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倾轧,亲人皆丧。
在外人眼中本应香消玉减的弱女子。
竟能转头二婚入高门,嫁的还是杀夫灭族的仇人。
1
我坐在床上,等着未来的夫婿。
纨扇之后,金黄色的暗光氤氲流淌,依稀能瞧出些大致的景象。
屋内摆设极其简单,除了圆椅方桌,倒是我所坐的拔步床有些考究,乃是海南黄花木。
谁能想到这竟是谢汲独子谢谦的卧房。
【世子朋友多,闻得喜事都来恭贺,一时有些走不开。】一名老妇将几个多余婢子打发走,和气道【夫人稍等片刻。】
唤太傅之子为世子这称谓有些不伦不类。
自蛮人入关,司马家的夏朝割据多年。
一南一北谓之南夏和北夏。南地多豪族,以崔氏为甚。
有了他们扶持,南强北弱,这种平衡已达百年。
谁知北朝出了个谢汲,不但饮马长江还统一了南北。
他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封为太傅,这司马家的天下早就姓了谢。
称呼而已,想来无人敢置喙。
我颔首,没有言语。
看我淡然的模样,老妇似乎很满意,又忙着去准备合卺之物。
我装模作样的时候,有时连母亲都称赞,更何况这已是我第二次嫁人,自是没什么可慌的。
三月前,我还是太守夫人。
谁知,囤兵江北的谢汲突然南渡长江。
破江阴,出肥城,据襄阳。
势如破竹一路南下,更是一剑斩杀寿春太守也就是我的丈夫吴长愠。
他用粘腻的长剑挑起我的脸【此子容貌尚可,该是我谢家人。】
谢汲声音和煦,我却冷的打颤。后来才知,他是要我嫁给他的独子,谢谦。
就这样,我从太守夫人,成了他谢汲的儿媳。
2
砰!
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扑通一声,一名婢女跪在地上。
【夫人!奴婢只是想剪剪灯芯,不想竟不小心打翻了烛台!求夫人饶恕!】
小事而已,眼下还是我和别人的新婚之夜,刚想开口让她起来,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何事喧闹】
我血液微凝,知道来人便是我的新夫婿谢谦,透过手中的纨扇,果然看见一个挺拔的人影。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婢女的声音陡然凄厉了起来。
不见谢谦开口,早有人将犯了错的婢女拖了下去。
听着渐渐远去的叫喊,我的心有些发空。
转眼间房内只剩下我二人。
【夫人久等了,人逢喜事不免多喝了几杯】
说着,来人便取走了我手里的纨扇。
没了东西遮挡我的视线也清晰了起来,烛光一晃,谢谦英朗的轮廓里映出不胜的白皙,这张脸倒是文雅极了。
我赶紧垂眸,即使已为人妇两载,我还是装成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
他果然受用,笑意都真切了几分。
卺酒相欢,共庆良缘
饮完合卺酒,谢谦一把抱起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我就同他跌进了锦被里。
谢谦拨开我额前的碎发,视线不断在我脸上游移【夫人艳若丹霞,如此容貌倒是先便宜了别人。】
这话里似含惋惜,不过是强调我二嫁的身份。
眼下世道艰难,男人们能三妻四妾,却要求女子忠贞不渝,更有好女不侍二夫的说法,如今我整妆再嫁,外面的流言蜚语可想而知。
他如何不知,寿春破城之日,是他们谢家强娶于我。
这谢谦当真虚伪。
不能忍受这种被俯视的滋味,我刚想伸手将谢谦推开,脸就他被钳住了【人生苦短,我带夫人共赴极乐。】
我被这孟浪之举晃的有些愣神,下一秒便被陌生的男子气息淹没。
红绫被翻,鬓乱钗横。待一切云销雨霁,我早已连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崔允书……】事后,他餮足的扯着我一缕青丝,暧昧不明道【以后我叫你允书可好】
猛然听见自己名字,我有丝怔忪。
江州崔氏,五姓贵旧。若非我是崔氏嫡女,恐怕早同吴长愠一起赴了西,我展颜一笑【好呀。】
3
嫁入谢府多日,便是我不常出门,也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皇宫尤在,一切军务命令却自邺城太傅府出。
谢汲麾下有无数精兵铁骑,谢谦培植亲信官僚。
这一对父子,俨然权臣。
谢氏以征伐起家,自然为天下士人所诟病。
近来,关于他们谢氏父子要做乱臣贼子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
彼时,身处舆论漩涡的人,正坐在我的对面。
一身素色长衫,茶泡的潇洒又好看。隔着蜿蜒缭绕的热气,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我听得明白,谢谦要我以崔家嫡女的身份,广下请帖,以邀名士,美其名曰:仰慕南夏名流。
这种说法不过是胡扯,在他的注视下,我却粲然一笑【君之所愿,吾之所行。】
谢谦笑了一声,却又让人听不出具体什么情绪【有妻若此,夫复何求。】他将一盏茶递到我跟前【以后想喝,我再给你泡。】
我自然是对谢谦有不少价值的。
我们崔氏,自高祖起就是一方大族,多年来养贤纳士,南夏中人脉无数。
眼下虽倒,在天下士人中名声仍噪。
他们谢氏想要招贤纳士,稳坐正统,才娶了我这太守夫人。
早在多年前我便知道,权势才是最好的东西。
如今能嫁谢谦,我当然也乐于扮演贤妇。
4
当我和丫鬟碧儿走近水榭时,厅内已来了不少拿帖赴宴的人。
帖子虽是我写,究竟送了谁,却是一概不知的。
如今男男女女的一大群人,也有几个眼熟的面孔。
还在恍惚,一双玄色文履骤然出现在视线之内,我抬起头才知道是谢谦来了。
【夫人可让我好找。】他负手而立,嘴角噙着惯有的笑【今日宴饮有许多江州人士,都曾是崔公的座上宾,想必你也认识,我带你去见见。】
说着就支走了旁边的碧儿,他语气温和却有种不容拒绝之态。
秋雨绵绵,我撑着伞不紧不慢的跟在谢谦身后。
看着眼前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端详我的第二任丈夫。
如果说吴长愠是粗犷的武将,此刻一身缁袍,信步雨中的谢谦倒像极了世家公子。
可十年前,这看似清贵的人,还不知道在雍州的哪个犄角旮旯里拾粪割草。
谢家祖籍雍州,往上刨三代,也不过是个放马的。
光阴易逝,倏忽十年。短短十年而已,马倌之后竟能挟天子以令四方。
这样的人厉害,也可怕。
5
刚近奉仙楼,就有丝竹雅乐传来,隐约还有推杯换盏之声。
我同谢谦一起进门。
只粗略一扫,就吃了一惊。
如果说,外面那些人勉强算有些眼熟,那坐在这的可都是我家曾经的常客。
一群人将谢谦围拥住。
【谢世子您终于来了。】
【外头下了雨,路上可是好走】
……
嘘寒问暖之声不绝于耳。
看来文人也只有在太平之世才有风骨。
不过,也有像李逊、毋纯、曹延、薛文等不污于俗的人只是冷眼瞧着这边。
【谢某来迟了,此乃家妻崔氏。】谢谦并未回答那些废话,他一手虚扶,反倒将我推到人前【在坐的诸位都曾是岳父的座上宾,你可认得】
此时自是到了我表现的时候。
我朝众人鞠了一礼【只记得些音容,忆不真切。】
越是此刻,我越要保持高门贵女的淑仪。
李逊、毋纯等人见到我皆是动容。
纷纷讲起和父亲的当年之宜,情到深处还红了眼眶,我目光真诚的同他们寒暄,心里却泛不起一丝涟漪。
五年前父亲意外病世。
母亲忧思成疾也撒手人寰。
我更是被接任父亲族长之位的二叔逼着嫁给一个小小太守。
身处绝境无人问津,此时惺惺作态不过是看我成了谢谦妻子罢了。
我脸上挂着笑,随谢谦一同坐于主位。
和其他人不同,我和谢谦的桌上除了两盏空觞,就只有几盘时令小菜,素是素了点,看着倒还可口,想来是谢谦的口味。
【这是用邺城独有的浆果酿的果酒。】谢谦亲自给我斟了一觞酒【夫人尝尝。】
他的神色全无往日的疏离,见我抬头便扬起一抹和煦的微笑,完全一副新婚丈夫的样子。
我也毫不拘泥,拿起铜觞便一饮而尽。
我不喜欢被利用,但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价值所在。
这些人能来,并非是看在我这崔氏遗孤的面子。
南夏破国,长江以南尽归谢氏父子,司马家的国土已都在谢家的掌握之中。
这足以使一些观望的士子生出依附之心。
我发现谢谦很懂因势利导,每当话题跑到司马家时,他总能三言两语拉到眼下时政,士人们又谈起治国之策。
这次宴饮称得上宾主尽欢。
6
谢谦似乎也体会到我身份的妙处。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使我稳坐谢夫人之位,共享他的荣光。
那日我和谢谦正在吃饭,他突然凝神看了我半晌,许是看我打扮的过于素净,略带调笑的说【虽说朝堂提倡节俭,我还不至于克待自己的夫人。】
说完,便让他的小厮谢卫从库房拿来一个灰扑扑的木匣子,我还以为会是钗环首饰之类的东西,谁知,打开后竟是满满一匣东珠。
我心里一惊,此物可是贡品,非皇室中人不可用。
我和南夏公主司马静相熟,她曾向我炫耀,中秋佳节得了陛下赏赐,所赐之物就是用东珠所制的耳坠。
那耳坠我见过,用的珠子不能和匣中相比,但仍让一众贵女羡慕不已,毕竟番邦每年进贡也不过一斛而已。
此物稀有,更是身份的象征,没有女人会不爱,我摩挲着莹润的珠子【如此珍贵,多谢世子赏赐。】
成亲以来,我还是称谢谦为世子,毕竟夫君两字光在舌尖滚两圈,我都感到牙酸,实在叫不出口。
受了他的好处,应该投桃报李,才显知趣。
我招来身边伺候的碧儿。
赏了她一些小玩意儿,让她去医馆买些滋补的药材和几本讲药膳的书回来。
有时候御下可不仅仅需要雷霆手段。
看着她带回来的东西,我知道小姑娘可是费了心。
有了事干,我便日日泡在小厨房里。
谢谦忙的很,偶尔在府里时,身边也跟着很多人。
终于寻了个他在书房看书的空,端着精心熬制的党参筒骨汤,我便上门了。
谢谦半靠着炕桌正在看书,看着我端着盅汤款款进入,微微挑眉,好半天他才说【夫人辛苦了,东西放这吧。】
看他并不排斥,我略松了口气。
汤里除了党参还加了很多药材,黑乎乎的一大碗,谢谦喝的面不改色。
一碗汤见了底,我把打湿的手帕递给他净手【都是按药膳书来的,多喝应该大有裨益。】
他看着我【你有心了。】
从那天起,谢谦只要回府,我都送上各种药膳,除了偶尔见他流了几次鼻血,面色却是越来越好了。
谢太傅也碰巧尝了几回,直夸我贤惠,他大手一挥,赏了我不少好东西,更是直接下令让我搬到谢谦的松风院去住,说【男人身边还是要有女人照顾才像样子。】
他嘴上说着照顾,却只是看着我的腹部,眼睛里有种淡淡的光。
出嫁前,母亲嘱咐我子嗣才是为妻者的立身根本。嫁入吴家的第一件事就要笼络住吴长愠的心,先诞下属于自己的嫡子。
只是那时,我贵为崔氏嫡女,低嫁给一个小小太守,心中未免不平。
吴长愠倒对我展现出绝无仅有的热切,多次在人前陶醉的说【爱情是一种不讲道理的东西,遇见允书后,我便像铁树开了花,老房子着了火。】
我想试着去相信,可进了吴府才知道,他早就将青梅竹马的表妹,纳成了侧夫人。
房内更是有好几位娇美小妾。
虽然他信誓旦旦要将那些人遣散出府,可我早失了那点耐心,成亲两年,一直偷偷喝避子汤。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谢谦的身份不是小小太守就能比拟的,我也已经成了尊贵的谢夫人。
有了嫡子,不但会成为我最大的倚仗,说不得日后还有更大的造化。
7
有了这个想法,搬进松风院的第一夜,我好生准备了一番。
天一擦黑,谢谦还在书房,我早早就泡上了澡,又是花瓣又是牛奶,直到皮肤香香腻腻,才唤来碧儿给我冲洗。
碧儿摸着我白皙的皮肤看直了眼。
穿好衣服,她还想给我盘一个高贵优雅的发髻【正妻娘子们都喜欢自己的发髻又高又大。】
我将长发披到肩前,镜中的女子愈显柔媚,多了种白日外人无法窥伺的风韵【罢了,这样就很好。】
我又不用在谢谦面前摆正妻的派头。
搞那么复杂,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
亥时,谢谦弗一进门,我便一身雪白里衣,娇娇柔柔的唤了声世子。
见我如此热切,他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面色如常的指挥我伺候他脱外衫。
我贴在谢谦身前,一头青丝蜿蜒到他身上,像一团情丝缠住了他。
这晚,谢谦房里的蜡烛烧了一整夜。
天光大亮,他离开许久了。
我盯着他睡过的地方发呆,稍稍一翻身,层叠的帷幔就被掀开,碧儿一脸喜色的露头道【天还早呐,世子心疼夫人让您多休息会儿。】
那日之后,我便在松风院住下了,院里人见谢谦对我还算不错,对着我也愈发敬重。
算起来,我到邺城已半年之久,想起南夏的生活,恍如隔世。
可那天,松风院的嬷嬷来报,说门外来了个姑娘,自称是我妹妹。
江州距此地千里有余,此人很有可能是骗子,问是否需要打发出去。
我给了碧儿一个眼神,让她跟着去看看,骗子常有,敢自称是主人家亲戚的却不多。
碧儿腿脚麻利,不过半盏茶就来回禀,那女子自称崔宝珠。
见我对这名字没多大反应,撇嘴道【穿的上不了台面,妖妖娆娆的,眉心还画着一个花钿哩。】
不是花钿,是朵凤尾花胎记,她出生时众人都很惊奇,祖母高兴赐名宝珠,说是如珠如玉的意思。
8
崔氏作为百年大族盘亘江州,族人数量不斐可嫡系血脉单薄。
到了我上一辈只有父亲和二叔两个人。
父亲为嫡为长,成亲多年,膝下却只有我一个女儿,二房不同,二婶同石榴成了精,入府三年连生三子。
好似她生的多,就能争走母亲的光辉。
三个儿子给了二婶某种底气,终于在第五年她又怀孕时,逢人便说曾梦大蛇入腹,此胎必定不凡。
这种说法引起了吃斋念佛的祖母重视。
流水的赏赐涌进了崔府西院二婶的房间,等诞下一名女婴,众人围了上去,左看右看,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额间长了一个胎记。
祖母赐名宝珠,众人见机称赞,幼年的司马静把我拉到一边一脸的嫌弃【哪里有你好看,得亏胎记长头上,要是偏一点岂不是毁容了!】
她的话惹的我想笑,但也知道不能让别人看了自家笑话,我把脸一板,故作严肃【小孩子都这样,长大了就好看了。】
寒来暑往,像是应证我的话,崔宝珠褪去刚出生的潦草,越长越显精致漂亮,才豆蔻年华,谁见了都说是美人胚子。
二婶似乎对崔宝珠寄予了某种期待,行止坐卧皆按贵女培养,甚至专门托人从宫里找了个嬷嬷教导她规矩。
司马静说,那婆子姓许,乃是静嫔宫里的副掌事嬷嬷,有些日子静嫔惹了圣怒被降位份,遣散了一部分宫人出宫,才被二婶寻了去。
有了嬷嬷的教导,崔宝珠是有些不同,不论是太子的曲水流觞,还是皇后娘娘的簪花宴,一言一行都没出过半点差错。
可是达官贵人满地走的宴会,不现眼就代表不显眼。
没有人会留意她的妆容精不精致,身上的裙子昂不昂贵,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氏族圈子里,崔宝珠的头衔也仅仅只是我的堂妹而已。
囿于门第之见,她同我不亲近,我也懒得去俯就她,就这样不咸不淡得处着,直到我第一次遭逢人生巨变。
那一年,我才十九岁,恰逢大雪。
祖母早早遣人来报,免去了我的请安,难得可以在屋里躺一天,我正陷在被褥里躲懒。
奶娘衣衫尽湿的闯进来,说父亲病重。
为了维系崔氏门庭,延续家族繁盛,身为家主的父亲费了很多心血也熬坏了身体。
本来一直好生将养着,谁知一场大雪激发了病根,不过半日就药石无用撒手人寰,父亲的离世出乎所有人意料。
我和母亲还没来不及悲伤,崔氏格局就发生了巨大变化。
二叔继任家主之位。
他们一脉成为新的权利中心,我和母亲受尽冷眼,身上的嫡系头衔更成了尴尬的存在。
曾经和父亲称兄道弟,让我叫叔伯的一帮人对我们避之不及。至交好友也一夜间变了脸,言语间只剩嘲弄,往日的情谊成了笑谈。
所谓彩云易散琉璃碎不外如是。
我出嫁之后寿春江州一东一西远隔数百里。
至于崔宝珠,我也只知道她后来嫁给了当时的弘文院学士施琅。
9
堂妹拜访,自然得设宴席。
八宝葫芦鸡,蜜汁肥鲍,东海大黄鱼,瑶柱银丝羹……一道道珍馐次第上桌,宝珠妹妹极力维持自己的仪态,可夹菜的样子,吃饭的速度,无不露出些窘迫。
连吃两碗饭,她像终于找回些力气,朝我自嘲一笑【许久没见过这样的饭菜,让姐姐见笑了。】
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清冷的茶香在唇舌弥漫。
太平猴魁生长于陡峭山璧。
数量稀有,采摘困难,可以说有价无市。
天一开春,徽州刺史就早早贡了两罐,作为仙芽的极品,饭后解腻最好不过。
半盏茶水下肚,我才分给我这堂妹一个眼神【自家姐妹何须多礼。】
我们本不亲厚,后来二叔的所作所为更是斩断了彼此的血脉情缘,她突然的出现在谢府,想来也不是单纯的拜访我。
至于原因,我并不急于去探究。
看我如此气定神闲,宝珠妹妹再也忍不住,将自己的事和盘托出了。
原来施琅是江州施家的后代,虽称不上深庭豪门,家境也算殷实。
此人读书还有些造诣,十六岁便中了秀才,之后在乡试、会试中均拔得头筹,在南夏崇元二十三年的科举考试中以年轻俊朗的样貌得了天子青眼,被封为弘文院学士。
虽没有状元探花惹眼,可弘文院为内阁预备班,以后封王拜相也不是没可能。
二叔二婶正是看中了施琅的潜力,才做主让崔宝珠嫁给了他。有娘家为倚仗,两人婚后自是恩爱非常。
谁知成婚不久,谢家入关,施琅这样的微末角色虽侥幸没死,也成了布衣之身。
据崔宝珠所说,崔氏覆灭之后,她在施家的日子很不好过。
【求姐姐收留我。】
【崔氏还在时,那施琅珍我爱我,一朝失势,就轻我贱我。霸占了我的陪嫁,断了每月的月银,府中下人捧高踩低,每顿饭菜连荤腥都不见。】
【实在过不了那样的日子了,我才……我才偷跑了出来。】
【姐姐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才奔了您来。】她说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趴在我的膝头,嘤嘤的哭了起来。
我试了试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那施家属实可恨,你就暂且在这安住,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
其实我心里还有很多疑问。
施琅可是读书人,就算崔家失势,他真能做出这样不顾名声的事来
而且是谢氏让崔宝珠失去了双亲和引以为傲的门庭,她竟绝口不提,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10
对于崔宝珠要在谢府暂住这件事,谢谦倒是没什么反应,像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梨香院怎么样清幽雅静挺适合她静养。】
我对她还是有着顾忌,防止牵扯其他事,私心里不希望她和谢家人过多接触。
梨香院位置偏僻再好不过。
他抱肩笑看着我【你也是谢府的主子,自然随你心意。】
谢谦话语真挚眼里含笑,可笑容里多着丝戏谑,我看的心头冒火,刚想出口反讽,他又没事人一样说【就是你那嫁去施家的妹妹】
他看似随意,我却听的心惊肉跳。
房间里静悄悄的,唯有夜风吹的窗户吱呀作响,我愈发心烦意乱,感觉谢谦话里像别有深意。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可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里再窥探不出分毫……
11
他们第一次会面是在半月之后的邀月节。
听谢卫说,谢谦宫中当完职,见百姓都齐聚街头巷尾放花灯,他看天干物燥恐有火情,便沿街巡视,不想正和出门赏灯的崔宝珠撞到了一起。
还说两人从未见过,那宝珠张口竟叫了姐夫,也是奇哉。
事后谢谦还嘱咐侍卫将人送了来,说如今世道太乱,一介女子不适合单独出门,若是烦闷了可遣人出门采买,邺城有许多趣物也是江南不曾有的。更说银钱方面更不用担心,直接向管家报帐便是。
啧啧,听了这话我都感动了,更何况是遭遇不济的宝珠妹妹呢。
从那以后她像有了事干,知道谢谦不喜肉食,便做些清淡的糕点,说是感谢收留之恩,堂而皇之的都送到了谢谦的书房。
他喜欢与否不得而知。
倒是没扔出那些吃食。
12
率先坐不住的是我的丫鬟碧儿。
趁午憩四下无人,她先是大着胆子说了些宝珠不识规矩,不懂感恩的讨好话。
见我没有出言喝止,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还不成气候,夫人不若找个由头随便将她打发出去。】她说这话时眼中有丝狠厉。
也是,我的地位若是动摇了,碧儿大丫鬟的含金量自然得降低。
可这点子终究蠢了点。
谢谦不像儿女情长的风月之人。
更何况眼下他们并没有逾越之举,我却将自己妹妹撵出府去,平白惹人了笑话,更失了自己的风范。
弄性尚气做不了侯门夫人,形势不明朗时明哲保身,才是父母教育我的为人之道。
13
刮了几次北风,冬天终于到了。
晚膳,我喝着一碗酸笋鸭皮汤再次反胃时,谢谦就让侍卫去宫里请御医了。
我除了有些乏累,身子并不觉得有何不适。
况且,天色已晚,请了御医还不知道要折腾到几时,便出言阻止。
谢谦并不理会我的话,他放下筷子,招来碧儿问我近日的饮食、身子有何不妥、月信来了没有……
看他问的认真,我也不禁回想起来,一时走神,一件披风落到我的肩上,将我的思绪拉回,我抬眼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听那低沉的声音说:
【天气冷了,别冻坏了身体。】
我说:【谢世子。】
他嗯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喜意。
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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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愣神了许久,没有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愿望达成的得意。
只是在想豆子。
珠滚玉盘,往来流利,触之圆滑……夫人这是有孕了。只是孩子尚小,眼下才只有黄豆般大小。
还记得,我的算数便是父亲用黄豆教的。
小时候顽劣,被念的烦了,我就会将桌上的东西一扫。圆润的豆子如碎珠般散了满地,父亲从不生气,只是宠溺的说我娇纵。
如今我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14
怀孕后,我和谢谦见面的机会反而更少了。
因为江州最近聚集了一股势力。他们自称义军,打着匡扶司马,兴复南夏的旗号,召集了许多人,眼下隐隐有做大之势。
谢氏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听说派出了左前锋阿六敦前去围剿,这个人凶残至极,只寿春之战就坑杀了我们近十万军兵。
谢谦歪在床上,将我揽在怀里:
【寿春人都恨阿六敦,你也想他死吗】
十万人的身后,更是千千万万个家庭,可阿六敦顶多算是个听命行事的侩子手。
他看着我,眼底是试探的笑意,我不敢透漏半分心绪:
【允书不懂国家大事,如今我是个母亲,见不得任何人死。】
我没说谎话,阿六敦死了解决不了任何事,只会激起谢氏的怒火,让南夏死更多的人。
见我提起孩子,他怔了一下,手摸向我的腹部,有一下没一下的游走,没再说什么意味深长的话。
15
不知是不是谢谦授意。
从那晚起,关于江州的任何事都没再传到我耳朵里,挑起纷争的谢府,陷入了祥和中。
没有事干,我只能保胎,一天天的身子没圆润起来,反而被孕吐催折的日渐变瘦。
什么都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
让我难安的不只是孩子。
可我一介女子,做不成惊天动地的大事,为了舒缓心情,便听从太医的建议,常挑天气好的日子出门走走。
我再次见到宝珠的时候,就是在翠嶂横叠的听澜园。
她正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发呆,没有要傍上谢谦的意气风发,怎么看都消瘦的厉害。
宝珠刚到谢府时,顶多看着略有落魄,此刻倒像是燃烧过的纸张,只余一堆灰烬,风一吹就能散了。
她看着我的肚子出神:【成亲后我也怀过一个孩子,怀瑾说若是女儿肯定漂亮极了。】
怀瑾想必就是施琅。
不过什么叫曾经怀过一个孩子。
宝珠语气里含着缱绻,吐出的字却让人心里发紧,我有好多话想问,可一对上她的眼睛就仿佛被一双大手捏住了心脏。
明明是婉转多情的一双美眸,此刻只剩哀伤绝望,里面像有一团能将我吸进去的浓墨。
我没勇气去探寻真相,只能仓皇的转身离开。
我想我的背影里,肯定透出着一股狼狈。
我知道自己自私,不成想,这一转身,便和宝珠阴阳两隔。
16
临夏二百一十四年天启壬戌秋曰。
这是个我至今回想起来都背冒冷汗,眼前发黑的日子。
八个月的身子已让我的行动很笨重,那天我刚想躺下睡会,窗外就传来了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声。
我本以为是躲懒偷闲,也乐得听听他们嘴里的闲散碎事,可话里的内容,不由让我心里一紧。
南夏奸细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冰冷可怕的词钻进耳朵里,让我失去了理智,发了癔症般就往外跑。
我的异样惊动了侍卫,窗边的下人心有所感纷纷跪伏一地,瑟瑟发抖。
谢卫像是接到了谁的命令,一直守在松风院的门口。
见我月份已大,他也不敢蛮横阻拦,只能出言劝阻。
【万望夫人以身子为重,一切等世子回来再说。】
是了,那几天谢谦愈发神采奕奕,这日更是清晨就出了门,我当时只想是朝堂有事,眼下怎么看都是事关南夏义军。
谢卫还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可我已听不进去任何话。
见我执意要出去,他也只好妥协。
我又想起了宝珠最后望向我的眼神,分辨不清的的情绪萦绕在心里,此刻我并不想她死。
去梨香院的路,我走的跌跌撞撞,汗水顺着脸颊滑落,腹中更是绞痛难忍,再快些,我只想走的再快些
。
阻止这一切发生,哪怕是将其赶出府去,也算全了我对她的最后一点情谊。
可世事总难遂心愿。
当我推开梨香院的大门,入目已是一地刺目的血红。
浓云密布,一声闷雷后,冷雨渐起。
池里的锦鲤被惊的四散,溅起的水花成了唯一的声响,这里静的可怕。可受凌迟的人,却要在有意识的情况下,生生遭满三千三百五十一刀。
宝珠死了。
梨香院除了多了一摊血,并没什么变化。
远处天光晃眼,满院血腥气逼人,视线里的光晕让人有些看不清,昏倒前,我依稀看见谢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17
再次醒来天已变暗,身边人声嘈杂,一盆盆染血的水被端了出去,突然其来的刺激让我的孩子提前发动了。
谢谦将参片塞进我的嘴里,他的神情凝重,说出的话更是冷然的厉害。
【要平安。】
到底是让我平安,还是让孩子平安,哪怕此时,他的话还是那么深浅莫辨。
来不及深想,腹部的绞痛将我拉回现实,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对生的渴望愈发强烈,听从产婆的指令,全力配合着。
我知道自己此时有多狼狈,头发凌乱,姿势不堪,下身接连不断涌出的血污,让我失去了身为世子夫人的尊严。
两个时辰后,
剧痛中我生下了一个孱弱的男孩。
因为身子若,孩子并未养在我房里,所以没喂过他一口奶,也很少抱他,他没得到我多少爱,却有很多人爱他。
谢家人丁不旺,孩子的出世是阖府轰动的大喜事,太傅赐下许多赏赐,人人脸色都洋溢着喜色。
宝珠的事像一介尘埃。
慢慢的,我终于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施家虽家世不显,宝珠嫁过去后,全家待她却是极好。
和施琅更是情投意合,本是蜜里调油的幸福日子,不成想谢家突然南伐。
施琅作为知书明理的君子,不堪国土受辱,奋而集结了一批有志之士,他们自称义军,同谢家抗衡。
宝珠就做起了施琅背后的女人。
多年深闺教导,她不但擅长琴棋书画这些风雅技艺,做起糕点和各色粥饭也是不在话下。
她同那些夫人们一起,经常为义军做些粥饭和滋补的汤水。
可谢家多年戎马,更是口衔天宪,独霸超纲,岂是那么容易被撼动。
宝珠就想借我的身份潜入谢家,为施琅谋取消息。
不想谢谦早识破了他们的计谋,反而将计就计,南夏局势稳定时,宝珠自然没了存在的道理……
趋吉避凶本是人性本能,我感念她的无畏之举,却做不出这样不顾一切的行为。我正发呆,被旁边孩子的呓语扰了思绪。
那孩子精致漂亮,在谢谦怀里乖的很,我望着一大一小相似的眉眼,心里一紧,竟喘不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