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0
年中元节前后。
地点:桃花村。
背景:桃花村是一个远离尘烟、人人相识的村落。这个村子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传统,封建的、落后的、自私的。年轻人陆续走出去,然后又回来。绿得发黑的深山,几十里连绵的森林,辽阔奔涌的大河,埋藏了不知多少秘密。好在它们互有默契,看着山脚下桃花村的村民从小变老,然后死去,换了一茬又一茬。村民只要死了,愿意埋在这里,它们都接受,不管如何死亡。它们目睹了村民世代的秘密,但绝口不提。这里也有些太落后了,落后得好像外面的发展遗忘了它。
越是落后的、野蛮的山里村落,便越是重视中元节。这里活着的人,不怕人,只怕鬼。中元节前后,酷热散发最后的余威,总是多雷雨、暴雨天气。雨啊,下得急,下的密,瀑布似的雨水总是会冲刷着斑斑血迹、累累罪恶。可雨停以后,天只会更热。传说中元节时,鬼门大开,生人回避,枉死者重返人间。
农历七月十五,这天格外闷热。从清晨开始,天就一直灰蒙蒙的,灰得发黑、发黄,直到晚上,天都没亮过。树上的叶子一动不动,像一只只鬼用手扶着,而知了盯着恶鬼狠狠叫着。所有人都知道,此时,只要有一丝风吹过,就可以引发一场暴雨。然而就在这天,郑家二闺女入葬。
坟早已挖好,张着大嘴等着将人吞没。村里的青壮男人抬着棺材,一步一步走近这个坟坑。郑家平日很少和人走动,郑父郑母没有想到今日会来这么多乡亲站场。郑母看到好几双眼睛在紧盯着女儿的棺材入土,眼神里不是不舍,而是期待。当棺材落在坟里,一锨一锨埋上土,她看到好几个人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第一章
听说了么郑家二闺女昨晚死了。
哪个郑家,村西那个
可不,才多大,二十来岁长得那叫一个水灵,那个俊。
两个村民远远见了,其中一个便小跑几步,两人窃窃私语。
哎,你们也听说了,一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人也加入了进来,听她妈说是突发心脏病,之前咋没听说这孩子得了这要命的病。
谁说不是,从小听她爸妈话,她妈说啥就是啥。
村民郑二是郑家二闺女,在村里出了名的温顺脾气,又生得极其漂亮,一双青涩含春的桃花眼,一对浅笑触人心弦的酒窝。身材高挑,腰肢纤细。因此刚满十六就不断有媒婆给她张罗相亲,但都被郑二谢绝了,现在一晃眼已经二十一岁。
郑二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是这个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在她十八那年,他去了外省读书。而郑二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那是送他去车站。
等我毕业了,我就回来娶你。
好。
两个人没有海誓山盟,只有最朴素的约定。从那天以后,郑二每天傍晚都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唯一一条通往村子里的路的尽头。
她的父母以及媒婆早已不耐烦,他不会回来了,人家是大学生了。
没事,再等等。郑二微笑地说着,这话既是说给外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但在外人眼里,她已经有些痴傻。
因为郑二心有所属,十里八乡都介绍过了,但一直不同意。
媒婆悄悄把郑二母亲叫到外面,向里屋看了看,确认郑二没有跟出来,才把手捂到郑母耳朵上,说:我是没办法了,不行的话,不行你去找神婆看看。
哎哎,好。我也总觉得蹊跷,总觉得让人下了咒。郑母连连点头。
神婆住在村东头树林的木屋里。郑母从村西颤颤巍巍走到村东头。脚上的布鞋踩在树林长年累月厚积的落叶上,每走一步压得落叶更加厚实,顺便带起几片树叶。郑母越往深处走去,气温越冷,尽管正值盛夏。远处有一座木屋,风吹日晒下,已变成黑色,与周围树木融为一体。郑母来到神婆门外,刚敲了一下,第二下还没响,门就开了。
可是为了你小闺女
哎哎,什么都瞒不过神仙的眼睛。请神仙帮帮我闺女。
伴随着门的打开,也不知道是声音先出来还是焚香的气味先出来。正对着门,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铺着红布,上面整齐摆放着贡品,从左到右依次是水果、烧鸡、点心。桌子靠墙的正上方,供奉着黄大仙,香炉里烧着三根香,香灰已快要漫出来了。
你闺女生辰八字。
农历
1980
年
6
月
7
日。
嗯…生八字倒是相合…
神仙什么相合
没…没什么。你闺女命犯桃花,甚至让那种东西盯上了,神仙也不敢担保她活。我这里有一张符,烧成灰后泡水,在子时三刻喝下后要么三个月内必结婚,要么就会死。喝还是不喝,你们自己决定。记住,只能子时三刻喝。
还请您帮帮我家孩子,她什么也不懂。郑母被这么一吓唬,也不再纠结那句话,吓得不断磕头,哎,孩子在家都跟痴傻了一样,神仙您给的,我们愿意试一试。
跪我没有用。过来,上三炷香给黄大仙。边求边拜。
神婆左手拿着降魔杵,右手拿一柄桃木剑,在郑母周围装模作样地跳着舞着。然后又拿起一碗清水,用柳条边蘸边在郑母身上抽打。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
仪式结束以后,神婆给了郑母一个包裹,里面装着绸缎、金银财宝等实物,以及纸糊的衣服、首饰等冥器。严肃地告诉郑母:切记一定不要打开,今晚丑时在家门口烧掉。
郑母接过包裹,把符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像是揣着闺女的命根子。
记得送一张郑二的照片过来,当然,还有香火钱。
郑母回家后立马把包裹藏在了衣柜里,特意包了一层被子。
小二,你把前年来咱村里给人拍照的那个男的给你照的相片,给村东头神婆送过去。边说边从衣柜最底层的手帕里掏出几百块钱交给郑二,这个也一起给她。
郑二什么也没有问,母亲让她做什么,她做就是了。
郑二把东西交给了神婆,当时神婆盯着她不断上下打量,然后把照片放在了抽屉里,郑二瞥了一眼,里面好像有一个男人的照片。
郑二见神婆不再搭理自己,而是自顾自在弄着一些香烛、纸钱、童男童女、金银首饰、寿衣等器物,便走了。
子时,郑二早已安睡。郑母郑父在窃窃私语,几次想敲门进来却又互相推搡着退了回去。
咱们也是为了孩子好,你愿意闺女痴傻吗
我当妈的肯定不愿意,可是…我也怕闺女…
我们要相信神婆,毕竟她解决了多少疑难杂症了。
我不是不相信,可……
你不去我去,啰嗦。
子时二刻,郑母拿出了符纸,黄色的符纸上有着浅浅一层白色粉末,看着符纸的质量堪忧。
子时三刻,郑父敲了敲门,把郑二叫醒。她见父亲手里的符水,一脸疑惑。
郑父看花了这么多钱,怕不起作用,准备了满满一大碗。
闺女,这是我和你妈特意为你求的,希望孩子早点结婚。
郑二本就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又听到了可以结婚的字眼,便想到了青梅竹马的他。双手接了过来,深吸一口气,把符水喝完。
郑父接过碗,看了看符渣也喝干净,放心地走了。
二人刚走出没多久,就听到了郑二房里传来碗摔碎的声音。只见郑二口吐白沫,双手紧紧按着肚子,倒在地上呻吟,翻滚,挣扎,抽搐。痛苦得她拿头不断撞地。
妈,我肚子好疼啊!说完,便断了气。
二人连夜跑到了神婆家里,神婆开着门,像是在等着他们来。
神仙,我闺女喝完符水以后,全身抽搐,死了…
喝之前我交代过了,这个东西比我想象中还要难缠。神婆叹了口气,我看你俩也是可怜,回去把我给你的包裹烧掉,三天后出了村口,去东南方,一直走,看到一颗桃树就停下来,挖出树下的东西,这是那个东西给你的补偿。
哎哎,谢谢神仙,我那苦命的孩子。
只是郑父郑母不知道,那树下的东西是张家的。
郑家没有办法,也不想背负害了女儿的骂名,听了神婆的话,说郑二突发心脏病去世。匆匆举办葬礼,就要掩埋。
第二章
张三家现在是村里的大户,这是之前谁都想不到的事。
十年前,他们是公认的困难户,全靠村长和邻居帮衬勉强维生。如果不是还有个屋顶,住的地方已经不算房子了。雨雪天气,少不了漏雨。尤其是下雪,外面雪停了,屋内还要滴几天雪水。家里最多的就是大大小小的盆子,啪嗒啪嗒地在接雨水。墙皮因为雨水多浸润,早就开始卷皮、脱落,像是打满了补丁。屋子里一股霉臭味,散发着潮气。
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好吃懒做,谁家大老爷们不出去干活,天天在家不就是吃就是打牌
妈的,你个臭娘们,还嫌弃上老子了我看你是皮痒了。
每次都喝得没人样才回来,不怕让人笑话!
我让你嘴贱!张三边骂边随手拿起一个茶杯扔了过去,先是咚地一声闷响,这是打在了他媳妇头上,然后啪地一声,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张小三就是日复一日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好在他争气,让老张家第一个盖起了小洋楼——这是村里人对张小三一致的看法。
1980
年刚满
16
岁,他就跟邻村几个人去了省里打工。因为没有上过学,也没有技术,他们只能干点体力活,搬搬沙袋,扛扛水泥,再或者就是像张小三一样去歌厅当服务员端个盘子上个酒。
就这样过了三年,邻村几个感觉挣不到钱,就回到了村子里,去镇上打工。
张小三受够了从小的打骂和白眼,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他看着那些出手阔绰的大哥大姐,心中满是羡慕甚至嫉妒。上酒的时候会主动把酒打开,给客人满上;看着带女人来的男人,他更是给足了面子:嫂子真漂亮,大哥真有本事。
有一次经常光顾生意的一个大哥疤脸带了三四个小弟来喝酒,看着门口路过的小姐十分漂亮妖娆就让她进来陪酒。
大哥,我是隔壁房间老板叫的,要不我再找个人陪您喝
让他去找别人,今天哥哥我心情好,就你了。
隔壁包间等了半天不见人,喊了经理过来才知道自己叫的小姐被隔壁截了胡,十分不爽。便随手抄起酒瓶烟灰缸就冲了进去。
因为疤脸这次没带几个小弟,明显要吃亏。就在酒瓶马上打在疤脸头上时,张小三挡了过去,直接脑袋开了花。对面见这情景立马跑路。
自此以后,就成了疤脸的小弟。后来知道,疤脸最近正要干一票大的。之后,张小三就回了村子。直到死,再也没有出过村子。
张小三回来后,就立马推倒旧房子,盖起了二层小洋楼。
张小三住在二楼,平日很少下楼,也不允许张父张母随意上来。在他卧室旁边的房间,是专门用来供奉黄大仙牌位的,水果一直是新鲜的,焚香日夜不断。比神婆家齐全完备多了。
半年后的某夜。
咚…咚…咚!
老头子,什么声音是不是楼上传来的
都几点了,孩子怎么还没睡。
不行,大半月了,每天都能听到这声音,我得去看看。
可孩子不让咱上去…算了,我陪你去。
张母拿了个手电筒,和张父互相搀扶着上楼。也不知道是时间让他俩脾气变好了,还是这座楼让他们感情和睦了。
整个二楼阴沉沉的,满是焚香的气味,还夹杂着一股腐烂的气息。
他俩的鞋在楼上发出噔噔地声响,与咚咚声互相呼应,像一首诡异的调子。
张母见门开了条细缝,就把眼睛凑了过去:
张小三正在对着黄大仙不断地磕头、磕头,咚!咚!咚!
额头上已经发红发肿,一个硬币大小的黑洞不断往外流出血。借着白色的月光,黑洞周围还能看到乌黑的痂。殷红的鲜血流过新一层旧一层的痂,好像溪水流过山石。
张小三边发疯似的磕头,边嘴里不断嘀咕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故意…你去找疤脸…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俩!
不要过来!都别逼我!
啊…女人…女人…我看到了…拿出了一把刀,猛地刺入了胸口。
神仙,我儿子三十多岁正值壮年,刚挣到了钱,连媳妇都没娶就去世了。死前嘴里还在念叨女人,我们老两口就想给他找个伴儿。
最近几年附近这几个村子,死的人倒不少,女的没几个。而且阴婚讲究不比活人少。八字相合的有几个,但和你儿子阴八字相符的只有五里外的一个。不过……
不过啥神仙,你直说就行。钱不是问题。
不过她死的时候六十了。
哎哎,这可实在不行。神仙,您再多帮着想想办法,我俩就这一个儿子。
这我知道。可实在没有合适的了,就这一个你们嫌老。
神仙,就当我老婆子求求你,我们愿意事成以后给神仙十万香火钱,帮我儿子想想办法。
我这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你们决定这阴婚结不结。你们把耳朵凑过来……
张父张母听着有点发抖,最后咬了咬牙,就按这个办。
送走张家后,神婆请来了媒婆。
三日后,郑母来到了神婆的木屋。
过了几日,那天阴了整整一天,又黄又黑,像鬼门关大开。
神婆看着天,叹了口气说:子时是最适合这两个孩子结婚的,但现在看来,子时估计会有大雨。开坟开棺最忌讳进水。亥时吧,也是吉时。
晚上九点。张家在张小三坟前搭起了大棚,准备宴请亲友和举行结婚仪式。一座红火火的花轿从张家起轿,由四人缓缓抬起,身后还跟着三个拿着铁锹和被子的男子,像一艘船航行在漆黑的夜里。暴雨前的黑夜,实在是太黑了,不用说月亮,连颗星都没有。
前面的一个轿夫打开了一个手电,光一跳一跳的,像个幽灵。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另一座新坟前。媒婆一直等在那里,把一张女子照片交给神婆,端端正正地放进轿子座位上。然后一行人边走边洒下黄色与白色的圆形纸钱。而原本跟随在身后的三个男人,此时拿着铁锹一下一下地刨着坟。
由于是新坟,除了土最外层还算结实,里面都是新土,不到二十分钟就将棺材挖了出来。棺材仅仅是用盖子盖住,并没有用铁钉钉死,三个人合力便将棺材盖推开,露出了面色苍白的女尸。
快,把她用红被子卷起来。
然后就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四人抬着的仅有一张黑白照片的大红花轿,两个人跟在花轿身后扛着用红被子卷好的女尸。最前面的一人,边打着手电,边将黄白纸钱高高洒起。
阴人喜结连理,生人勿近。
填好坟土,花轿从一片荒地,走过羊肠小道,最后穿过另一片荒地,来到张小三坟前。
坟前的供桌上摆放着两盏手臂粗的红色蜡烛,火苗黄蓝相间。在极致的黑暗中,像两只眼睛,已经分不清是烛火还是鬼火。
神婆将花轿中的照片请出,放在棚里的供桌上,与她的新郎照片摆放在一起。
香烛已燃,天地将拜,愿此良缘,安息亡魂。
神婆拿着两张黑白照片,拜天地、祖宗,夫妻对拜。
挖开张小三的坟墓,在棺材右边放入了郑二的尸体,将二人照片放于手中。
填土,礼成。
晚上十点暴雨像按了开关一样,准时倾泻而下。
只是白天郑二下葬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李四看着棺材放进墓坑,心里的石头好像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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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李四看着郑二的棺材一点点填满了土,一个计划就逐渐成型了。他腿脚有些发软,紧张得有点想吐,有点喘不上气。他第一次觉得家那么远,尽量不让人看出他的不自然。
回到家后,他靠在床头,双腿躺在床上。他有点坚持不住了。农历七月中旬,天还是热的,但李四这时还是想往身上盖点东西。
他已经好几年不抽烟了,翻了半天抽屉,最后在柜子里找到了半盒,已经受潮了。他叼着烟,去灶台拿了火柴,手有些发抖,几次都没有划到。刺喇喇地一声,火柴燃起了小火苗,在手抖动中,烟终于点着了,他猛吸了两口,重新靠在床上,盖好薄褥子,然后又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了出来。这时,手才逐渐不抖。
嘎…吱,李四听到院子里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小心地走了进来,还回头看了看有没有人路过。女人小跑进了屋。
李哥,刚才郑家葬礼上,我看你不大对劲,身体不舒服
李四深吸一口,火烧到了烟嘴处,他才把烟头扔掉,然后又点了一根,烟雾挡住了他的脸。
我没事。郑二是新坟,她的坟挖开再填上,根本没人能发现。
李哥,你这话是
我想今晚动手。
阿花,是村里出名的漂亮媳妇。不但长得好看,身材也没得说,即使穿着宽松衣服,若隐若现的身材也让很多男人垂涎。每有男人从身边路过,总想在话语上占点便宜。
阿花,你看你屁股都扭哪里去了,昨晚让王四打红了吧
王八蛋,滚。阿花面对如此挑逗,直接破口大骂。
阿花回到家里,把菜拾掇干净,准备做饭。
王四一身酒气走了过来,对着阿花脸就是一巴掌:妈的,又跟哪个野男人调情去了!
阿花对于这种毫无征兆的打骂,如同毫无征兆的挑逗一样,懒得去计较,懒得去回应。
整天在外面晃啊晃的,这么大屁股,也没见你给我生个儿子。
说着,一脚踹在了阿花的肚子上,疼得阿花捂着肚子呻吟。
别装死,起来给老子做饭。看阿花半天不起来,王四边骂边扔了个酒瓶出来,砸在了地上,碎了一地,玻璃片扎进了阿花的腿上,生疼。
阿花的丈夫王四长期酗酒,每次酒后都会殴打阿花。最初他俩感情还算好,后来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再加上经常听到调戏阿花的话,王四就天天喝酒生窝囊气,有气都撒在了阿花身上。
李四是他们的邻居,是个四十岁的老光棍,一直暗恋着阿花。有时听到王四对阿花的打骂声忍不住攥紧拳头。阿花有一次被打得直喊救命,便跑出了家门。阿花知道王四对她的心意,无处可去的阿花便向李四求救,一边向他诉苦,一边露出了胳膊和腿上的伤,哭得梨花带雨。一来二去,两人有了一丝别样的情愫。阿花把他当作倾诉的对象和最后的避风所,李四也在这种陪伴中找到了自己男人的价值。
李哥,好在还有你。
你想和我过日子吗
我…也想,但王四不会同意的。
这是上次他们见面后的谈话。
晚上八点,闷热中偶尔从远处飘来一丝凉风,快下雨了。
王哥,今天给郑家二闺女抬棺材,你出大力了。李四笑着说。
都是乡里乡亲的,应该的。你小子今天咋有空来我这了王四眼里有些狐疑。
我刚弄了两瓶好酒,孤家寡人一个,有酒都没人陪着喝两口。远亲不如近邻,来找王哥喝一杯。
哈哈哈,这倒也是。阿花,多炒几个菜,今晚我俩高兴!先准备一盘花生米。王四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依旧半信半疑。
王四在床上支起了一张小四方桌,拿出两个茶碗倒满了酒。
王四把酒口对着茶碗,然后慢慢、高高抬起,看着酒线如丝而不断,酒花绵密,酒香醇厚,粮食味,眼睛都看得发直了,再也不想管李四为何今晚来找他喝酒的事了,甚至丝毫没有关注李四正暧昧地看着阿花。
快来给我兄弟倒杯酒!
哎哎,王哥,怎么能让嫂子倒酒。这就成兄弟不懂事了。
在哥家就听哥的,谁来都这样。快点过来!
阿花走到李四跟前,把酒倒上。李四趁阿花倒酒间隙,把一个小纸包塞到了阿花口袋里。阿花愣了一下,然后又去给王四倒上。王四故意在外人面前,揉了一下阿花的屁股。
一会儿阿花端着凉拌黄瓜、丝瓜炒鸡蛋、辣椒炒鸡放在了桌上,对着李四说多吃菜。
王四一下不乐意了,说:吃什么菜,多吃肉。老弟你先吃着,哥…用手指了指茅房。
李四看王四出去,便忍不住摸了一下阿花的手。阿花很明显对他的大胆吓了一跳,人还没走呢。然后把剩下的半包给了李四,李四接过来,全都倒在了王四茶碗里。
天上飘下一滴雨水。然后就像泄了气一样,雨疯狂地砸在了地上,激起一层层土雾。
两人一瓶白酒下肚,王四走路已经有些不稳。
又是一轮推杯换盏,又是一杯酒下肚,菜也下去大半。
兄弟这确实是好酒,平时哥我一斤才倒,今天三杯酒下去快睁不开眼了。王四甩了甩头,眼使劲眨了眨。
看来是老弟今天陪王哥喝开心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哈哈确实。干杯!王四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吃了一大口肉,好不过瘾。准备倒酒时,身形晃了晃,然后猛地一头扎在桌子上。
李四费力地把王四拖到里屋,妈的,还没死呢就这么沉。
此时,窗外已经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暴雨刷刷下着。
李四看着一滩烂泥、鼾声四起的王四,又看了一眼阿花。
害怕吗
我……
我这就打死你…连个酒瓶…酒瓶…都拿不好。你…你…你等我兄弟走了。王四迷迷糊糊地说着。
阿花想到了刚才王四把桌上的空瓶递给她,由于喝多没拿稳,再加上阿花本就紧张,酒瓶掉在了地上。
不害怕。阿花坚定了很多。
李四将整个身子压在了王四身上,阿花拿了个厚枕头,对着王四的头按了下去。王四疯狂挣扎,但在酒精和安眠药的作用下,身上有劲却怎么也使不出。
一道道闪电在屋外的远方划过,屋里虽然没开灯却异常明亮,像照相机闪光灯一样,将三人的画面定格在墙上。
在王四没有气再挣扎以后,李四接过枕头更加用力按了十几分钟,再三确定王四没了气以后,他才坐起来。
外面雨太大了,等雨停了再去吧。
就要趁下雨,这时候才没人。
李四把王四装进麻袋里,死命往郑二坟前拽。
雨打得李四睁不开眼,路上又泥泞又滑。平时十分钟的路,李四拖着尸体走了五十分钟。到了坟地时,刚过午夜十二点。
李四很容易地就把坟上的土刨开,心里很是纳闷,但又想了想,毕竟是新坟而且下着暴雨。
李四费力推开了棺材,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
坟里什么都没有。
一个闪电,把李四的影子投了进去,将空空如也的坟墓照得更加惊悚。
李四吓得瘫坐在坟里,双腿一点力气用不上。他不知过了多久,心惊胆战地把王四尸体扔到棺材里,盖上盖。
慌乱地填土,把土压实,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现场。
第四章
王五是这个村子里有名的赌徒。他从小赌场出来后,有些恍惚,迷迷糊糊走到了郑二的葬礼上。他听到唢呐声和哭丧的声音,心里觉得倒也应景。他盯着棺材看了好久,对于躺在里面的不是自己,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可惜。他有些走投无路了。
清晨的阳光他觉得有些刺眼。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从前一直觉得回家的路很漫长,今天明明想一直走下去,可好像没多久就到家了。
他在镇里给人干装卸工,很肯下力气,嗜赌如命,二者毫不冲突。
王五年轻的时候非常勤快、顾家。每次发了工钱以后,就把钱全部交给媳妇,然后由媳妇给他饭钱。但他总觉得年轻,一天到晚使不完的劲儿,在外面三顿全是吃馒头就咸菜。
五哥,发工钱了,走,我带你去放松放松。
我就不去了,你们去玩,媳妇孩子都等着这钱呢。
才不是吧,我前天还看到五哥喝大酒了。
哎哎你是看错了,那是我哥,我俩从小长得像,他呀爱酒如命
那又怎样!我看呀,五哥怕不是个妻管严,哥几个说是不是哈哈哈。
胡说,我在家什么地位不用我说!说吧,去哪玩王五这个人憨厚且好面子,工友这么一说就觉得挂不住面。
王五跟着这两个工友便来到了一处小型赌场,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赌博。
你们这是要赌这可不行啊。
五哥,小赌怡情嘛。刚发了工钱,放松放松。
哎哎,不行不行。这可都是辛苦钱,我要有那运气,早发财了。
靠那点工资,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这样五哥,试试手气,输了算我的。
王五怎么也不会想到,从他第一次下注开始,就没了回头路。
后来的王五,比以往更期待发工钱,甚至编造各种谎言去提前索要工钱。他爱上了那种揭开蛊的瞬间,那种惊心动魄、提心吊胆,那种输赢就在一瞬间!
在三天前的那场通宵豪赌以后,他输的倾家荡产,还欠了五万块。而这个村子普遍收入,一年也就几千块。
回到家后,妻子哭得撕心裂肺:当初我嫁给你,就是看你老实,肯吃苦,咱俩慢慢肯定能把日子过起来。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那么多钱说输就输了啊!
王五早就从赌博的上头中冷静了下来:我也心疼钱,我知道自己该死。
你知道有什么用你保证多少遍了现在暑假,孩子开学上高中,拿什么钱上学
你总不能逼死我吧王五忍无可忍。
妻子也更加生气了:死了倒好,你和你哥王四,一个好喝一个好赌,早死早对家里好!
在争吵中,王五突然大笑起来,猛地反应过来,一下有了主意。
对啊……死了就好了……王五不断重复着,看了看镜子。镜子里的他因为本身干体力活又吃不好,再加上长期熬夜赌博,已经变得非常苍白瘦削。
郑家二闺女个子是不是比较高来着
是啊,她忽然明白了,但你俩这长相也差太多了。
如果我被债主倒硫酸毁容了呢穿上肥大的寿衣,远远的,谁能看出来
我……我看你是疯了。
王五一直都在看着阴沉的天发呆,一直到凌晨两点。据说这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活人一般忌讳,都不出门。更别说在这中元节期间,遍地都是火纸。
王五出门之前,特意喝了半斤白酒壮胆,男鬼易杀,女鬼难缠。中元节的缘故,他这一路踩着纸钱过来的。下了几个小时的大雨,吹了半天的大风,纸钱、火纸已经不仅仅在各个坟前圆圈里,而是吹得遍地都是,被雨打湿。
王五踉踉跄跄来到郑二坟前,脚上满是泥巴。
他围着坟转了好几圈,心里非常害怕,迟迟不敢动手。他屏住呼吸,听着四周,甚至坟里没有动静,才一咬牙,对着土堆拼命挥锄头,一刻不停。
不一会就挖到了棺材,比他想象中要快。他张大嘴巴,做出大喊的动作但不出声,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棺材。
他明明记得郑二是被正着放进棺材里的。
然而现在的尸体是趴着的,而且是个男尸,看背影似乎还有些眼熟。
他大着胆子把尸体翻了过来,瞬间吓懵了,那张脸,分明就是他哥王四。
此时远比挖到郑二恐怖,此时的他没有心疼,而是惊悚。在别人的坟里,挖到了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大哥。
他处理好坟,把尸体带了回去,发了半天呆。
到底是谁杀了我哥,又扔到了郑家坟里突然发生的一切,让王五反应不过来,哎,又不能报警……作孽,不过,我这关倒是容易过了。
第二天,阿花在村子里到处找王四,说是王四昨晚喝多后跑了出去,一直没回来,怕是失踪了。
第三天,债主听说王五死了,半信半疑,打算来要债。看着王五家扎起来的大门和吹吹打打的百鸟朝凤,心里有些动摇,但假死的场面他们见太多了。但当稍微走近看到王四的尸体后,才不得不相信了。亲兄弟俩,长得确实很像。
走的时候骂了一句:妈的,有钱喝酒,没钱还钱。
那天,阿花和李四也来了。阿花看着棺材里的人,身体哆嗦起来,两腿也有些发软。阿花抱着王五老婆放声哭着:咱们姐俩怎么这么命苦,嫁给了这对兄弟。一个失踪了,一个死了,以后我们可怎么活啊……
村里人看着这场面有些心疼,同情。
哎,王家俩儿子这么年轻,丢的丢,死的死,留下媳妇和孩子…老王家这不是要散了…
此时人群里有一个叫赵六的警察,无论是郑二入葬的时候,还是王五放进棺材的时候,他都静静看着。这么多年,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只要哪里死了人,他都想去看看。
第五章
赵六是市里的一位老警察,因为多年前的银行抢劫案被下派到了桃花镇。
他是一个能破案的好警察,但不是一个听话守纪律的警察。所以恶人不喜欢他,领导也不喜欢他。
十五年前,有个入室偷窃案,只是这个小偷偷的不是一般人,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当时副局直接气得拍桌子,这件事性质极其恶劣,是对警方的严重挑衅!对了,今年那个先进呢,抓不到人给他撤了!赵六刚被评上该年度的先进,这个重任就自然落到了他头上。
赵六从口袋摸出烟,烟盒里就剩最后一根,他抽出来叼在嘴里,摸出火柴点燃,甩灭,把烟盒捏扁扔掉。
赵六的师傅来找到了他,神秘兮兮地说:一条烟,一顿酒,换你条命,换不换
赵六笑着说:这是拿我两条命换一条命。
师傅一巴掌打在了他头上:没跟你小子开玩笑。
省里刚出了文件,要整顿公安队伍,尤其是各级领导干部,严查作风纪律。
查呗,我干净得敢在省厅拉屎。
谁他娘有空查你这混小子。省里刚出了文件,市局就被盗窃了,你不觉得巧合谁敢去他那偷啊。
有道理,赵六边说边给师傅点了一根烟,那我更得把小偷抓回来。
妈的,你是不是虎啊。师傅在后面对着赵六破口大骂。
一周后,赵六把小偷送进了局子里。在他马上拷问出实情时,副局换了个主任亲自去审,以此突出对本案的重视。后来因为证据不足,在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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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以后,无罪释放。只是赵六再也没有拿过先进。
五年后,该市发生了一场重大的银行持枪抢劫案。在警匪互射时,他在侧面击中了其中一名嫌犯的下巴,自己也不幸被犯人击中了左腿,落下了残疾,成了一个瘸子。中枪后的嫌犯恼羞成怒,劫持了一个女人当人质,声称只要敢再追就打死她。作为领队的赵六只能让警察放慢速度,保持距离,不要激怒匪徒。结果导致了劫匪消失在了警察视线里。人质也从那天开始消失了,没人再见过,连尸体都没有见到。
因为这个事,赵六又被有心人陷害,说他故意放走了劫匪。赵六因此从市里调到了镇上,负责桃花村及其周边几个村。赵六在这一待,就是十年。
叮铃铃——
喂,桃花镇派出所。
同志你好,我找赵六。
师父
哎哎,没想到是你小子接电话。今晚有时间吗,今晚八点老地方。有事跟你说。
好的,师父。
晚上俩人在一餐馆见面,点了个小鸡炖蘑菇、一盘酱猪肉,一盘花生米,外加一个凉拌菜,师父拿出了一瓶高度白酒,一人一杯倒满。
妈的,我跟你说,师父,我可算想明白了,肯定是副局看我不顺眼,估计这孙子早就想让我走了。
我当时可没少劝你,你非要上那个劲。
我就是看不惯。
现在呢
现在我就只想赚点养老钱,给我儿子娶个媳妇,等着退休。
这次有正事跟你说。你现在有个机会回市局,干不干
具体呢肯定没那么容易吧。
我前几天接到上级电话,有个老领导的闺女酒后杀了人,马上要执行死刑了,只要你帮忙找个替死鬼,完事就给你调回市里。
赵六一直在想让谁当这个替死鬼。只要走个形式让子弹在她头上打个窟窿,然后拖出去,根本没人管死的究竟是谁。
他想到了郑二,只要走个形式,子弹在她头上打个窟窿,谁管死的是谁。凭借老警察的经验,他选择了黎明前短暂但最黑的那段时间来到了郑二坟前,此时雨已经很小了,坟前乱糟糟的脚印引起了他的注意:脚印深浅不一,尺码大小也明显不同。
奇怪,这么大的雨已经下了五六个小时了,白天的脚印肯定已经冲淡了,这的脚印只能是下雨后踩的,而且不止一个人。
但这时候的赵六不想多管闲事,他本能地想抽根烟冷静一下,毕竟死人见了不少,挖人坟还是第一次。但当烟叼在嘴里,拿出火柴正想擦着时,他猛地收了起来,太容易留下证据了。
他吐了口唾沫,果断地挖起了坟上的土——松。当他推开棺材盖时,发现里面没有尸体,但有明显的雨水。
竟然这么蹊跷…下雨的时候,有人来过…怎么还有股酒味…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情况,发现了许多黄色和白色圆片的纸钱。白天郑二下葬时他在现场,只是烧了花圈、金银财宝和纸扎牛,并没有这些。
于是他顺着黄色圆片,走了两里路,发现了一座土明显也被翻新过的坟,只是这里并没有脚印。
一不做二不休,赵六一狠心挖开了这座坟,在里面果然发现了郑二的尸体,旁边还有一具男尸。这具男尸下巴处有个弹痕,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时他陷入了为难。这具男尸让他想起了他引以为傲的荣誉感,这就使得他不想拿郑二当替死鬼。此时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默默拿走郑二当替死鬼,自己重返市局,毫无风险;二是设计村民发现郑二尸体被盗,顺藤摸瓜找到男尸,但领导那里自己很难去交代。
他在脑海中完成了第二种方案。赵六看了看自己一瘸一拐的腿,又想了想儿子,苦笑一声。现实里,背上了郑二,拿铁锹拍烂了男尸的头,吐了两口唾沫,埋上了土。
第六章
郑二家好多年都没有发现坟墓有任何问题。张三家对冥婚也十分满意。王四失踪后,阿花一直在寻找着他,和李四过着相对幸福的生活。王五也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一切包袱都由他哥去背负了。赵六回到了市局,做一个领导喜欢的好警察。
真是一出好戏,大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