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烈日灼车
七月的柏油马路蒸腾着热气,我攥着新车钥匙站在售车大厅门口,手心沁出的汗珠把钥匙扣浸得滑溜溜的。销售经理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保养事项,我的目光却黏在门外那辆珍珠白的新车上。阳光从落地窗斜斜切进来,镀铬的轮毂闪着细碎的银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这是我用三年积蓄换来的宝贝,此刻正温顺地趴在树荫下,车顶落着几片梧桐叶,像戴了顶俏皮的草帽。
王先生销售经理轻轻碰了碰我胳膊,要不要现在试试音响效果
我如梦初醒地摇头,迫不及待钻进驾驶室。真皮座椅的凉意透过衬衫渗进后背,仪表盘亮起的蓝光在空调出风口的风中轻轻摇晃。车载香薰是柠檬草味的,混着皮革特有的气息,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那辆老吉普。当时我就趴在副驾驶车窗上,看雨滴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尾巴。
三天后这个画面就成了讽刺。我们老小区停车位比黄金还金贵,唯一能停车的空地正对东南方,连棵歪脖子树都没有。清晨五点半,我蹲在单元楼台阶上啃包子,看着第一缕阳光像融化的金箔,慢慢淌过引擎盖。车顶的晨露转瞬即逝,金属漆面开始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过年时灶膛里爆开的玉米粒。
小王,你这车停得够正啊。邻居老张拎着豆浆晃过来,他开了二十年的出租车,右肩总比左肩低两寸,要不我教你个偏方拿湿毛巾盖在后视镜上。他说着用豆浆杯指了指自己那辆漆面斑驳的桑塔纳,挡风玻璃上果然耷拉着块发黄的毛巾,边缘已经结出盐霜。
我讪笑着没接话。中午十二点的太阳直射下来,车门把手烫得戴着手套都握不住。刚打开条缝,热浪就混着塑胶味扑面而来,空调呼呼吹了十分钟,出风口才勉强吐出些凉气。最遭罪的是方向盘,裹了亚麻套子还是烫手心,握久了虎口都发红。有次接女友下班,她穿短裙刚坐进副驾就弹起来,后视镜里映出她大腿上两道红印子,像被烙铁烫过似的。
第八天开始下雨。我半夜被雷声惊醒,光脚冲到阳台往下看。雨水在车顶积成小水洼,顺着天窗缝隙往下渗。第二天掀开脚垫,积水里漂着几片枯叶,车内地毯洇出深色水痕,像晕开的咖啡渍。4S店小哥来检查时直咂嘴:这天窗密封条最怕冷热交替,您看这儿——他指尖划过胶条边缘,带起一层薄薄的皮,就跟人手上生冻疮似的,一冷一热就皴裂。
第二十一天,我发现前挡风玻璃的雨刷胶条开始打卷。原本服帖的橡胶如今翘着边,活像老太太烫坏的刘海。车载导航屏幕多了几道细纹,触控时总要用力戳才能响应。最揪心的是车漆,珍珠白渐渐泛出米黄色,引擎盖上浮着层灰蒙蒙的雾,怎么打蜡都擦不亮。
那天傍晚我蹲在车边擦轮毂,听见后备箱传来奇怪的响动。掀开盖子,备用轮胎的橡胶味混着热浪涌出来,工具箱里的千斤顶把手不知何时翘了起来,在颠簸中一下下敲着内壁。我伸手去按,却被金属表面烫得缩回手指——后备箱简直成了烤箱,灭火器外壳的温度计显示四十六度。
楼上的赵阿姨探头喊我:小王啊,你车报警器半夜总叫,我家小宝都被吓醒两回了。我连连道歉,转身时瞥见车顶天线不知何时歪了,在暮色里斜斜地支棱着,像根被晒蔫的豆芽。
此刻我站在三十七层写字楼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停车场里密密麻麻的车辆。它们整齐地趴在遮阳棚下,车漆在阴影中泛着柔润的光泽。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物业主任第三次回绝了加建车棚的申请:消防通道不能占,您多担待......
夕阳把我的新车染成橘红色,仪表盘缝隙里卡着的停车票蜷成了脆硬的纸卷。我摸着车门把手上晒脱皮的保护膜,突然听见引擎盖下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嗒,像是某个零件在高温中悄悄改变了形状。
二
热浪蚀魂
第二个月头一天就撞上大暑,知了在香樟树上叫得撕心裂肺。我蹲在车尾贴遮阳膜,汗珠子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裤腰上洇出深色痕迹。后挡风玻璃的遮阳帘卡扣前些天晒变形了,怎么都卡不紧,这会儿在风里扑簌簌地抖,活像条耷拉着的狗舌头。
要不用这个试试女友小芸从挎包里掏出管万能胶。她今天穿了碎花连衣裙,发梢被汗水黏在颈窝里。我接过胶水时碰到她手指,凉得让人心惊——她公司中央空调开得足,连护手霜都带着薄荷味。
胶水刚挤出来就凝成坨,在烈日下泛着浑浊的光。后视镜里忽然晃进个佝偻身影,老张拎着红色塑料桶,毛巾搭在脖子上像条褪色的绶带。这可不顶事。他敲了敲我车尾的排气管,金属声发闷,看见没你这消音器都起疹子了。
我凑近细看,原本光滑的不锈钢表面布满褐斑,像是生了锈的芝麻饼。老张的塑料桶里漂着块灰扑扑的海绵,随着他走动的步伐晃出细碎波纹。他的桑塔纳停在围墙根下,引擎盖上摊着湿毛巾拼成的八卦阵,正中间还扣着个不锈钢饭盒。
正午的地表温度窜到五十二度,小区公告栏的塑料边框都晒弯了腰。我躺在驾驶座上眯觉,车窗留了两指宽的缝。热风裹着蝉鸣灌进来,把遮阳板上的挪车电话卡片吹得啪啪响。半梦半醒间听见滋啦一声,像是热油锅里进了水珠。
惊醒时发现方向盘晒脱了皮。原本细腻的小牛皮绽开道裂缝,露出底下灰白的纤维层,活像道结痂的伤口。车载香水早就挥发干净了,现在车里飘着塑胶熔化的甜腥味,闻久了太阳穴突突直跳。
物业办公室的绿萝倒是长得欢实。我第三次找刘主任理论时,那些藤蔓已经爬满了档案柜。您看我这前挡玻璃。我把照片推到他面前,裂纹像蛛网似的从右上角蔓延开来,前天下冰雹砸的,可气象局根本没报有冰雹。
data-fanqie-type=pay_tag>
刘主任吹开保温杯里的枸杞,眼皮都没抬:王先生,咱们小区十四年没换过监控探头了。他背后的空调外机正对着我的停车位,热风混着铁锈味一阵阵扑过来。我盯着他后颈上那颗长毛的痦子,突然理解老张为什么总往他门前泼洗鱼水。
第八次暴雨来临时,我正给车门铰链涂润滑脂。豆大的雨点砸在引擎盖上溅起白烟,沥青地面腾起的热气把裤腿烘得滚烫。忽然听见咯吱异响,抬头看见天窗密封条正在雨水里慢慢蜷缩,像被开水烫到的蜈蚣脚。
小芸的尖叫比雷声还吓人。她钻进副驾时,安全带扣烫红了手背。这破车!她甩开我递过去的冰镇矿泉水,瓶身凝出的水珠砸在导航屏裂痕上,早知道就该买地下车位!我盯着计价表上38万的成交价没吭声,雨刮器在眼前疯狂摆动,把她的侧脸割成模糊的碎片。
第二天发现雨刮电机烧了。维修店伙计拆开盖板时,掉出窝干瘪的壁虎尸体。您这车都快成烘干机了。他用螺丝刀戳了戳焦黑的电路板,ABS传感器也快完蛋,雨天刹车可得悠着点。
老张的预言在立秋那天应验。我载着母亲去医院复查,高架桥上刹车突然变得绵软。仪表盘上黄灯闪烁时,后视镜里母亲攥着扶手的手指关节发白。下了匝道靠边停车,掀开引擎盖的瞬间,防冻液壶砰地喷出股白烟。
修车师傅举着内窥镜直摇头:活塞环有点变形,得大拆。他扳手上粘着黑乎乎的油泥,您这是把车停炼钢炉里了车间顶棚漏下的阳光里,我看见无数金属碎屑在油污中浮沉,像撒了把黯淡的星沙。
傍晚回小区时,发现老张的桑塔纳不见了。往常他总蹲在车边听相声,收音机天线绑着红布条。赵阿姨说中午有拖车来过,那声响跟杀猪似的,整栋楼都在晃。她怀里的吉娃娃冲着我的车狂吠,塑料食盆在墙角投下细长的影子。
我蹲在老张的停车位上摸到滩油渍,指尖沾着蓝莹莹的冷却液。起身时撞见刘主任在倒建筑垃圾,推车里堆着断裂的遮阳棚支架。他躲闪的眼神让我想起上个月被野猫扒烂的快递箱,里头是退了三次的太阳能车载风扇。
深夜被警报声惊醒时,我竟有种解脱感。披衣冲下楼,看见自己的车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油光。发动机舱飘出缕青烟,焦糊味里混着甜腻的塑胶味。119来之前,我摸到引擎盖烫手的温度,忽然想起父亲那辆老吉普自燃时的场景——火苗是从油门线开始爬的,像条吐信子的金蛇。
消防员掀开车前盖的瞬间,我瞥见线路套管上凝结的彩色水珠。那些五颜六色的结晶附在电线表面,像极了小时候化学课做的硼砂雪花。带队的队长摘下面罩时,我注意到他手套上沾着亮晶晶的碎屑,在月光下泛着孔雀翎似的光泽。
三
焚心自燃
焦黑的引擎舱在路灯下冒着热气,消防水枪在地上冲出蜿蜒的泥沟。我蹲在花坛边上数蚂蚁,它们正排着队搬运烧焦的线束碎屑。刘主任趿拉着塑料拖鞋赶来时,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花露水味,混着发动机舱飘来的焦糊气,像过了期的蚊香。
人没事就好。他递给我瓶冰镇盐汽水,瓶身上凝的水珠吧嗒吧嗒砸在烧变形的轮毂盖上,要说这自燃险可得买全乎......话音未落,拖车钢索绞盘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惊飞了车顶上打盹的野猫。
维修厂的日光灯管总带着嗡嗡声。师傅拆开发动机护板时,掉出块指甲盖大小的晶体,在油污里泛着孔雀蓝的光。这玩意儿够邪性的。他用螺丝刀尖拨弄着,晶体滚到台灯下突然碎成齑粉,看着像铜锈,可你家车又没泡过水。
我盯着墙上的维修报价单发呆,最底下那行线束总成更换的数字跳得人眼晕。小芸发来微信说要加班,聊天背景还是我们提车那天的合影。照片里新车光可鉴人,挡风玻璃映着朵胖乎乎的云,现在那位置留着消防斧劈开的窟窿。
老张消失半个月后突然出现了。我在菜场撞见他推着三轮车卖莲蓬,桑塔纳的收音机天线绑在车头当旗杆。早劝你拿湿毛巾降温。他掰开个莲蓬,青籽儿蹦到我鞋面上,我那车就是晒穿了缸垫,修车的钱够买头牛犊。
刘主任办公室的绿萝枯了大半。我第五次来要监控录像时,藤蔓上耷拉着的黄叶像串干瘪的灯笼。他突然痛快起来,从抽屉深处摸出个U盘:那天消防通道的录像,就存了三天。视频里我的车在午夜突然抖动起来,前大灯诡异地闪了两下,接着引擎盖缝隙里钻出缕青烟,活像旧烟囱冒的煤灰。
保险公司定损员来那天刮台风。他撑着印有logo的蓝伞绕车转圈,西裤裤脚被雨水打成深灰色。自然老化不在理赔范围。他敲了敲龟裂的尾灯罩,再说您这停车环境......突然哐当一声,被腐蚀的雨刮臂砸在挡泥板上,在积水里溅起混着油花的水珠。
我开始留意小区里其他车辆。七号楼那辆红色科鲁兹天窗密封条早就翘边,车主拿透明胶粘着;十三号楼前的GL8引擎盖上常年盖着反光膜,边角被晒得卷成鱿鱼须。最吓人的是幼儿园旁边的比亚迪,充电口周围凝着层白霜似的晶体,凑近闻有股铁锈味。
小芸搬走那天下着小雨。她拖着行李箱轧过消防水带留下的压痕,轮子卡在裂缝里差点摔倒。车没了还能再买。她临走前看了眼墙上烧焦的车钥匙,可人不能总活在烤箱里。我蹲在玄关擦她高跟鞋留下的泥印,听见楼下收废品的在砸车门,叮叮当当像是敲丧钟。
入秋后阳光变得绵软,可我的新停车位正对着变电箱。物业给划的白线已经褪色,隔壁车位的凯美瑞总停得歪歪扭扭,副驾门把手上结着层糖霜似的蓝晶。有回我趁车主不在偷摸抹了点,指尖立刻火辣辣地疼,像是沾了四川辣椒面。
维修厂来电说查出点蹊跷。烧毁的线束套管内侧附着彩色结晶,拿去做光谱分析居然含稀有金属。您小区附近有电子厂师傅在电话里喘得厉害,背景音是砂轮机的尖叫,这玩意儿像电路板高温熔炼的析出物。
我举着手机走到阳台,正好看见刘主任在倒建筑垃圾。月光下推车里闪着细碎的彩光,跟他围巾上粘的亮片一个色。野猫从废料堆里叼出截电缆,塑料外皮上凝着葡萄紫的结晶体,跑动时在水泥地上划出流星似的轨迹。
四
晶毒迷踪
霜降那天,物业派人来刷停车位标线。白油漆混着砂砾堆在变电箱旁,被秋风卷起细小的旋涡。我蹲在枯黄的草坪上捡结晶,透明密封袋里已经攒了七八种颜色。隔壁凯美瑞车主老钱凑过来看热闹,他食指关节肿得像胡萝卜,说是上周摸过车门把手后就开始溃烂。
像不像小时候集糖纸他咧着嘴笑,金牙上粘着韭菜叶。我瞄见他后备箱里的高尔夫球包,金属杆头凝着层蓝莹莹的霜,在阳光下泛着毒蘑菇似的艳丽光泽。
幼儿园的秋千链子生了锈。我借口找快递绕到沙坑边,孩子们堆的城堡上闪着星点彩光。穿粉裙的小女孩把沙铲递给我:叔叔你看,亮晶晶的宝石!她掌心躺着粒石榴红的晶体,指甲缝里渗着血丝。保育员冲过来时打翻了水壶,瓶底沉淀着絮状的青灰色杂质。
刘主任办公室新换了空气净化器,出风口飘出的柠檬味盖不住若有若无的焦糊气。他说话时总挠左手背,那里结着块鱼鳞似的痂。市里要来评文明小区。他把通知单推给我,纸角沾着碘酒痕迹,王先生您是文化人,这宣传栏......
话音被救护车鸣笛切断。三楼孙奶奶的泰迪犬口吐白沫瘫在电梯口,宠物医院说是重金属中毒。我帮忙抬笼子时,看见它绒毛里粘着紫水晶似的颗粒,在日光灯下折射出妖冶的光斑。
老张的三轮车斗里铺满旧座垫。他正在拆桑塔纳的音响,螺丝刀捅进电路板时溅起簇绿莹莹的火花。这玩意大补啊。他晃着烧变形的电容,上面覆着层砂糖似的结晶,磨成粉拌猪饲料,保准三个月出栏。
我跟着垃圾清运车跑了半座城。郊外焚烧厂的烟囱吐着灰白色絮状物,落在挡风玻璃上滋滋作响。穿橙色工服的师傅掀开苫布,建筑废料堆里露出半截机箱壳,保险杠上黏着的彩晶与小区里的一模一样。
小芸寄来明信片那天,自来水公司突然上门换管道。施工队刨开柏油路,埋在下面的铸铁管长满绿毛,维修工用撬棍一捅就簌簌掉渣。这水你也敢喝他踢了踢锈成蜂窝的管壁,早该举报到环保局去。
我在老钱的车库发现本泛黄的工作日志。他年轻时在电子厂当仓管,97年6月17号的记录用红笔圈着:处理废料32箱,刘建军签收。泛潮的纸页上,经办人签名弯钩特别大,跟物业主任办公室的荣誉证书落款如出一辙。
冬至清晨,我在变电箱后抓到只通体雪白的刺猬。它蜷在电缆沟里发抖,尖刺上缀满冰凌般的结晶。野生动物救助站的人来得很快,戴胶皮手套的姑娘翻开记录本:这个月第七只了,全都......
她突然噤声。我瞥见夹页里的照片,流鼻涕的孩子们举着X光片,肺部阴影宛如冬天结霜的窗花。相机日期显示是2003年冬,背景里父亲那辆老吉普正停在小区门口,引擎盖上隐约可见彩虹色的反光。
五
毒根难除
腊月二十三,糖瓜粘牙的日子,物业在公告栏贴满文明小区奖状。我踩着梯子挂灯笼,手指抹过烫金边框,粉末在阳光下泛着熟悉的孔雀蓝。刘主任在楼下指挥摆盆栽,藏青羽绒服领口沾着碘酒,挠破的手背结痂像块风干的阿胶糕。
老钱抱着高烧的孙子冲进社区医院时,我正在复印店印举报信。玻璃门映出救护车顶灯旋转的红光,孩子衣袖上粘着石榴红晶体,和孙奶奶家泰迪犬绒毛里的如出一辙。穿防护服的人来得比120还快,隔离带把七号楼围成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父亲的老相册在床底躺了十八年。泛黄的合影里,他倚着老吉普抽烟,车头保险杠上凝着彩虹色结晶,和烧毁的新车零件袋里的一模一样。照片背面钢笔字洇了潮:1998年冬,电子厂搬迁留念。当年负责废料处理的副厂长,如今是区环保局副局长。
年夜饭前夜,我撬开变电箱后的水泥封盖。手电光柱里,埋了二十年的铁皮桶正在渗漏,彩色粘稠物顺着电缆沟蜿蜒,像条冬眠被惊醒的毒蛇。手机录像里,桶身昌明电子的logo正在月光下淌出靛蓝色眼泪。
小芸回来取大衣那天,正赶上联合调查组进驻。她倚着门框看我打包证物,忽然伸手拂去我肩头的结晶粉尘:当年你爸追查厂里排污,被调去开了一辈子通勤车。她指甲盖上的裂纹渗着血丝,和幼儿园孩子掌心的伤痕一个走向。
刘主任被带走时还在嘶吼,腕表卡在变形的U型锁上。他挣扎甩飞的皮鞋砸碎宣传栏玻璃,文明小区奖状碎片在风里打旋,露出背面的工程验收单。签字栏那个夸张的弯钩,和老钱工作日志上的红圈重叠成血色惊叹号。
拆污染源那天下着冻雨。挖掘机抓斗撕开化粪池盖板的瞬间,白雾裹着恶臭冲天而起。穿防护服的工人舀出坨沥青状物质,里头裹着父亲那辆吉普的车牌。环保局的人说,这是当年偷埋的电路板废料,高温高湿发酵出腐蚀性气体,遇金属就凝成毒结晶。
老张蹲在警戒线外啃烤红薯,呼出的白气里飘着彩色星点。早说了湿毛巾不顶用。他掰开焦糖色的薯肉,露出里头紫莹莹的芯,我那车晒穿缸垫那年,厂后墙根冒的蘑菇都是荧光绿的。
清明节我买了束白菊去公墓。父亲碑前积着层灰雪,雪粒里掺着熟悉的彩色结晶。照片上的他比记忆中年轻,身后老吉普的雨刷器永远停在四分之三处。我用袖口擦去车牌上的污渍,金属边框已经朽成蜂窝状,摸上去像团风化的沙。
卖掉车残骸那天,二手车贩子直咂嘴:您这晒得比海南的泡水车还惨。他掀开后备箱盖,夹层里突然滚出颗玻璃弹珠,里头冻着朵霜花似的蓝晶体。我攥着它走过老街区,电子厂旧址上正在建儿童公园,打桩机惊飞一群羽毛泛彩的鸽子。
小芸寄来婚柬那晚,我蹲在阳台种绿萝。楼下新栽的银杏树坑里,工人正往土里掺石灰。月光淋在叶片上,叶脉渐渐浮出蛛网似的荧光纹路。手机突然震动,宠物医院发来孙奶奶家泰迪的体检报告,重金属含量那一栏画着血红的下划线。
我最终没去参加婚礼。立春那天的阳光很好,新买的自行车停在老车位,车筐里摆着盆吸收了结晶的虎尾兰。刘主任的案子开庭时,我在居委会看现场直播,他鬓角白了大半,挠烂的手背缠着绷带,像戴了副褪色的手套。
散场时遇见老钱牵孙子遛弯,孩子戴着奥特曼口罩。医生说坚持透析能活到十八岁。他踢开路上闪着彩光的碎石,童车轱辘碾过的地方,有嫩芽正顶开沥青裂缝。那抹新绿在晶体粉尘中微微发颤,像团摇曳的青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