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论游民反复说多少遍,萧云卿依旧不肯放手,似乎只想听到一句我没死的话。
游民有些不耐烦,看在他是援助多年的大夫才没有发脾气。
萧大夫去纳木错看看吧,洛桑达瓦没有亲人,我们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那些东西。
萧云卿这才反应过来,坐上牛车一路驶向纳木错。
他一把拉扯开湖边的人群。
只见那封带血的遗书摆在正中间。
他看不懂这里的语言,匆忙之间拉着一位阿姨。
阿佳,您帮帮忙,帮我念一遍遗书好不好。
阿姨接过,里面尽是我的惭愧。
萧云卿双眼通红,下意识地反问:
她怎么可能会选择去死。
她说要用一辈子来还清欠我的。
阿姨这时才拿出一步手机。
萧大夫,这是洛桑达瓦先前让我交给你的。
一块破板砖,去了好几个地方的修理店,前几天终于修好哩。
萧云卿一看就发现,这是他当初送给我的礼物。
我说我不喜欢手机,便一直放着没用。
他一开机,便发现是语音解锁。
萧云卿莫名其妙一笑。
只觉我深情得可怕。
我只可能是为了听到这一句话才设置了语音解锁。
我爱你。
可是手机只冷冰冰地回应:
密码失败。
他对着这部手机着魔一般告白。
我爱你我喜欢你我需要你。
可是手机的回应从未改变过。
直到太阳落山。
他抓扯着头发近乎崩溃地跪倒在地
撕心裂肺一句。
我恨你!
密码成功。
萧云卿发疯一般苦笑。
双手颤抖着打开手机。
里面只有无数段录音。
里面最长的一段录音。
是几年前。
他被困雪山时的真相。
那年他和父亲一起来这里援助。
一位孩童高烧不退,唯有雪原的一种草药可以治病。
可是夜深,雪原天气不定,没有人愿意前往。
那孩子的父母早年受伤,一个痴呆,一个神经病。
这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早早因为神经不济被送往疗养院。
于是他舍身前往,留着一部对讲机以免意外。
录音是不知何时开启的,那时候我刚拿到手机什么功能都不会用。
萧云卿所知的是,对讲机被人故意掐断,他被困雪山得不到支援。
而恢复时。
是他母亲在疗养院上吊自杀,父亲呜咽说不出话。
而我只回以一句死不足惜和这样他才能留在这里。
然而真相恰恰相反。
父亲发疯,说他入赘多年,终于等到母亲精神崩溃自杀。
故意拉断通讯器,只要把孩子也留在雪原被冻死,他就能稳稳坐拥萧家所有资产。
可是父亲因过度兴奋喘不上气。
这症状正是哮喘。
我说他死不足惜,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大好男人竟然想要私吞妻子的财产。
而我选择隐瞒这段过去,把他的尸体交给援助的总部。
这样萧云卿的一生才能继续光明磊落。
才能继续他的援助事业,而不至于被迫回去处理流言蜚语。
才能安好地留在这里。
萧云卿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数年。
他恨错了人。
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失去了自己的一条腿。
在没有义肢的岁月里。
他甚至把自己视作一个废人。
以至于他必须要把自己的恨意扔在一个人头上,才能继续自己的生活。
而暗恋他到卑躬屈膝的我。
无疑是一个最好的人选。
他跪在原地,一点点听完剩下的所有录音。
那是我给留他的恨和爱。
而此时。
我正秘密前往施工地。
我看不懂这些划分的区域。
所幸阿妈的木屋没有被围起来。
我以前最怕这间屋子。
因为阿妈在里面被活活烧死。
她临死前,哀嚎声传遍了这片土地。
可我那时心牵挂着进入雪原的萧云卿。
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
我默默收拾母亲的遗物。
才发现门口摆着一束干干净净的格桑花。
系蝴蝶结的方式很特殊。
我瞬间意识到了。
这是萧云卿祭拜的花。
原来这些年,他仍然牵挂着阿妈。
我有一瞬间。
想要回到纳木措。
但我狠狠地掐了自己的手指。
说了要把命赔给他。
我就绝对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我抱着阿妈的遗物,自言自语。
阿妹在天之灵,原谅阿姐没能救你,下一世,你还做阿妈的女儿。
阿妈,女儿对不起你,死前没能来看你,还让阿妹独自一人陪你,下一世,我不做你女儿了。
我最后深深看一眼木屋,就在此时,我瞥见了枕头下的一张相纸。
看着相纸上相亲相爱的三个人。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此时。
萧云卿还待在纳木措。
他找了几个水性好的游民,想捞我的遗体。
可是这本就有水葬的习俗,更何况这太晦气,没人愿意动手。
梅朵等了一整天没能等到萧云卿回来,正巧来到纳木措,当即兴奋地举手。
她按着萧云卿的手,想要让他帮忙举荐。
可是下一秒萧云卿就厌恶地甩开她的手。
毫不客气地揭秘了梅朵早已不洁的真相。
梅朵惊讶,拼命否认。
一偏头才发现萧云卿眸色恐怖,好像有一场暴雨。
洛桑达瓦死了,你不该高兴吗
下一秒,一个狠辣的巴掌甩到梅朵的脸上。
路人惊恐地拉扯开恶人。
梅朵娇滴滴地躺在地上,眼泪说来就来。
你为什么要打我,这不是你日日夜夜盼着的吗
萧云卿自嘲一般地跪倒在地。
对。
这是他日夜盼来的。
是他亲手害死了洛桑达瓦。
可是梅朵亦不能免责。
他清楚地听见录音的后半段。
梅朵分明早就知道真相,还落井下石。
萧云卿阴恻恻地看向湖底。
等他慢慢害死梅朵,害死所有欺辱我的人。
就陪我去死。
......
原本开发计划就没有包括我阿妈的木屋。
萧云卿返回木屋。
朝着这座老房子默默地下跪。
他从没见过这位阿妈。
但是阿妈写信给了他无数的祝福。
他原本打算等到二十五岁以后,带我离开。
可我没有第二十五年了。
是我被仇恨蒙蔽双眼,逼死了你的两个女儿。
从今往后,即使你的鬼魂进我的梦里让我做一辈子的噩梦我都愿意。
他一遍遍地磕头。
直到脑门鲜血淋漓,也不愿意离开。
最后他打开门。
你女儿未能收拾的遗物,就由我来负责吧。
可是木屋干净无比。
他自嘲地笑了。
洛桑达瓦。
你是走了一身轻,带走了一切,可是我呢
我连最后一件事都不能帮你做。
萧云卿一路返回神庙,抚摸着这里一切的痕迹。
不,我还有能为你做的事情。
此时,我已经收拾好行囊离开了。
一直以来我的梦想就是去看这世间的风采。
萧云卿曾经答应我。
他愿意带我去天涯海角。
可是如今,他的承诺也不过是纸做的。
我下山以后返回了母亲曾经的故乡。
当一个简单的农妇。
我学会了怎么用手机。
但是最喜欢的事情还是记录。
记录我的噩梦,记录阿妹死在我怀里,小羊死在我面前。
记录我的美梦,回到七年前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三年以后。
村里人人都有了电视机。
我看见新闻说,第一批援助医生返回故土,被授予了院长的职位。
我愣住了。
照片上分明是萧云卿。
为什么他等到三年之后才走。
新闻上密密麻麻记录了这位医生在三年以来做过的举措。
他大力推行了火葬
他崇尚自由恋爱,面对镜头险些落泪地讲述自己一段失败的恋爱。
我有七年可以回头,可是我都错过了。
我关掉电视,继续我的种地生活。
我已经不是洛桑达瓦了。
然而三天后。
一道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声音。
洛桑达瓦!
是萧云卿。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上门来的。
事到如今他还不肯放过我。
我下一瞬的反应,是装失忆。
我冷脸面对他,宠辱不惊地告诉萧云卿我不认识他。
萧云卿傻眼了。
可是他下一秒表情一变。
似乎意识到这是我们重来的好机会。
便牵着我的手,捏造了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
他说我们是父母钦点的姻缘,可是我遭逢意外离开。
他为我守寡,甚至想要自杀。
就在他选好自己母亲的故乡作为自杀的地点时。
他遇见了我。
越来越多好事的长舌妇聚集在我们身边。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抬手就是一巴掌。
他还想用感情,伤害我千遍万遍。
我大喊。
性骚扰啊!
萧云卿不管不顾,他舍弃脸面抱着我的大腿不放手。
村民纷纷上前,斥责他的不要脸。
干体力活的村民力大如牛,几个人联手就把他推出去摔了个好歹。
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洛桑达瓦。
我不会放弃你的。
我假装失忆以后,萧云卿发誓要重新追求我。
他不是金贵的大少爷,援助多年干过无数脏活累活。
这时候帮我干起农活,也有模有样。
村民看见也忍不住叫夸。
从最先会护着我,免得我和人撞上。
到后来总有若有其事地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可是萧云卿的示好却丝毫没有让我放松。
他的每一次触碰,都像要虐杀我一般。
夜半。
我再次惊醒。
我摸着自己的肚子。
这一次的梦。
是梦到三年前我引产的孩子。
突然,我听到外面有股诡异的烧焦味。
我瞬间清醒。
我猛地弹跳起身,冲到厨房。
可是来不及了。
一股火苗瞬间腾升肆虐。
就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屋外骚动。
萧云卿全身湿透冲进火场,将我拦腰抱起。
我下意识反胃恶心。
他却以为我是被浓烟呛到。
萧云卿脸色惨白不似作假。
洛桑达瓦,你以前最怕火。
你果然彻底失忆了。
我内心冷笑。
在我敢用手在火堆里找寻我母亲的转经筒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怕火了。
附近的村夫夸耀萧云卿果敢。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这个妹妹三年前打过胎啊,大哥你千万别嫌弃。
萧云卿当即像被雷击一般僵在原地。
他结巴了,喃喃自语。
这是孩子......是我的吗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往后几天,他不断地帮我复原房屋献殷勤。
我多次拒绝,百般警惕。
直到有次。
他在客厅打盹,突然听见我深陷梦魇的呼喊。
他猛地冲进来。
只听我一遍遍呢喃,浑身冷汗。
萧云卿,我求你放过吧!
我大喊一声,睁眼的刹那,我知道我瞒不过了。
萧云卿伸出来想要护着我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
更僵硬的是他的神情。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绝望又不可置信的目光。
我们之间沉默片刻。
他却先看见了我床头柜的本子。
萧云卿轻轻翻开。
里面记录了过去七年的爱与恨。
也正是我在录音里一遍遍念过的内容。
萧云卿,你说要以后要带我离开,看遍天下。
萧云卿,你教我识字读文,向我传授医典,你说你会教我一辈子。
萧云卿,你说终有一日你会带着这个落后的地方走向真正的文明。
萧云卿,为什么你说的全部都不算数了
我任凭他一遍遍地翻阅。
直到最后一页。
......
萧云卿,为什么我死也不放过我,我还要把你的分数扣到多少以下
萧云卿满脸的惶恐和紧张,问我。
洛桑达瓦,萧云卿还有几分呢
我只冷漠回应。
这里没有洛桑达瓦,谁也不知道你还有几分。
我用尽最大的胆量把萧云卿赶了出去。
我以为他会对我打骂,即便我死了,即便我告诉了他真相也不会放过我。
可是没有。
他木讷地被我推出去,没有任何反抗。
而第二天。
村里人声鼎沸。
返乡的大学生带着手机给老人看一段视频。
据说就因为这件事,她自愧不洁,投河自尽了!
我颤抖着想要挤进人群,又害怕被人发现我就是当事人。
那晚的厨房除了我和萧云卿没有任何人!
他非要逼我逼到这种地步吗
令我没想到的是,萧云卿对于此事毫不知情。
他找了认识的情报网同事追寻IP,地点位于我老家。
随后另一个视频被爆。
骨瘦如柴的梅朵躺在病床上。
声音像诅咒一般。
我知道洛桑达瓦告诉你真相以后,你会把怨气撒在我身上,你一直都需要一个情感寄托。
可我也不笨,你走之前以为我三天之内必会断气,其实我早就停了你给我的药,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公布一件洛桑达瓦的丑事,除非你把你所有的财产都归给我!把你院长夫人的头衔给我!
有一瞬间。
我庆幸萧云卿没有自杀。
否则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难堪。
我听不懂什么热搜榜,什么网友,只知道有数万人都在关注这件事。
萧云卿没有强求着握着我的手。
他只说会找他军区的同事帮忙解决。
我却沉默了。
一天之内,数不清的记者冲进这个落后的城市。
我不知道他们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不断闪着我的眼睛。
这一下,我知道我不能退缩了。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
是我识人不善,看错了人错付了一声。
年少的惊鸿一瞥让我深陷其中,付出了七年的青春。
我扒开我的伤口给所有人看。
我的阿妈,我的阿妹,我的小羊。
所有人都冲到我面前,面目狰狞地想要捕捉一切。
只有萧云卿。
他崩溃地跪在我面前,再无当初自满得意的样子。
说他从不知道梅朵宰的是我的小羊。
他求我原谅。
他说他错了。
他愿意用一生悔改。
我摇摇头。
拿出一张从阿妈木屋找到,被我封存三年的照片。
照片上只有三个人。
我怀孕的阿妈,阿爸,以及幼年的萧云卿。
萧云卿颤抖着手接过照片,脸色瞬间惨白。
他一语不发,似乎难以接受。
可是接下来我说的话直白而简洁。
萧云卿,我们是兄妹。
是你害死了你的小妹,是你纵容梅朵侮辱阿妈的尸体。
萧云卿,如今不是我不认识你,而是我不想认识你。
萧云卿恍惚地站起来。
我一生都无法偿还。
我却只是苦笑地望着他。
你能偿还给谁他们都死了。
萧云卿脸上的神色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悲痛。
如果我的存在让你痛苦,那么从今往后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对不起。
这三个字彻底撕开了我三年以来伪装的冷静。
我捏紧拳头直到鲜血淋漓。
幸好人生不能重来,我没有后悔的机会。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萧云卿。
我继续在农村生活。
果不其然,梅朵的事情很快销声匿迹。
我攒了一笔钱,趁着一天天气好,离开了农村。
我依旧记着我以前的梦想,想要周游世界。
钱虽然很少,穷游也足够了。
我离开时,有一位穿军装的人拦住了我。
我惊恐,以为是想要害我的人。
他却摇摇头递给我一封信封。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房产证。
萧云卿把他毕生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我。
除了一大笔天外横财,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那位军官说:
您的事情已经全部处理好了,从此以后没有人会记得你的过去,你不是洛桑达瓦,你属于天地。
离开以后,我环游世界。
不懂的事情太多,路途几经坎坷。
有次我路遇劫匪,逼我交出全部财产。
一位警官见义勇为,踹飞了歹徒。
我为了感激,送过一面锦旗。
后来他请我吃饭,教我怎么用手机,怎么看机票。
恰恰好,我和他喜好相同。
他在我老家读的大学,对我们的文化了解颇深。
我们相谈甚欢。
后来我没有再去其他地方,选择在这里安居。
一来二去,他主动向我告白。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新一轮的爱恨情仇。
但是我选择了接受。
在我选择当着所有记者的面袒露自己的伤口时,我就已经学会了接受自己的过去。
年后,在我生日当天,我们决定结婚。
婚礼进行曲播放的时候,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我皱眉,满是疲惫。
萧云卿,我以为你早就蒙羞自杀了,没想到还活着,还要纠缠我一辈子。
萧云卿却神色正义凛然,仿佛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正当理由。
他指着紧张的新郎。
我有错在先我可以先认,这个男人,是我派来监视你的。
可是我警告过他绝对不可以插手你的私生活,他趁早掌握你的喜好,故意引诱你相爱,如果不是为了钱财,还是为了什么呢!
新郎不敢看我的眼神。
我只拿出了当年那个破破烂烂的加减本子。
萧云卿,你不是想知道你究竟有几分吗
你是负三千九百分。
可是这个男人,他和我的感情才刚刚开始,我不信他流露的喜爱是逢场作戏,反倒是你,故意派人监视我,现在还跳出来想要毁掉我的婚礼,你还要再减几分
萧云卿有些心虚,闪烁其词。
我则不会再给他下一个机会,未等我招手让保安请人出去,他便自觉退出了婚礼现场。
新郎在他离开的最后一刻大喊:
我的确是因为你的嘱咐才靠近她,可是我是真心的!
我回握新郎的手。
我相信我的选择。
再几年,我生下来一个儿子。
办满月酒的时候。
我收到一个匿名的礼物。
打开一看,是当初被毁掉的传经筒。
它身上满是修补的痕迹,可是再怎么缝缝补补也做不到恢复如初。
我盯着传经筒。
默默给它填写了一个新的地址。
送往千里之外的老家。
如今这已经是不属于我的东西了。
它该交给真正使用它的人。
再后来我彻底改掉了名字。
随我母亲的姓氏。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洛桑达瓦,只有沈云。
而萧云卿援助近十年,归来身居高位。
而所有人都在震惊为什么一个身居高位多年的男人会突然选择自杀。
全网一片哗然。
而此时我的丈夫抱着儿子,正在焦头烂额地喂奶。
我甜蜜地窝进他的怀里。
小的饱了,大的还饿着呢
我眉眼弯弯地调戏他。
任由他面红耳赤,被我调戏得不知所措。
我扔掉了加减爱恨的本子。
我知道,我已寻到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