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云溪镇
九月的云溪镇蒸腾着沥青融化的气味,林小川攥着转学生手册站在校门口,运动鞋尖不安地碾着地砖缝里的碎石子。青禾村的校车停在一公里外的省道旁,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双肩包,沿着飘着辣条味的商业街走了三站路,汗湿的后背把校服衬衫黏在脊梁上。
同学,借过。
马尾辫扫过他胳膊时带起一阵茉莉香,林小川下意识缩了缩肩膀。穿百褶裙的女生抱着一摞练习册,裙摆沾着粉笔灰,像被揉皱的雪。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拐进实验楼,只留下走廊里回响的帆布鞋啪嗒声。
重点班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林小川把书包塞进倒数第二排的空位,同桌的女生突然转过来,睫毛上沾着亮晶晶的碎钻贴纸:帅哥,作业借我抄抄
她胸前的校牌写着
苏雨晴
初三(2)班,指甲盖涂成樱花粉,正用自动铅笔戳他的草稿本。
我、我是转学生……
哇!
苏雨晴眼睛亮起来,转笔在指间转出残影,青禾村来的听说你们那有会下蛋的树!
前排男生嗤笑一声,林小川的耳朵瞬间烧起来。他低头翻课本,发现扉页不知何时被画了只戴墨镜的哈士奇,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学霸求罩!——
苏雨晴。
月考来得猝不及防。林小川盯着数学卷上的二次函数题,后颈渗出冷汗。青禾村中学的黑板还在用粉笔,而这里的教室装着会触屏写字的
电子黑板,老师讲课时总爱说
懂的都懂,他根本跟不上节奏。
小川!
放学时苏雨晴从背后蹦出来,手里举着半块没吃完的草莓蛋糕,奶油蹭到了嘴角,明天数学考试,我把时间记成下午了!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樱花味的护手霜蹭在他校服袖口,你救救我,教导主任说要开除我!
林小川的父亲林大勇正在校门口卸水泥。听见
开除
两个字,这个常年握着方向盘的汉子手一抖,麻袋里的水泥洒了一地。他抹了把脸上的灰,转身就往教导主任办公室跑,解放鞋在瓷砖地上打滑。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林小川站在校门口,看着苏雨晴举着便利店塑料袋追着父亲的三轮车狂奔。她的白衬衫被雨水浇透,马尾辫散成一缕缕贴在脸上,边跑边喊:叔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三轮车在十字路口猛地刹车,林大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苏老师,这孩子……
新学期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百叶窗,在课桌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林小川盯着自己崭新的同桌名牌,又看看啃着棒棒糖的苏雨晴。她正把言情小说夹在物理课本里偷看,突然用胳膊肘撞他:哎,男主为了女主手撕反派那段超爽,要不要给你剧透
专心上课。
林小川别过脸,耳朵尖却悄悄泛红。他瞥见苏雨晴课本边缘画满小爱心,其中一颗里歪歪扭扭写着
LYC+SYQ,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窗外的蝉鸣声里,他听见自己喉咙发紧的吞咽声。
教导主任的皮鞋声在走廊响起时,苏雨晴正用修正带在他手臂上画小猪佩奇。林小川!
秃头主任的手指戳在成绩单上,数学
23
分你是来重点班混日子的
苏雨晴突然站起来,马尾辫扫过主任的领带:老师,是我拉着他打
QQ
农场的!
教室里一片哗然。林小川看着苏雨晴掏出手机,屏幕上真的停在偷菜界面。她冲他眨眨眼,小声说:等会请你吃辣条。
教导主任的脸涨成猪肝色,苏雨晴却已经把手机塞回口袋,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五年中考三年模拟》:我保证帮他补回来!
那天放学后,林小川跟着苏雨晴钻进玉兰小区的旧楼房。楼道里飘着煤球炉的烟火气,她踮着脚打开阁楼的铁门,老式电脑发出
嗡嗡
的启动声。看!
苏雨晴点开《仙剑奇侠传三》的存档,景天站在渝州城的街道上,我练到
68
级了!
林小川盯着屏幕,突然被塞了罐冰镇酸梅汤。玻璃罐外壁的水珠滴在他手背,苏雨晴趴在桌子上翻出一包卫龙辣条:学霸的补课费。
她撕开包装时,茉莉香混着辣条味钻进他鼻子,阁楼的吊扇吱呀作响,把夕阳切成碎片洒在他们身上。
回家的路上,林小川摸着口袋里苏雨晴硬塞给他的游戏攻略本。路灯次第亮起,他忽然想起青禾村的夏夜,萤火虫也是这样忽明忽暗地飞。书包里的言情小说露出一角,封面上的男女主角在雨中拥吻,而他的校服口袋里,躺着半块被捂化的草莓蛋糕。
隐秘的夏
蝉鸣声把云溪镇的柏油路都烤得发软,林小川跟着苏雨晴钻进玉兰小区时,后颈的汗水正顺着脊梁往下淌。老式居民楼的墙皮剥落得像鱼鳞,楼道里晾着的花裤衩随风摇晃,苏雨晴突然停在三楼拐角,食指抵住嘴唇:嘘
——
我爸在午睡。
阁楼的铁门锁锈迹斑斑,苏雨晴从发圈里抽出根曲别针,捣鼓两下就
咔嗒
打开。屋里堆满旧课本和泛黄的漫画书,窗台上的仙人掌蔫头耷脑,唯一现代的物件是台笨重的台式电脑。当当当当!
她按下开机键,机箱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我的秘密基地!
林小川被拽到褪色的藤椅上,膝盖撞上桌角。苏雨晴已经蹲在冰箱前,举着两罐结满白霜的酸梅汤:冰镇三天的,喝了包治百病!
拉环拉开的瞬间,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酸甜的气息混着阁楼特有的霉味,在闷热的空气里炸开。
看这个!
电脑屏幕亮起,景天举着魔剑站在唐家堡前。苏雨晴把鼠标塞到他手里,马尾辫扫过他肩膀,你试试打邪剑仙,我卡在这关半个月了!
林小川的指尖悬在按键上方,突然被苏雨晴的手按住:不是
WASD,是方向键啦!城里人都不用方向键的吗
两人挤在窄窄的木椅上,膝盖不时碰在一起。林小川盯着屏幕里跳动的血条,感觉后颈的汗珠比打游戏还紧张。苏雨晴突然笑出声:你手速比我奶奶抢超市鸡蛋还慢!
她抓起他的手腕调整姿势,茉莉护手霜的味道混着酸梅汤的甜,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成某种说不出的暧昧。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苏雨晴突然拍了下大腿:糟了!数学作业!
她从书堆里翻出皱巴巴的练习册,咬着笔杆凑过来:最后这道几何题,学霸救命!
林小川的目光却被她睫毛上沾着的铅笔屑吸引,喉结滚动着接过本子,在草稿纸上画出歪歪扭扭的辅助线。
你知道吗
苏雨晴突然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爸说青禾村的星空特别漂亮。
她的呼吸扫过他耳后,等暑假我们骑车去看星星好不好就像《仙剑》里雪见和景天在山顶那样。
林小川的心跳漏了半拍,笔尖在纸上晕开团墨渍,还没来得及回答,楼下突然传来汽车鸣笛声。
我爸回来了!
苏雨晴像只受惊的兔子跳起来,把他推进堆满纸箱的角落,躲好!
皮鞋声由远及近,林小川蜷缩在纸箱堆里,听着苏父的声音从门缝飘进来:晴晴,又在捣鼓你那破电脑哪有!我在学习!
苏雨晴的声音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等脚步声远去,苏雨晴掀开纸箱,眼睛亮晶晶的:刺激吧像在玩真人版《密室逃脱》!
她伸手拉他起来,指尖的温度透过校服布料传来。林小川这才发现她的帆布鞋不知何时脱了,露出涂成粉色的脚趾甲,像几颗裹着糖霜的草莓。
期中考试后的傍晚,林小川蹲在学校围墙下,心跳比翻墙时还快。苏雨晴踩着他的肩膀翻过去,百褶裙扫过他的脸,带着洗衣粉的清香。旧货市场飘来烤红薯的甜香,两人在摆满磁带的摊位前蹲下,苏雨晴突然指着盒卡带尖叫:《七里香》!还是未拆封的!
铁轨在夕阳下泛着铁锈色,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苏雨晴把耳机分给他一只,周杰伦的歌声响起时,她突然跟着哼唱:雨下整夜
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
跑调的声音惊飞了芦苇丛里的麻雀,林小川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鬼使神差地跟着唱起来。
咔擦
——
汽车急刹声刺破空气。苏雨晴的脸色瞬间煞白,拖着他躲进齐腰高的芦苇丛。黑色桑塔纳缓缓驶过,苏父的侧影在车窗后若隐若现。两人蹲在潮湿的泥地里,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苏雨晴的手指无意识地勾住他的小指,林小川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耳朵尖。
小川
苏雨晴突然抬头,睫毛上沾着芦苇絮,如果有一天……
她的话被火车的轰鸣吞没,林小川看着她被夕阳染红的侧脸,突然希望这段铁轨永远没有尽头。直到暮色漫上来,两人才慌慌张张往回跑,苏雨晴的白袜子沾满泥点,却笑得比旧货市场淘到的磁带还开心。
青柠岁月
云溪中学礼堂的镁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林小川攥着藏在口袋里的银色星星发卡,手心全是汗。后台化妆镜前,苏雨晴正对着镜子整理白衬衫领口,马尾辫上别着的塑料蝴蝶结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光泽。
小川!
她突然转身,眼尾的亮片闪得人头晕,我朗诵到‘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的时候,你就给我比心!
说着抓起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就像这样!
林小川的耳朵瞬间红透,喉结滚动着把发卡往口袋里按了按。三天前他在精品店看到这枚发卡时,导购员说这是限量款,戴上去就是晚会最靓的仔。为了买它,他偷偷挪用了班费,还在烧烤摊刷了两天盘子才补上窟窿。
音乐声骤然响起,苏雨晴抱着诗集走上舞台。聚光灯下,她的白衬衫被照得近乎透明,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我如果爱你
——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她的声音清脆得像冰镇汽水,礼堂后排却传来窃笑。林小川这才发现,前排几个男生正举着手机录像,屏幕上赫然是苏雨晴别在头发上的蝴蝶结
——
不知何时已经歪到了后脑勺。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
苏雨晴抬手撩头发,银色发卡突然从指间滑落,在舞台上蹦跶两下,骨碌碌滚到了台边。礼堂里爆发出哄笑,前排男生笑得直拍大腿,有个染黄头发的还吹了声口哨。林小川看见苏雨晴的脸瞬间涨成番茄色,攥着诗集的手指节发白。
散场时,林小川在后台堵住了准备溜的黄毛。把视频删了。
他声音发颤,拳头捏得咯吱响。黄毛上下打量他:乡巴佬,关你屁事
话音未落,林小川已经挥出一拳。两人扭打在一起时,苏雨晴尖叫着冲过来,白色裙摆被踩得全是脚印。
夜风吹得人牙齿打颤,林小川翻墙跳进文具店后院时,羽绒服挂破了个大口子。月光下,玻璃橱窗里的发卡闪着冷光,正是白天苏雨晴掉落的同款。他刚要伸手,头顶突然亮起探照灯:谁!
保安的呵斥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野猫。
林小川抱着发卡狂奔,身后传来狗叫声和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拐过第三个路口时,他脚下一滑,扑通
掉进荷花池。十二月的水冰得像刀子,他挣扎着爬上岸,怀里的发卡还攥得紧紧的,羽绒服却已经湿透,活像只落汤鸡。
第二天晨雾未散,林小川顶着高烧在操场等到了苏雨晴。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校服袖口沾着洗不掉的污渍。给。
他哆嗦着递出发卡,声音沙哑得像砂纸,这次是真的银星星。
苏雨晴的睫毛剧烈颤动,突然扑进他怀里。林小川僵着身子,听见她抽抽搭搭地说:我以为……
你会嫌弃我丢人……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
砰
地被推开时,两人正靠在梧桐树下分吃一个烤红薯。监控画面里,苏雨晴踮脚给林小川擦嘴角的糖霜,画面暧昧得刺眼。苏父的黑色皮鞋在地板上碾出个深深的鞋印,林大勇的解放鞋却往后缩了缩,裤腿还沾着昨晚送货时的泥点。
必须分开!
苏父的手指几乎戳到林小川鼻尖,我女儿还要考清华!
林小川看着苏雨晴被拽走时拼命回头,马尾辫上的新发卡晃得他眼眶发酸。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纸条,那是苏雨晴今早塞给他的:别怕,我们像木棉和橡树那样,永远并肩站着。
然而教导主任的处分来得比寒风更冷。林小川被调到了普通班,隔着走廊,他总能看见苏雨晴趴在栏杆上往这边张望。有次放学时,他在她课桌里发现了袋润喉糖,包装纸上画着只戴着墨镜的哈士奇,旁边写着:给我的大英雄,等感冒好了,再教我打《仙剑》!
元旦晚会的风波渐渐平息,可每当林小川走过礼堂,总会想起那个慌乱的夜晚。口袋里的发卡早已没了温度,却成了他最珍贵的宝贝。他开始偷偷在笔记本上写诗,把那些不敢说出口的话,都藏在
木棉星星
和
月光
的意象里。
直到某天清晨,他在储物柜发现了本《舒婷诗集》,扉页上是苏雨晴龙飞凤舞的字迹:真正的爱情,是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林小川摸着微微发烫的书页,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得他眼里泛起细碎的光。
初雪之诺
云溪中学的走廊结满冰棱,林小川缩着脖子路过重点班门口,玻璃上的雾气被人画了只戴围巾的哈士奇。他心跳漏了一拍,还没来得及细看,上课铃就撕裂了走廊的寂静。自从被调去普通班,这样的涂鸦几乎每天都会出现,有时是作业本里夹着的橘子糖,有时是窗台上突然出现的保温杯,热气腾腾的姜茶上漂着枸杞,像撒了一把星星。
小川!
前桌女生突然转身,马尾辫扫过他的草稿本,三班的苏雨晴又托人送早餐了!
塑料饭盒还带着体温,饭团里裹着肉松和海苔,用番茄酱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林小川捏着纸条躲进厕所隔间,泛黄的便签纸上是苏雨晴龙飞凤舞的字迹: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用辅助线!我在办公室偷听到的!——
你的情报员,末尾还画了个戴着墨镜的卡通小人。
平安夜的雪下得猝不及防。林小川站在精品店门口,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霜花。橱窗里的雪景球转着圈,水晶球里的雪人和恋人永远定格在拥抱的瞬间。他攥着皱巴巴的钞票,这是三个月省下的早餐钱,可拿到手里的雪景球轻轻一晃就发出
咔嗒咔嗒
的异响
——
底座的胶水已经开裂。
滨河路的路灯在雪幕里晕成暖黄色。苏雨晴裹着红围巾从拐角冲出来,发梢沾着雪花,像戴了顶珍珠皇冠。你看!
她举起塑料袋,里面是两个歪歪扭扭的胡萝卜,我偷了食堂的存货!
林小川望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想起《仙剑》里雪见在雪地里蹦跶的样子。
雪人的身体堆到一半时,苏雨晴突然打了个喷嚏。林小川慌忙摘下手套,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手好冰!
她不由分说把他的手塞进自己围巾里,茉莉护手霜的味道混着雪的清冽钻进鼻腔。等高考完,我们去看真正的海吧。
她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睫毛上落满雪花,要去能捡到贝壳的那种,还要在沙滩上画超级大的爱心!
远处突然传来警笛声。苏雨晴的手指猛地收紧,林小川这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靠得极近,能清楚看见她睫毛上凝结的冰晶。巡警!
她压低声音,红围巾扫过他的下巴,上次翻墙被记了档案……
话没说完,林小川已经背起她冲进雪幕,身后传来皮鞋踩碎薄冰的脆响。
三个巷口外,林小川把苏雨晴藏进煤堆后。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呼出的白气在头顶凝成雾团。苏雨晴突然笑出声,从口袋里摸出两颗薄荷糖:早有准备!
她剥开糖纸时,戒指大小的雪花落在她发梢,林小川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却不小心碰到她冰凉的指尖。
其实……
苏雨晴突然凑近,茉莉香混着薄荷味扑面而来,我爸给我联系了省城的补习班。
她的声音轻得像雪,但我没去。
林小川感觉心脏要冲破胸腔,煤渣硌得后背生疼,可怀里女孩的温度却烫得惊人。远处的警笛声渐渐远去,雪片扑簌簌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把未说完的话都埋进了雪里。
返校那天,林小川在储物柜发现了个铁盒。里面除了半块融化又凝固的薄荷糖,还有张手绘地图,标记着
去海边的路线。最下方用修正液写着:就算被风雪追着跑,我也会攥紧你的手!——
永远的战友。他摸着微微发烫的铁皮,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刺破云层,在雪地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恍惚间竟像是看见了海的颜色。
裂痕
蝉鸣声再次席卷云溪镇时,林小川盯着公告栏上那张刺眼的数学试卷。鲜红的
38
分
像道狰狞的伤口,旁边用粗体字标注着
重点班退班生。他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苏雨晴的声音从人缝里钻出来:看什么看!没见过进步空间大的潜力股
她的马尾辫扫过围观人群,拽着林小川的胳膊就往操场跑。风扬起她校服后摆,露出半截粉色的卡通贴纸
——
那是他们初二时在旧货市场淘到的
仙剑
周边。别理那群键盘侠。
苏雨晴在双杠边停下,从书包里掏出个保温杯,我妈熬的核桃露,喝了保你打通任督二脉!
然而文理分科的红榜像块巨石,砸进两人原本平静的世界。林小川攥着理科报名表的手微微发抖,他知道以自己的成绩,文科才是稳妥选择。可当他转身,看见苏雨晴正踮着脚把表格塞进理科箱,马尾辫上的银色星星发卡晃得人眼疼。
说好要当彼此的‘橡树’和‘木棉’。
她晃了晃手里的表格,我爸托关系把我塞进竞赛班,以后我给你开小灶!
林小川还没来得及开口,教导主任的大喇叭就响彻走廊:林小川!到办公室来!
网吧里的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林小川盯着屏幕上的游戏界面,CS
里的枪声混着键盘敲击声,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突然有人踢翻了旁边的凳子:乡巴佬也配占机位
染着绿毛的混混把烟头按在他电脑桌上,火星溅到校服袖口。
林小川刚站起来,啤酒瓶碎裂的声音就炸响在身后。他转身看见苏雨晴举着半截酒瓶,白衬衫上溅满褐色的酒渍,手里还拎着保温桶
——
热姜茶正顺着桶壁往下淌。敢动我的人
她的声音在发抖,却把林小川护在身后。绿毛狞笑一声,抓起桌上的烟灰缸砸过来,飞溅的玻璃碴划过苏雨晴的额头。
医院的消毒水味刺得鼻腔发疼。林小川看着护士给苏雨晴缝合伤口,白色纱布渐渐染成红色。苏父的黑色皮鞋碾过地板,啪
的耳光声在走廊炸开:你就这么糟蹋自己
林小川被推得撞到墙上,后脑勺磕在消防栓上,眼前直冒金星。
暴雨夜的雷声震得窗户嗡嗡作响。林小川跪在苏家楼下,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数着三楼的窗户,直到玻璃映出那抹熟悉的身影。苏雨晴抱着个玻璃瓶探出身子,千纸鹤在雨中纷纷扬扬飘落,其中一只展开翅膀,露出背面的字迹:等我,我拼了命也要考上你的大学。
第二天清晨,林小川在教室抽屉里发现了本崭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扉页上贴着张便利贴,苏雨晴的字迹被雨水晕开:这次换我当你的‘外挂’!
他摸着微微潮湿的书页,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却有冰凉的水滴顺着发梢滑进脖颈
——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未干的泪痕。
日子在压抑中继续。林小川开始疯狂刷题,草稿纸堆得比人还高。苏雨晴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带早餐,有时是夹着桂花蜜的糯米糍,有时是用番茄酱画着笑脸的饭团。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越来越微妙,就像暴雨前的天空,明明阳光刺眼,却隐隐酝酿着风暴。
月考成绩公布那天,林小川的数学终于及格了。他兴奋地跑到苏雨晴的教室,却看见她正在和竞赛班的男生讨论奥数题。男生推了推眼镜,指着黑板上的公式侃侃而谈,苏雨晴托着下巴认真听讲,马尾辫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林小川站在走廊阴影里,手里的巧克力在掌心慢慢融化。他突然想起初三那年的元旦晚会,自己为了买发卡摔进荷花池的夜晚。那时的苏雨晴会哭着扑进他怀里,而现在,她的笑容正在别人的讲解中绽放。
放学铃声响起,苏雨晴抱着书本追出来时,只看见空荡荡的走廊。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巧克力痕迹,突然明白,有些裂痕就像碎掉的玻璃,即便拼得再整齐,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而他们之间,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第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蝴蝶坠落
云溪大桥的风裹着江水的腥气,把苏雨晴的白裙子吹成鼓胀的帆。她站在护栏边回头,马尾辫上的银色星星发卡迎着夕阳,晃得林小川睁不开眼。小川快拍!
她张开双臂,像只即将振翅的蝴蝶,等高考完,我们就带着这些照片去海边!
林小川举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模拟考的最后一门刚结束,苏雨晴硬是拉着他跑到这座尚未通车的大桥。五月的阳光滚烫,却压不住她眼底跳动的光。你看!
她突然蹲下,在桥墩下的水泥板上发现了什么,有人刻了‘要永远在一起’!
林小川凑近,看见歪歪扭扭的字迹被新刷的沥青盖住一半,恍惚间想起初三那年元旦晚会,自己在礼堂后台偷偷练习刻字的模样。
江面上突然传来汽笛声。苏雨晴吓得跳起来,后退时踩到松动的石子。林小川伸手去拽她,却只抓住一片飘落的衣角。超载的水泥罐车刹车声刺耳,白裙子在黄昏里翻飞,像朵被揉碎的云。林小川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喊声,混着金属碰撞的巨响,在桥面上炸开。
急救室的红灯刺得人眼睛生疼。林小川瘫坐在长椅上,手里还攥着苏雨晴的帆布鞋
——
鞋尖沾着桥墩下的水泥灰。护士跑出来时,他猛地抓住对方袖口:她怎么样
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他想起初三那年暴雨夜,苏雨晴追着父亲的三轮车道歉时,同样湿漉漉的目光。
书包从他膝头滑落,散落出的不仅有复习资料,还有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林小川捡起时,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
那是本省一所普通二本院校,而他记得清清楚楚,苏雨晴的志愿表上明明填的是北京的名校。复印件背面密密麻麻写满字,最下方的一行被泪水晕开:小川,我怕离你太远……
葬礼那天飘着太阳雨。林小川站在人群最后,看着苏雨晴的照片被鲜花簇拥。照片里的女孩笑得灿烂,马尾辫上别着他送的星星发卡。有人开始放河灯,橘色的光顺着江面漂远,他突然想起平安夜堆雪人时,苏雨晴说过
我们要把愿望装进瓶子,等海浪送到天边。
他发疯似的冲向河边,跳进冰冷的江水里。河灯的火焰被浪花打灭,灰烬粘在他脸上,混着雨水和泪水。手中攥着的信纸逐渐软烂,可他仍固执地打捞着,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些未说出口的誓言。岸上的人在喊他,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像当年苏雨晴在礼堂舞台上朗诵《致橡树》,而他在台下拼命比心,却始终无法靠近。
回到空荡荡的教室,苏雨晴的课桌早已被清空,只留下抽屉里半块融化又凝固的薄荷糖。林小川把糖纸展开,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等考上大学,我们就去纹身,纹一只永远不会坠落的蝴蝶。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他抓起美工刀,在课桌上狠狠刻下
雨晴
两个字,木屑纷飞中,鲜血顺着刀痕渗进木纹。
深夜的云溪镇寂静得可怕。林小川蜷缩在阁楼里,翻出苏雨晴留下的旧物:画满涂鸦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夹着茉莉花瓣的笔记本、还有那个总也修不好的雪景球。他轻轻摇晃,破碎的雪花在玻璃球里打转,恍惚间又看见平安夜的雪地里,苏雨晴红扑扑的脸蛋,和她呵着白气说
我们一定会去看海
的模样。
然而现实像潮水般涌来。林小川从同学口中得知,肇事司机是父亲货运公司的长期合作方。他冲进父亲的卧室,却发现对方正对着苏雨晴的照片发呆,眼角有未干的泪痕。是我对不起她……
父亲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但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这句话像根刺扎进心里。林小川摔门而出,在暴雨中狂奔。他想起高二那年苏雨晴为他挡玻璃碴,想起她偷偷改志愿时的小心翼翼,想起她在千纸鹤上写的
等我。可如今,所有的等待都成了泡影,就像那只坠落的蝴蝶,再也无法飞向远方。
当他再次回到学校,苏雨晴的储物柜已经换了新锁。但在柜门内侧,有人用荧光笔写着:小川,别难过,我会在云端看着你。
林小川摸着微微发烫的字迹,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道彩虹横跨天际,却照不亮他心里永远落下的阴影。
荒芜纪
复读班的日光灯管总在深夜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林小川握着美工刀的手悬在课桌上,指甲缝里还嵌着桥墩下的水泥灰。第七遍刻下
雨晴
时,鲜血顺着木纹蜿蜒,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紫黑色。后排传来同学的呼噜声,混着窗外偶尔经过的货车鸣笛,像极了云溪大桥上那声刺耳的刹车。
他开始频繁逃课,蜷缩在学校天台数飞机。有时会恍惚看见苏雨晴的马尾辫从围栏外探出来,带着茉莉香的声音说:小川,帮我捡下发卡。
等他冲过去,只抓住一把凛冽的风。教导主任的训斥、父亲红肿的眼睛、苏父在葬礼上颤抖的背影,都成了耳边若有若无的回响。
真相的碎片是在某个暴雨夜拼凑完整的。林小川翻出父亲的货运记录,肇事司机的名字赫然在列。他冲进运输公司办公室,掀翻了那张印着
诚信经营
的牌匾。玻璃碎裂声中,他对着缩在角落的老板嘶吼:为什么!
对方的解释淹没在雨声里,只记得最后那句:都是生意……
退学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林小川背着塞满苏雨晴遗物的背包,游荡在临州的城中村。霓虹灯牌在雨幕里晕成模糊的光斑,他在大排档赊了碗阳春面,看着老板娘把苏雨晴送他的雪景球当废品扔进纸箱。突然有人砸翻桌子,酒瓶碎裂的脆响让他浑身发抖
——
那声音和玻璃碴划过苏雨晴额头时一模一样。
血的腥味在鼻腔炸开时,林小川还没反应过来。两个混混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抄起板凳砸向他。他下意识抬手格挡,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流下。他跌跌撞撞冲进雨里,怀里的血衣黏在皮肤上,像极了苏雨晴白衬衫上那片刺眼的红。货船的汽笛声从码头传来,他鬼使神差地钻进货柜,蜷缩在霉味刺鼻的角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梦境成了唯一的避难所。苏雨晴总穿着白裙子站在云溪大桥上,发卡的银星在月光下闪烁。别停下。
她的声音混着海浪声,去看真正的海……
林小川伸手去抓,却只捞起一把碎冰。醒来时,货船已停靠在陌生的港口,他摸出兜里最后的钞票,在售票窗口前盯着
漠河
两个字,突然想起苏雨晴课本里夹着的极光照片。
漠河的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林小川在青年旅社当锅炉工,每天给游客烧热水。他的手指被烫伤又结痂,却固执地留着苏雨晴送的红围巾,哪怕毛线已经磨得稀疏。某个暴雪夜,他遇见了来采风的陈墨。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学者抱着素描本,在壁炉前画鄂伦春族老人的皱纹。
你见过极光吗
陈墨突然开口,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天空在流血。
林小川盯着跳跃的火苗,喉咙发紧。陈墨翻出画本,其中一页的女孩让他呼吸停滞
——
那眉眼,那马尾辫,甚至发梢翘起的弧度,都和苏雨晴如出一辙。在云溪镇采风时遇见的。
陈墨喃喃道,可惜没来得及画完。
深夜的暴风雪封死了山路。林小川和陈墨被困在木屋里,听着风在窗棂间呜咽。威士忌的辛辣冲上鼻腔,他开始讲述那些被血和雪掩埋的往事。陈墨默默打开录音笔,火光照亮他湿润的眼眶。极光在黎明前刺破云层,绿色的光带在天幕翻涌,林小川突然想起苏雨晴说过,等他们去海边,要把所有的愿望写进漂流瓶。
获奖通知寄到时,林小川正在鹿场接生难产的母鹿。小鹿湿漉漉的眼睛让他想起苏雨晴被玻璃划伤后,强忍着眼泪说
不疼
的模样。信封里除了证书,还有陈墨的信:你的故事值得被更多人听见。
他站在雪地里,任由信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的驯鹿铃铛声传来,恍惚间竟像是苏雨晴哼着《七里香》的旋律。
冰原往事
漠河的雪粒子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极了苏雨晴翻书时的声响。林小川裹紧那件磨得起球的红围巾,往锅炉里添了铲煤。火焰腾起的瞬间,映亮了墙上陈墨的素描
——
鄂伦春族老猎人布满沟壑的脸,竟和父亲疲惫的神情重叠在一起。
小川!快来!
陈墨的喊声穿透风雪。林小川冲出门,看见学者跌坐在雪地里,素描本散落在结冰的河面上。他顾不上刺骨的寒冷,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冰面在脚下发出危险的脆响。当他把湿透的画纸抢回来时,陈墨正盯着他手腕上的疤痕,那是在临州被板凳划伤后留下的。
暴雪封山的第七天,木屋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陈墨翻出半瓶伏特加,酒瓶在两人掌心传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讲讲她吧。
学者突然开口,铅笔在泛黄的纸上悬停,那个总出现在你梦里的女孩。
林小川盯着跳动的火苗,喉结滚动了半晌,终于说出那些烂在心底的话。
从青禾村转学的忐忑,到玉兰小区阁楼里的冰镇酸梅汤;从元旦晚会上摔进荷花池,到平安夜在雪地里许下的海誓山盟。陈墨的铅笔沙沙作响,偶尔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里泛着水光。当林小川说到苏雨晴白裙翻飞着坠落的瞬间,窗外的风雪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个故事悲鸣。
知道吗
陈墨举起画本,最新一页上,女孩的侧脸被月光勾勒得温柔又哀伤,那年在云溪镇,我远远见过她。她蹲在旧铁轨旁捡野花,发梢沾着芦苇絮,美得像幅会动的画。
林小川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纸面,仿佛能触到苏雨晴真实的温度。炉火噼啪爆开火星,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极了他们交错的命运。
极光出现的凌晨,整个天空都变成了流动的翡翠。林小川冲出木屋,雪末扑进眼睛也浑然不觉。绿莹莹的光带在头顶翻涌,恍若苏雨晴的白裙化作了星河。我做到了!
他对着苍穹嘶吼,声音被风雪撕成碎片,我到北边来了!可你在哪里
身后传来相机快门声,陈墨红着眼眶记录下这一幕,镜头里,极光与少年的眼泪同时在夜色中闪烁。
获奖通知到来的那天,林小川正在鹿场帮母鹿接生。小鹿湿漉漉的蹄子踩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他想起苏雨晴发烧时滚烫的额头。拆开信封的瞬间,接生婆凑过来看热闹:哎呦!大作家!
他却盯着陈墨的信发呆,末尾那句
你的故事改变了很多人
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像极了云溪中学礼堂里,苏雨晴朗诵《致橡树》时头顶的聚光灯。
然而喜悦转瞬即逝。当晚,他在青年旅社的电脑前犹豫许久,终于登录了尘封多年的
QQ。苏雨晴的头像依然灰暗,空间里却多出
184
条说说。最新一条停在他退学那天:小川,如果迷路了,就朝着极光的方向走吧。
时间显示是定时发送,他的手指悬在
删除
键上,眼泪却先一步砸在键盘上,晕开了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
离开漠河前,林小川把红围巾系在了鹿场的栅栏上。寒风中,褪色的毛线随风飘动,像极了苏雨晴飞扬的马尾辫。陈墨送他到车站,递来一本装订好的手稿:这是我们的故事。
封面画着戴着星星发卡的女孩,背景是汹涌的极光。火车启动时,林小川望着窗外掠过的雪原,突然明白,那些冰封的往事,终于开始有了融化的温度。
倒春寒
热带雨林的湿气裹着腐叶的气息,林小川举着长焦镜头的手微微发酸。取景框里,绿孔雀尾羽上的蓝紫色眼斑在晨光中流转,恍若苏雨晴发卡上那些永远凝固的银星。对讲机突然传来电流杂音:小川!三点钟方向!
他猛地转身,陈墨的迷彩帽在藤蔓间若隐若现。
这帮孙子又设陷阱了。
陈墨踹开覆盖着枯叶的捕兽夹,金属咬合的声响惊飞一群犀鸟。他的帆布包边缘露出半截录音笔
——
正是当年在漠河记录林小川故事的那支。林小川弯腰帮忙时,瞥见对方后颈新添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藤蔓,突然想起七年前苏雨晴额头那道狰狞的伤口。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两人躲进废弃的伐木小屋,陈墨拧着湿漉漉的衬衫,突然从防水袋里摸出个
U
盘:一直想给你看这个。
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发出嗡嗡低鸣,屏幕亮起的瞬间,林小川的呼吸停滞了
——
那是苏雨晴的
QQ
空间备份,184
条说说按日期排列,像一串通往过去的密码。
最后那条定时邮件……
陈墨的声音被雨声淹没,其实还有后续。
他点击鼠标,跳出未发送的草稿箱,数十封邮件静静躺在那里。最新一封的标题是
给
27
岁的小川,发送时间定格在三天后。林小川的手指悬在触控板上,仿佛能触到屏幕那头苏雨晴敲击键盘的温度。
小心!
陈墨的怒吼撕裂雨幕。木屋的门被撞开,几个蒙脸壮汉举着猎枪闯进来。林小川本能地护住相机,却见陈墨突然扑向窗边的三脚架
——
那里绑着他们偷拍到的盗猎证据。子弹擦过耳畔的瞬间,他想起高二那年网吧里飞溅的玻璃碴,而这次,挡在他身前的换成了陈墨。
悬崖边的泥土在暴雨中松动。林小川抓着陈墨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学者的眼镜早已不知去向,露出的眼睛里闪着和漠河极光下同样的执着:带着证据走!录音笔里还有……
话音未落,山体滑坡的轰鸣吞没了后半句。林小川看着那抹蓝色身影坠入深渊,手里还攥着半截染血的帆布包带。
医院的消毒水味让记忆重叠。林小川盯着急救室的红灯,机械地翻看着
U
盘里的文件。苏雨晴的文字从屏幕里流淌出来,像永不干涸的溪流:今天路过旧铁轨,芦苇又长高了给小川折了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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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千纸鹤,他数学居然及格了。最新的草稿里,她画了座灯塔,旁边写着:等你成为摄影师,我们就在这里拍合照好不好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打开那封定时邮件,跳出的却是空白文档。唯有附件里的音频文件轻轻转动,苏雨晴的声音混着蝉鸣涌来:小川,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会看到这些。如果我不在了,就替我去看所有的风景吧。
背景音里突然传来熟悉的《七里香》旋律,是初三那年他们在旧货市场淘到的磁带。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林小川握着陈墨留下的录音笔,里面除了他们在漠河的对话,还藏着苏雨晴生前最后一段语音日记。她说自己改志愿时手抖得写不好字,说偷偷学了摄影想给林小川惊喜,说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在走廊偶遇时,他假装不在意却发红的耳朵。
走出医院,霓虹初上。林小川打开手机,QQ
空间的提示音突然响起
——
是苏雨晴的头像在跳动。他盯着那个永远不会亮起的灰色图标,终于明白,有些思念就像热带雨林里的藤蔓,越是试图斩断,越会在心底疯狂生长。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错过的时光,终将在某个倒春寒的夜晚,化作最温柔的疼痛。
昨日重现
云溪镇的石板路在暴雨后泛着冷光,林小川的皮鞋踩过积水,倒影里的自己与记忆中那个穿解放鞋的少年渐渐重叠。养老院的铁门锈迹斑斑,门牌号
云溪中学旧址
被爬山虎吞噬了一半,唯有传达室墙上的老照片还残留着往昔的影子
——
照片里苏雨晴站在紫藤花架下,马尾辫上的星星发卡闪着微光。
找苏老他又在念叨晴晴了。
护工掀开珠帘,消毒水味混着中药气息扑面而来。林小川看见轮椅上的老人正对着窗户喃喃自语,白发稀疏得能看见头皮,手里攥着把褪色的碎花伞。晴晴,要下雨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颤巍巍地伸手,快把伞带上……
阁楼的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林小川戴着塑胶手套推开铁门,灰尘在光柱中起舞,像极了初三那年元旦晚会飘落的彩带。铁皮盒躺在旧课本堆里,锁孔结满铜绿,他用瑞士军刀撬开的瞬间,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尖叫。星星发卡的银链已经发黑,千纸鹤的折痕里藏着细小的霉斑,而那枚染血的校牌,苏雨晴
三个字依然清晰得触目惊心。
交警队的档案室弥漫着陈旧纸张的气味。管理员打着哈欠翻出泛黄的卷宗,风扇叶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林小川的手指在文件上停顿
——
肇事司机的口供栏里,临时受雇
四个字被红笔圈出,旁边附着张模糊的转账记录复印件。当他翻到事故现场照片时,喉咙突然发紧:超载的水泥罐车车身上,赫然印着苏父公司的标志。
这案子当时查得仓促。
老警员敲着搪瓷缸,茶叶在杯底打着旋,听说牵扯到商业竞争,具体细节嘛……
他压低声音,老局长退休后没多久就走了,带走不少秘密。
林小川盯着窗外的雨幕,想起陈墨坠崖前说的
录音笔里还有,后颈泛起一阵寒意。
雨越下越大,林小川冲进便利店买伞,收银台的电视正在播放本地新闻:云溪大桥加固工程发现疑似二十年前的物证……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画面里工作人员举起个玻璃瓶,瓶口的蜡封依稀可见
看海
两个字。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养老院护工发来的消息:苏老突发心梗,弥留之际一直抓着碎花伞。
重症监护室的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林小川握着老人枯瘦的手,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呓语:是我……
没保护好……
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长鸣,他看见老人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仿佛真的看见撑着伞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来。
深夜的雨敲打着老宅的屋檐。林小川在苏雨晴的旧书桌抽屉里发现个日记本,扉页上画着戴墨镜的哈士奇,旁边写着
小川专属吐槽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张演唱会门票存根,日期是她出事前三天。最后一篇日记写得潦草,字迹被泪水晕开:他说要带我去看极光,可我怕等不到那天了……
雨停时,东方泛起鱼肚白。林小川站在云溪大桥上,手里攥着从桥墩里取出的许愿瓶。海水般的玻璃里,褪色的纸条上
要去看海
的字迹已经模糊,而远处的天际,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将江面染成金色。他摸出手机,相册里最新一张照片是养老院的老照片,他用手指轻轻擦过苏雨晴的笑脸,忽然明白,有些真相或许永远无法拼凑完整,但记忆里的温度,早已在时光里酿成了琥珀。
候鸟归
清明的雨丝斜斜掠过云溪镇公墓,林小川握着白菊的手微微发颤。苏雨晴墓碑上的照片依然定格在十八岁,笑容透过雨幕,与记忆中在玉兰小区阁楼分享酸梅汤的少女渐渐重叠。忽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回头,撞见初中班长抱着一束雏菊,校服袖口别着的银色徽章闪着微光。
同学们凑钱设立的助学基金,已经资助了三十七个孩子。
班长蹲下身擦拭墓碑,声音带着鼻音,晴晴要是知道,肯定又要哭着说‘小川你看,我们真的改变世界了’。
林小川摸着冰凉的墓碑,指尖触到某处凹陷
——
那是他十七岁那年,用美工刀偷偷刻下的
LYC+SYQ,如今已被风雨磨得模糊。
货运公司的仓库漏着雨,林大勇的咳嗽声在铁皮顶下回荡。老人的手背上布满膏药,却仍固执地往车上搬货。爸,我来。
林小川抢过麻袋,粗粝的麻绳勒进掌心,恍惚回到刚转学那年,父亲也是这样开着三轮车,在暴雨中为他保住学籍。账本上密密麻麻的赤字刺得人眼疼,他翻到夹在中间的泛黄纸条,是苏雨晴初三时写的鼓励便签:小川加油!你是最厉害的货运继承人!
捐赠仪式在云溪镇小学礼堂举行。林小川站在台上,看着台下孩子们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苏雨晴在元旦晚会上朗诵《致橡树》的模样。掌声中,他瞥见人群里一抹熟悉的白裙,女孩转身时,颈间的银色雪花吊坠晃得他呼吸停滞
——
那和苏雨晴最后一张照片里,藏在白裙褶皱间的吊坠一模一样。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许南星抱着学生花名册冲进教室时,发梢的雨水顺着下颌滴落。林先生!山路塌方了!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却稳稳护着身后的孩子,孩子们的家长都在镇东头,得从后山绕……
林小川注意到她翻卷的袖口下,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形状竟与苏雨晴额头那道如出一辙。
泥泞的山路上,许南星背着最小的孩子,哼着跑调的《七里香》。林小川举着应急灯走在前面,恍惚间回到平安夜的雪地里,苏雨晴也是这样哼着歌,红围巾扫过他冻僵的手指。这首歌,是我表姐教我的。
许南星突然开口,睫毛上挂着雨珠,她说有个男孩,会在旧货市场为她翻遍所有磁带。
安置好最后一个孩子,天已蒙蒙亮。许南星坐在卫生院的长椅上,低头整理打湿的教案。林小川递过热姜茶,瞥见她笔记本扉页的简笔画
——
戴着星星发卡的女孩在画纸上游走,旁边写着
致永远的小川哥哥。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她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表姐走之前,把你们的故事写成了厚厚的日记。
深夜的老宅,林小川翻开许南星带来的日记本。苏雨晴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满是温度:今天小川数学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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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我比自己考满分还开心他说要带我去漠河看极光,我偷偷查了攻略,要穿最厚的羽绒服。最后一页夹着张车票存根,日期是她出事前一天,目的地栏写着
漠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爬上窗台。林小川摸着日记本里夹着的干枯茉莉花瓣,想起玉兰小区阁楼里的那个夏天。许南星发来消息,照片里是助学基金新落成的图书馆,孩子们在书架间嬉笑奔跑。他回复了个太阳的表情,又删掉,换成苏雨晴教他画的戴墨镜哈士奇。
黎明时分,林小川站在货运公司新刷的招牌下,看着第一辆满载文具的货车驶出大门。许南星骑着电动车赶来,车筐里放着热气腾腾的饭团:加了双倍肉松,是表姐的配方。
晨雾中,她的马尾辫轻轻晃动,发梢隐约飘来茉莉香,像极了十二年前,那个借他作业的女孩,蹦蹦跳跳跑进教室的模样。
融雪时分
云溪镇的初春总带着股刺骨的湿冷,林小川站在修复后的老桥工地上,安全帽檐滴落的冰水砸在图纸上,晕开了
要去看海
四个斑驳的字。挖掘机轰鸣着掀开桥墩表层的混凝土,二十年前苏雨晴用石子刻下的誓言重见天日,字迹里嵌着的贝壳碎屑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极了她发卡上永远凝固的银星。
林总!挖到东西了!
工人的喊声穿透晨雾。林小川跳下工程车,看见锈迹斑斑的玻璃瓶躺在泥土里,瓶口的蜡封裂着蛛网般的纹路。当他颤抖着拧开瓶盖,褪色的纸条蜷成一团,展开的瞬间,苏雨晴歪歪扭扭的字迹刺得人眼眶发酸:小川,如果我没机会陪你去海边,就把这个瓶子扔进海里,就当我也看过浪了。
许南星的惊呼从身后传来。她踩着泥泞跑过来,工装裤溅满泥浆,马尾辫却依旧扎得利落。是表姐的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拂过纸条上晕染的水渍,每年她生日,我都会去鼓浪屿找这个瓶子,原来它一直藏在这里。
林小川望着江面泛起的涟漪,突然想起平安夜的雪地里,苏雨晴哈着白气说
我们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的模样。
鼓浪屿的潮水在午夜涨得凶猛。林小川和许南星举着手电筒,在礁石间寻找苏雨晴藏许愿瓶的地方。咸涩的海风卷着细沙,许南星的白裙被吹得猎猎作响,颈间的雪花吊坠与月光相撞,迸出细碎的银芒。找到了!
她突然蹲下,在礁石缝隙里摸出个防水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封未拆封的信,邮戳日期从他们分别那年开始,每年一封。
第一封信的字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小川,今天我去了旧货市场,《七里香》的磁带又涨价了。
林小川喉咙发紧,想起高二那年为了买磁带,他在烧烤摊刷了半个月盘子。第七封信里夹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听说你去漠河了,那里的极光是不是比云溪镇的星星还亮
许南星倚在他肩头,轻声说:表姐每年都会对着星空发呆,说极光里藏着你的消息。
跨年夜的烟花在海面炸开时,林小川和许南星站在民宿天台。远处的郑成功雕像披着彩灯,海浪声裹着游人的欢呼,将许愿灯的光托向夜空。其实表姐早就知道我喜欢你。
许南星突然开口,睫毛被火光映得透亮,她说如果有天她不在了,就让我替她把没说完的话告诉你。
林小川摸出手机,屏幕上苏雨晴的
QQ
头像依然灰暗。当他按下删除键的瞬间,许南星的手机突然响起《七里香》的铃声
——
是定时发送的语音消息。苏雨晴的声音混着蝉鸣涌来:小川,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已经变成星星啦。别难过,记得替我去看所有的风景,还有……
电流声过后,是轻轻的哼唱,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晨光刺破云层时,许南星正在煮咖啡。白色围裙上溅着几滴褐色的渍,像朵迟开的茉莉。林小川从背后环住她,闻着熟悉的茉莉香,恍惚回到玉兰小区的阁楼。昨晚的烟花,表姐一定看到了。
许南星转身,眼睛里盛着朝阳,她说过,相爱的人终会重逢,就像候鸟归巢。
货运公司的新仓库前,林小川看着满载助学物资的车队驶出。副驾驶座的许南星向他挥手,车窗上贴着他们在鼓浪屿拍的合照
——
照片里,两人身后的浪花翻涌,像极了苏雨晴白裙飞扬的模样。手机震动,弹出助学基金的新消息:第
100
个孩子收到录取通知书!
他笑着回复了个戴墨镜的哈士奇表情,转头望向天空,候鸟正排着整齐的队列,朝着温暖的南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