北大荒)

钱英每周都会给叶卫国写信,信纸是她用旧作业本裁的,边角画着小小的木棉花。她告诉他上海的梧桐又开花了,告诉他自己考上了师范学校,告诉他弄堂口的王奶奶总说卫国这孩子有出息。每封信的结尾,她都会画个小飞机,翅膀上写着等你。

三个月后,第一封回信终于到了。牛皮信封上的字迹比以前潦草,却依然工整:英英,北大荒的冬天很长,雪厚得能没过膝盖。我种的小麦发芽了,连队说我开拖拉机开得不错。别担心,我吃得饱,穿得暖,就是想你想得厉害。信末夹着片白桦树皮,上面用刀刻着卫国两个字,笔画间还有淡淡的血迹。

钱英把白桦树皮贴在胸口,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蓝色的钢笔水。她不知道,叶卫国在零下三十度的夜里抢修拖拉机,手指冻得失去知觉,却坚持用冻裂的手给她写信;她不知道,他把每月的津贴攒下来,只为给她买瓶上海产的雪花膏;她更不知道,连队指导员找他谈话,说成分不好的人要注意影响,他却在日记本里写:就算全世界反对,我也要娶钱英。

1969年春节,钱英跟着学校去农村支农。临走前,她在邮局排了三个小时队,给叶卫国寄了包东西:两条棉袜,一包炒花生,还有她亲手编的红绳平安结,里面塞着张字条: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然而这包东西,最终在三个月后被退回。信封上盖着地址查无此人的蓝戳,平安结的红绳在长途跋涉中磨起了毛边。钱英发疯似的跑到叶卫国的老家,才知道他父亲病情加重,已经从北大荒被调回上海郊区的五七干校,而叶卫国为了照顾父亲,申请从兵团调回,却因为思想有问题被拒绝,至今下落不明。

英英,别等了。钱英的母亲摸着她哭肿的眼睛,卫国家现在这个情况,你们就算结婚了,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弄堂里的流言像夏天的梅雨,潮湿而黏腻:右派的儿子还想娶工人阶级的女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钱英抱着退回的平安结躲在阁楼,看见梧桐叶在窗外飘成雨。她想起叶卫国说过的每句话,想起他腕上的疤痕,想起火车站的那个纸包。忽然间,她发现平安结的绳结里卡着片极小的白桦树皮,上面用刀刻着:等我,死也要回到你身边。

眼泪大颗大颗落在红绳上,钱英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小钱老师。是同校的李建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手里提着两斤黑市买来的红糖。他父亲是纺织厂的劳模,成分好,人也踏实,自从知道钱英的情况,就常常来帮忙搬煤球、修水管。

钱英,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李建国蹲在她面前,声音像棉布般柔软,但生活不是只有爱情。你看看你,瘦得风都能吹倒,要是卫国看见,该多心疼他掏出张粮票,明天跟我去外滩吧,我带你吃大壶春的生煎,你最喜欢的。

钱英看着他掌心的老茧,突然想起叶卫国说过的造大飞机的梦想。此刻窗外的梧桐正飘下今年的最后一片叶子,她忽然发现,原来有些等待,就像抓不住的梧桐絮,终将在时光里散成尘埃。

1970年元旦,钱英嫁给了李建国。婚礼在弄堂口的煤炉旁举行,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胸前别着朵纸做的木棉花。拜天地时,她忽然看见弄堂尽头闪过道熟悉的身影,蓝布衫的领口上,别着枚褪色的红卫兵袖章。她想跑过去,却被李建国轻轻拉住手,耳边响起司仪的声音: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当晚,钱英在枕头下发现张字条,字迹被雨水洇湿,却依然清晰:英英,我在五七干校见过你爸,他说你要结婚了。对不起,我不该回来打扰你。祝你幸福,卫国。字条边角处,画着架小小的飞机,机翼上滴着几个墨点,像落在时光里的泪。

第四章·中年·橱窗里的雪花膏(1985年·上海)

百货大楼的玻璃橱窗里,友谊牌雪花膏的广告画着位烫卷发的女士,嘴角挂着时髦的微笑。钱英摸着货架上的铁皮盒,薄荷味混着记忆涌上来,让她想起1965年图书馆的那个午后。

妈妈,你看这个!八岁的女儿李薇举着盒印着蝴蝶的橡皮,眼睛亮晶晶的。钱英刚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同志,请问有没有上海牌手表的表带

她转身,看见穿灰蓝色中山装的男人正对着售货员比划,腕骨处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十年没见,他的背有些驼了,头发却还是当年那样硬挺,只是鬓角染了层薄霜。

卫国钱英的声音发颤,手里的雪花膏盒啪地掉在地上。叶卫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涛骇浪,却在看见她胸前的校徽时,迅速转为平静。

钱老师。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疏离,没想到在这儿遇见。售货员递来表带,他付账时,钱英看见他中山装里面,穿着件洗得泛白的衬衫,领口处补着朵极小的木棉花——和她当年绣的一模一样。

他们在百货大楼的楼梯间说话,阳光从雕花窗格漏进来,在地上织成破碎的光斑。叶卫国说他七五年从兵团回来,在街道工厂当钳工,四年前娶了同厂的周敏,女儿叶晓梅已经五岁。钱英说李建国在纺织厂升了车间主任,女儿李薇聪明懂事,就是总吵着要爸爸带她去公园。

那年我从兵团逃回来,想参加高考。叶卫国忽然低头盯着楼梯扶手,指尖摩挲着木纹,在弄堂口看见你和建国抱着孩子,晒台上晾着你们的结婚照。他笑了笑,比哭还难看,照片上的你,笑得真甜。

钱英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1977年恢复高考那天,李建国把报名表格摔在桌上:你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别忘了你现在是李太太,是孩子的妈!那天夜里,她摸着藏在枕下的白桦树皮,听见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叶卫国当年说等我时的声音。

晓梅体质弱,周敏总说要买雪花膏给她擦脸。叶卫国举起刚买的表带,金属扣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其实她不知道,我每次看见雪花膏,就想起你书包里的味道。他忽然转身,声音哽咽,钱英,当年那包平安结,我收到了。红绳我一直戴着,直到七三年发洪水,被冲走了。

钱英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上个月整理旧物,发现藏在箱底的蓝围巾。围巾角上有块油渍,是1968年叶卫国在兵团抢修拖拉机时沾上的。她一直以为那包东西被退回了,原来,命运在时光里打了个结,让他们的牵挂,在岁月里兜兜转转,终究没能真正分开。

百货大楼的广播响起《甜蜜蜜》,钱英蹲下身捡雪花膏盒,发现盒盖上的蝴蝶图案,竟和叶卫国当年画在飞机模型上的一模一样。女儿跑过来拉住她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妈妈,爸爸说周末带我们去西郊公园看大象。

她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忽然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原来有些爱,就像橱窗里的雪花膏,看得见摸得着,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味道。而有些遗憾,就像腕上的疤痕,永远在那里,不疼,却永远提醒着,曾经有个人,在你生命里刻下过最深的印记。

第五章·暮年·中山公园的重逢(2005年·上海)

中山公园的紫藤开得正盛,钱英坐在轮椅上,看着李薇推着外孙女在花丛中跑。李建国五年前因肺癌去世,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老钱,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他。去见见吧,别让遗憾跟着你进棺材。

她摸着颈间的红绳,上面串着当年那个平安结的残片。去年整理李建国的遗物,在他枕头下发现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所有她给叶卫国写的信——原来当年邮局的人认识李建国,把退回的信都悄悄给了他。

外婆,你看那个爷爷,好像在看你!外孙女的话让钱英抬头,看见叶卫国站在紫藤架下,手里拿着本磨破封面的《飞鸟集》。他的背更驼了,却还是穿着藏青呢大衣,腕上戴着串木质手串,隐隐能看见当年的疤痕。

英英,终于等到你了。他走过来,声音比记忆中沙哑,却带着四十年来从未变过的温柔,周敏走了三年,临走前她说,'去把你的遗憾补上吧,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放下过她。'

钱英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1965年图书馆的初遇。原来时光真的会把人磨成旧照片,却磨不掉记忆里的薄荷香。她颤抖着从包里拿出片压了四十年的梧桐叶,叶脉间的字迹依然清晰:英英,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亮的星。

叶卫国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躺着半块融化又凝固的雪花膏,还有片同样泛黄的白桦树皮,上面刻着:等我,死也要回到你身边。他们相视而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像四十年前没说完的情话,在时光里终于找到了出口。

当年在五七干校,我收到你结婚的消息,把自己关在柴房三天。叶卫国轻轻握住她的手,布满老茧的掌心依然温暖,后来我想,只要你过得好,我怎样都行。直到去年在同学会上看见你,你扶着轮椅,头发白了一半,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都在时光里,把自己熬成了对方的遗憾。

紫藤花落在他们肩上,像场迟到四十年的花雨。钱英忽然想起琼瑶的那句词: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原来最痛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在岁月的长河里,明明相爱,却只能看着对方在对岸,把思念熬成白发。

爷爷,奶奶,照相啦!外孙女举着数码相机跑过来,叶卫国笑着把钱英的手放进自己臂弯,就像四十年前在梧桐树下约定的那样。镜头按下的瞬间,阳光穿过紫藤,在他们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仿佛回到1968年的深秋,那个说等我回来的少年,终于穿过时光的雾,握住了他心爱的姑娘的手。

相片洗出来那天,钱英把它夹在那本破旧的《飞鸟集》里。照片上,两个老人相视而笑,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身后的紫藤开得正好。她摸着照片上叶卫国腕上的疤痕,忽然明白:原来命运最残忍的,不是让我们错过,而是让我们在暮年重逢,看着对方眼里未灭的光,才懂得,有些爱,早已在时光里,刻成了生命里最深的印记。

暮色中的中山公园,梧桐叶又开始飘落。钱英和叶卫国坐在长椅上,看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手依然像当年那样,轻轻覆在她手上,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暖。远处,年轻的情侣笑着跑过,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惊起几只停在紫藤架上的蝴蝶。

英英,你说,下辈子我们还会遇见吗叶卫国望着天边的晚霞,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掌心的梧桐絮。

钱英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比晚霞更美的光:会的。下辈子,我们要在梧桐树刚开花的时候相遇,你穿着白衬衫,我扎着麻花辫,然后,再也不松开彼此的手。

晚风掀起《飞鸟集》的书页,泛黄的纸页上,泰戈尔的诗句在暮色中轻轻回响: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而他们的故事,就像落在时光里的两片梧桐叶,虽然脉络早已风干,却永远记得,曾经在同一棵树上,看过同一片天空的星光。

尾声·时光错影

十年后,中山公园的梧桐道旁立起座新的雕像,基座上刻着献给所有在时光中错过的爱情。每年深秋,总有对老夫妇来这里散步,老爷爷会指着梧桐树说:看,那片叶子的影子,多像当年你在图书馆踮脚够书的样子。

钱英知道,叶卫国的床头始终放着那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她当年编的平安结残片,还有那片刻着等我的白桦树皮。而她的梳妆台上,永远摆着盒友谊牌雪花膏,薄荷味混着时光的味道,让每个清晨都带着淡淡的温暖。

他们终究没有再结婚,只是每周三下午,都会在中山公园的紫藤架下见面。叶卫国会带着自己烤的司康饼,钱英会泡好薄荷茶,像两个初遇的少年,说着四十年前没说完的话。他们聊各自的子女,聊上海的变化,聊当年没来得及实现的梦想。

其实,这样就很好。钱英摸着叶卫国腕上的疤痕,忽然觉得,命运让他们在暮年重逢,不是为了弥补遗憾,而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有些爱,不需要朝朝暮暮,只要在彼此眼中,看见当年那个闪闪发光的自己,就已足够。

最后一片梧桐叶落下的那天,叶卫国送给钱英一个木雕的飞机模型,机翼上刻着两行小字:1965初遇,2005重逢,中间的时光,都是为了让我们懂得,爱,是岁月带不走的星光。

钱英把模型放在李建国的遗像旁,忽然听见窗外的梧桐道上,有个少年对姑娘说:你看,这片叶子的影子,像不像你笑起来的样子她望向窗外,阳光穿过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又看见1965年的那个午后,穿白衬衫的少年,正带着薄荷香,向她走来。

时光终会老去,而有些故事,却在岁月的褶皱里,永远绽放着初遇时的芬芳。就像钱英和叶卫国,他们的爱,是时光错影里的惊鸿照影,是岁月长河里,永不褪色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