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剧痛。
像是被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后脑,又像是全身骨头被拆开重组。
宋玉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随即聚焦。
入眼是昏暗的茅草屋顶,朽败的横梁上挂着蛛网,随着从破陋窗棂透进来的微风轻轻晃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杂着挥之不去的土腥气。
“嘶……”他试图撑起身,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后背和肋下传来,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动作僵住。
“别动。”
一道清冷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声线平稳,没什么起伏,像山涧里初春的溪水,干净,却也带着凉意。
他偏过头。
一张素净的脸庞映入眼帘。
很美,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美。
柳叶眉,挺翘的鼻梁,薄唇紧抿着。
她的皮肤很白,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显然是疲惫和营养不良的缘故。
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也难掩其原本可能拥有的清雅气质。
即使他见过无数网红,明星,但有这种气质的,还是头一次。
此刻,她正拿着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赤裸的上半身。
布巾擦过他肌肉线条分明的胸膛,触感微凉。
他能感觉到她动作的轻柔,却也能察觉到那份刻意保持的疏离。
这是……肖清芷。
几乎是同时,另一股庞杂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入他的脑海。
猎户宋玉,父母双亡,与哥哥相依为命。
哥哥宋大山,几年前被征兵,去了与大宋交战的前线,音讯全无,只留下了嫂嫂黄雨柔。
而他自己,这个猎户宋玉,不久前被村里分配了一个“罪户”女子为妻——就是眼前这位,曾经的官家小姐,肖清芷。
而他自己……他不是猎户宋玉。
他是另一个宋玉。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前世是华夏最顶尖特种部队的退役士兵,代号“孤狼”。
退役后,他凭借过硬的生存技能和独特的视角,成了一个拥有千万粉丝的户外探险视频博主。
然而,一次在无人区拍摄冰川时遭遇雪崩,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如同两部高速播放的电影,在他的意识里疯狂交织、碰撞、融合。
特种兵的格斗技巧、丛林生存法则、现代社会的常识……猎户的山林经验、打猎技巧、这个陌生“大魏”王朝的零碎信息、与哥哥嫂嫂相处的点滴、以及对这位名义上妻子的陌生与无奈……
头更痛了。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现实。
穿越了。
而且,穿成了一个处境相当不妙的古代猎户。
大魏与大宋常年征战,民不聊生。边境线上狼烟四起,国内则是苛捐杂税,百姓困苦。
原主所在的这个小山村,因为靠近边境,更是深受其害。青壮年大多被抽调去了战场,哥哥宋大山就是其中之一,几天前,传来了他战死的消息。
而原主自己,昨天上山打猎,好不容易猎到了两只肥硕的野兔,本想改善一下家里断粮的困境,却在下山路上被同村的两个地痞偷袭。
对方不仅抢走了猎物,还将他打成重伤。原主硬撑着一口气回到家,便昏死了过去。
随后他就穿越了。
这么看来原主还是没有撑过去。
“醒了?”肖清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已经擦完了身子,正将湿布放回旁边的破木盆里,盆里的水有些浑浊。
宋玉“嗯”了一声,嗓子干哑得厉害。
他看着她。
这就是原主那个“分配”来的妻子。据说是因为家族被诬陷谋反,男丁斩首,女眷贬为官奴,而她被指给了无父无母的猎户宋玉。
她似乎并不情愿,或者说,是认命般的麻木。
平日里话很少,只是默默地做着份内的事,打理家务,不多言不多语,与原主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流,更像是一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宋玉打量着她。即便是穿着粗布麻衣,难掩憔悴,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清冷孤傲,依然清晰可见。
她就像一株生在悬崖峭壁上的寒兰,倔强而独立。
只是,这份美丽和清冷,在此刻家徒四壁、食不果腹的环境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让人心头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楚。
他尝试着再次坐起来,这次动作慢了许多,后背和肋下的疼痛依旧钻心,但他咬着牙,硬是撑着坐了起来,靠在冰冷的土坯墙上。
肖清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他换下来的、沾着血污和泥土的破旧上衣,走到门口,似乎打算去清洗。
“吱呀——”
就在这时,简陋的木门被推开,一个身材略显单薄,但面容温婉的女子端着一个豁口的陶碗快步走了进来。她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同样打着补丁的衣服,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和关切。
“玉弟,你醒了!”
看到宋玉坐起来,她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床边,“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不疼?”
这是原主的嫂嫂,黄雨柔。
宋玉的记忆里,这位嫂嫂是个极其善良和坚韧的女人。
自从哥哥宋大山被征走后,她就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还要照顾原主。
即便后来肖清芷被分配过来,黄雨柔也从未有过半分怠慢,反而处处照应,将家里仅有的资源,优先供给原主和这位“弟媳”。
“嫂嫂。”宋玉叫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
“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黄雨柔将手中的陶碗递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饿坏了吧?快,喝点东西垫垫肚子。这是嫂嫂刚去后山挖的野菜,煮了点汤。”
宋玉低头看去。
碗里是浑浊的汤水,漂浮着几根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野菜叶子,连一点油星都没有,更别说米粒了。
他的胃因为饥饿而抽搐了一下。
但他没有立刻接碗,而是抬起头,目光扫过黄雨柔略显浮肿的脸颊,又看向站在门口,准备去浣洗衣物的肖清芷那过分单薄的身影。
“你们……”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吃了吗?”
黄雨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强笑道:“吃了吃了,我们都吃过了,这是特意给你留的。你伤得这么重,得赶紧补补。”
站在门口的肖清芷动作也停滞了一瞬,她背对着这边,看不清表情,但那微微绷紧的肩线,却泄露了某些信息。
宋玉沉默了。
他融合了原主的记忆,自然清楚这个家的状况。
米缸早就空了,最后一点粗粮面粉,也在前天吃完了。
原主昨天被打劫,不仅没带回食物,反而让自己受了重伤,恐怕连家里仅剩的一点草药都用上了。
这碗野菜汤,恐怕就是这个家现在仅有的能入口的东西了。
她们俩,根本就没吃。她们把这点救命的野菜汤,留给了他这个“重伤员”。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中翻涌。
前世作为特种兵,他习惯了保护别人。
作为视频博主,他虽然享受着现代社会的便利,但也曾深入过贫困地区,见过食不果腹的景象。
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觉到如此沉重和……愤怒。
不是对他人的愤怒,而是对这种无力处境的愤怒。
他看着黄雨柔那强装出来的笑容,看着肖清芷那沉默而倔强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
肋下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再次传来剧痛,但他仿佛没有察觉。
“我不喝。”宋玉的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
黄雨柔愣住了:“玉弟,你说什么呢?你伤得这么重,不吃东西怎么行?”
“我说,我不喝。”宋玉重复了一遍,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两个女人,“家里是不是,一点米都没有了?”
黄雨柔眼神闪烁,不敢看他,嘴唇嗫嚅着:“这个……快入冬了,粮食是有点紧,但、但还能撑几天……”
“撑几天?”宋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那是属于前世“孤狼”的气场,即便此刻虚弱不堪,也足以让两个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的女人心头一颤,“嫂嫂,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家里还有什么?”
黄雨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了,眼圈一红,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没了……什么都没了……米缸早就空了……”
站在门口的肖清芷也转过身来,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果然如此。
宋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一股决绝。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碗野菜汤,而是指向墙角挂着的那把磨得锃亮的猎弓,和旁边箭筒里的几支羽箭。
“把它递给我。”
黄雨柔一惊:“玉弟,你要干什么?你伤得这么重,不能再乱动了!”
肖清芷也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不赞同显而易见。
“干什么?”宋玉扯了扯嘴角,“当然是去打猎。”
“不行!”黄雨柔想也不想就拒绝,“你的伤还没好,要静养!万一再出什么事……”
“静养?”宋玉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躺在这里静养,然后我们三个一起饿死吗?”
“嫂嫂,清芷,”他依次看向两人,目光沉静,“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的。”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黄雨柔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眼神中的坚定所慑,一时语塞。
肖清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光流转,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
这个男人,好像从醒来之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个虽然勤劳、但也有些怯懦、面对她时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的山野猎户。
此刻的他,虽然虚弱,但眼神里的锐利和决断,却让她感到陌生。
沉默片刻,肖清芷动了。
她没有再劝阻,而是走到墙角,取下了那把猎弓和箭筒,走到床边,递给了宋玉。
“外面天冷,把这个披上。”她又从旁边拿起一件勉强还算厚实的旧袄,递了过去。动作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宋玉却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黄雨柔见状,知道劝不住了,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一边抹泪一边道:“玉弟,你、你小心点……早点回来……”
宋玉接过弓箭和旧袄。弓是好弓,应该是原主父亲留下的,保养得很好。箭只有三支,箭头闪着寒光。
他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强忍着浑身的剧痛,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伤口,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头。但他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特种兵的意志力,在此刻显露无疑。
他将旧袄披在身上,把箭筒背好,握紧了手中的猎弓。
然后,他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黄雨柔,和眼神复杂的肖清芷,迈开脚步,推开那扇简陋的木门,走进了屋外凛冽的寒风中。
门外,是灰蒙蒙的天空,萧瑟的山林。
远方,似乎隐隐传来金戈铁马之声,那是大魏与大宋经年不休的战火。
近处,是这个贫瘠、破败,却需要他去守护的家。
宋玉握紧了手中的弓,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宋玉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