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都市小说 > 清溪祭祀 > 第一章

1
江南的梅雨季总是裹着陈年的霉味。我蹲在母亲生前居住的檀木箱子前,指尖刚触到铜锁扣,一滴水珠突然从阁楼横梁坠落,在箱面洇开深褐色的痕迹,像极了凝固的血渍。
小心些,这些老物件都带着潮气。
父亲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时,我正捏着湿巾擦拭箱盖。八仙桌上的老座钟突然敲响整点,惊得我手一抖,半截褪色的红绳从箱缝里滑出来。那抹暗红像条奄奄一息的蛇,缠着张泛黄的照片落在地板上。
照片里穿月白旗袍的少女站在青石桥头,发间银簪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她身后戴眼镜的年轻人扶着自行车,车筐里斜插着枝将谢未谢的玉兰。我翻过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98年芒种摄于清溪桥,墨迹洇着四个歪斜的血字:血债血偿。
爸,这上面的字......
别碰!
父亲突然冲过来夺照片,老花镜片后泛起浑浊的涟漪。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着照片边缘,青筋在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痉挛。我这才发现他今天穿着二十年前的藏青色中山装,袖口还沾着殡仪馆香烛的碎屑。
阁楼忽然暗下来。窗外飘进零星的雨丝,黏在蒙尘的雕花窗棂上。父亲佝偻着背往铁皮饼干盒里塞照片,盒盖上印着的红双喜早已斑驳成暗褐色。我注意到他右手小指有道陈年伤疤,像条蜈蚣盘踞在扭曲的骨节上——那是十年前母亲葬礼当天留下的。
周家人要回来了。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喉结在松垮的皮肤下滚动,当年清荷...你母亲她......
老座钟的钟摆突然卡住,阁楼陷入诡异的寂静。楼下传来野猫抓挠门板的声音,混着远处渡轮的汽笛,在潮湿的空气里撕开一道裂缝。父亲猛地打了个寒颤,饼干盒咣当砸在青砖地上,十几张黑白照片雪花般散落。
我弯腰去捡最近的那张,却发现是张烧焦的残片。焦黑边缘蜷缩着半张女人的脸,涂着口红的嘴唇凝固成扭曲的弧度。照片背面用朱砂画着古怪的符号,像是道符咒,又像是某种图腾。
那是陈玉茹。父亲突然哑着嗓子说,周永昌他娘,上个月刚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檀木箱里的霉味突然浓烈起来。我掀开箱盖时,一蓬灰白絮状物扑在脸上,像是陈年的柳絮。箱底躺着本包着蓝印花布的日记本,布面洇着大片褐斑,像是干涸的血迹混着泪痕。
翻开扉页的瞬间,窗外的雨骤然转急。钢笔字在潮湿的纸页上洇开,1998年6月6日的日记里夹着片枯萎的玉兰花瓣:
永昌说今晚要带我去看血月,他总说些神神叨叨的话。阿爹又砸了药罐,说周家人都是河里的水鬼托生的......
纸页在此处被撕去半张,剩下的字迹被水渍模糊成团。我摩挲着残缺的页脚,突然摸到几道凹凸的刻痕。就着昏黄的吊灯细看,竟是串歪歪扭扭的数字:20010530。
楼下厨房传来瓷碗碎裂的声响。我冲下楼时,父亲正蹲在冰箱前收拾满地瓷片,冷冻室抽屉半开着,寒气裹着冰碴漫出来。他慌乱地用袖子擦着某个黑塑料袋,暗红色液体正从袋角渗出,在地砖上蜿蜒成细蛇。
爸!你的手流血了!
我抓起抹布要给他包扎,他却触电般缩回手。塑料袋啪地掉在地上,滚出几颗裹着冰霜的蜜枣,枣核处透着诡异的暗红。去年中元节供在母亲墓前的,就是这种用朱砂腌制的蜜枣。
这是给周家准备的。父亲突然咧开嘴笑,缺了门牙的牙龈像口幽深的井,玉茹姐最爱吃这个......
电话铃声在此时炸响。来电显示是串本地号码,接起来却是漫长的电流声。就在我要挂断时,听筒里传来女人的哼唱,沙哑的调子裹着水汽,分明是母亲生前常唱的《采菱谣》。可母亲五年前就因抑郁症吞服安眠药去世了——法医报告上白纸黑字写着。
阁楼的吊灯开始频闪。我举着手电筒回到檀木箱前,日记本里掉出张泛黄的剪报。2001年5月30日的《清溪晚报》,社会版头条新闻被红笔圈出:
青石桥打捞起无名女尸,疑似精神失常投河自尽
配图是打满马赛克的现场照片,但岸边那只沾满污泥的绣花鞋清晰可见——正是母亲结婚时穿的千层底,右脚鞋尖绣着并蒂莲。我记得清楚,当年整理遗物时,这双鞋莫名其妙少了一只。
手电筒光束扫过梳妆台布满裂痕的镜子,突然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我猛地转身,只有母亲生前最爱的湘绣屏风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屏面上戏水的鸳鸯褪色成灰白,其中一只的眼珠处破了洞,像被人生生剜去。
秋月,给你看个好东西。
七岁那年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母亲穿着月白睡衣站在这个位置,手里握着把缠红绳的铜钥匙。她身后梳妆台的镜面蒙着层水雾,镜中倒影却穿着大红旗袍,发间银簪滴着血珠。那天夜里我被高烧折磨时,恍惚听见父母在隔壁争吵,玻璃碎裂声中夹杂着祭祀替死鬼之类的字眼。
手机突然震动,匿名彩信里是张翻拍的老照片。青石桥下的芦苇荡里漂着具女尸,苍白的脚踝上系着褪色的红绳,那绳结的打法,和檀木箱里掉出来的一模一样。照片边缘露出半块残碑,碑文依稀可辨周门陈氏的字样。
阁楼地板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我屏住呼吸转头,看见父亲正站在楼梯阴影里,手里握着把生锈的剪刀。他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投在墙上,脖颈处突兀地多出个绳结状的凸起,随着呼吸缓缓收缩。
当年清溪河要收祭品。他的声音像是从深井里传来,但本该躺在沉棺里的,不该是清荷......
2
梳妆台的雕花镜框裂了道新痕,蜿蜒如蜈蚣爬过泛黄的镜面。我盯着镜中与自己七分相似的鹅蛋脸,手指不自觉抚上右眼角的泪痣——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印记。昨夜暴雨冲断了电缆,老宅停电后,镜中那个穿月白旗袍的倒影愈发清晰了。
永昌说今晚要带我去看血月。
泛潮的日记本在烛光下窸窣作响,母亲的字迹突然鲜活起来。1998年的蝉鸣穿透纸页,混着樟木箱里飘出的沉水香,将我拽进那个尚未被时光腐蚀的夏天。
沈清荷踮脚摘下药铺门楣的艾草时,自行车铃铛惊飞了檐下的雨燕。穿白衬衫的青年单脚支地,车筐里的玉兰撞碎满街晨雾,花瓣沾在她月牙白的旗袍下摆。
周永昌!她慌忙拍打衣料,指尖染上玉兰的汁液,这可是新裁的杭纺......
赔你支银簪可好青年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摸出根素银簪子,簪头双鱼在晨光里泛着柔光,昨儿在城隍庙市集瞧见的,像不像你养在瓷缸里的那对红鲤
石板桥下的水波晃碎了倒影。沈清荷摸着发髻间微凉的银簪,听见身后药碾子碾碎草药的声响突然停了。父亲沈柏年站在药柜阴影里,苍老的手掌按着《千金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夜她偷听到父亲与神婆阿婆的谈话。
周家祖上做的是捞阴门的营生,那孩子眼底泛青,怕是早被水猴子缠上了......
烛火将阿婆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她腰间悬挂的青铜铃铛随动作轻响,惊得沈清荷腕间红绳突然绷断。
阁楼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我合上日记本,举着蜡烛的手微微一颤,烛泪滴在梳妆台抽屉的铜环上。抽屉深处躺着个红绸包,解开三重死结后,那支双鱼银簪正静静卧在褪色的锦缎里。
簪身有道细如发丝的裂痕,像是被人狠狠摔过。我将它凑近烛光,发现鱼眼处嵌着暗褐色的污渍,二十年光阴依然没能消解那股铁锈味。
清荷!开门!
楼下突然传来拍门声,惊得银簪脱手坠地。我贴着斑驳的窗棂往下看,穿绛紫色唐装的老妇正在雨幕里挥舞油纸伞,伞骨上挂着的铜铃铛随动作狂响。她脖颈青筋暴起,染黑的发根处露出雪白的发茬,正是周家老太太陈玉茹。
你们沈家欠我儿一条命!
伞尖重重戳在青石台阶上,迸溅的雨水混着她嘶哑的哭嚎。我摸出手机正要报警,却发现屏幕自动跳转到相册——昨夜拍下的老照片正在诡异翻动,最终定格在周永昌溺亡的新闻报道上。
1998年的秋雨来得又急又凶。沈清荷攥着妊娠诊断书蜷缩在渡船角落,船头马灯在风浪里摇晃,映得周永昌侧脸忽明忽暗。他正在笔记本上推算什么,钢笔尖将血月祭三个字涂成了墨团。
等我在省城安顿好就来接你。他脱下中山装裹住她冰凉的双脚,金属校徽擦过她凸起的腕骨,镇长答应给我留个文员的位置,到时候......
惊雷炸响时,渡船撞上了暗礁。沈清荷最后的记忆是周永昌将她推上救生圈,自己却被缆绳缠住脚踝。混着柴油味的河水灌进鼻腔前,她看见乌云裂开道血红的缝隙。
铜铃的脆响近在咫尺。我屏息听着陈玉茹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老宅年久失修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梳妆镜突然蒙上水雾,镜中浮现出九十年代的清溪镇卫生所场景。
年轻版的陈玉茹正在撕扯沈清荷的病号服,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她小腹:克死我儿子的丧门星!这野种也得给我儿陪葬!
镜面骤然迸裂,一道血痕顺着裂缝蜿蜒而下,在梳妆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我颤抖着伸手触碰,指尖传来的寒意直刺骨髓。
衣柜里的樟脑丸融化了,甜腻的腐朽气息渗进每个角落。我蜷缩在母亲生前最爱的藤编摇椅里,膝头摊开的日记本正停在1999年惊蛰那页。钢笔洇开的字迹像泪痕,记载着沈周两家最黑暗的交易。
沈大夫,您也不希望令嫒的丑事传遍四里八乡吧
陈玉茹的银簪插在沈家堂屋的八仙桌上,簪尾还在微微颤动。她身后站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男人,胸前的钢笔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是刚升任镇办公室主任的林振国。
沈柏年抓着药秤的手背暴起青筋,秤盘里的当归片簌簌掉落:周家嫂子,你这是要逼死我们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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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们沈家先害死永昌!陈玉茹突然掀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沈清荷手背,要么打掉野种嫁去林家,要么——她抽出张泛黄的契约拍在桌上,按老规矩,血月祭还差个活人牲礼!
神婆阿婆的青铜铃铛在门外轻响,檐角风铃应和般发出呜咽。沈清荷望着契约上朱砂画的符咒,突然认出这正是周永昌溺亡那夜,他在渡船上反复涂改的图案。
阁楼传来瓷器碎裂声。我握紧银簪摸上楼梯,手机电筒光扫过满地狼藉——父亲珍藏的钧窑花瓶碎成瓷片,当中裹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盖上用红漆写着20010530,正是日记本里那串神秘数字。
盒内文件散发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最上层的胎儿死亡证明日期是1999年清明,母亲的名字下压着张泛黄B超单,图像部分被火烧出焦洞。底层是份泛着霉斑的《河道清淤工程责任书》,签署日期正是周永昌溺亡后的第七天。
当年清溪河要收祭品。
父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转身时撞翻了烛台。跃动的火光里,他脸上的老年斑像是溅落的墨点:但躺在河底的不该是永昌......
暴雨冲刷着老宅的雕花窗棂,将1999年的月光渡进2023年的雨夜。我望着梳妆镜里重叠的时空,终于看清母亲被迫穿上嫁衣那夜的真相。
沈清荷的银簪刺进林振国肩膀时,喜烛爆出刺眼的灯花。鲜血染红鸳鸯戏水的枕巾,她望着窗外血月冷笑:你们真当周家人死绝了永昌的笔记本还在......
林振国捂着伤口倒退两步,胸前的钢笔坠地,墨囊在青砖上绽开毒花。陈玉茹的尖笑穿透窗纸:烧干净了!连他坟头的纸钱灰都扬进河里了!
更鼓敲过三响,神婆阿婆的青铜铃铛在周家老宅门前摇响。沈清荷被反绑双手拖向祠堂时,看见供桌上摆着三牲祭品——当中那个贴着生辰八字的纸人,穿着她落在渡船上的绣花鞋。
手机在掌心震动,匿名号码发来段模糊视频。泛着绿光的夜视镜头下,几个身影正往清溪河沉入缠满红绳的槐木箱。穿藏青中山装的男人转过身,年轻时的父亲在月光下擦拭染血的钢笔。
视频最后五秒,浸泡在水中的木箱突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银簪的碎屑。我扑到梳妆台前抓起那支双鱼簪,发现簪头的鱼尾处有道新鲜的裂痕,正渗出暗红色的黏液。
阁楼地板传来规律的叩击声,像是某种密码节奏。我掀开松动的地砖,霉变的空气里浮动着朱砂与尸臭混合的气息。手电筒光束照亮深坑那刻,陈玉茹的尖叫刺破雨幕:
找到了!周家的镇河棺!
3
梳妆台的裂痕在月圆之夜长出了血丝。
我盯着镜面上暗红色的脉络,它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中心聚拢。昨夜从井底打捞上来的青铜铃铛突然在抽屉里震动,惊得满室尘埃都悬浮成星河。当七月半,井底寒六个血字完整浮现时,镜中倒影忽然眨了眨眼——那不是我。
清荷......
父亲梦呓般的呼唤在走廊回荡。我攥着浸透冷汗的睡衣下摆,看着镜中穿月白旗袍的女人缓缓转身。她发间的银簪正在融化,银浆混着血水淌过苍白的脖颈,在锁骨处凝成双鱼形状的胎记——和我右肩的一模一样。
手机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气象台发布红色暴雨预警的瞬间,镜面轰然炸裂。我本能地抬手遮挡,却摸到满手腥甜的黏液。那些飞溅的碎片在月光下化作无数只血蝶,扑簌簌落在梳妆台抽屉表面,拼成张模糊的解剖台照片。
这是你母亲真正的尸检报告。
匿名彩信附带的PDF文件里,法医签字栏赫然是林振国的名字。死亡时间从2018年3月15日被涂改为5月30日,而口服安眠药过量的结论下方,还有行被删除的备注:枕骨钝器伤,创口残留檀木碎屑。
抽屉里的檀木梳突然发烫。我颤抖着用镊子夹起梳齿间的褐色结晶,手机电筒光下,那些颗粒正在融化成暗红色的液体。昨夜在井边发现的绣花鞋底,沾着同样的物质。
2001年的蝉鸣撕开记忆裂缝。我躲在屏风后,看见母亲跪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浮肿的双眼。林振国握着檀木梳的手青筋暴起,梳齿刮过头皮时带下几缕染血的青丝。
周家老宅的井封不住了。他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刀片,当年就不该听陈玉茹的,用活人换纸人......
母亲突然抓起剪刀抵住咽喉,镜面映出她脖颈处紫红的掐痕:你们把永昌的尸骨沉进镇河棺时,就该料到会有今天!
窗外惊雷劈断老槐树的枝干,树身渗出的汁液染红了青砖。那夜我被锁在阁楼,透过气窗看见神婆阿婆在雨中起舞,她腰间的青铜铃铛震落满地血珠,在积水中汇成符咒的形状。
井口飘出的腐臭味惊醒了整条青石巷。我戴上防毒面具顺着绳梯下降时,村长赵德海正在井边焚香。三根供香突然齐齐拦腰折断,香灰在青苔上拼出止字。
丫头,这是祖宗定的规矩。赵德海用旱烟杆敲打井沿,铜烟锅里的火星子溅进幽深井底,二十年前请来的镇物,见了天光要出大事的。
强光手电穿透墨绿色的井水,光束扫过井壁的瞬间,我看见了他们——无数个沈清荷正从潮湿的砖缝里伸出手臂,她们腕间的红绳连成蛛网,在波光中轻轻摇曳。最深处那具缠满水藻的骸骨突然仰起头,黑洞洞的眼窝里游出条血红锦鲤。
摄像机在这时自动关机。我摸到井壁某块松动的青砖,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物件。拽出来的铁盒里躺着把沾满黑色污渍的手术刀,刀柄刻着清溪镇卫生所的编号。
井水突然沸腾。我抬头望见父亲的脸出现在井口,他手里的铁锹沾着新鲜泥土,背后的暴雨云团正在凝聚成女人哭泣的轮廓。
殡仪馆的冷藏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隔着观察窗凝视母亲的面容,她唇角凝固的弧度与老照片里陈玉茹的冷笑完美重叠。法医递来的档案袋沁着水珠,泛黄的纸张显示,2001年那具无名女尸的牙科记录与沈清荷完全吻合。
当年是你父亲亲自做的身份鉴定。老法医的镜片反着冷光,他说死者后槽牙有颗金冠,可你母亲......
解剖室的白炽灯突然爆裂。黑暗中,我摸到母亲遗体冰冷的手腕,那里本该有的翡翠镯子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道深可见骨的割伤——伤口边缘的皮肤纹路,与檀木梳齿完全契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匿名账号发来段音频,背景是哗啦啦的水声。年轻时的父亲在说话:把清荷的镯子戴到尸体上,周家人就认不出了......
突然插入瓷器碎裂的声响,接着是母亲凄厉的尖叫:你们居然用活人填祭!
殡仪馆走廊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我躲进停尸柜后的阴影,看见陈玉茹正用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划过每具尸体面庞。她哼着走调的《采菱谣》,发间的银簪随着动作闪烁,簪头双鱼的眼珠竟是两颗人血琥珀。
找到啦!她突然扑向08号冷藏柜,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我顺着她癫狂的视线望去,只见母亲遗体的指甲缝里,卡着片染血的青铜碎屑——和井底打捞的铃铛材质相同。
暴雨冲塌了老宅西墙。我举着探照灯查看墙基时,光束突然捕捉到暗格里反光的物体。裹着油纸包的手术记录本保存完好,1999年4月17日的记录页被血渍浸透:
引产胎儿左手六指,掌心有朱砂痣......
泛黄的照片从夹页滑落:神婆阿婆抱着个襁褓站在血月下,婴儿挥舞的左手多出的那根小指上,红痣艳如滴血。背景里的青石桥碑上,清溪镇的溪字还是三点水旁。
祠堂方向传来钟声。我跟着飘忽的灯火潜入,发现供桌下藏着口描金漆木箱。箱内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陶瓮,每个瓮身都贴着泛黄的名讳。当我的手电扫过周永昌的陶瓮时,封口的朱砂突然裂开,黑水中浮出半枚双鱼玉佩。
祠堂的梁柱开始渗出血珠。我握着那半枚玉佩后退,后背撞上神龛的布幔。幔帐滑落的瞬间,二十年前的场景在烛光中重现:
穿藏青中山装的林振国将陶瓮放入井中,神婆阿婆的青铜铃铛震落簌簌香灰。年轻时的陈玉茹突然从暗处冲出,她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儿的哭声惊飞夜枭。
用这丫头换永昌的命!她将婴儿塞进林振国怀里,染血的银簪抵住自己咽喉,沈家的种本该填祭井,现在......
画面突然扭曲。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将襁褓递给穿白大褂的医生,手术刀寒光闪过,婴儿的第六指连同掌心血痣被切下,落入盛着朱砂的瓷碗。碗底沉淀的双鱼纹路,正与我手中的玉佩严丝合缝。
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匿名视频里,我亲手送检的檀木梳DNA报告正在燃烧,火苗吞没最后一行字:血迹与2001年无名女尸匹配度99.99%。视频末尾闪过半张解剖台照片,母亲太阳穴处的伤口里,嵌着枚刻周字的银钉。
井底传来铁链崩断的巨响。我冲向老宅后院时,看见父亲正跪在倾盆大雨中,怀里抱着母亲的嫁衣。暴雨冲刷掉他发间的染发剂,露出底下雪白的发茬——和二十年前视频里沉棺的男人一模一样。
当年血月祭要收十二个替身。他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你母亲是第十一个......
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井口喷出丈高的水柱。浑浊的浪涛里,十二具缠满红绳的骸骨正在缓缓升起,它们残缺的左手都长着第六指,指尖齐刷刷指向祠堂方向。
4
神婆阿婆的青铜铃铛在暴雨里生了绿锈。我攥着从井底挖出的陶片闯进祠堂时,她正用凤仙花汁描画镇魂幡,腥红的汁液顺着黄符纸滴落,在青砖上绽开成并蒂莲的形状。
这镇魂谣本该在三十年前绝迹的。
阿婆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陶片上的鱼纹,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她腰间那串青铜铃铛相互撞击,震得供桌上的白烛齐齐淌下血泪。烛光摇曳间,我瞥见铃铛内壁刻满蝇头小楷——竟是整部《河伯娶亲》的唱词。
手机突然收到周明远的短信,定位显示他在周家老宅的枯井边。我点开附带的视频,晃动的镜头里,井壁青砖正在渗出暗红液体,砖缝间伸出无数只缠着红绳的枯手,最深处传来婴儿的啼哭。
血月祭要收十二个替身。阿婆突然抓起我的右手,指甲深深掐进腕间胎记,你母亲是第十一个,那第十二个......她浑浊的瞳孔映出我惨白的脸,本该是你。
祠堂梁柱轰然倒塌,扬尘中浮现出1999年的雨夜。年轻的神婆跪在八卦镜前,镜面映着十二盏莲花灯。林振国抱着襁褓立在血雨中,婴儿被割去第六指的左手正在渗血,将铜盆里的朱砂染成黑褐色。
用至亲骨血镇魂,怨气百年不散。阿婆的叹息混着雨声,当年他们换了祭品,把活人生祭改成......
供桌上的陶瓮突然炸裂,黑水漫过我的鞋面。水中有东西在游动,捞起来看竟是母亲那枚失踪的翡翠镯子,内侧刻着行小字:沈清荷替周永昌,戊寅年亥时三刻。
周家老宅的井口爬满青苔,暗红的苔藓拼成镇魂符咒。我系着安全绳下降时,防水摄像机突然拍到井壁异样——那些看似天然的青苔褶皱,实则是密密麻麻的符文,用掺着骨灰的朱砂写就。
这些是民国三年刻的避水咒。
对讲机里传来周明远沙哑的声音。他在井底淤泥中发现半块残碑,碑文记载着清溪镇历任镇魂人名单。当手电筒光束扫过周永昌三个字时,缠绕在石碑上的水草突然绞紧我的脚踝。
摄像机镜头蒙上血色滤镜。浑浊的井水中,十二具骸骨正以诡异的姿态环绕游动,它们被割去第六指的左手都攥着青铜铃铛。最年长的那具骸骨突然转头,黑洞洞的眼窝里飘出张黄符纸,上面是母亲的生辰八字。
这才是真正的镇河棺。
周明远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扒开井底西南角的淤泥,露出具缠满红绳的槐木棺材。棺盖上用银钉钉着张泛黄的婚书,新郎周永昌的名字被血水反复描画,新娘处却是空白。
突然响起的镇魂谣让我浑身血液凝固。井口垂下条浸血的麻绳,陈玉茹倒挂着爬下来,染黑的发丝水草般飘荡。她脖颈处的勒痕泛着紫光,嘴里哼唱的调子与阿婆的青铜铃铛共振,震得井水沸腾如煮。
该还债了......她猛地贴在我面前,瞳孔里映出个穿红嫁衣的女人——那具本该躺在槐木棺里的新娘骸骨,此刻正趴在我背上,森白的指骨握着半枚双鱼玉佩。
井底淤泥中浮出本泡烂的账册。我颤抖着翻开脆弱的纸页,1999年的祭品清单上,沈清荷的名字被朱笔圈出,旁边标注着活祭转替身。最后页贴着张泛黄照片:林振国与陈玉茹并肩立在沉棺前,两人手中各牵着条红绳,绳头系着个襁褓中的婴儿。
对讲机突然传来杂音,切换频道后竟听到二十年前的对话。
把秋月过继给周家,血月祭才算圆满。陈玉茹的声音混着青铜铃铛的回响,等镇河棺吸够十二个替身的怨气,永昌就能......
惊雷吞没了后半句,但婴儿的啼哭刺破时空——那哭声与我在井底听到的一模一样。
攀出井口的瞬间,暴雨中的周家老宅开始坍塌。周明远举着铁锹疯狂刨挖院角的银杏树,树根下埋着个描金漆盒。盒内锦缎包裹的胎儿骸骨左手有六指,掌心血痣处插着根银簪——正是母亲那支双鱼簪的残缺部分。
他们把我们变成了祭品!周明远扯开衣领,锁骨处的双鱼胎记正在渗血。当我的玉佩贴上去时,树根下的泥土突然翻涌,浮出十二个贴着生辰八字的陶俑,每个陶俑的左手都缺了一指。
老宅院墙浮现出血书,字迹与梳妆镜上的一模一样:子时三刻,沉棺重现。手机时间跳转为23:15,清溪河方向传来沉闷的钟声,混着青铜铃铛的震颤,在雨夜织成张索命的网。
河堤方向突然亮起火光。我们冲过去时,看见神婆阿婆正在血月下起舞,她脚下的八卦阵里躺着十二盏莲花灯。林振国跪在阵眼处,手中的婴儿襁褓已经腐烂,露出半块刻着周明远名字的长命锁。
该让真正的祭品归位了。阿婆的铃铛指向波涛翻涌的河心。月光刺破乌云时,二十年前的沉棺正浮出水面,棺盖上用鲜血画着完整的双鱼图腾——两条鱼眼的位置,正是我与周明远的生辰八字。
5
河水裹着腥气漫过青石台阶时,青铜铃铛的震动频率突然加快。我踩着及膝深的浊水往河心跋涉,手电筒光束里漂浮的纸钱灰突然聚成个人形——二十年前的周永昌正提着马灯站在沉棺上,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
要开始了......
神婆阿婆的吟唱混着浪涛声传来。她立在竹筏上抛洒掺着骨灰的糯米,每撒一把,河底就浮出个贴着生辰八字的陶俑。当第十二个陶俑浮出水面时,沉棺上的青铜锁链齐齐断裂。
周明远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掌心的双鱼胎记正在渗血,血珠滴入河水的瞬间,沉棺缝隙里伸出无数缠着红绳的枯手。最前方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枚刻沈字的银戒——和母亲遗物盒里那枚刚好是一对。
开棺!
阿婆的青铜铃铛炸成碎片。我们合力掀开棺盖的刹那,血月突然被乌云吞没,闪电照亮棺内交叠的两具骸骨——周永昌的尸骨紧紧搂着个六指婴儿,婴儿头骨嵌着半支双鱼银簪,簪尖刺入的颈椎处刻着林振国的生辰八字。
泡烂的牛皮信封从棺木夹层浮出。我用镊子夹起泛黄的信纸,周永昌的字迹被水渍晕染成诡异的花纹:
1998年芒种夜,陈玉茹将我推下清溪桥。她以为割断红绳就能斩断我与清荷的姻缘,却不知我早把血月祭的真相藏在......
信纸在此处残缺,但附着的老照片清晰可见:陈玉茹握着染血的剪刀站在石桥上,脚下躺着被割断的红绳。照片背面用蓝黑墨水写着串坐标,定位显示是周家祠堂的神龛底座。
祠堂的梁柱正在渗血。我们撬开神龛底板的瞬间,腐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暗格里蜷缩着具幼童骸骨,左手第六指的骨节处套着枚钻戒——正是陈玉茹当年陪嫁的翡翠戒指。
这是......周明远突然跪倒在地。他颤抖着掏出个银质长命锁,锁芯暗格里的婴儿胎发与骸骨DNA检测报告一起飘落——98.99%的亲权概率刺痛了视网膜。
手机突然自动播放段录音。陈玉茹癫狂的笑声刺破死寂:当年把你和那野种调包,血月祭才算圆满!林家丫头本该沉在河底当替身,现在倒成了我周家的种......
祠堂供桌轰然倒塌,十二盏莲花灯滚落在地。灯油混着血水漫过青砖,火苗突然窜起丈高,在墙面映出当年产房场景:护士抱着两个襁褓站在血泊中,陈玉茹的银簪正刺入接生婆的后颈。
河心突然出现漩涡。沉棺随着水流打转,棺板上的双鱼图腾正在融化。林振国不知何时出现在竹筏上,他手中的猎枪对准周明远,另一只手举着个遥控器模样的装置。
当年就不该心软留你活口。他按下按钮,我腕间的电子表突然发出警报——这是三天前他非要给我戴上的护身符。
周明远突然扑过来扯断表带。电子元件坠入河水的瞬间,对岸树林里传来爆炸声,我们之前发现的陶俑埋藏点腾起火光。林振国转身要逃时,棺中婴儿骸骨突然跃起,六指骨节精准扣住他的咽喉。
清荷......他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母亲那缕缠着红绳的头发正在泛光,我每天都带着你的......
骸骨突然发出婴儿啼哭,声波震碎玻璃瓶。发丝落进河水的刹那,十二个陶俑同时炸裂,沉棺里的周永昌骸骨缓缓坐起,掌骨中握着的钢笔突然流出蓝黑墨水,在棺板上写下血淋淋的罪证:
戊寅年五月初三,林振国篡改河道图纸,致清溪桥坍塌。
暴雨突然转成血雨。陈玉茹的疯笑声从芦苇荡传来,她抱着个腐烂的牌位在浅滩起舞,牌位上周明远的名字正在融化。当我的玉佩触到周永昌的骸骨时,河底突然升起座青石桥的虚影——二十年前的真相正在重演。
【1998年芒种夜·清溪桥】
周永昌的钢笔尖在图纸上勾出最后一道弧线:只要改了这个桥墩位置......
背后突然伸来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陈玉茹的脸在闪电中扭曲如恶鬼:只有你死了,明远才能继承周家!
断裂的红绳随桥体碎石坠入激流,周永昌最后的视线里,对岸竹林闪过藏青中山装的衣角。
【2001年沉棺现场】
林振国将婴儿骸骨放入棺中,神婆阿婆的青铜铃铛震落朱砂:用至亲血脉镇压,这诅咒会反噬三代。
陈玉茹突然抢过襁褓中的我:让这丫头当祭品,周家的债就该林家来还!
暴雨冲刷着棺盖上未干的血字,林振国手中的钢笔滴着墨,在死亡证明上签下沈清荷。
【2018年母亲自杀现场】
沈清荷抚摸着梳妆台裂缝:秋月,镜子裂了才能照见真相。
她吞下安眠药前,将银簪刺入檀木梳背面。林振国破门而入时,她最后看了眼窗外的血月:永昌在井底等你们......
鲜血从枕骨伤口渗出,染红了梳齿间的双鱼图腾。
6
河心的漩涡吞没了最后一缕月光。我握着半枚双鱼玉佩涉水走向沉棺,周明远腕间的青铜铃铛正在渗血,十二道血线顺着河水缠绕棺木,将林振国三个字勒入槐木深处。
神婆阿婆割破掌心将血洒向八卦阵,浑浊的河水突然变得透明。沉棺下浮现出民国三年的镇河碑,碑文记载着最初的献祭名单——周陈氏的名字旁画着双鱼图腾,与阿婆锁骨处的胎记完全重合。
该结束了。阿婆的银簪挑断我腕间红绳,六十年前他们用我镇河,如今该换周家人了。她突然扯开衣襟,苍老的皮肤上布满鱼鳞状疤痕,脊椎处钉着七枚刻符文的银钉。
林振国的惨叫从芦苇荡传来。陈玉茹正用银簪剖开他的胸膛,染血的双手捧出颗跳动的心脏:当年你用我儿的命换仕途,现在该还了!心脏落入河水的刹那,十二具缠红绳的骸骨破水而出,将沉棺撕成碎片。
双鱼玉佩在血月中合二为一。我跪坐在镇河碑上,看着周明远将母亲的信件投入河灯。浸透泪痕的信纸在火光中舒展,终于显露出当年被泪水模糊的关键段落:
秋月,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去老槐树第三根树根下取回......
河灯突然被浪打翻。我扑进刺骨的河水,指尖触到信纸的瞬间,二十年前的场景如洪水倒灌——
暴雨夜的产房里,沈清荷咬断红绳将玉佩塞进襁褓。陈玉茹的银簪刺入接生婆后颈时,神婆阿婆抱着真正的周家血脉翻窗逃走。老槐树下埋着的铁盒里,母亲用血书写着调包真相,盒底压着周永昌未寄出的婚书。
你才是周家女儿!周明远抓住我被河水冲散的衣角。他脖颈处的胎记正在消退,而我的锁骨处浮现出完整的双鱼图腾,与镇河碑上的图案遥相呼应。
陈玉茹的疯笑戛然而止。她盯着我掌心的胎记,浑浊的瞳孔突然映出周永昌溺亡那夜的场景:年轻的神婆抱着婴儿跪在镇河碑前,将银钉刺入女婴后背:以周家血脉续写镇魂谣,这诅咒该由你们自己承受......
十二盏河灯在漩涡中心排成八卦阵。我将双鱼玉佩放入主灯,火光中浮现出沈清荷与周永昌的虚影。他们携手走向河心,每踏出一步,缠在骸骨上的红绳就断裂一根。
爸,该把妈妈的银簪还给她了。我转身看着蜷缩在岸边的林振国。他颤抖着从贴身口袋掏出个油纸包,褪色的红绸里裹着半支染血银簪——正是母亲临终前刺入枕骨的凶器。
阿婆的青铜铃铛沉入漩涡时,民国镇河碑轰然倒塌。碑底露出口描金漆棺材,棺内躺着具穿凤冠霞帔的女尸,发间银簪与母亲那支一模一样。尸身右手紧握的玉镯内侧,刻着周陈氏1943。
这是我娘。阿婆突然用簪尖划开手腕,六十年前他们把我娘沉河,我亲手刻的镇河碑......她的血染红河水,那些挣扎的骸骨突然安静下来,化作银鱼游向深水。
暴雨骤停的瞬间,最后一盏河灯载着双鱼玉佩沉入漩涡。月光刺破云层时,我看见母亲站在对岸青石桥上,发间的银簪完好如初。周永昌推着自行车对她微笑,车筐里的玉兰开得正好。
清溪镇志·补遗篇:
2005年修缮老宅时,于东厢房暗格发现沈清荷诊疗记录。1999年引产手术实际未执行,患者于当年端午诞下女婴,右肩有双鱼胎记。接生医师签名处,印着神婆阿婆的青铜铃铛纹样。
周家老宅拍卖会上,匿名买家购得梳妆台。搬运时镜面突然脱落,背面夹层掉出本烧焦的日记,残留页记载着:永昌说血月祭实为镇压周家百年怨气,真正的诅咒是......
每年清明,总有游客看见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在青石桥放河灯。盏盏明灯顺流而下,经过镇河碑遗址时,会突然沉入某个不存在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