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当然是选择原谅她 > 第一章

谢逐渊是我在灵山捡来的。
彼时他浑身是血,狼狈不堪。
我见他可怜,起意救了他。
为了报恩,他赘入我家门。
在我们成婚三个月后,他却消失了。
我跑遍整个灵山,都没寻到他。
我想,他不会回来了。
后来,我又在灵山捡了个人。
他问:你想要什么
我答∶你能给我什么
凡我所有,皆可奉上。
那你嫁给我,做赘婿可愿
他脸红如霞,迟疑地点点头。
忽然,门被猛地推开,两个带刀侍卫分立左右。
谢逐渊黑着脸进来。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扯出一丝笑。
用我暖床不够,还要找他人
1.
天色如墨,大雨倾盆。
珠帘微晃,暗香浮动。
风势渐长。
我夹起一口菜,味同嚼蜡,索性放下了筷子。
恒霜道:潭娘子,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恒霜是这处宅子中的侍女,一个小我六岁的妹妹。
她天真烂漫,能与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像是灵山的春燕,能破开宅子的死气沉沉。
我摇摇头,问:谢逐渊呢
传信的说,小侯爷军务繁多,暂时抽不出空来。
军务繁多……当真是大忙人啊。
恒霜听出我的阴阳怪气,道:听说是西北战事又起,若非如此,以小侯爷对姑娘的珍重,早跑来见姑娘了。
珍重
我环顾四周。
金缕衣,檀木床,渴饮千金酒,饿啖山海肴。
的确,这些是我不曾有过的,玉食锦衣之下,让我难免有了一丝恍惚,仿佛一场大梦。
一个村女得到了永安侯世子的垂怜,在世人眼中,是何等的有幸。
因谢氏一门在耀耀皇权之下,风光无限。
在他人口中,我得以窥见谢家旧事之一隅。
他的祖父永安侯谢坚,果敢坚毅,战无不胜,曾陪着太祖出生入死,太祖即位后,赏其千金,封万户侯。
他的父亲谢无疾,为人少言不泄,官至太尉,手掌重权,位极人臣。
太祖为结两家之好,或思于笼络谢氏,为长子与谢氏女定下婚约。
昌吉三十年,太祖崩。
长平元年,谢家小姐入主中宫,同年谢逐渊出生。他幼时机敏好动,帝喜,便允其常伴在身侧。
从祖父之志,少而骁勇,且承谢氏荫庇,张扬肆意。
正如这次重逢后,他不由分说地将我带到这处私宅中。
说是邀我小住,实则变相地囚我在此地。
真是胆大妄为。
他不愿来见我,也不愿放我走。
相识一年,我竟猜不透他的心思。
可我记得,明明不久前,他还是个笑如朗月的少年郎,心中藏不住事,常与我倾言,与我诉衷。
这才过了多久,就变得这般陌生了
难道恢复记忆了,便露出獠牙不成!
是了,那定是他失忆时的伪装……
初遇那日,是雨季难得的晴天,我带着油菜花上山采药,油菜花摇尾狂奔,很快没影了。
不一会儿,在数声犬吠中,我看到了杂草堆中的谢逐渊。
他肩上中了一箭,嘴唇发黑,看来是箭上有毒。
幸而我会点医术,家中也有草药。
为他清理伤口时,我发现他身上有不少疤痕,大大小小数十道,最深的一道横贯腰间。
血色华衣,指尖厚茧,满身刀伤,他身份不简单啊。
我顿感不妙,能满身是伤昏倒在山里的,怎么可能是什么普通人,这分明是个烫手山芋。
烫手山芋如今虚弱至极,半条命还握在阎王手中,我也只能看着他叹气。
直到天黑,他还未醒,唯有鼻息间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我让油菜花守在他身边,油菜花像是听懂了一般,乖乖坐着不动了。
刚走没多久,油菜花忽然叫了起来。
我进去一看。
床上的人悠悠转醒,他捂着伤口撑起身,茫然地看着我。
你昏倒在灵山,是我救了你。
他定定看着我,泛白的唇中缓缓吐出几个字:谢谢。
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捎信给他们。
他捂着脑袋,蹙眉晃脑,惘然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真是晴天霹雳,少有的艳阳日也让我心中湿冷。
我心一横,道:我只能留你四日,四日后,你自行离开。
嗯。
他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我已无暇猜测他的心思,望着茫茫灵山,我仿佛看到了无数把刀已朝我砍来,如果他的仇家发现他在这,我命垂危啊。
次日清晨,我在犬吠中醒来。
我用被子蒙住头,门外又传来咚咚的敲击声。
开门一看,谢逐渊正砍着柴火,油菜花围在他身旁打转。
他挥动斧头,肩背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许是伤口裂开,缠伤带上已渗出血液。
面如冠玉,劲骨丰肌,确是个美人。
可美人不着寸缕地砍柴,哦不,他腰间还缠着衣物遮挡,可就算如此,给人的震撼也实在太大了。
我瞪大眼,不可置信道:你在做什么
谢逐渊停下动作,道:你救了我,我想报恩。
他挠挠头,又说:我不太会干这些,不过……我会学,我保证!我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
别折腾了,你回去休息。
我推着他进屋。
又一日,我睡醒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味道……还算差强人意。
出门一看,谢逐渊提着桶在喂鸡鸭,油菜花又跟在他屁股后面,时不时扒拉他的腿。
此情此景,我无话可说。
心中想得只有一件事:是不是该给他买身衣服
青天白日的,虽说没什么人,他赤条条在外面总归不好。
如是想法,便如是做了。
他呆呆地接过衣服,眼若琉璃,辉光点点。
话说他穿上布衣的模样,着实顺眼,压住了他眉宇间的锋芒气,整个人内敛了不少。
我不禁多说了几句:你说你失忆了,那我该怎么叫你呢,总不能成天喂啊哎啊的喊吧
谢逐渊沉思。
半晌后,他道:谷雨。

天又下起绵绵细雨,谷雨……那不就是前几天吗
见雨是雨,这名取得挺随性啊。
我给油菜花取名还看它一身黄呢。
我点头,道:好名字……
你呢
我姓潭,单字芸,你可唤我芸娘。
潭芸……芸娘,我记住了。
四日之期已过,我见灵山并无异动,还是收留了谢逐渊。
毕竟只是多了双碗筷,少得却是砍柴、做饭、饲鸡养鸭、遛狗此类杂事。
他衣着不凡,想必失忆前也是个贵公子,庖厨之事却得心应手,真是出乎意料。
见他做得不错,我也就放心地上山打猎、采药了。
那时的我和他并无丝毫的逾越之意。
双方心中都紧绷着一根线。
我仍在想他是否会给我带来更多的麻烦。
而他大概是想着,如何让我不赶他走,如何恢复记忆。
可不知何时起,一切都渐渐变味了。
一天之中,他总是跟在我的身后,打猎、采药、捕鱼都是双人成行。
行山途中的无意识触碰,他局促地藏手,微红的耳朵,失序的肢体动作,都让我心中一颤。
更要命的是,他的目光热烈得让人难以忽视。
虽有虎狼之姿,眼神却如犬鹿般无辜,将他一身凌厉之气消得一干二净。
我无法脱身,纵容他一步一步地靠近。
许久后,我听到自己问他:你可愿嫁给我
他的脸上泛起红晕,轻轻牵起我的手。
芸娘……
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一时冲动定下的决定,让我恍惚了很久。
在捅破窗户纸的第二日,我们便成亲了。
山川草木为证,日月相贺。
我本以为我会与他在山间自由一辈子。
好景不长,他恢复记忆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开了。
他留下了一张纸条,扬长而去。
纸条上只写了两字:勿念。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纸条,实在难以把如此决绝薄情的话和他放在一处。
即便如此,我还是去找他了,虽知是徒劳,但当我跑遍灵山,气喘吁吁时,也让我死心了。
我以为我和他再无交集,没成想他又出现了。
到底是旧情难忘还是心有不甘,想必他心中清楚,否则也不会以如此强硬的手段,将我绑到邺州。
他,绝对是我的梦魇。
在他离开后的每一日,我都无法安眠。
如今在他的私宅更是对我的折磨,我不想此生系于他喜怒之间,却放不下他。
2.
这处宅院虽大,却很无趣,说得上话的也只有恒霜。
我只能写些随笔记录往事。
谢逐渊不肯相见,还派人看着我。
我真想问问他是不是失心疯了,也不知我何处惹怒他了,要这么对我。
昨日我终于见到了谢逐渊。
那时我正在梳妆,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潭娘子,不好了!
恒霜打开门,只见侍女两眼含泪,身体微颤,抽噎道:栓狗绳断了,狗,狗不见了。
别哭,我抹去她的泪,它什么时候不见的
方才我去膳房给它找吃的,转眼它就不见了。
没事,我们去找陆姜。
陆姜是谢逐渊的侍卫,是谢逐渊派来监视我的。
狗不见了陆姜扬眉,狐疑地看着我们。
对,估摸着从府上狗洞出去了。
牛啊,我站在这这么久了,竟然从我眼皮子底下跑了。
他啧啧称奇。
我要出去找它。
陆姜双手环胸,否决道:不行,他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外面车水马龙,出意外了怎么办我得去找它。
陆姜拗不过我,我去找,但你不行,将军说了,你不能踏出这里一步。
你一个人得找到何时况且油菜花又不会听你的话,带上我们,事半功倍。
可是……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你不说我们不说,谁知道我出去了而且,若你不带我出去,你一走,我上树爬墙都能出去,你放心,我绝不会乱跑。
陆姜想了想,妥协了。
我如愿出府了,还没来得及长呼一口气,余光忽然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谢逐渊,他站在马车前,不知在做什么。
将军!陆姜大吼一声,兴奋地朝他挥挥手。
我给了他一个肘击,他嘶了一声,疑惑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蠢,你一喊他,他不就知道你放我出来了,这种情况,不应该偷偷回去吗
陆姜懊恼地拍着脑袋,哎呀!我忘了这茬事!
远处的谢逐渊听到声响,便转过身,他怀中抱着狗,看向我时,有些诧异。
他身后的马车上,一角帘子被轻轻挑起,我看见一张白净的脸。
虽隔得很远,但我知道,她也在看我。
谢逐渊抱着油菜花小跑而来,他穿着一身红衣劲装,如枫似火。
小侯爷昨日不是说公务繁忙吗,今日怎么抽出空来了
谢逐渊欲言又止。
芸娘……
我并未给他一个眼神。
马车上走下来一个高挑女子。
那是一张美艳张扬的脸,她的眼神桀骜,让人心生疏离。
女子时不时掩唇轻咳,看起来有些虚弱,但举手投足间,皆显出沉稳之气。
公主陆姜倒吸一口气,将军,这……
公主
难道她就是谢皇后长女……秦鸷
谢逐渊不慌不忙,道:表妹若无事,就先回去吧,今日之事,还望阿鸷帮忙瞒下。
秦鸷微微一笑,道:自然,只是表哥,不引荐一下这位姑娘吗吾从未听你提起过。
她叫潭芸,是……我的一位友人。
我嗤笑一声,心如冰窖。
友人……咳咳……
秦鸷捂胸咳嗽,她仍笑着,但眼中笑意全无。
我看到她眼中,似有泪光闪过。
夜深,海棠簌簌。
谢逐渊拥住我,仿佛二人心中罅隙从未出现。
我一脚踹开他,讽刺道:没见过谁同友人如此亲近的。
我很想你。
未必见得,派人喊了你多少次了,你装作不知,怎么,谢世子一夜之间回心转意了
谢逐渊又贴了上来,轻吻我的眼角。
西北战起,我明日便要走了。等我回来,我便能光明正大同你在一起了,芸娘,信我好吗
谁要同你在一起了
我们成亲了,天地为证,自然作数。
你不辞而别,这段姻缘,已经断了。
我的错。
谢逐渊呼吸加重,他摩挲着我的脸,低声道:芸娘,我们忘了过去,从头开始。
他语带恳求,以退为进是他擅长的伎俩,也是他引诱别人的伪装。
我别过头,不愿再多话。
窗外海棠未眠,盏盏明灯环绕,光染胭脂,灼灼其华。
醒目的红,让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起那双眼,泪与痛、隐忍还有不甘……
秦鸷,喜欢谢逐渊。
你看看我。
谢逐渊轻轻捏回我的下巴,眼中水光盈盈。
谢逐渊,我早就不是能掌控你的人了,何必惺惺作态
或许他从来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早在我救下他时,我和他已经剪不断理还乱了。
3.
秦鸷的眼睛,让我想到了一个故人。
太祖一统天下后,小国皆臣服。
有国名焉,在魏边陲之地。
焉,意为天命之鸟。
天命神鸟,降而生焉,以滋生息。
焉国王上王后膝下育有一女,名山语。
与山语者,可语险峻也。
国师道∶公主降于详时,此乃大善。
如国师之言,山语出生时,天降大雨,久旱逢甘霖,的确是吉兆。
她是王上王后的掌中至宝,王、后甚爱之。
山语性格内敛,喜读书,涉猎广博。
但她生有不足之症,不喜言笑。
王上怜惜她,选国中聪慧女童进宫,伴其左右。
长平八年,那年我十岁,我是村中远近闻名的神童,可神童是女子,便令人叹息了。
于是爹娘收了一大笔钱,我就被带进宫了。
公主对我所说的乡野之景心生向往,这与她在书中所见河山有所不同,她便常常召国中异士来讲世间奇景奇事。
若言之有物者,重赏。
不久,国中上下皆掀起争相效仿之风,有人说志怪,有人谈长生,有人贡瑰宝。众人皆知,能博公主一笑,就半只脚踏上了青云梯。
我深感不安,而山语不以为意,她说:他们告诉我想知道的,我给他们想要的,这不是你说的公平吗
那时她只有九岁。
公主爱牡丹,为了让牡丹在冬日盛开,宫中又耗了不少人力与银两。
她生辰那日,宫中牡丹竞相绽放,鲜艳动人,她很高兴,便在亭中作起了画。
我自觉无趣,躲在一边偷懒。
她画到一半忽然顿住,转身问我∶书上说,唯有牡丹真国色,天地之大,难道真的没有能与之一较的
时人爱时花,若是都以风尚评国色,那世间便无真国色。
我未曾出过宫,在我所见中,只有牡丹,最深得我意。
四季之花,各有所美,花本无贵贱,有人会为乡野油菜盛放而喜,但很少有人会珍爱逆反天时盛开的牡丹。
山语歪头:你在生气为什么
我摇头,道:人的喜爱只是一时的,而耗去的人心是不会再回来的。公主若真爱花,那就要顺应天命。
我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从皇权中出生的人,生杀予夺全在她一念之间,可她尚且年幼,如果不能克制欲望,那载舟之水必将吞没她。
我在宫中的第五年,异族商人献上一个少年。
传闻他是斗人场上的常胜之人。
特献于王上,以供取乐。
焉国贵族间流行角抵之戏。
在焉国隐秘之处,有无数的斗人比试之所。
斗人,多以命为赌注,以此来吸引王公贵族的注意。
山语对此深感不齿。
笼中的少年被锁着四肢,神色颓然,难免让人产生恻隐之心。
于是她极力说动王上,让少年留在她身边为奴。
因为此男不爱说话,她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不言。
不言身形高大,眼神深邃,总是默默干活,不与人交谈。我们问他什么,他最多嗯几声,总而言之,就是冷漠。
一副你想弄死我就弄死的模样。
他和你一样大胆。
山语如是评价。
刚遇见你时,就感觉你和别人不同,即便你跪在地上,但你的眼神看向我时,永远都没有怯懦。我看过你的眼睛,才发觉到别人眼中的害怕。
我撇撇嘴:我可不敢像他这样,因为我在当时无法揣测你的想法,而他之所以敢这么做,不是他不想活,只是他料定了你不会杀他。
一个踩着奴隶膝盖的人,是不会关心奴隶膝盖有没有受伤的。当山语露出善意,就已经被握住了把柄。
不言的态度,让山语起了好胜心。
她不懂不言为何对她的好意视若无睹,对她的身份毫无恭敬。
我劝道:公主,你还是要多读书。
她很抓狂,抓耳挠腮也想不明白。
我沉默须臾,道:用一句话说,大概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言力大无穷,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很快从干杂活的提升成了公主侍卫。
他总跟在山语身侧。
她喝药,他在一旁;她赏花,他在一旁;她作画,他在一旁。
我实在难以忽视他的存在,山语倒是无所谓,她常和我们谈今日听来的趣事,不言操着不流利的焉语回应几句。
我们渐渐相熟。
山语知道不言的心结,极力劝说王上严查斗人取乐之风。
王上允了,却遭到焉贵族的反对,此事便不了了之。
公主很是愤懑,我和不言早已知晓结局,心中麻木。
焉王宫是个无趣的地方,面上歌舞升平,背地里酒池肉林。
他们七情六欲早就如参天巨树般紧密相连,谁会管人间的刀山火海。
山语有心无力,她身体本就羸弱,怎有能改变世道的能力
连不言都劝慰她,不要忧心了。
因为我们根本撼动不了巨树的根基。
无能为力,就起了逃心。
我记得那是元夕的前几日,焉国将军柳长念回来了,山语带着我们偷偷去见他。
柳长念长相俊美,几年前生辰宴惊鸿一瞥,山语便芳心暗许了。
表哥!
她喊住柳长念,小跑追上去。
柳长念拱手,道:殿下。
过几天便是元夕了,表哥可愿意陪我出去走走
柳长念一愣,道:元夕之日鱼龙混杂,殿下身弱,当保重身体。
我最近精神不错,况且,有不言在,没人能伤害我。不言,你说对不对
不言嘴唇紧抿,嗯了一声。
我会乔装打扮的!表哥,就答应我吧。
柳长念目光扫过不言,轻笑一声:早就听说殿下身边有个侍卫武艺高超,今日总算见到了。
山语急忙道:不言很厉害的,所以表哥不用担心我。
柳长念点点头,若王上王后应允,长念定会护好殿下。
山语展颜而笑,说:好!
王上王后很少见山语如此执着的模样,被她缠久了,也就同意了。
本想多派些人来保护她,但山语拒绝了。
不言一人可抵十人。她说。
我不喜欢柳长念,但看面相,此人心机颇重。
你真的喜欢上柳长念了
我把山语拉到一角,轻声问她。
山语耸肩,道:表哥是将军,长得又好,性子温润,我心生爱慕,难道不正常
性子温润我挑眉,他上阵杀敌,怎能是个温和脾气
用你的话来说,便是你对他有偏见,性情乃天生,老天爷也只能雕琢一二,他从军前便是这个样子,从军后不变实乃正常。
我又说:你不了解他,又对他不够谨慎,很容易深陷其中。
她说:元夕,我会把握住时机探清楚的,我不能总是清醒,但也不会处处犯糊涂,你放心吧。
月上柳梢,元夕之节,才子佳人相会。
我们一行四人走在路上。
山语挨着柳长念,不言在她一侧,我为了监视柳长念,挤开了不言,获得不言一个白眼。
他最近很爱翻白眼,可能是眼睛出了什么毛病吧。
街头巷尾挂起花灯,亮如白昼。
柳长念忽然道:某曾见过宫中的灯展和盛宴,比起街上的形制,更为精美,殿下为何要舍近求远
山语回:宫中规矩繁多,元夕自当是和友人一同游玩,才有乐趣。
殿下说的是。
出门在外,就别这么喊我了,喊我山语吧。
好……山语。
山语勾唇一笑,许久未与表哥相见,不知表哥在外,可有遇到什么趣事
行军在外,无甚趣事。
我倒是听闻表哥一桩趣事。
山语停下脚步,盯着柳长念,半年前,表哥中人埋伏,消失了几个月,回来后消沉了许久,召来国中有名画师,画了不少仕女图,这是何故
我……柳长念欲言又止。
四周欢笑不绝,而我们四人的气氛却很僵持。
我想去看簪子。
我拉起山语,拦住了不言:你陪柳公子走走吧。
山语自觉失态,扯出一丝笑道:那我们先走了。
山语低语:看来他失踪的那几个月,还真遇见了什么不可说的事。
我看是遇见了魂牵梦萦的人吧,又是颓废又是作画的。
我记得你说过一个故事,讲的也是村女与贵公子情投意合之事,天底下,竟真会出这种事
我举起手中的簪子,光撒在上面,熠熠生辉。
爱上救命恩人,在世人眼中,也非罕见事。
不,山语拿起一个簪子放在我手中,我只是觉得,贵公子身在高处,就算爱上她,也看不上她的身份。
所以他只身一人回来了。我见她待在原地,神识似乎飘远了。
我又问:你死心了吗
山语摇头。
柳长念很好,他仍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子,只是,我很难受,我一面庆幸他能认清自己的身份,一面又对他权衡利弊感到失望。
这个簪子适合你。我晃了晃手中的白玉簪,别在她发髻上。
世上少有纯粹之人,你我不是圣人,柳长念也不是,你对待他,和当初对待珍爱的牡丹,有什么区别呢
山语长叹:我不爱牡丹,也可以爱别的花,但嫁娶之事,没有柳长念,又有谁更适合呢
你……
我正要开口,目光却被不远处的一个青衣女子吸引,她不着华衣,不饰金银,头上只别了一个木簪子。
女子背着一个包袱,她蹦蹦跳跳地左瞧右看,和周遭游玩之人格格不入。
忽然,我见到两抹熟悉的身影向她靠近。
我们默契地买了面具,借摊子遮挡,慢慢靠近她们。
柳长念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少女的手腕。
少女见到他,脸上的笑收了起来,一个甩手甩开他的桎梏。
少女怒斥:你做什么
柳长念道:你怎么来了
干你何事!她瞪了他一眼,猛地推开他,柳长念没有防备,跌了个踉跄。
山语噗嗤笑了出来。
柳长念慌忙拉住她,道:静娘,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
女子道:你放心,我对挟恩图报没有任何兴趣,你别对我拉拉扯扯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长念放软语气,他微微弯腰,双手放在她肩上安抚:你别气,一路走来也累了吧,我带你去吃饭,可好
你走开,女子捏紧拳头,脸都涨红了,少管我。
表哥,你这是做了什么,让人家这么生气
我和山语迤迤然走来,在一旁默默无言的不言突然笑出了声。
少女看着我们,眼睛蓦地睁大。
许是被我们脸上的牛头马面面具惊到了。
我说: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没……没有。她忽然冷静下来,朝我们点点头,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柳长念拦住她,道:有需要我的地方,就来镇威将军府。
将军府她转头看向柳长念,你是将军
柳长念舒了一口气,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女子犹豫了。
要不……我们边吃边聊山语插话道。
桌上很快叠起了空盘,这位名唤持静的姑娘,想来是路途颠簸饿了许久。
柳长念始终浅浅笑着,他不停地给持静夹菜。
我也夹了几筷子放在山语碗中,转眼对上她欲哭无泪的表情。
姑娘的意思是,你来王都认父
嗯!她咽下饭菜,放下碗。
我母亲让我拿着玉佩来认,她说我爹也是将军,叫元康。
元康我和山语面面相觑,这位将军,房中三千美妾,但膝下儿女却少,竟没想到,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原来元康将军,柳长念笑意更盛,今夜宫中设宴,他不在家中,明日我带你去,如何
好吧,持静难得正眼看柳长念,先前我救了你,你给我的钱我分文未收,如今你帮我,也算还清了,你我互不相欠,互不打搅。
柳长念脸色惨白,一脸哀伤。
次日,持静被元康带回了将军府,元康知道有持静这个女儿,高兴地摆了两天宴。
山语说:听说,元康早年曾和被抄家的管家小姐有旧情,还未成婚便见元康三心二意,于是逃了。
看来是还念旧情的,元康将军很喜欢持静这个女儿啊。
我回想起柳长念那抑制不住的笑容,他心底的死灰,怕是要复燃了吧。
但我们没想到,柳长念竟然真的急不可待。
他总是打着各种名义去元府,元康睁一眼闭一眼也没说什么,没过多久,城中就流传出元府小姐和柳将军的韵事。
众人哗然,原来当初救了柳将军的人,正是元家小姐啊,真是大义,真是天作之合!
风声传到了皇宫中。
王上王后召山语前去试探心意。
山语斩钉截铁地说:表哥爱慕元小姐,我不做棒打鸳鸯之徒。
王、后皆松了口气,道∶焉国好男儿众多,定有能配得上山儿的。
山语应下,私下却深感遗憾。
焉国王公贵族奢靡成风,难有像柳长念这样端方之人了,即便他有贵族的劣根性,即便他摇摆不定。
情爱之事在当时看来很重要,而当厄运席卷而来时,情爱是微不足道的。
瑞雪兆丰年,而长平十五年年关将近,却不见下雪的迹象。
国师说这是凶兆,明年百姓怕是不好过。
焉王祈雪未果,杀了几个贪污的大臣以求天恩。
长平十六年,夏四月,大旱,蝗虫大起。
山语作为公主,募捐赈灾,设粥厂。
长平十七年,大旱,疫病流行。
是岁,大饥,人相食。
民间流传谶语:鸟亡于木始兴。
秋,民间起义频起,宫中派兵镇压。
宫中大火起,柳氏携一众官员,立清君侧之名,带兵直捣皇宫。
元康抵挡不过,战死。
王、后被俘,王禅位。
公主院内,侍从慌乱大叫者∶叛军来了,叛军来了!
山语手中的碗蓦地落地,一阵猛咳之后,吐了一口血。
我们始料未及,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我紧紧地抱住山语,说:我们也走吧。
山语问:不言呢……不言去哪了
我张望四周,我今天并未见到他。
她攥着我的袖子,说:去找他,让他带你走,不对,不对,你自己走,快走!
我拉起她想躲起来,只听远处沉重的脚步声,道:来不及了,皇宫各处,怕是早就被叛军把守了。
公主院门口,站着一个提剑而来的黑衣男子,剑上的鲜血落在地上,成了长长的一条线。
封公主院。
声如闷雷,语调奇怪。
士兵闻言,鱼贯而入。
公主院乱成一锅粥,几个侍从没见过此等场面,拼了命地跑。
为首的男人提起刀,猛地刺穿侍从。
整个公主院霎那间失声了。
男人抽出刀,推开侍从。
满脸鲜血下是一张熟悉的脸。
不言
山语扶着胸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收剑入鞘,走入屋内,关上了门。
一切喧嚣隔绝门外,他面无异色,异常冷静。
不言被柳长念策反了。
我看着他,想起他被关在铁笼里的倔强,想起他对王室的疏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心中的弦断了,我早该意识到,这样的变数留在身边是十分危险的。
我问:冷宫起火,皇宫布防图,策反宫人,如此周密的事……你们图谋多久了
两年。
两年前那他们的第一次密谋,是在元夕。
山语情绪已近崩溃,语调都带着难以遏制的颤抖。
为何背叛我们我们待你不够好吗为何
不言眼神狠戾,吐出了他隐藏心底的恶气:
为何呵,因为恨,恨你们这群权贵,玩弄人命像碾死一只蚂蚁,只要我活着,我会杀光你们这些吃人血肉的豺狼。
山语眼中满是不解,口不择言道:可我们救了你!你已经重获自由了,还不够吗
他上前几步,一把把她扯到面前:若非如此,你们现在就是躺在地上的死尸了。
殿下,如果想活着,就不要反抗。
他眼中的恨与爱交杂着。
我突然明白,他和柳长念为何能打成共识了。
保重身体。
他大步离开,侍卫推进来一位医师,在她进门的一瞬间,门关了。
山语心如死灰,她的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上空。
她道:我明明一直在改变,克己少欲,以诚待人,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落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或许是我们站的位置不对,就注定我们终将陪葬。
覆巢之下无完卵。
山语不吃不喝已三日。
我想着都快死了,还是别做饿死鬼了,也糊弄了几口。
整日都很无聊,我和她在桌前枯坐几个时辰,相顾无言。
她突然开口:你想喝酒吗

断头酒啊,她笑了,喝不喝
我握住她的手:你不会死。
我父母已成千古罪人,我将永世见不得光,活着已无意义。
她喊侍卫去端酒菜,侍卫一听她要食物,赶忙去准备了。
敬你。
山语对我举杯。
我常常在想,若是九岁时没有遇到你,我会是什么模样,思来想去,也没个定型,但定是我如今厌恶的模样。
我回敬:不要去想不存在的事情。
她一口饮尽,喝得太急了,咳了几声。
她抚胸顺气,道:你和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但我并不能做到,就像你说平等,我常在想,这是何物。
我尽力压制那些理所当然,也做不到,君君臣臣,本是以权制权,平等之念,更似谬论。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心中郁闷一扫而空,反而有种死前的畅意。我说:人跪着,就不会反抗;而那些反抗的人,若只想着自己手握权力,那也会被后来之人打倒。
兼济天下太难,我们连自保都是问题,没有力量,没有兵权,没有声望,没有盟友,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说着说着,我有些累了,酒意涌入脑中。
我强撑着清醒,留下一句:我们还是不够狠。
4.
我是被一阵颠簸感震醒的,脑袋昏沉,全身无力。
我强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在马车上。
一种不好的预感席卷全身。
我喊道:停车!
车夫道:我家小姐说了,不送出城,绝不能放姑娘离开,还望姑娘见谅。
你家小姐是持静
是。
我使劲将指甲掐入手掌,一股乏力感顺着手臂蔓延而下。
酒里被下药了。
至于下药的人……
公主呢她在哪!
未曾见过殿下,姑娘,天色将白,往前看吧。
无力感从我心头涌出。
我踉跄地走到城门口,城门之内,都是凄凉之景。
众人衣衫褴褛,神色麻木。
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
前路在哪,活路又在哪
远处跑来几个孩童,他们身形瘦弱,穿过路旁的流民时,都被紧紧地盯着。
那是一种看到食物的眼神。
孩童见了,脚步放缓有些畏惧,仍然大声喊道:柳将军打倒了昏君,我们……我们马上有吃的了!
一个流民高声痛哭:我们,我们还能见到明年的雪吗
众人闻言,都泣不成声。
山语自刎了。
这个消息如插翅般飞遍焉地。
她在城上承认王族之错,向天命、百姓谢罪。
我听到她的死讯,眼前水光一片,我感觉,我再也看不清前路了。
所有罪孽在一场谋反中散去,百姓皆在心中欢呼,无人痛苦,无人伤悲。
人人都在长平十七年的旱灾里疯了,人性早被饥饿吞噬。
他们高声大哭,不是因为亡国之痛,而是看到了生的希望。
他们撑起骨瘦如柴的身躯,合十双手来祈愿。
祈愿能看到长平十八年的大雪,祈愿明年没有旱灾,
祈愿上天慈悲,饶恕他们在挣扎中起的恶念。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世人所求并非王兴,草兴木兴,家兴人兴。
无人有空抬头看谁临高位,人人都只期盼上天垂怜这片荒地,期盼来年能长出新的庄稼。
焉亡了。
柳长念上位后,我就离开了焉地,开始在世间游历。
万水千山,真如年少时所想一般,皆入我眼,皆留我迹。
我走过灵山时,正是春日,漫山遍野的花在风中摇曳,我终于再次看到比牡丹更美的花了。
于是我决定要在灵山隐居。
要砍柴,便会使斧头,久而久之,便有了力气。
要打猎,便会使弓箭和刀,就有了自保能力。
渐渐地,我还学会了采草药。
灵山有味稀世罕见的珍草,长在灵山的悬崖峭壁上,而灵山的山路错杂,很少有人能找到它。
而我熟悉灵山,一个镇上的商户便与我做了一门交易:我为他定期采药,他给我丰厚的报酬。
他想要什么草药,便用鸽子传信告知于我。
自由,我好像得到了自由。
焉王宫的一切离我远去了。
写到此处,又让我感受到心如刀绞,我所渴求的东西近在咫尺,而旧人已不在。
每每我细思起往事,细节却已模糊,所以我记下过往和今朝之事的目的,是想着哪怕我忘了,也能通过纸上只言片语,将我的念想保留。
5.
谢逐渊要出征了。
在走前,他又在院中放了不少武婢。
你是什么意思
谢逐渊捧着我的脸,笑意盈盈道:我要保证你的安全呀。
他一把把我抱住,声音都不自觉地夹了起来:舍不得你……我会给你写信,你要回。
这阵仗,是为了保证安全吗
看着像不让我逃出去。
可惜,谢逐渊失策了。
回……回去恒霜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墙。
好不容易等到谢逐渊走了,我脚刚落地,就看到一辆颇为眼熟的马车。
我眼见马车往这里驶来,连忙做出撤退手势。
快快快。
等我爬上墙是来不及了,我只能装作东张西望看风景。
秦鸷掀开车帘,说:姑娘怎在此处
我行了个礼,回道:院中烦闷,我想出来走走,公主殿下怎么来这了
吾来找你,正想邀姑娘出去走走。
我……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我旁边。
我说潭娘子,我撒个尿的功夫,你……
陆姜无奈地看着我,余光瞟到一旁,眼睛飞速地向那侧移动,吓得一激灵。
公公公公主殿下,他抱拳陪笑,您怎么来了
秦鸷皮笑肉不笑:怎么,来不得
属下不敢,只是挂念殿下伤势。
我问:殿下受伤了
昨日见她确实脸色不好,原来是有伤。
她将手放在胸口,道:一时疏忽,让贼人得逞了,不碍事。
她瞥了眼陆姜,道:既然无事,人我就带走了。
不可啊!陆姜站在我身前,将军说了,潭娘子不能离开。
是吾要带走她,若是表哥怪罪,便来找吾。
她掀开帘子,牵着我进去了。
马车布置极为雅致,车内悬挂着安神的香囊,正中摆着一套茶具。
她将杯子递给我,道:吾听表哥喊你芸娘,那吾也唤你芸娘显得亲近些。
我点头,抿了一口茶。
芸娘来邺州几日了
已有半月。
忽然,她话锋一转,道∶那你可知,此处乃是表哥私宅
知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不带你回侯府
我垂眸,道: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秦鸷轻哼:芸娘,高门大户并非你想得这么简单,表哥性情率真,可他父亲可不是,吾舅父是太尉,舅母也是大家闺秀,这谢府可不是好相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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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会处理好的。
我心中烦闷,脑中想起了柳长念这个前车之鉴,我与谢逐渊,持静与柳长念,会有不同的结果吗
持静有将军之女的身份,可我有什么呢
亡国苟活之人,灵山村女而已。
柳长念心思深,尚且无法抗住族人压力,谢逐渊呢
呵。她扯到了伤口,皱眉捂胸,不再说话。
公主爱慕他,对吗
秦鸷没想到我这么直接,下意识道∶什么
我说你对他有意思。
秦鸷不语,片刻后,她道:吾少时和他一同上战场,能和吾称得上对手的,只有他。所以,我们才是能并肩齐行之人。
你没有问他是否愿意。
本宫乃是大魏公主,吾要他,他便不能说不愿意。
我又问∶陛下同意吗
秦鸷瞳孔一缩,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吐出一个字。
谢家势大,陛下,可愿再成秦谢之好
芸娘说起话来,真是往人心窝上戳。秦鸷仰头饮尽茶水,杯与茶案发出清脆碰撞声。
吾不可,你也不行,谢氏兴三代,若他要娶你做谢家妇,秦谢姻亲同盟定会被瓦解,我的母后,不会同意的。
我愈发不耐烦了,道:若不可,那便不可,天地浩大,我不是非要在这邺州当贵人的,我有家,靠自己也能活,不是不嫁给谢逐渊就死了。
秦鸷带我去了一家酒楼。
她大手一挥,点了一桌子菜。
秋月楼的菜在邺州很有名,你尝尝。
我夹了一块醋鱼,口感细腻,烧得比谢家厨子好。
名副其实。
我捧着碗大口吃饭,马车上的郁闷感一扫而空。秦鸷这人,说话不好听,但是品味不错嘛。
其实这是吾第三回见你了。
表哥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吾曾来探望过,他对他消失一年之事闭口不谈,吾便一直派人暗中跟着他。有一日探子和我说,他夜里骑马离开了邺州。
第四日一早,探子又同吾说,他带回来一个女子。
于是吾悄悄来瞧过一眼,一众人站在门口,阵仗颇大。
秦鸷说着说着,突然笑出了声∶陆姜左手拿鸡,右手提鸭,他周围几个侍从皆是如此,十分滑稽,吾又看见你抱着狗蹲在门前不愿进去,表哥正想抱你进去,被你怀中的狗扑脸,真是出糗!
说起这事,我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谢逐渊把家中的鸡鸭鹅,连草药都给一齐搬来邺州了。
他没问我愿不愿意来,就替我做决定。
我是心悦他,可不代表我事事都要顺从他。
我蹲在门口,就是想让他难堪。
还没嚎上两嗓子强抢民女,油菜花先嗷了起来,谢逐渊一靠近它就扑了上去。
看谢逐渊吃瘪模样,我心情就畅快了。
我又夹起一块醋鱼,我的愉悦已然融入其中,滋味更绝了。
正巧店小二从门口路过,手中也拿着一盘醋鱼。
隔壁房中有孩童在欢呼∶醋鱼醋鱼!
另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好啦好啦,你安静些,娘亲脑袋都被你吵疼啦。
对不住,娘亲。女童慢声细语道。
她抑扬顿挫道:大哥是骗子,之前说带我来吃醋鱼,结果他忘了,还是娘亲最好了。
等你哥回来,娘亲定帮你讨回公道。
我听到她们的对话,心中觉得好笑。
哇,有糕点!
你不能吃!奇怪,我未曾点啊……冬雪,去问问店家。
想吃想吃!
不能。好吧。
夫人,店家说,是我们隔壁房间的姑娘送的。
隔壁
双方的门都未曾关上,对面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落到我耳中,我心中咯噔一下。
下一秒,一位侍女出现在门口。
她显然认识秦鸷,行了个礼,然后离开。
没一会儿,一位秀丽女子牵着孩童进来了。
秦鸷起身,道:方才听到小妹的声音,才知舅母和小妹也来了,这才想着送上糕点,是吾考虑不周了。
那女子含笑道:安娘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大夫说脾胃虚,要少食糕点。
殿下的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秦鸷抬起手,舅母,小妹,坐。
我的目光和这位夫人对上,她的眉眼与某个人很像,再加上秦鸷舅母舅母地叫,我心底便有数了,这恐怕就是谢逐渊的母亲,李幼微李夫人吧。
秦鸷,又在暗中给我挖坑。
这位是……
秦鸷接话道:吾的友人,她自小在临州,未曾尝过邺州的菜,今日便带她来了这秋月楼。
咦,这个姐姐……
女童眼睛一亮,正要说什么,被她母亲一把捂住了嘴。
额,这位妹妹认识我
不能吧,我才来邺州十五日。
她们的反应在我意料之外,我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
女童摇摇头。
她望着桌上空空如也的醋鱼盘子,道:娘亲,好饿……
李夫人道∶既然碰巧遇上,不如我们并桌如何
我与秦鸷无异议。
女童叽叽喳喳地说话,李夫人也句句回应。
吃饭有时也成了煎熬,我生怕秦鸷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姑娘怎么不动筷
听到这么一句,我忙夹起几口菜。
我的外祖母也是临州人,家中世代为医。李夫人柔柔地看着我,我幼时夜啼,在临州待过一段时间,那里盛产草药。外祖母在时,常为我制香囊安神,功效甚好。祖母走后,我便很少带香囊了。所以我见姑娘来自临州,便倍感亲近。
秦鸷坐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说:那可巧了,芸娘也精通医术呢。
我在心中给她翻了个白眼,道:太夫人配的安神香囊,许有产自灵山的无忧藿。若夫人有需要,我可试着为夫人配制香囊。
李夫人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不知姑娘现住何处,我可派侍从来取。
我住得偏僻。夫人若有需要,每月廿五,派侍从来秋月楼即可。
李夫人点头:也好。
送走了李夫人,我松了口气。
秦鸷哎了一声:我舅母如何
夫人和善,不过殿下为何这么做
表哥想用战功请父皇赐婚,打舅父和母后一个措手不及,那我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带芸娘看看谢府是什么龙潭虎穴。
秦鸷眼神冷了下去:吾想劝芸娘早些死心,免得此事被吾母后知晓,惹来一身祸患。
你说的这些,我会考虑的。
秦鸷一怔:真的
自然,我可不想成为你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很好,吾给你七天时间考虑,七日后你要给吾答复。若你愿意,吾可许你一笔厚财,助你离开,定让表哥寻你不到。
6.
我把香囊给了陆姜,道:送去秋月楼。
陆姜摆手:夫人可认得我,我去定当露出破绽,让恒霜去。
我给了恒霜一些银两:秋月楼的菜挺好的,你顺便去那尝尝
恒霜双眼冒光,拿着香囊就奔出院子了。
陆姜道:殿下这招太狠了,我早已写信告知将军,潭娘子放心。
他远在西北,又能有什么办法。
几个侍从步履匆忙,道:潭娘子,门外聚了不少马车,说是来找娘子的。
秦鸷不对,七日之期未到,她不会如此张扬。
那是谁
有说是谁吗陆姜问。
侍从道:未曾,但看马车形制,像是……像是侯府。
我走出门,一位老妇人站在马车前,道:潭娘子,侯爷有请。
马车之外人人正色,大有我不答应便把我架上去之势。
府中武婢站在我身后,两方气氛剑拔弩张。
那老妇人大喝:大胆,此乃侯爷之令,谁敢违抗!
将军命我等保娘子安全,我们只听命于将军。
好了!我打断她们,我跟你们走。
我此生最后悔之事有二,其一是当时饮酒,其二是来了邺州。
当我跪在谢家时,心中的后悔已达到巅峰,什么情爱什么誓言,通通不作数,我就该立马答应秦鸷,远离这个是非地。
你就是潭芸
侯爷面色不善,声音冰冷。
是。
是你救了那臭小子
是。
谢府没有未娶妻就纳妾之事,那竖子做的混账事,让我谢家蒙羞!谢府你留不得,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本侯可许你重金,保你后半生无忧。
民女虽无显赫身世,也断不为妾,我与世子并无私情,绝无攀附谢府之意。
谢太尉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他瞪大眼:他若不喜欢你,怎会将你藏于私院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本孤女,前来邺州寻父,人生地不熟,世子便邀我小住,以报救命之恩,我与世子清清白白,望侯爷明察!
他一噎,道:很好,好极了。
李夫人看不下去了,她起身扶起我,道:潭娘子是渊儿救命恩人,我们不可失了礼数。
谢太尉气得吹胡子瞪眼:臭小子做出这些事的时候,可想过是否失礼!私藏画像,夜骑百里,如今把人带……
好了!李夫人加大声量,等他回来,你自行问他。
李夫人拉我坐下,拍拍我的手,道:潭娘子来寻亲,那可有找到
前些日方寻到线索,我父是邺州衙门的一个差役,不过他三年前因病过世,待我拜完他,我便要回临州了。
李夫人道:不如多留几日,潭娘子配的香囊与我外祖母所制竟十分相似,我也想向娘子请教配方。
不……
李夫人轻轻瞥去,太尉便皱眉不言。
等我回来时,秦鸷的马车正在门外。
她坐在堂前品茶,见我来了,道:谢府如何
如殿下所言,若我不是谢逐渊的救命恩人,怕是太尉已起杀心。
秦鸷笑道:依舅父的性子,吾以为你被送出城了,怎么还在这你同他说了什么
让吾猜猜,若吾是你,便会说:我腹中说不定有了世子的孩子。
我抽抽嘴角:这种谎言一探便知,是李夫人留我要香囊的配方。
秦鸷哦了一声:你有所不知,谢氏人丁并不兴旺,许是武将杀伐气过重,老夫人生下两儿两女,长子战死沙场,大女儿早夭,到了舅父这辈,只有表哥一个孩子,小妹则是舅父收养的遗孤。
武将之家,军功是用命挣来的,表哥年已二十,早早上了战场,我父皇本有意许他婚配,但他拒绝了,所以,若你这么说,舅父说不定会考虑把你留在谢家,至少可以拖延数月,等表哥回来。不过,你们的事暴露了,你与正妻之位已无缘,待他回来,等他的可能是邺州贵女的庚帖咯。
殿下很想让我留下吗
若你想留下,吾便不会同你说,吾可不想多个对手。
两日后,我就要走。
啊,正好第七日,吾许你的东西,依旧作数。
7.
西北大捷的消息传来时,我在蔚州住了三月有余。
蔚州当真是个宝地,当地的志怪鬼神之谈十分流行。
酒楼里的说书人每天变着法讲故事。
谢将军凯旋而来,是件大喜事啊,今日呢,在下便说一则宫中趣闻。
众人皆知,谢将军自小便在宫中长大,与当今太子那可是亲同手足啊。太子九岁时,见一只小黄雀在地,被蝼蚁围困,于是心中不忍,便将它救了去,不久,黄雀伤好,便飞走了。
长平十七年大旱,陛下夙兴夜寐,忧思过度而龙体抱恙,太子念父辛劳,哀众生之艰苦,绝食三日祈福,愿陛下安康,求人间风调雨顺。
这日,太子跪在西王母像前祈福,有位黄衣小童出现,拜太子道:‘我乃西王母使者,当日落难,幸得太子相救,实感盛德,太子求雨三日,王母知你善行,念你善心,特命我等来唤雨。’说罢,他化作黄雀直冲云霄。
宫中百鸟绕空,和鸣不绝,一声雷落下,这雨啊,便下起来了。
酒馆众人纷纷道:太子仁德啊。
听书的人散了,故事也随之散出去了。
陛下的几个儿子中,能堪重用的只有太子与三皇子。
太子待人宽厚,却优柔寡断。
三皇子做事狠厉,却缺少仁心。
我猜测这趣闻,也是党派之争的结果。
喝完酒,吃完菜,我和油菜花踏着夜色回家。
打开门,一股力猛地把我往前拽,月色洒落在来人脸上,我松开了即将挥出的拳头。
谢逐渊,你……
他苍白俊秀的脸上生出了胡茬,想必是从邺州一路赶来。
我话锋一转,道:你,你怎么不点灯
他抱着我,下巴靠在我肩上,沙哑的声音轻抚耳畔:这三个月你寄信来,却从不回我的信,我还很奇怪,原来你早就离开了邺州,骗子。
我不想骗你,可我要走了,只能让陆姜隔一段时间便寄给你。
我已向陛下请旨,用不了多久,圣旨就会下来,跟我回去,好吗
我推开他,道:你父亲可对你的鲁莽很是不满,你敢提此事,他岂不是要打断你的腿
他若不愿,那我便入赘潭家,反正我本来就是潭家赘婿。
我被他无赖模样逗笑了,道:那谢家怎么办,谢府这辈可就你和你妹妹两人。
他们珍爱安娘,大不了给安娘也招个赘婿。
我不管,我此生只有你,你也只能有我。
他正情意绵绵地说着,那头响起了几声咳嗽。
咳咳,陆姜憋着笑,提着个食盒,将军,你要的菜。
哦,放着吧。
谢逐渊瞪了他一眼,陆姜收起笑,塞给我一瓶药。
潭娘子记得帮将军上个药啊,我还有事,待会儿就要回去,就麻烦潭娘子了。
有伤在身,还乱跑
谢逐渊摆着菜,诉苦道:再待在那,我怕是身心俱伤了。
陆姜在一旁帮腔:潭娘子你有所不知,将军听说你走前去了谢府,便要让侯爷给个说法……
太尉道:你娘亲与皇后已帮你相看了不少女子,此事休提。
谢逐渊说:我已向陛下请旨,还望父亲成全。
太尉道:真是个榆木脑袋!你要毁了谢家吗
武将,靠的是军功,而非联姻。
又没让你尚公主!你姑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太子需要朝堂支持,你娶太子一派的人,是让你替太子着想啊。
太子德行天下可见,何须牺牲我与芸娘来维系
太尉指着他,呵斥道:既然你提起此事,那我问你,我可曾教你坏人清誉,我可曾教你恩将仇报,我可曾教你欺瞒父母
我与芸娘早已成婚,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算此乃无媒苟合!
谢逐渊跪拜在地,道:所以,求父亲母亲开恩,逐渊此生,非她不娶。
太尉叹道:你为何要一意孤行,邺城女子哪一个配你这竖子不是绰绰有余,为何要执着于潭芸!我与你母亲也是成亲后相知相慕的,感情是要培养的,你怎能确定,你这一生不变心。
谢逐渊道:父亲爱上母亲,那是母亲本就极好,依父亲之言,岂不是与谁与你成婚你都能爱上,那天地间,哪还有怨侣,岂不全是神仙眷侣了!
你这混小子,还挑拨离间上了!
太尉和谢逐渊吵得脸红脖子粗,李夫人拦不住,此事以谢逐渊罚跪祠堂,喜提六十鞭才作罢。
你不心疼我,你还笑。
谢逐渊趴在床上,嗔怪道。
我将药膏涂在他伤口上,引来他阵阵抽气声。
谢逐渊,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情深不寿你已有执念,但你能保证这是爱吗当时你记忆全无,在危难之中把我当做救命稻草,那并不是真情。
之前我便同你说,我只是想找个赘婿延续香火,无关情爱。我不在意清誉,是因我只身一人,但你呢如今你所言所行,已称得上惊世骇俗了。
芸娘,你不能用你心来证我心。我一开始讨好你,只是想让你留下我,并非一见钟情。
他撑起身,直视我的眼睛。
我很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沦陷下去。我恢复记忆后,也清醒地将自己抽离。可你呢,芸娘,你从未将真心剖与我看。
我移开视线,道:你消失了,我另寻佳婿还有错了
我分明留了字条。他又重新趴了回去,还有,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说勿念二字还不如不留。如此绝情的话留下,我还以为你被人挟持走了,跑出去找你。你听着良心可安负心汉不是你是谁
他不说话了。
对了,那个人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啊,警告了一番,便放走了。
谢逐渊说:我最近才想明白,我们不是被世俗困住,而是我不够强。若我手中的权力比我爹大,那便少有人会置喙你我婚事。
谢逐渊的话立马应验了。
太尉门生私贩武库军械被抓,搜查府邸时,在暗墙夹道内发现赃款,府中账册、押运小兵皆可为证。
他以销毁之名,行行贿之实。
各方势力本就同气连枝,太尉欲保门生,三皇子一党皆乘机弹劾。
陛下震怒,道:出了此等祸事,敢问太尉,若是纵容,边军可效仿否!
太尉道:陛下息怒,是老臣治下不严,一时失察,愿辞太尉一职。
陛下自是不会撤了这肱股之臣的官,只是让他回家反省几日,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谢逐渊得知此事,带我回了谢府。
你还敢回来太尉见谢逐渊,将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
谢逐渊忙躲开,道:家中出事,我怎能不管。
太尉看到一旁的我,轻捻眉心:人家才走不久,你为何又把人骗过来
什么骗,我是潭家赘婿。
谢逐安哇了声,从门前探出一个头,道:大哥,赘婿是什么
赘婿呀,就是嫁进来的夫婿,谢逐渊抱起安娘,安娘若是不想离开父亲母亲,也可招个貌美赘婿。
好呀好呀,安娘要招赘婿,这样就能陪爹爹娘亲一辈子了!
安娘高兴地拍拍手。
太尉摇头,他朝谢逐渊挥挥手:我不管你了,这些话,你去和你姑姑说,看她治不治你。
去就去。
谢逐渊一手牵着我,一手抱着安娘出去了。
安娘歪头瞧着我,说:姐姐,对不起。
嗯怎么啦
我在大哥房间见过你的画像,偷偷告诉了爹爹娘亲。
好啊,我说呢,他怎么突然问我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原来是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告密!
谢逐渊捏住她的鼻子,安娘立马后撤躲开。
我见到姐姐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娘亲不准我告诉爹爹,但是我说漏嘴了,爹爹很生气,害姐姐被骂了。
我摸摸她脑袋,说:没事。
安娘,你先去玩。谢逐渊放下安娘,将我拉到角落。
陆姜都和我说了,我没想到表妹会这么做。谢逐渊挠挠后脑勺,她平日里比我还张扬,连做坏事都是在明面上。
你知道她爱慕你吗
我回来后才知道,我想问她把你带到哪去了,她一边哭一边瞪我,让我滚开。
别人对你的感情,你感受不到
她对我和陆姜对我,无甚区别啊,我们自小一块长大,我自认为足够了解她了,爱慕别人,自是言行一致,让对方知晓啊,我对你,不就是如此吗
话是如此……
感受得到,才算爱慕,谢逐渊步步紧逼,说起这个,我要问问芸娘,我对你的感情,你感受不到吗
他温热的气息触碰我的额头,我不由后退几步。
自然感受得到。
既然知道,那为何不回应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听见自己问:怎么没有
我进你退,我退你岿然不动,芸娘心性,当真让我佩服。
我不知他为何会这么想,从他背弃誓言到如今的死缠烂打,才几个月而已。
他要我做什么回应,我该责怪、该愤怒还是该感恩他赐我正妻之位
他说他要真心,可我何曾没有给呢
近些日子我从陆姜的只言片语得知,他当初不告而别,竟然是怀疑我居心叵测,设计害他。
因他遭人埋伏之事疑点重重,而我恰巧在此时救了他。
他恢复记忆后,对我爱恨交加,就故意晾了我几个月。
何等荒谬,我有何理由伤害他呢若他不出现在灵山,我早就和旁人成婚了。
既不信我,为何又要纠缠我
8.
我写随笔这件事,被谢逐渊知道了。
起因是我答应安娘送她香囊,但她来找我时,谢逐渊在为我画像。
我便让恒霜带她去挑。
香囊与随笔等物放在了柜中,安娘挑香囊时,便见到了那几本随笔。
她本没在意。
画完像,我便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
好无趣。
不如去看书从前我见你爱看些志怪话本。
我已博览群书,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况且我把书都放在蔚州了。
安娘捣鼓着香囊,眨着眼问我:可安娘看到柜子中有书,姐姐是不是忘记了
啊,那个啊,那个不是书。
谢逐渊搁下笔,道:你不对劲,说说,到底在柜中藏了什么书,这般见不得人。
你胡说什么呢!
我见你看过……
那书早就没了,这柜中的,只是我的一些随笔而已,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再说,就算如此又怎么了!这无趣的世间,哪比得过书中的黄金屋!
随笔谢逐渊坐到我身边,写谁的
谁都写了。
你怎么写我的谢逐渊满脸期待地看着我。
想知道吗我神秘一笑,不告诉你。
给我看嘛。他缠住我的胳膊,将头靠在我肩上。
芸娘芸娘!
安娘见谢逐渊这模样,也贴了上来,我也要看!
我迟疑片刻,道:看了你不准生气。
是夜,明月高悬。
我坐在窗边看明月,谢逐渊在看随笔。
他道:芸娘原来在焉王宫待过。
你认识我这么久,见我会识字看书,没好奇过吗
自然有,但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他又往后翻了几页,这虞王虞后的故事,怎么与我们差不多
虞,是曾经的焉地。
虞王为柳长念,他倒是个痴情种,一当上王,便让持静做了王后。
是差不多,同样落难被救,同样得势离开,同样摇摆不定。对了,柳长念还知道给了持静酬金做报答呢。
给了金银,我怕我们缘分真的尽了。
他正色,眼中的认真如从前一般,我已见过千万次。
我从未想过放弃你,不辞而别、避而不见只是心中有气。我气你从容,气你无情,气你隐瞒,更气我为何轻易被你牵起烦丝。
我从未对你有过隐瞒。
他放下书,咬牙道:最好是真话。
我过去勾起他下巴,道:怎么,不信我我所有的秘密都在随笔里了。
手从胸口一路流连向下。
谢逐渊喘着气,一把抓住我的手。
别乱来,我没喝药。
我凑到他耳畔,低语道:作为赘婿,不该为潭家延续香火助力吗
不可。他推开我,仓皇而逃。
谢逐渊躲在了书房中,我进去时,他挑灯坐在书案前。
在想什么
谢逐渊一见我,往后靠了几分。
前些日的私卖军械案,父亲受到牵连,想来是三皇子一派开始动手了。那则关于太子的传闻你听说了吗赞太子仁心,实则是在离间父子,打陛下的脸,引陛下猜疑,好手段呐。
三皇子能这么做,为什么你们不这么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谶语来挑起陛下对三皇子的猜疑,不是正好吗
谶语也好,传闻也罢,都要对适合的人适合的时机。三皇子做事狠,但行事谨慎果决,难有话柄。
我对朝堂之争并不感兴趣,我的心,一直在走与不走间摇摆不定。
但发生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将我推向沼泽。
陛下真的为谢逐渊与我赐婚了。
我问谢逐渊是如何说服他的,谢逐渊笑了笑。
我说我只忠于陛下,愿做陛下的一把剑,扫平六合。
原来是他与太子势力割席,向皇帝效忠了,陛下对谢家又是警惕又是拉拢,主要原因就是谢逐渊的将才不可多得,他需要一把锋利又好使的剑。
帝言:逐渊年少,然战而多祸,侯府乏嗣,今遇良人,当为配。朕允二人婚约,乃慰太祖之灵。
此言一出,皇后放手作罢。
谢逐渊揉着腿,道:我在长秋宫腿都要跪断了,才求得姑姑原谅。
太尉扫了谢逐渊几眼,道:活该。
李夫人道:马上要成家了,你也该稳重点了。
我们的婚期定在了十一月。
可婚期未至,战乱先来。
虞王病重,虞国大将军拥兵自重,趁机夺位,宫廷政变,民间无异动。
两个月后,边疆急报传来邺州,虞国三军逼近大魏城池,意欲谋反。
焉还未覆亡时,焉中贵族便不愿臣服于大魏,虞王把持朝政后,与大魏关系更为紧张,这场战,是圣心所念,是大势所趋。
我在城门口为谢逐渊送行,秦鸷恰好也在。
她骑着战马,身姿飒爽。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身穿铠甲,赞道:殿下好风姿。
她高扬下巴,道:少来。
有件事想请殿下相助。
何事
带我一起去。
秦鸷挑眉,道:刀剑无眼,你去作甚
殿下有所不知,我本是焉国人,柳氏夺位因而亡国,故心中有恨。我保证绝不添乱,我懂些医术,可为将士们包扎疗伤。
哦,你想亲眼看虞国亡秦鸷点点头,那行,吾准了。
谢逐渊欲说还休,他扶着我上马,道:可以吗
自然,焉人好马,焉王宫中常有马球比赛,我曾拔得头筹呢,只是许久未骑,有些生疏了。
谢逐渊笑道:是我小看芸娘了。
草枯雪深,朔风吹在我的脸上。
从城中远眺,能看到旧时焉地。
虞国在这些年休整下,兵强马壮,的确是个硬茬。
但兵力与大魏相比,天壤之别。
而谢逐渊年少成名,西北一战后,更是威震天下,敌莫敢来犯。
秦鸷的狠厉,也在这些年传扬,令敌闻风丧胆。
我实在想不通,有两位势头正盛的将军在,虞国为何要在此时进犯
很快我就明白了,有人通敌叛国,传假情报,出卖机密。
谢逐渊惨遭埋伏,双方死伤惨重,尸横遍野,血色染红了战场。
他负伤了,血肉黏在衣服上,找不出一块好肉,脸上覆着鲜血,我擦去他眼睛上的血,连手都有些颤抖。
他抓住我的手,呼吸有些沉:差点以为,我要见不到你了。
我认真地看着他:你会长命百岁的。
为他疗伤时,他额头满是冷汗。
他说:等这场仗打完,我们回灵山吧。
不回邺州了
回,只是在灵山小住,我要同你去打猎、采药,把整个临州都逛遍。
好。
这场战挫了士气,但因险胜,有了喘息的机会。
浩荡大军推进,焉地在我眼中愈发清晰。焉地在我眼中愈发清晰。
雪停了,角声起,秦鸷的笑声散在寒风中。
雪尽马蹄轻,鼓响,谢逐渊站在城上,道:主将已擒,降者不杀!
士兵把虞国主将押到了军营中。
这位主将就是虞国新王,因他是异族,虽手握兵权,但朝中贵族多有不买账的,只要他打赢了这场仗,他的王位也就坐稳了。
秦鸷低头看着跪着的手下败将,一字一句道:你叫不言
不言不答,他的目光在营内逡巡一圈,停在我身上。
布满血丝的眼睛蓦地睁大。
潭惊月
好久不见,不、言。
潭惊月谢逐渊一愣,你……
我立马解释:惊月是我本名,芸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你还说对我全无隐瞒。他幽怨地看着我。
我:……
不言说:看你现在过得不错,公主能安心了。
你一个叛徒,就别提公主了。
不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不论有没有我,焉必亡,你们当初救下我,就该知道他日我得势,定然会把焉地荡平。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他抬起头,对我说:我只有一事相求,放过元持静,看在当初她送你离开的份上。
持静我望着他,他为什么会替持静求情
好。
秦鸷喝了口茶,道:言将军,如今也该谈谈我们之间的账了,说说,你和宫中哪位做了交易。
不言眼中闪过狠意,道:自然是那位东宫太子。
秦鸷一脚踹在他胸口:你最好清楚,你的命现在在我们手上。
我没胡说,他大声喊道,谢家势大,除去谢逐渊,才能保皇室安宁。
秦鸷又踹了一脚。
你们不信就算了。不言耸肩。
我看着不言破罐子破摔的样子,道:他不愿说,那只能从假传情报的人入手了。
秦鸷挥挥手,士兵将不言带走了。
王宫被攻陷时,持静正拿把白绫挂上去。把白绫挂上去。
秦鸷横刀飞去,才救下了她。
她见到我很诧异,终究没说什么。
她缓缓低下头,再次抬头时,泪水已布满整个脸颊。
我报仇了。她说。
我抱住她,问:是你杀了柳长念
我给他下了慢性毒,等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持静抓着我的衣服,声泪俱下,他利用我,还杀了我爹爹,爹爹负了我母亲,可他对我很好,我无法放下也无法原谅。
所以,你和不言合作了。
她擦去眼泪,道:是他给我的毒药,他觊觎王位已久,他也恨柳长念逼迫公主自刎。
持静又说:我杀了一个仁君,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安慰道:柳长念是个合格的王,却野心勃勃,不肯臣服,虞地蠢蠢欲动,邺州怎会不知此战是大势所趋,血洗虞王宫是必然的事情,而我军攻入城中,并未烧杀劫掠。虞地,不该有王了。
安抚好持静后,士兵说,不言要见我。
秦鸷怕他乱来,便陪我一同去了。
不言问:公主的尸首,你到底藏在哪了我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现在快死了,你总得告诉我吧
临州,我把她的骨灰埋在了灵山。
怪不得,怪不得我找不到……不言喃喃自语。
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你。那时,她绝食多日不肯服软。当我听到她要见我时,以为她想通了,结果她是为了你来求情,甚至……
泪意汹涌,他说不下去了。
元持静呢
在营帐。
我虽答应了她,但柳长念并不想放你走。他在马车附近派下了杀手,是元持静和他闹了一通,让元家亲卫送你离开,他才作罢。
我没想到还有这层故事,我郑重道:我会护好她的。
行。
我带持静回了邺州。
此战大捷,邺州城内一片欢庆之象。
秦鸷和谢逐渊骑在大马上,百姓夹道相迎。
陛下得知通敌叛国之事,下令让御史台彻查。
一路追着蛛丝马迹,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三皇子。
陛下大怒,贬其为庶人。
三皇子一派作鸟兽散,这让太子一派松了口气,解决了一个劲敌,朝堂之上,再无与之相争。
太尉很是宽慰,和谢逐渊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因战乱,我和他的婚期延后了。
一月,我与谢逐渊成婚了。
他穿着喜服,红衣胜火,面如秋月,眼若点漆。
我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打扮,但这次格外不同,高朋满座,友人在侧。
秦鸷道:新郎官真俊俏啊。
持静搭腔道:芸娘好福气。
红烛摇光,我饮下合卺酒。
许是酒醉人,谢逐渊的嘴一张一合,话语落到我耳中的声音像是隔上了一层厚纱,我已无法思考,但心中仍泛着涟漪。
我再次听到了他在一年前说的那句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9.
长平二十二年,帝病重,巫师言:宫中有人行狐咒之术。
狐咒之术,将有生辰的诅咒符文贴在木狐上,狐仙感应后,便会下咒。
在太祖时,曾有一桩有关狐咒之术的案子,当时的御史大夫意欲谋反,被太祖抄家。御史大夫之女乃是宫中后妃,她学来狐咒之术诅咒太祖,太祖大病一场,血洗了后宫。
帝曾见识过狐咒之术,便命宠臣莲安彻查,莲安在太子宫中掘出木狐。
太子杀莲安,携武器夜逃而走。
宫中人皆说:太子要造反。
谢逐渊得知此事,想去面圣。
我拦住他,道:不许去。
为何
因为,不需要。
谢逐渊神色难看,说:再不去,父子便反目了。
陛下还未昏聩,太子那边,自然有别的人去解决。
谢逐渊目光如墨,他道:谁人去我即便不去见陛下,也要派人去护住太子。
太子不会谋反,若你执意要去……
我抽出短刀,刀尖对着他胸口。
我们之间的气氛陡然冰冷了起来。
芸娘,你做什么
谢逐渊不可置信,双目通红。
我再说一遍,不准面圣,不准去救太子。
你、你要杀我
你若要去,你就得死。
他眼中错愕,泪水顺着眼眶留下。
谢逐渊抓着我的手腕,就要朝自己心口捅去。
我连忙用另一只手接过刀,语气放缓道:我无意杀你,太子不会有事,谢家也不会有事。
这是你和谁做的局
你很快就知道了。
你又利用我。
他整张脸上痛苦万分,泪水落在我的手上,我心中不忍,轻声道:逐渊,别去救太子,行吗
他仍重复道:你利用我。
我用力挥手,还是没能摆脱他的桎梏,心中顿起烦躁,道:你不是一直知道,我在利用你吗
我移开刀,将刀柄对准小腹。
出去下令,并告知父亲母亲,谢家所有人都不准出谢府半步。
谢逐渊攥着拳,脸上惊诧与痛苦夹杂,忽然他松开了手,表情渐渐变淡、变冷。
我们之间何苦如此你有孕在身,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拦住父亲的。
说罢,他转身离去。
我松开手中的刀,感觉耗尽了所有力气。
我的心却猛烈地跳着,一声声震耳欲聋。
它告诉我,一切要结束了。
我的谎言,也要结束了。
10.
秦鸷将太子押到陛下寝殿。
太子长跪,失了平日的温和脾性,脸色铁青,语气却铿锵有力:我自小敬仰父王,一言一行从未逾矩,未曾贪权,未曾擅权,更不敢诅咒父皇!
世间咒术皆是人心,人心皆是利来利往,而我,是父皇血亲!父皇怎可听信小人谗言!
帝指着太子,怒道:你在斥责朕昏庸
秦鸷连忙道:父皇,弟弟被莲安诬陷,苦于无法自证清白,一时昏头才做出此等错事。莲安的所作所为定是有人指示,望父皇明察!
帝叹道:太子,缘何沉不住气朕若听信他人之言,便不会召你回宫了。你这般鲁莽,朕如何放心将大魏交到你手上咳、咳咳咳……鸷儿,此事便交给你处理了,务必抓到这幕后真凶。
秦鸷颔首,道:是。
秦鸷审讯莲安随从、宫中巫师、东宫侍从。随从经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莲安曾密联侍郎王远。王远乃三皇子党羽,她遣人搜查王远府中,发现他私藏朱砂符纸。
起初他不认罪,喊着栽赃。当秦鸷拿出几封通巫迷信后,他开始惊慌失措地求饶了。
帝见又是党派之争,挥挥手不想多管。
王远夷三族,涉事者皆有惩处。
两日后,扬、望、端等地突然地震,民间皆说,太子蒙冤,天理难容。
帝昭天下:太子无罪。
狐咒案,便这么结束了。
太子无性命之忧,却让陛下失望了。
皇后召谢家入宫。
一进内院,就听见一声大喝:荒唐!
我们进去一看,太子和秦鸷都在。
皇后捂着胸口,一脸怒气。
秦鸷跪在地上,道:既然弟弟无法胜任储君之位,为何不让能者居之
本宫从未听说过女子做储君的道理,你父皇他能同意,朝堂大臣能应允
秦鸷面色如常,道:母后为何反对我文武双全,在军中也积累了声望,若舅父和母后支持我,朝堂之上的阻力算得了什么不能因为吾是女子,就低太子一等吧
皇后还想说什么,一旁的太子也跪下了:母后息怒,长姐说的也不无道理。
秦鸷听他这么说,眉角轻挑。
儿本无意于朝堂之争,经此一事,父皇对儿已是失望至极。长姐是个常胜将军,又有治世之能,若长姐做了储君,定会出色。
皇后将目光放在谢逐渊那,道:逐渊,你觉得如何
谢逐渊看着我,又扫了眼秦鸷,朝皇后拱手道:表妹德才兼备,朝中、军中皆知,陛下近来愈发器重表妹,想必是动了此心。逐渊认为,殿下当配储君之位。
秦鸷道:母后应当信我的能力,若母后、舅舅助我,我会保谢家百世荣华。
皇后和太尉两两相望,显然被说动了。
我和秦鸷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如释重负。
11.
谢逐渊屏退左右,道: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谋划。
对。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长平十九年。
随笔也是特意写给我看的。
我直视他的眼睛,有几分讥笑:恒霜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
他苦笑一声,笑声散在夜风中。
你不确定我有没有看,又排了安娘这出戏。
所以这些半真半假的话,你信了吗
他还未开口,我又继续道:你不信,更加地怀疑我的目的,我的谎言拙劣,我的卑劣、恶意在你面前展露无遗,可你找不到我布局的理由,唯一能说服你的,只是我乡野出身,妄攀高门,是你自欺欺人,助纣为虐。
谢逐渊脸色难看,道:我知道你心中有事,你不愿说我怎会逼你我从未觉得你卑劣,权术向来诡谲,你欺我诈是常事,更何况后宅。只是我恨你将我的真心践踏,我可以做你的垫脚石,却不能忍受你视我为拦路石。
我握住他的手,软声道:我非有意欺骗你,秦鸷和我所谋之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哪怕是你。
他将我拽入怀中,一字一顿道:我分明已千万次向你表明心意,你为何不信我
你时而不拘小节,时而心思缜密,我琢磨不透,该怎么信你
他捏着我的肩膀,眼神森然:你骗人,你从未想过信我。你怕我打乱你的计划,就吊着我,避我如蛇蝎,诱我深入,弃我如敝履,困我于牢笼,你对枕边人如此谨慎,对我们的孩子也如此狠心,到底把我当做什么!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离开,可你不走,若你实在气不过,我们可以和离。
他被我这番无情话震得顿住了,颓废地松开手,退后几步。
你是在剜我的心。
我知你真情,但你身为男子,终是无法感同身受,我必须排除一切阻力,包括你。
谢逐渊自嘲道:可你还是需要我,需要谢家,今日我在长秋宫之言,你满意吗是不是现在利用完了,就要把我一脚踹开了
我们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从前设计他,想着情爱是你情我愿之事,若他抽身,我不会留情,可他深陷于此。我的恶意对着一个无辜纯良的人,说不愧疚是假的。
事情做得太绝了,看样子也无转圜余地了。
他生闷气,一连几日都睡在书房,平日出行也避开我。
我和他再次碰面,是他要前往端州,我为了见秦鸷,同他一道去了。
天灾至苦,帝命谢逐渊协助秦鸷救灾。
她广设粥棚,并建立灾后孩童收容所,派兵镇守,贼人不敢生乱。
我在义诊堂后厅中为众人熬药。
秦鸷看了眼在前厅忙得不可开交的谢逐渊,说:还没和好
嗯,我扇着火,事情做得这么绝,他怕是无法接受。
秦鸷接过我的扇子,道:真不行就和离,我为你置办了一处宅子,你正好搬进去。
什么时候弄的
去年吧,那院子布置得不错,有时间带你看看去。
什么院子谢逐渊不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秦鸷打马虎眼:没什么啊,我有一处院子,想带芸娘去看看。
你怎么不带你表哥看看去呢
我更喜欢嫂嫂,怎么了
五日后,人手多起来了。
我见谢逐渊倚在门廊边,便对他说:我要去镇上取药。
他低头瞧了眼我小腹,问:为什么要来,把自己折腾得那么累。
还好啊。
谢逐渊:……
我坐在马车中,挑开帘子,只看到谢逐渊骑马的背影。
自那日坦白后,我和谢逐渊就处在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中。
恒霜并不清楚原委,她和我说,许是近日疲惫,看我消瘦了不少,今早谢逐渊一见到我,眼睛都红了。
我放下帘子,道:是我错了。
我低看了他的赤忱,利用、欺瞒他,必是将他伤透了。
恒霜轻声道:不如去哄哄他感觉小侯爷很吃这套。
马车行至镇上,停了。
恒霜扶着我下马车,谢逐渊已站在一侧,见我安稳落地,便要离开。
我牵住他的手,他停住脚步,全身僵硬。
我错了,不该利用你的真心,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难过呢
谢逐渊未曾回头,我看不见他的神色。
告诉我,你为何对我设下诛心之局
如今大局已定,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诉你。
12.
算命的说,我掌纹杂浅,此生心性难定,六亲缘浅。
到我死前,所经历的一切如走马灯般闪过,我不由得相信了他的话。
父亲在路边捡到尚在襁褓中的我,他和母亲没有孩子,所以我就被留了下来。
八岁时,母亲酗酒而死;十岁时,父亲另娶,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十八岁时,我因为熬夜看小说,意外穿越到了这个架空时代。
系统和我说,我只要完成任务,就能重新选择人生。
一切从头开始。
我心动了。
这是一本架空小说里的世界,男主柳长念被贼匪追杀,受重伤晕倒,女主持静把他捡了回去。
期间他们互生情愫,但地位悬殊,柳长念就没捅破窗户纸,在伤好后便离开了。
柳长念走后,持静并未表露悲伤,但卧病在床的母亲察觉出来了,告诉她她有一个远在王都的父亲。
她的父亲声势显赫,可保她安宁。
母亲死后,她就去王都寻父了。
但她人微言轻,连元府的门都没进去,就被元康的妾室出言嘲讽,骗她说元康不认他有个远在乡野的女儿。
玉佩落地的那一刻,持静发誓再也不会踏足王都了。
正要回去,就撞见柳长念。
柳长念以为持静是来找自己的,很是欣喜。
自他回来便对持静日思夜想,于是邀持静在王都多待几日。
持静本就心悦他,见他如此温柔地待自己,也就同意了。
书中有个恶毒女配,是焉国公主,她爱慕柳长念,得知持静的存在后,处处给她使绊子。
她的存在,更显得柳长念深情专一,男女主的感情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后来柳长念谋反称帝,她的下场很惨,是自刎而死的。
本来故事发展到男主夺位也就结束了,但这恶毒女配的亡灵竟然集结了三千架空世界的女配怨念,问系统要个公道。
系统无奈,选中我去维护架空世界的和平。
我魂穿在了九岁女童身上。
家人惊奇发现,他们从不在意的女儿竟然讷言小娃变成了出口成章的神童。
以为是摔了一跤头脑更灵光了。
我的事迹在整个村中广为流传。
在我十岁时,我如愿进宫了。
我见到了传闻中的恶毒女配,她读过不少书,早慧却缺乏善心,用现代的话来说,她将来就是一个缺乏共情能力的利己主义者。
我的任务是消除女配的恶念,用比较恶毒的说法,就是让她毫无反抗意识地去死。
我刻意接近、亲近她。
因为年龄相仿,亦或是我口中讲述着她从未感受过的风景、故事,她接纳了我,几乎每时每刻,我都和她待在一处。
照书中的话来说,她的恶意不是如太阳炙烤弱者,而是如同毒蛇一般,在暗中窥探,悄无声息地接近她,简而言之,她擅长耍阴招。
人的行为源自于她的性格,她不张扬,不爱笑,很高傲。
唯独对焉王宫之外的世界感兴趣。
王上王后本就喜挥霍,大手一挥,就召宫外奇能异士来博公主的欢喜。
国之衰败,由此可观。
焉王宫,一个我时感厌恶之地,我不愿看见满目疮痍,也无力改变世道。
我一面向公主灌输我的思想,一面排斥她。
为何排斥大概是她从不惩戒我的无礼,也很少听进我的想法。
让我很挫败。
我没想到她竟然都能察觉。
惊月,你在生气
我说:为了你的喜怒,焉要再失多少民心。
父王和我说,我生来便是要受万人供养的,除了你,从没有人告诉我我做错了,我在听你的话,但我不知道怎么去做。
她恳切的神情不似作假,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她太年轻了,她还有救。
年岁渐长,她真的在改变。
先以身作则,减了日常的开支,后劝王上王后应当敲打贵族,勿铺张浪费。
王上赞许了她,却从未有过行动。
王室,同气连根,从根就已经腐烂了。
我想带她走。
在柳长念打入皇宫前。
这意味着,我的任务就要失败了。
可我……真的无法对她坐视不理。
于是,我和她说了原小说的故事。
她开始不安:我的结局,会和故事中的人一样吗
我说:不会。
长平十三年,她告诉我,她对柳长念心生欢喜。
她说:书中也是爱上表哥,我也是,我们的结局会一样么
我沉默了。
长平十四年,她邀柳长念同游七夕。
她见到了持静。
没有争锋相对,没有痛彻心扉,她平静地接受了。
我们清醒地感受焉王宫的衰颓,她迫切地想呼吸,想离开,嫁娶是能离开的最简单方法。
但她无法棒打鸳鸯。
我想,没有人阻拦他们的感情,柳长念或许会对山语有一点慈悲,城破时可以放她一马。
但我错了。
我无布局之谋,无长视之目,竟没感知到,柳长念已和不言私通密谋。
他攻打焉王宫,比在小说中提早了整整四年。
不言将我们囚在公主院。
从宫变的那刻起,我就知道我会死。
但山语有机会,不言背叛我们,那我们也可以利用他,只要山语虚与委蛇,不言作为柳长念的同盟,必然有办法帮她脱身,或是出逃或是假死,怎样都可以。
山语同意了,她去找了不言。
再后来,她设局把我带出了宫。
等药性过了,我已在城外。
她自刎了。
她作为皇室的既得利益者,自刎谢罪是向众生的一个交代。
可为何所有的罪恶和磨难,都要她来承受
焉王不敢谢罪,焉王族的那些败类也不敢,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相互维护,哪怕焉亡了,他们也不会死绝。
山语呢,被迫地成为王室附庸,被迫承担王室留下的罪恶。
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她的死,也有我的原因。
我魂穿到一个九岁孩子身上,可行为举止已经脱离了孩童心性。
旁人或许会说神童早慧,亲近之人不会这么觉得,我不会被花言巧语蒙哄,我甚至能看到他们内心的恶浊。
他们看着我的眼睛,只会觉得恐怖,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将我送入宫中。
很奇怪吧,竟然有人会对九岁的孩子产生惧怕,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直到我看到另一个人的眼睛,我忽然明白,那种压制不住的恐惧从何而来。
在十二岁时,我目睹了一场谋杀。
焉王宫北侧有一片湖,竹林密布,鲜有人迹。
在它的不远处是花亭,山语在那里作画。
那天我心血来潮,往湖边绕了一下。
我看到一个宫人站在那东张西望,刹那间,竹林中窜出来一个人,把他推进湖里。
接着,宫人走到假山旁,假山中出来一个人,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他和宫人交谈着,忽然转头朝我看来。
我对上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为冷漠的眼。
我一惊,张开腿就溜了,一到花亭就让山语去救人。
山语带着侍从赶过去时,那个落水的宫人已经被救上来了。
山语问他出了何事,他瑟瑟发抖低头不语。
看样子是被警告了,那人看着年纪不大,竟然能教唆人在王宫行凶,他究竟是谁
在晚宴上,我见到他了。
山语说,他叫柳长念。
我愣住了,原来他是男主柳长念。
书中说他擅长隐忍,如今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怕是宫人戳到他的痛处了。
他的痛处,只有他的母亲吧他父亲宠妾灭妻,逼死他的母亲,因此他和他父亲关系并不融洽。
恐怕是宫人私下嚼舌根,被他听了去,他起了报复心。
山语言笑晏晏同柳长念说着话,柳长念温润地回应着。
在一个极为短暂的瞬间,他朝我挑眉一笑。
仿佛是在惊讶我未揭穿他的恶行。
我朝他微微一笑,平静地挪开了眼。
不论是出于自保还是任务,这件事情从此就烂在肚子里了。
再一次见柳长念,就是山语的生辰宴。
我从没如此厌恶一个人的眼神,他披着羊皮满心算计,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料他见我应如是。
所以宫变后,我已预料到必死的结局。
可我最后却没死,山语的自刎让我完成了任务。
系统说:宿主,我们该走了。
我不该走,也不想走。
我还是回城了。
焉王宫中大乱。
柳长念对我的到来很讶异:你回来做什么
我来带她走。
在他开口前,我又说:她已向百姓罪己之过,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又何必拒绝我你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替我隐瞒,她是你表妹,没必要让她的遗体也遭万人唾骂吧
柳长念静默须臾,道:你带走吧。
她的棺木前,站着一个发白如雪的老人。
她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像是在祈福。
国师
她听见我的声音,便睁开了眼。
眼若深潭,空空静静。
那是一双慈悲的眼睛。
你不属于这里,为何还不走
我要把她带出焉王宫。
国师将手放在棺木上,说:她魂魄已无,肉身是一个空壳,在何处都一样。
我心一颤,道:那也不能把她留在这。
带她的骨灰走吧。
一声叹息消失在风中,我听到她说:我也要离开了。
我将手贴在棺木上,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至全身。
棺中的人毫无生气,我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好似与山语共鸣。
我突然意识到,能不能选择人生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前半生如履薄冰,运气极差,而我穿越来的九年,挚友相伴早就让我脱离了原有的命格,我的心已无法在伤心之地重启,倒不如留在这个时代。
我只想要山语活着。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重新开始。
系统问:宿主,愿望已达成,您不能回到
21
世纪,不后悔吗
不后悔,她在哪
邺州,经系统排查,有
NPC
的生命即将结束。
她叫什么
秦鸷。
系统一顿:任务已完成,宿主,再见。
13.
山语忽然离开邺州,来灵山找我,说她想做皇帝。
有个处处压她一头的表哥,让她在军中无法更快地积累声望。
于是,我们想出了一招围剿之计。
那年是长平十九年。
每年的三月廿三,在天神生辰之日,谢家主母李幼微都要去临州寺庙祈福还愿。
今年她身体不适,久病在床,便让谢逐渊替她去。
他途经灵山时,忽遇贼人数十,将他围攻。
谢逐渊拔剑挥去,将贼人的阵型打乱。
只身一人,他也能破开围困,实在强悍,怪不得山语忌惮他。
但他只有一人,面对数十人的追杀,必分身乏术。
我骑着快马,在山的高处拉弓,箭音飞响。
他侧目望来,来不及躲闪,便被射中了肩膀。
一时不察,身后又遭了敌人数刀。
腹背受敌,让他再无抗衡之力。
他夹着马肚,往山中奔去。
山语见目的达成,放了信号让贼人离开了。
我找到他时,他已经昏倒在地。
想来是箭上的毒起作用了。
他的马很温顺地站在一旁,我让山语找法子把它藏起来。
用另一匹马将他驮下了山。
他醒了,但他失忆了。
应该是摔下马的时候撞到脑袋了。
对于我们而言是件好事,这样山语就有充足的时间建战功,在军中立威望。
我把他的玉佩、钱财,一切能暗示他身份的东西都藏了起来。
我恶毒地想,这样他就无处可去了。
他无处可去,为了让我留下他,不顾伤势干活,若我表现出不耐,他就以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
特别是他的杏眼微微睁大,十分可怜。
如果不是我刚见过他凶狠的模样,差点被他迷惑了。
谢逐渊确实眼里有活,早上喂鸭喂鸡,晚上又带油菜花遛弯,还做起了一日三餐。
本来我在灵山便很悠闲,他来了以后,显得我无所事事。
我就上山采药去了。
天黑时归家,他就站在门口。
这是做什么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我想他定是太无聊了,就搬出从镇上买来的话本给他看。
他看着挺喜欢的,一会儿眼睛瞪大,一会儿唉声叹气。
忽然有一日,他说:潭芸,我也想去采草药。
我教他辨草药,识性味归经,他也很快记住了。
他便常常同我上山采药,偶尔会在山中打猎。
有时,我带他去山中小溪抓鱼。
他好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遛完油菜花,便躺在摇椅上,看着漫天繁星。
过了半个时辰,他就进屋中看话本去了。
这是不知从哪天开始,变得有些不同了。
他拿着木棍在院中练武,给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他恢复记忆了。
谢逐渊耍着木棍,说:我看话本里的大侠都会武功,心生向往,想起我身上有很多刀疤,从前应是练过的,就想着来试试,没想到对这还有些记忆。
此后,天还没亮,他就拿着棍子挥了起来。
我背着鱼篓去抓鱼,路过他时随口问了句:谷雨,我去抓鱼,你要去吗
他眼神躲闪,挠着后颈:啊我我我,我不去了。
这是怎么了,他是在躲避我吗
为什么
几天后,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我竟然把我的睡前读物和话本一块放到他那去了。
趁他不在,我又从他那偷了回来。
第二天,他看到我的瞬间,脸就如同煮熟的虾子般。
为什么要这样!我成天上山下山的,已失去世俗的欲望,偶尔看个世情书治治心而已。
我们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不过眼神触碰间某种尴尬无处遁形。
潭芸,我想去镇上看看,看有没有我能做的活。
我立马否决了,谢逐渊不能出现在人前。
谢家虽然没大张旗鼓地找他,但暗地里肯定派人在临州一带找,幸而灵山中位置复杂,加上山语一直传播假情报,才没被发现。
可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该用什么方法留住他
他不解地看着我,我解释道:我采的药值钱,有钱可以养你,你不用担心。
他嘀咕道:吃软饭不好吧。
我不在意啊,你想吃多久就吃多久。
他有些别扭,脸色微红:哦哦,好。
新年伊始,我带着谢逐渊和油菜花到了镇上。
我寻思着谢家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他,探子估计也松懈了。
爆竹声此起彼伏,孩童穿着新衣在路上玩耍。
走,我们买衣服去。
谢逐渊本身长得就惹眼,穿上红衣后更是突出,成衣铺掌柜在一旁连连夸赞。
他满脸期许地看着我,说:真的好看吗
容貌甚美,穿了这身衣服,更是如同谪仙。
谢逐渊笑道:芸娘也是。
娘子和郎君真是郎才女貌,犹如……
好了好了,多少钱
……
我们买了两坛酒回去,灯笼高挂,在灯下对酌,有些闲趣。
他猛灌几口酒,放下杯子。
一坛酒要尽了,我倒着酒,听到他说:芸娘。

他的手指在桌上缓缓往前,碰到我的手时,停下了。
我移开手,说:你喝醉了不能吧,这酒喝不醉啊。
他收回手。
新酒开封,我们自顾自喝酒。
喝了半坛,他说:
芸娘,我心悦你。
我手一颤,杯中的酒差点洒出来。
见我没反应,他重复道:芸娘,我心悦你,你呢
你失忆了,你应该知道,现在不是表明心意的时候。
我知道,他抓狂道,可我忍不住告诉你啊。
好,我知道了。
他凑近我,小心翼翼道:那你呢
你不知道吗
我的反问在他意料之外。
谢逐渊有些害羞,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我能感受到芸娘的心意。
表明心意后,他比从前黏人了。
他要把他对我的所有的情谊都告知我。
我无法再把控两人的距离。
他满脸愁容道:怎么办啊,我还是恢复不了记忆。
你想离开了吗
我想同你在一起啊。
……
语山飞鸽传信于我。
三皇子近来很受陛下器重,为笼络朝中势力,皇后为谢逐渊选婚配,所选之人皆为重臣之女。之前她一直以爱慕之名拖着,如今不行了。
另,谢逐渊失踪之事陛下皇后已知晓,兹事体大,故秘而不宣,婚配之事暂且搁置。
婚配之事若成,太子与谢家将更为牢固,山语将彻底失去谢家助力的可能性。
我心中的恶念又起来了。
谢逐渊抱着油菜花小憩。
我用狗尾巴草在他脸上划了几下。
他悠悠转醒。
谢逐渊揉揉眼,道:怎么了
我捧住他的脸,问:你想做赘婿吗,替潭家续香火
我能感觉到谢逐渊身体僵住了。
你不是说……
我将手指放在他唇上,道:到底想不想
想!他抱住我。
第二日,我们便成亲了。
他倒着交杯酒,迟疑道:是不是太草率了
我接过酒,把酒凑到他嘴前,说:天地为证,日月可鉴,怎算草率
说的也对。
他饮下酒,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太累了,早点睡。
我倒在床上。
哦。
他褪下了喜服,脱得只剩里衣。
问道:能抱着你吗
我伸手揽住他,他顺势靠着我的肩,搂住我的腰。
里衣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劲瘦的腰身若隐若现。
他又无辜地看着我,一种莫名的情绪顺着视线缠在一块。
你在引诱我吗
他眨眨眼,让我帮你,好吗
……
得让谢逐渊赶快回谢府了。
我望着桌上的针灸袋,思索片刻后,还是放弃了。
万一把他脑袋扎坏就不好了,还是带他去看大夫吧。
大夫搭了脉,道:郎君失忆,许是落马后血瘀了。
他拿起针具,说:得气通窍,方能痊愈。
每日扎完针,他总要在床上躺一个时辰。
我趁他熟睡,去解飞鸽腿上的信。
初四,带谢逐渊去盛德医馆前,有人接应。
芸娘他捂着脑袋,倚在门框处看着我,把我吓了一激灵。
我要上山采药了,你回屋休息吧。
他不解道:你不是今早才送药材过去吗
没办法啊,他们急需,我晚些时候再去一趟。
我长舒一口气,果然是做贼心虚……
初四,谢逐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与我走在街上。
走着走着,我停下脚步,拍了下脑门:我的胭脂忘在酒楼了。
谢逐渊说:那我们赶紧去取。
我拦住他,道:你拿着这么多东西,在这等我就好了,我去拿。
我跑了几步,在谢逐渊看不到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的记忆在慢慢恢复,加上今日这出戏,必会对他有所冲击。
恢复记忆,他会想起什么呢
预谋已久的围困将军征战在外,仇敌无数,行踪暴露也是可能的。
高处密林射出的箭我穿着一身黑衣,看身形也看不出是谁。
失踪的马它若出现在谢府,会记得灵山的路吗不清楚,但它失踪了,谢逐渊暂时找不到它。
丢失的身份凭证我已全部交给山语,他无法证明定是我所为。要解释,也说我有私心,想攀附谢家。
还有什么呢……
对了,突如其来的求亲,情之一字最磨人,抛去理智实属正常。
桩桩件件联系在一起,显得我很可疑,可就算谢逐渊怀疑,也只会认为我对他动机不纯,是想挟恩求富贵。
如我所想,谢逐渊自初四那日回来后,变得沉默寡言。
不久,他就走了。
桌上留着的勿念,到底是在讽刺他自己还是在讽刺我。
他虽然走了,但派了两个人来监视我。
出于警惕,我断了和山语的联系。
没过多久,我在山上又捡了个男人。
他是山语在临州的暗桩。
这男人上山采药摔断了腿,我就带他回家了。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山语的喜好,我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他耸肩,道:得主上青睐,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啊。
原来是想进步。
我说:你得排队。
没几日,谢逐渊便沉不住气快马而来。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计划能顺利进行了。
14.
阴谋讲完了。
恒霜正好把药端来。
我晃动着汤匙,等待着谢逐渊的审判。
镜花水月后是支离破碎的真相,他早就猜到一二,可把心计摆在明面上是另外一回事。
他说:我需要冷静一下。
世间感情最忌背叛和猜疑,当我做出这个选择时,我和他已是殊途。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见过他。
有一天,陆姜敲了我的门。
他说谢逐渊喝醉了,哭得很狼狈,让我去看看他。
我进去时,闻到漂浮着浓厚的酒气,定睛一看,谢逐渊坐在窗前,他脚旁已空了几坛酒,手上还拿着一坛酒痛饮。
他见我来了,停下了动作。
我拿走了他手上的酒,说:不要自虐了。
他吸吸鼻子,转头看着窗外。
我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掰回来。
我们说清楚,你要我如何做,才能解气
谢逐渊扶着椅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说:你爱过我吗
你在灵山陪着我的日子,我很欢喜。
他忽然低头,几近失控地吻上来,暴虐的吻中带着几丝血腥味。
你总拿花言巧语骗我,谢逐渊咬牙切齿道,你怎么证明你爱过我
没错,我是算计你,但我有私心,你纯粹无邪,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子了,你觉得我愿意将你拱手让人吗
谢逐渊面色缓和了不少。
他将我抱起,天旋地转间,已经倒在了床上。
我正想警告他别乱来,结果他只是揽着我。
我听到他低声道:我好累,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会儿。
我也好累,他的痛苦何尝不是我的痛苦。
放手,心有不甘;不放手,又是自我折磨。
长此以往,哪怕当初情比金坚也最终成怨侣。
我在心中默念,就这样吧,像现在这样也挺好。
我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当阳光洒在我脸上时,我才醒来。
谢逐渊穿戴整齐,坐在一旁喝茶。
见我醒了,他唤来侍从端来早膳。
我和他又回到诡异的平和中。
谢逐渊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问道:表妹登上高位,届时你会和我和离吗
你若不想和离,便不会和离。
她有后宫佳丽三千,倘若她赏赐你呢
你是大魏将军,她不会轻贱你。
他神情不满:你呢
我只会有你一人,从前如此,今后也是。
发誓。
我举起手,道:我发誓,此生只钟情谢逐渊一人,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他仰起头,语气散漫,却染上几分泪意:你我夫妻相称,却互相猜疑,沦落到用发誓来证心。
我走到他身边,捧住他的脸,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我会用余生弥补我的错,逐渊,不要难过了。
我和谢逐渊和好了。
许是我的行为过于恶劣,他的占有欲愈发强烈了。
我和山语见面,不管说什么,他都要在旁边。
山语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你做什么
怎么了谢逐渊双手环胸,笑意盈盈,有什么事是你表哥不能听的
碍于之前种种算计,我和山语自知理亏。
好啦,安娘不是找你扎纸鸢吗快去吧,我还能逃走不成
谢逐渊低声道:那可说不准,我在院子里放了这么多人,你也逃了。
山语失笑道:她骗人家说东院有盗贼,本来半信半疑的,但她装得太像了,竟真得骗了许多人过去。
谢逐渊道:芸娘有操控人心的本事,总能让人甘愿听她的话。
我一把捏住他的脸,说:怎么这么阴阳怪气呢
操控人心,是鬼神需要做的事情。我更擅长的,是煽动人心。若能改变一人之念,那就有可能改万人之念。人心如棋,不跳出棋盘,只能做棋子;若是成为掌棋之人,天下也不过是一局棋盘。
太子退位,秦鸷成了皇太女。
秦鸷得太子一派的拥护,又因其在军中威名,武将大多无异议,少数的异声也被淹没了。
加之她的贤名早在民间流传,势起是必然的。
百姓们津津乐道,毕竟是大魏的第一个女储君。
她初承储君之位,每日忙得焦头烂额。
为了照顾遗孤,持静去了扬州,我和恒霜留在了端州。
不论天灾人祸,旧时代妇孺生存多艰。
照前人之法,设收养弃婴、遗孤的养济院;效今人之施,先变大魏传统之念,后创男女等学之科举。
在皇权之下,平等永不见天日,我们能做的,只是减少世间的苦难。
大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秦鸷,将是掀起大魏改念之风的一个浪潮。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终于看到了光。
要有权力,权力之下方有盛世和平。
如果回到十岁那年,我一定会对山语说:山语,去称王。
全文完
番外一潭中芸芸(谢逐渊篇)
秦鸷登基后的五年,她坐稳了皇位,便为芸娘封了侯。
比起谢家,芸娘更喜欢待在秦鸷为她置办的宅子中。
她有爵位在身,辅佐女帝已久,我爹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谢清和潭萤两个小丫头待在二老身边,时间一久就吵着见娘亲。
萤娘年幼,委屈地拽着我的衣角,见不到芸娘就瘪嘴要哭。
这小祖宗哭起来闹腾,能把整个谢府掀翻天。
本想把她们丢在这几天折磨一下我爹,如今是落空咯。
我练兵回来,在二老恋恋不舍的目光下,带走了谢清和潭萤。
一回潭府,潭萤就迈着小步往书房跑去。
我牵着清儿走在后头。
潭萤刚到门口,门就打开了。
娘亲!
潭萤大喊,双手朝她张开。
芸娘弯腰抱起她,温柔道: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想和小姑一块玩吗
潭萤说:我想娘亲了。
芸娘捏捏她的脸,无奈地笑了笑。
她朝我们走来,接过了清儿的手,道:你们霜姨在后院种花,去帮帮她好吗
说罢,她把莹儿放下,摸了摸她们的脑袋。
清儿点点头,牵住潭萤的手走了。
芸娘笑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抱怨道:若不是这俩小丫头,我回得更早。
她打量着我,耸肩道:不巧了,今天的公务有些多,我先回去了。
我喊道:我陪你!
她勾起我的手指,道:走吧。
番外二千千成结(国师篇)
焉王懦弱,焉王室暴虐。
我曾劝诫王上多次,他置之不理。
他三十岁时,更是昏庸。
因王室多公主,而无一王子。
他忧心忡忡,担心自己的王位坐不稳,便召来了国中巫师祈子。
照巫师的法子,他日日饮下符水,不但如此,凡宫中有孕的妃子,皆要饮符水三个月,祭神两个月,产下的孩子体弱多病,多是早夭。
后来王后有孕,他与王后感情深厚,更是希望她能诞下嫡子。
我无法坐视不理,就对王上说:臣夜观天象,紫微星亮,王后腹中之子乃是天神转世,切不可用巫术冒犯天神。
王上大喜,就不再执着了。
公主诞生那日,恰逢宫中大雨,解了干旱大患。
我同王上说:公主乃是焉的吉兆。
本想让她安稳长大,没想到这个孩子还是死在了十八岁。
我在她棺木前,为她祈愿。
消去她父母在她身上施加的罪孽,让她能安度轮回。
可在祈愿时,我发现她的魂魄不见了。
是一个异世姑娘带走的。
我想着,这样也好。
我与她的因果十八年前结下,如今也该断了。
没成想在多年后,我又遇见了她。
她请我帮一个忙,我应下了。
大魏朝中有人暗寻巫术,谋人性命。
我很快取得了他的信任,也拿到了他的罪证。
最终谋得他人头落地。
番外三鸷鸟语山(山语篇)
当我醒来时,我周遭围满了人。
侍从们高呼:
公主醒了,快去禀告陛下皇后,公主醒了!
陛下皇后
我揉揉脑袋,环视了一圈,这是哪啊
你谁啊,为什么在吾的身体里
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身体中发出。
我晃着头,以为中邪了。
那声音叫道:啊别晃啊,头好痛!
你是谁我问。
你是谁!那声音气愤道。
我说:山语。
不认识,她嘟囔道,吾乃大魏公主秦鸷,你是哪来的邪祟,竟敢附我身
我低头看着陌生的手,手指皆是一层层厚茧。
我不知道怎么出去。
那你别怪吾不客气,我要把吾挤出去!
我感受到她魂魄触碰到我,轻盈、柔软,如同丝绸一般。
咦,为什么……没用!
她一头撞过来,又被反弹了回去。
啊啊啊啊,气死吾了!
她突然大哭起来。
我被她吵得头疼,说:别哭了,我会想办法的。
她抽噎道:你最好快点想出来,吾还要去演武场。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死了吗
门口传来动静,一个穿着华丽端庄的女人快步走来,她一把拉住我的手。
她摸着我脑袋说:鸷儿,幸好你没事。
母后……
秦鸷在一旁低语,但她无法掌握身体,就推推我说,快安慰母后。
母后……我还未说完。
女人忽然道:若是你有事,母后和你弟弟怎么办呢
我感觉血液凝固了,秦鸷还在一旁催促道:和她说,吾会好好习武,保护好你们的。
我在心中白了她一眼。
你什么意思!她像个爆竹,此刻又炸了起来。
我不理她,对女人说:母后,我头还疼着,先睡了。
皇后擦去泪,点点头。
那鸷儿好好休息。
我躺在床上,整理着思绪。
我问秦鸷:现在是长平十七年吗
是啊,你你你……她突然结巴起来,你连什么时候都不知道,不会是从地府爬出来的老鬼吧
我要是地府的鬼,就把你魂魄全吃了。我吓唬她道。
我又说:你干了什么,怎么头这么疼
没什么啊,习武之人难免磕磕碰碰,不小心撞到了脑袋,晕了。
我:……
姐姐,你醒了!
从门口进来一人。
他面色苍白,两颊凹陷。
你……怎么了
他笑道:吾在向西王母求雨啊,如今大旱,望天神垂怜,能普度众人。
是了,天下大旱,民不聊生。
姐姐好好休息,求雨之事耽搁不得,吾先走了。
秦鸷叹道:父皇病了,弟弟也形容枯槁,旱灾何时能终了呢
当天夜里,宫中下起了大雨。
秦鸷啊了声:求雨真的有用
我笑问:你不信
不啊,战场上求神可没用,只能靠自己。
我问:你那么痴武,是想做将军吗
秦鸷点头:吾要比过吾的表哥,成为天下第一将,名扬天下,也能护住弟弟。
……你是公主,他是太子,为何要你护他
弟弟敦厚,总是轻易原谅别人,会吃亏,母后说,吾若是强大起来,就能护住她和弟弟。
我不以为然,道:吃亏是福。
受挫多了,就世故圆滑了,不雕不琢,难以成器。
雨声渐大,我莫名感觉安心。
秦鸷忽然问: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问这个做什么
吾只是想起来,他马上要回来了,却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去见他。
她的魂魄靠在我身旁,一种轻柔的喜悦感传至我体内。
他是谁
秦鸷突然有些羞涩:表哥啊,父皇让他去战场历练,马上要回来了。
我语重心长道:劝你放弃,表哥和表妹,没有好结局。
听你这话的意思,你也爱上了表哥
我想起柳长念,心中泛起恶心。
于是我转移话题道:等他回来,你大可和他表明心意。
不要,先前郭将军女儿向他表明心意,他说:‘姑娘心意我收下了,逐渊征战沙场,无暇顾及儿女情长。’我父皇志于开拓疆土,对他寄予厚望啊。
你喜欢他什么
秦鸷理所当然道:他长得好看啊。
她继续道:吾喜欢武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按照你说的,你表哥也不像直来直去的人。
他就是很率真啊!秦鸷嘿嘿一笑,不过在吾的父皇身边待了那么久,有些小心思也正常啊。
等他回来,吾送他什么好,剑弓箭不行不行,吾要把白雪送给他!
白雪
吾驯服的白马,长得可威猛了。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我听得发困,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我想找到惊月,不出意外,我附身的事情是她做的。
她是个神秘的人,知道很多奇怪的事情,我有时候看不懂她,但她的所言所行一直吸引着我。
等我年岁稍长,我才明白她为何能引起我的注意。
她的眼神,她说的话,她做的事,都是书中不曾有过的,也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独特的。
比宫外的奇人异事更为独特。
她有从未和我说起过的秘密。
那天,我说我喜欢柳长念,她眼中满是惊慌。
我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我以为是警示于我,勿陷进情欲的泥潭。
宫变之时才明白,那是我的一生。
性格不同,所经历的事,所遭受的磨难都是一样的。
她早就知道我的结局,但她和我说,我不会死。
被囚禁的那几日,她一直劝我不要绝食,暂时向不言低头。
我会不会死不可知,但柳长念不会放过她,只是碍于不言在,他没动手。
我的父母皆亡,我只有她了,我不能让她死。
所以,我去找不言了。
我求他放惊月出宫。
他说:她太奇怪了,柳长念总是疑神疑鬼的,不会同意让她活着离开。
我拉住他,说:让她离开,我能给你你想要的。
他眼中满是无措。
我拽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他彻底呆了。
过了半晌,他才说:我答应你。
我设计把她送出宫了。
忽然感觉整个人解脱了。
当晚,柳长念来找我,他脸色苍白,脖子有伤口,像是刀伤。
他说:你恨我吗
我笑出了声:你逼死我的父母,问我恨不恨你
他摇头:他们不无辜,王族的放纵享乐是踏着百姓的尸骨的,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可你必须要承担他们的因果。
我无话可说。
他说得对,我的身份与王族命运紧紧缠绕,王族的荣辱与我息息相关,我享受了十八年的肆意生活,就该承受万民煎熬的唾骂。
可为什么我那么难受呢
我虽有地位,却无实权;我虽有头衔,却无声望;我虽有盟友,却无后盾。
致使我虽有怜民之思,却无力解民忧。
致使我虽因吉兆而生,却将死于咒骂。
我的一生,又算什么。
于是我在城上向百姓谢罪,是忏悔,也是解脱。
你在难受秦鸷问。
我回过神,说:没有。
吾能感受到你的情绪。

她将手贴着我,熟悉的喜悦感又顺着手臂传至心中。
你为什么高兴
啊,吾感觉我什么情绪都没有啊。
秦鸷呐喊道:吾好想去演武场活动筋骨啊。
在哪我带你去。
……
我拿起长枪,随手一划,说:你有什么办法能控制身体
秦鸷伸展四肢,捣鼓了半天,道:没办法,你帮吾练。
怎么练啊
手抬起,腿弯曲……不是你这样,老天,太丢人了,快停下!
秦鸷抓狂地大叫着。
好吧。
我恋恋不舍地放下长枪,从前身体不好从未碰过这些,现在才知道,轻轻松松提起来的感觉是这样的。
正打算换把剑试试,侍从忽然跑来说:公主,谢将军回来了,现在宫中。
啊!快快快,我们去找他。秦鸷推推我。
嗯。
……
谢逐渊朝我行了个礼,说:表妹身体可好些了
秦鸷道:头还有些疼,天杀的,吾运气实在差,耍个剑被石头绊倒了。
我说:好多了。
谢逐渊扬眉,道:表妹今日怎么有点不一样看来是还未痊愈啊。
秦鸷推了推我:照我说的念。
秦鸷继续道:表哥,吾有个礼物送你。
谢逐渊道:什么礼物
秦鸷哈哈一笑,道:威风凛凛的白马,绝对适合你!
谢逐渊眼睛一亮,道:在哪带我去瞧瞧。
到了马厩,我拉住白雪,白雪顺从地跟着我走了。
谢逐渊笑道:这马不错啊。
秦鸷兴奋地重复:不错吧
谢逐渊道:不错,那表妹想要什么
秦鸷回绝道:吾没什么想要的啊,只是觉得马好看,和表哥挺配的。
谢逐渊挠挠后颈,道:礼尚往来嘛,要不我将我爹那把弓送你你之前不是想要来着。
秦鸷高兴道:啊,可以吗谢谢表哥!
……
我想找惊月。
但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秦鸷说,可以找几个探子在民间打探消息。
我觉得这法子不错,不过几天下来,仍然毫无音讯。我在想,她可能隐姓埋名了。
谢逐渊生辰,谢府设宴,府中热闹非凡。
一位红衣舞姬路过时,忽然往我这边倒下。
我连忙抱住她。
她戴着面纱,眼中满是笑意。
是潭惊月。
她轻声道:殿下安好。
秦鸷无语地看着我们:好刻意啊,她为什么要对你投怀送抱
我笑着对惊月说:这位娘子与我投缘,留下为我斟酒甚好。
奴家自然愿意。
谢逐渊的眼神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荡,道:表妹,你这是
惊月为我斟了杯酒,我举杯示意他,道:表哥,吾把这姑娘带走了,你不介意吧
啊哦哦,表妹自便。
秦鸷道: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对。
太好了!吾终于能自己去演武场了。
……
生辰宴结束后,我带着她上了马车。
惊月说:想见你一面当真难,幸好赶上了谢家这小侯爷的生辰宴。
我派人去找你了,一直没消息。
她惬意道:我在临州,隐居在了灵山,那里几乎没有人迹。
我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我会回灵山,如果你有事寻我,就飞鸽传信与我。
对了,我附身这件事是你做的吧
惊月点头,道:对,她的命数已尽,所以就用来放你的魂魄了。
秦鸷一愣,道:命数已尽……我死了吗
我迟疑道:可……她还在啊。
还在她诧异地瞧着我,一体二魂不可能啊。
现在有什么方法能把身体还给她
没有,她的命数是有规定的,照系……照常理来说,此刻她魂魄已入轮回了。
她继续道:许是有残魂留下,而你们的魂魄并不排斥,因而共存了。
原来吾已经死了。秦鸷失魂落魄道。
……
惊月回去了。
秦鸷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毕竟我还霸占了人家的身体。
只能用魂魄慢慢地靠近她,传至我全身的不再是那轻盈感,而是浓烈纯粹的悲伤。
她哇哇大哭起来。
吾才十六岁怎么就死了!天杀啊,早知道那日不去耍剑了。
你没死。
已经半死不活了。秦鸷愤怒地大吼一声。
过了许久,她喊累了,睡了过去。
又过了几天,头上的伤好全了。
我感觉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中。
忽然,我意识到这是秦鸷的记忆。
秦鸷惊讶道:为什么吾能看到你的过去!
我:……
为什么会共享记忆
我们同时沉默了。
又过了半年,秦鸷的魂魄丰盈起来,她能操控身体了。
这局面很是奇怪,同享记忆同享情绪,魂魄相互交融,却又各自存在。
这天,秦鸷如愿以偿在演武场耍起了长枪。
我忽然问她:你有将领之才,为什么不把目光放远点
她一愣,说:放远点
你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结局。兵权、声望、母族支持,若你想,你能得到的,远比我多得多。
秦鸷少见地沉默,她将长枪忽而收起,发出破空之声。
吾要怎么做
首先,你要以将军身份在军中立足,先打败你的表哥。
吾如今无法打败他。
那就先解决他。
秦鸷瞪大眼:这怎么可以……
没说让他死,只是让他暂时消失。
番外四
无名
长平十七年大旱,没有吃的,只能易子而食,我两岁的妹妹没了。
我的母亲疯了,双亲最终还是死在了长平十七年。
我成了乞儿。
焉地无家可归之人众多,他们看着弱小的孩子,总是眼睛冒着光。
那天,几个人捆住我的四肢,他们形销骨立,行为癫狂,眼露恶意。
我本该死的,可却被一个大哥救下了。
他打跑了饥肠辘辘的人,扔给了我一个馒头。
之后他瞧了眼四周,低声道:快吃。
一个馒头,在乱世中是千金不换的。
我想活着,一个馒头不能让我活到祸事结束。
所以我啃了一半的馒头,忍住饥饿,将半个馒头强塞给他。
他很诧异,将半个馒头藏在胸口,转身离开。
我扯住他的衣角,说:我吃得很少,能不能带我走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
我一直跟着他身后。
他没有赶我走,带我穿过弯弯绕绕的小路去了一个隐蔽的住所。
他还是收留了我。
经过几十日的相处,我知道了他的一个秘密——他要造反。
他出生于商贾之家,家中富足,自年少时就行侠仗义,散财救贫。
长平十七年死了很多人,他们的不甘和痛苦在血亲的脉络中流淌。靠此他在暗中召集了不少人,打算用命闯出一条血路。
计划实行的前一夜,他给我留了不少干粮和银钱,以及一张舆图。
他说:离着不远的地方,有我的亲信,若我死了,带着我所有有用的东西去找他,从焉国逃走。
我不敢大声哭泣,只是默默流泪道:你不会死。
他摸着我的脑袋,说:借你吉言,若我活着,就来接你。
他走后,我躲在屋中等了一天又一天。
我等到了焉亡,却没等到他回来。
昏庸的王死了,死气沉沉的焉地又看到了生机。
新王是一位将军,不是一个商人。
我意识到他死了,或许死在了焉王的箭雨下,或许死在了新王的铁蹄下。
我按照他的话,离开了焉地。
受他在天之灵的保佑,我活着看到了长平十八年的大雪。
大雪纷飞,飞到了长平二十三年的邺州。
大魏出了个皇太女。
雪落无声胜有声,上天用吉兆为这位储君祈福。
我想,此后的多年,很少再有人像我这般,能看到那几双痛苦、因饥饿而疯狂的眼睛了。
也很少有人像我这般,靠着半个馒头,就能看到一颗赤诚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