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烬

火光吞噬宣纸的瞬间,我听见前院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

小姐快走!茯苓冲进书房,发髻散乱,锦衣卫闯进来了!

我盯着案上未干的《盐铁论辩》,墨迹在高温下卷曲发黑。这篇策论昨日才在江南文人集会上引起轰动,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父亲呢

老爷被押去正堂了...茯苓抖着手替我解开发带,他们说苏家通敌叛国,要满门抄斩...

铜镜里映出我瞬间惨白的脸。通敌就因为我那篇讽喻盐政的策论指甲掐进掌心,我却感觉不到疼。三天前父亲从京城回来时就神色异常,原来早料到这场祸事。

小姐,您换上这个。茯苓塞来一套青色直裰,是我平素扮男子出游时的装束,后院角门还没人守着...

前院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嚎。我浑身一颤,那是三婶的声音。书架上父亲珍藏的《贞观政要》被热浪掀落,砸在脚边溅起一串火星。

来不及了。我扯断耳坠,血珠顺着耳垂滚落,拿剪子来。

当剪刀绞断最后一缕青丝时,祠堂方向传来整齐的喝令声。我太熟悉这个流程——祖父曾任刑部侍郎,我从小就知道,那是在宣读判词。

苏氏男丁即刻问斩,女眷没入教坊司——

茯苓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我盯着镜中陌生的少年,用炭笔加深眉峰,喉结处贴上特制的蜡脂。三个月前偷偷找扬州易容师学的本事,没想到真用得上。

把这个交给二门张婆的孙子。我将翡翠镯子塞给茯苓,他知道怎么送你去福建舅公家。

小姐!

记住,从此刻起,苏玉台已经死了。我咬破手指,在烧剩的《女诫》扉页写下苏玉二字,活着的是苏玉,苏明远的表侄。

院墙外马蹄声如雷。我最后看了眼生活十七年的闺阁,将燃着的帐幔扯到书架上。火舌窜上房梁时,我摸到父亲今早偷偷塞给我的物件——半枚带血的象牙棋,背面刻着裴字。

后院的狗洞被杂草掩盖着爬出去时,整座苏宅已经笼罩在火光中。我趴在臭水沟里,看着锦衣卫将叔伯们拖到院中。刀光闪过,堂兄的头颅滚到我藏身之处三步远的地方,他圆睁的眼睛里还映着冲天烈焰。

最可怕的是那个站在廊下观刑的身影。月色描摹出他修长的轮廓,雪白蟒袍上金线绣的仙鹤振翅欲飞。当我的目光触及他腰间那柄镶玉长剑时,浑身血液瞬间冻结——那是御赐的尚方宝剑,当朝首辅裴砚之的标志。

仔细搜查,别让苏家那个才女跑了。他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绸,温柔又锋利,太后点名要她入宫当女官呢。

我死死咬住手背。原来如此。半月前太后确实派人来提过亲事,要许配我给她的侄孙。父亲当场婉拒,说小女顽劣,不堪匹配...

一块燃烧的匾额砸在狗洞旁,诗礼传家四个字在火中扭曲变形。我攥紧那半枚棋子,在浓烟掩护下爬进暗渠。污水没过膝盖时,听见裴砚之带笑的声音飘下来:

可惜了,听说苏小姐的棋艺尽得苏大人真传。

暗渠尽头是运河支流。当我从水下潜出时,远处苏宅的火光已经照亮半边夜空。河面上飘着几具尸体,看衣着是试图逃跑的苏家仆役。

我抓住一截浮木,突然想起昨日与父亲最后的对话。

玉台,若有一日你必须在生死与清白间抉择...

女儿宁死不辱。

错了。父亲摩挲着棋盘叹息,活着才能下完这局棋。

河水裹着我流向城外。我吐出呛进肺里的污水,将半枚棋子含在舌下。裴砚之,我在心里刻下这个名字,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也尝尝满盘皆输的滋味。

2

科举

三年后,杭州贡院。

我摩挲着砚台边缘的裂痕,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的洮河砚。考场内弥漫着汗水和墨汁的浊气,前排有个胖子已经第三次要求如厕,被差役瞪了回去。

乙字十七号,领题。

竹牌落在案头,我展开考卷,《论盐铁之利与地方军政》。指尖一颤,墨滴在宣纸上晕开,像三年前那夜落在判决书上的血。

——真是天意。

我闭眼深呼吸,喉结处的蜡脂黏腻难受。这三年我混在商队做账房,每晚就着油灯苦读四书。如今这副身体已彻底变成苏玉:手掌覆着薄茧,肩膀因常年挑货而宽厚,连声音都维持在少年特有的清亮音色。

考生不得闭目养神!监考官敲我桌案。

我提笔蘸墨,手腕悬停片刻,忽然改了惯用的簪花小楷,用父亲教我的台阁体写下破题:盐铁之政,非利国之本,实乱政之端...

笔走龙蛇间,仿佛回到儿时父亲握着我的手练字的光景。那篇惹祸的《盐铁论辩》每个字都烙在记忆里,此刻化作更犀利的词句倾泻而出。写到官盐价昂而民淡食,私盐横行而吏富肥时,听见身后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第五日放榜时,我挤在人群最外围。当钱塘苏玉四个字出现在亚元位置时,旁边落第的老秀才突然拽住我衣袖: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啊

我心头一紧,面上却笑得坦荡:晚生常年随家叔行商,初次应试。

苏明远是你什么人他眯起昏花老眼,长得真像他年轻时候...

冷汗顺着脊梁滑下。苏明远是我父亲的名讳,而这老头显然是旧识。我正欲开口,一阵清越的玉佩碰撞声由远及近。

陈老又在认亲了绯红官服掠过眼前,雪白手指捏着洒金折扇,这位小友的策论本官刚拜读过,苏明远可写不出这般锐利的文字。

我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眼,顿时如坠冰窟——裴砚之!他比三年前更清瘦了些,玉带束出的腰身像柄出鞘的剑,唯有那柄镶玉长剑依旧悬在腰间。

老秀才慌忙行礼:裴相国何时到的杭州

来替太后选几幅字画。裴砚之的扇尖轻点我肩膀,苏公子可有兴趣明日来孤山别院一叙你的策论里提到盐引改革,本官很是好奇。

我喉咙发紧,低头掩饰眼中翻涌的恨意:学生惶恐。

首辅大人!突然有人高喊,这苏玉身份可疑!学生与苏明远同乡,从未听说他有什么表侄!

人群霎时安静。我盯着青石板缝隙里一队搬运糕屑的蚂蚁,计算着从这儿到运河码头的距离。裴砚之忽然轻笑一声,扇骨敲在我掌心:

本官瞧苏公子指节修长,想必琴艺不凡。明日带焦尾琴来如何正好与扬州来的乐师切磋。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焦尾琴——那是父亲三十五岁寿辰时,裴砚之送的贺礼!心跳如擂鼓,他是在试探,还是已经...

学生...我听见自己声音干涩,学生不善琴艺。

裴砚之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那便下棋吧。听闻苏明远的棋艺江南无双,想必侄儿也得了真传

四周响起羡慕的啧叹。谁不知道当朝首辅棋艺超绝,能得他手谈一局是天大荣幸。我却听出话里淬毒的锋芒——当年灭门夜,他正是与父亲对弈到三更,然后亲手写下满门抄斩的判词。

恭敬不如从命。我作揖时摸到袖中那半枚棋子,冰冷的触感让我清醒,只是学生棋艺粗浅,怕扫了大人雅兴。

裴砚之转身离去,蟒袍下摆扫过满地桂花:无妨。本官最爱看...困兽犹斗。

当夜我在客栈焚毁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物件,包括父亲的信札。火盆里最后一份文书化作灰烬时,房门突然被叩响。

苏公子,首辅大人派车来接您了。是小二谄媚的声音,说孤山夜昙开了,特邀您共赏。

我握紧袖中暗藏的银簪。推开窗,楼下站着六名带刀侍卫。裴砚之显然不打算给我拒绝的机会。

马车穿过西湖长堤时,我摸出那半枚棋子反复端详。裴字刻痕里还残留着父亲的血迹。三年来我无数次推想,父亲为何要在临终时给我仇人的信物若为复仇,该给我匕首才对。

别院水榭灯火通明。裴砚之正在煮茶,案上棋盘已摆好架势,黑子竟是我擅长的北斗局。

坐。他推来青瓷茶盏,尝尝今年的龙井,用虎跑泉煮的。

我盯着他执壶的手。就是这只手签下苏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死刑令。此刻它正优雅地为我斟茶,腕骨在纱灯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学生不敢僭越。我刻意用少年人莽撞的语气,大人传我来究竟为何

裴砚之忽然倾身,一缕檀香扑入鼻尖。他指尖擦过我耳后,拈下一小片未洗尽的妆粉:苏公子易容术不错,可惜耳后总是破绽。

血液瞬间冻结。我袖中银簪刚要刺出,他却笑着退开:开个玩笑。听说商队里都爱用铅粉防晒

棋子啪地落在星位。我强自镇定执黑应对,每落一子都在想他究竟知道多少。下到第七手时,他突然道:你策论里提到盐税改革,可知为何朝廷宁杀清官也不改盐政

因为...我咽下贪官污吏四字,牵扯兵饷。

裴砚之眼睛一亮。这反应让我想起父亲——每当我答对难题,他也会这样欣慰地笑。恨意混着莫名的酸楚涌上喉头,我故意下了一记昏招。

可惜。他吃掉我三颗黑子,明明能赢,为何自毁长城

远处传来更鼓声。我趁机起身:宵禁将至,学生告退。

且慢。裴砚之击掌,侍从捧来描金木匣,你的同窗今早向学政递了状子,说你冒籍应试。他掀开匣盖,里面赫然是盖着学政大印的举报信。

我双腿发软,科举舞弊是要流放的大罪。

本官压下了。裴砚之合上盖子,正好我府里缺个整理文书的清客,苏公子可愿屈就

月光穿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阴影。我突然明白了——他要的不是什么清客,而是一个可供猫捉老鼠的玩物。我该拒绝,该连夜逃往岭南,可那半枚棋子硌得掌心发疼。

学生...我听见自己说,愿随大人入京。

裴砚之笑了。那一刻我确信他认出了我,就像我确信他袖中藏着能随时取我性命的匕首。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而赌注是我的命,和他的...什么呢

回程马车里,我摸到座位下塞着一张字条:玉台藏刃,不若砚底埋锋。熟悉的台阁体,是父亲的笔迹。

车轮碾过官道,惊起一群夜栖的乌鸦。我攥紧字条,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最好的棋手,往往先学会当棋子。

3

入笼

裴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合拢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清客居所在西跨院。引路的小厮提着琉璃灯,影子在青砖墙上扭曲成蛇形,首辅大人吩咐,苏公子初来,可先歇息三日。

我盯着回廊两侧的紫竹。这些竹子栽种的角度,竟与苏州老宅书房外的布局一模一样。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清醒——这不是巧合,是裴砚之精心布置的陷阱。

到了。

小厮推开雕花木门。屋内陈设极简,唯有一张黄花梨棋案摆在正中,上面放着两盒棋子。我呼吸一滞,黑子那盒缺了一角,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云子棋。

大人说,苏公子若无聊,可自弈解闷。小厮点燃桌上的犀角灯,明日辰时,大人下朝后会来与公子手谈一局。

烛光跃动的刹那,我看见棋案边缘有一道细如发丝的划痕——那是八岁那年,我偷玩父亲的棋子时不慎用金钗划伤的。腿突然发软,我扶住门框才没跪下。这根本不是仿品,而是苏家旧物!

待小厮走远,我立刻闩上门,发疯般检查每件器物。笔洗底部的玉台戏作小字,镇纸上的海棠暗纹,甚至床帐的月白颜色,无一不是我在苏家用惯的款式。最可怕的是枕畔还摆着一本《棋经十三篇》,扉页上有我十三岁时稚嫩的批注。

窗外传来打更声。我蜷缩在床角,攥着那半枚带血的棋子。裴砚之究竟想干什么把这些战利品陈列给仇人之女看,享受我的痛苦吗

吱呀——

窗棂无风自动。我抄起烛台猛砸过去,却听喵的一声,一只乌云盖雪的黑猫跳上书案,碧绿眼瞳直勾勾盯着我。

雪团儿我脱口唤出童年养过的猫名,立刻惊觉失言。黑猫却应声跑来蹭我的手,颈间银铃轻响,露出里面卷成小条的纸笺。

展开一看,是极熟悉的字迹:亥时三刻,东书房。

我烧掉纸笺,盯着灰烬在掌心蜷缩。这字迹太像父亲,可父亲明明已经...黑猫突然咬住我衣袖,拖着往门外走。鬼使神差地,我跟着它穿过曲折回廊。

东书房亮着灯。透过雕花窗棂,我看见裴砚之披着素白中衣,正在案前作画。他束发的玉簪有些歪,几缕黑发散在颈边,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慵懒。

我刚要叩门,却见他搁笔轻笑:既然来了,何必踟蹰

推门瞬间,松墨香扑面而来。裴砚之面前的宣纸上,赫然是未完成的少女画像——杏眼朱唇,额间一点红痣,分明是及笄之年的我!

苏公子夜游的兴致倒好。他不动声色地覆上画纸,可是缺了什么物件

我死死盯着案头砚台。那是父亲最珍爱的洮河砚,边缘有一道我儿时摔出的裂痕。喉头发紧,我几乎用尽全力才维持住声音平稳:学生认床,出来走走。

巧了。裴砚之从多宝阁取下一只锦盒,今日收拾旧物,正好找到这个。他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对羊脂玉棋,苏明远当年输给我的彩头,转赠苏公子如何

白玉在烛光下泛着血丝般的纹路。我认得这对棋子——灭门那夜,父亲与裴砚之下的最后一局,赌注就是这对祖传的玉棋。

学生不敢夺人所爱。

无妨。裴砚之忽然执起我的手,将一枚白子按在我掌心,令叔的棋风绵里藏针,不知苏公子得了真传没有

玉子冰凉刺骨。他的指尖却灼热,若有似无地擦过我腕间脉搏。我猛地抽手,棋子落地,发出清脆的铮声。

学生棋艺粗浅...

是么裴砚之弯腰拾棋,中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锁骨上的旧疤,可苏明远说过,他侄儿六岁就能解'珍珑'局。他抬眼的瞬间,我确信看到了捕食者般的亮光,除非...你不是他侄儿

冷汗浸透后背。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此刻书房外恐怕已埋伏了刀斧手,只等一声令下...

大人!突然有侍卫急叩门板,东宫急报!

裴砚之皱眉披上外袍,临行前忽然从架上抽出一卷画轴塞给我:睡不着就看看这个。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敢展开画轴。霎时间血液逆流——画中是我十四岁生辰那日,在苏家后园扑蝶的模样。题跋墨迹犹新:玉台梦远,砚水冰深。癸未年冬忆写。

癸未年...就是去年!父亲死后两年,裴砚之还在凭记忆画我的肖像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我慌乱卷好画轴,却在轴杆末端摸到凹凸的刻痕。对着灯光细看,是极小的四个字:生门在坤。

欣赏的如何

裴砚之的声音突然在耳后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我颈侧。我惊跳起来,画轴滚落在地。他不知何时已返回,蟒袍上沾着夜露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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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人不是去东宫...

小事罢了。他拾起画轴,指尖在轴杆上微妙地停顿,喜欢这画吗

我强忍颤抖:画中人是...

一位故人。裴砚之将画轴放回高处,忽然抬手取下我束发的簪子,你与她...发丝的气味很像。

青丝披泻而下的瞬间,我本能地后退,却被他扣住手腕拉近。檀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袍角有新鲜的血迹!

大人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他轻笑,手指突然抚上我喉结处的蜡脂,男子的喉结...原来这般柔软。

脑中警铃大作。我急中生智,假装醉态踉跄几步,将案上酒壶打翻在他袖上:学生失礼...今日乔迁,多饮了几杯...

裴砚之怔了怔,竟放声大笑。他笑起来眼尾有极好看的纹路,像春冰初裂:无妨。本官最喜看人...酒后吐真言。

他忽然将我打横抱起。天旋地转间,我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血腥味混着龙涎香。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反应,我猛地一挣,手肘撞在多宝阁上。一座鎏金小钟坠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野性难驯。裴砚之将我扔在榻上,声音忽然冷下来,明日辰时,别让我等。

他离去后,我蜷在榻上剧烈发抖,直到东方泛白才勉强合眼。梦中无数画面闪回:父亲执棋的手,裴砚之腰间的尚方宝剑,还有那幅画轴末端的小字——生门在坤。

次日辰时整,我穿戴整齐候在棋室。裴砚之踏着晨光进来,衣冠楚楚,仿佛昨夜种种只是幻梦。他执白我执黑,开局便是杀招。

苏公子今日气色不佳他落下一子,可是床榻不适

我盯着棋盘上逐渐成型的杀局——竟与父亲最后一局棋一模一样!指尖发颤,我故意下错一着:学生认输。

这就认输裴砚之忽然用棋杆挑起我下巴,令叔当年...可是战至最后一子。

我直视他眼睛:学生有一问。

讲。

大人为何选我做清客

裴砚之执棋的手停在半空。阳光透过窗纱,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有那么一瞬,我仿佛看见他冷硬面具后的裂痕。

因为...他忽然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你执黑子时,皱眉的样子像极了一位故人。

棋子啪地落在天元。我低头看,白子已将我黑军围得水泄不通。就像三年前那个雪夜,他带兵将苏家团团围住时一样。

再来一局他笑着推过棋盒,白玉指尖与棋子几乎同色,这次我让你三子。

我摸出袖中那半枚带血的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中央:不必让子。学生只问一句——大人可认得此物

裴砚之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窗外惊起一群乌鸦,它们的影子掠过棋盘,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黑雪。

4

试探

裴府的晨钟敲到第七下时,我正用簪子挑开砚台底部的暗格。

昨天那半枚棋子按在棋盘上后,裴砚之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棋子推还给我,然后起身离去,留下满盘未竟的棋局。我盯着他蟒袍下摆扫过的青砖地,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划痕——与我幼时在苏家书房顽皮划伤的一模一样。

咔嗒一声,砚台暗格弹开。里面竟藏着一小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寒光映出我惊愕的脸。这是父亲的习惯!他总在最重要的砚台里藏一片救命刀。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我慌忙合上暗格,袖中刀片却已划破指尖。血珠滚落在刚写好的《论漕运改制》上,晕开成一朵小小的红梅。

苏公子起得早。

裴砚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今日换了月白常服,腰间只悬一枚羊脂玉佩,看起来竟有几分儒雅书生的气质——如果忽略他指尖沾着的血迹的话。

大人受伤了我盯着他右手拇指上新鲜的伤口。

被纸划的。他漫不经心地用舌尖舔去血珠,忽然俯身看我案头文章,苏公子这手台阁体,倒有几分苏明远的神韵。

我脊背一僵,其实我故意在策论中混入这种笔法,正是要试探他反应。

家叔教的。我故作镇定地蘸墨,在漕丁苦役四字上重重一顿。

裴砚之忽然握住我执笔的手。他的掌心有一层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可手却意外地温暖。

这一捺该这样写。他带着我的手在纸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墨迹力透纸背,藏锋于钝,示弱于强。你叔叔没教过你吗

笔尖啪地折断。墨汁溅在他雪白的袖口,像一串黑色的泪痕。我等着他发怒,他却只是轻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方青帕擦拭。

今日我要入宫面圣。他随手将脏污的帕子丢在我案头,苏公子既然精于漕运策,不如帮我看看这个。

一卷竹简落在宣纸上。展开后,我险些惊叫出声——这是三年前两淮盐运使贪污案的密档,而卷末赫然盖着东宫印玺!父亲被诬陷的通敌罪,源头竟是太子

怎么裴砚之的手指轻轻敲打竹简,苏公子脸色不太好。

学生...只是震惊于涉案金额。我强忍颤抖,目光扫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这些都是父亲生前好友,全在那场清洗中家破人亡。

裴砚之忽然捏住我下巴,迫我抬头。晨光透过窗纱,将他睫毛的阴影投在高挺的鼻梁上。这么近的距离,我能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沉香味,混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腥气。

知道为什么选你做清客吗他拇指摩挲着我结痂的耳垂,那里还留着三年前我扯断耳坠的伤痕,因为你看着这些名字时的眼神...

他忽然贴近我耳畔,呼吸拂过颈侧:像极了想要噬主的狼崽子。

我猛地推开他,打翻了砚台。墨汁泼洒在竹简上,迅速吞噬那些名字。裴砚之不慌不忙地卷起竹简,反而笑了:这才对。恨要写在眼睛里,而不是...他的指尖点在我胸口,藏在这里发烂。

钟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宫里的传召。裴砚之整了整衣冠,走到门口又回头:西厢第三间书房,有些东西你或许感兴趣。

待脚步声远去,我立刻冲向那间书房。门没锁,推开的瞬间,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这是间普通的藏书室,唯有墙角一个乌木匣子格外显眼——匣面阴刻着苏家族徽!

匣子上了锁。我摸出发间银簪,却听咔哒一声,锁芯自动弹开——这锁根本是坏的!掀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封奏折副本,全是父亲的字迹。最上面那封写着《请查东宫私贩军械疏》,日期正是苏家被抄前三天。

旁边还有一封信,背面有一行小字:东宫印在《贞观政要》卷七夹层。

这是父亲的笔迹!而《贞观政要》...正是三年前我在火场中最后看见的那本书!当时它从书架上坠落,我依稀记得...

黑猫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台上,嘴里叼着一朵被雨打湿的海棠。我取下花枝,发现花萼处缠着细如发丝的字条:茯苓有孕,林府戒备森严。林府---林仲卿,是现任两淮盐运使,太子的奶兄弟,也是...茯苓新婚的夫婿。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三年前送我出逃的茯苓,难道如今竟成了仇人之妻这荒谬的命运,究竟是巧合还是...

看来你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裴砚之的声音突然在耳后响起,我惊得撞进他怀里。他顺势环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发顶:林仲卿纳的第四房小妾,确实叫茯苓。呼吸拂过耳廓,想知道她是不是你的旧婢

我僵在他怀中,既想挣脱又贪恋这片刻温暖。这太荒谬了,我竟在仇人怀里寻找慰藉...

直接问我不就好了裴砚之忽然收紧手臂,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

5

裂帛

暴雨倾盆的夜,烛火摇曳。

苏玉台坐在案前,指尖摩挲着那封从匣中偷出的信——父亲的绝笔。

玉台吾儿,见字如晤。裴兄可信,东宫事不可再查。为父自愿赴死,唯盼汝平安喜乐……

信纸已经泛黄,可字迹依旧清晰。她盯着那行裴兄可信,指节发白。

——她不信。

她不信父亲会甘愿赴死,不信裴砚之会是那个值得托付的人。

更不信……自己竟会动摇。

---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裴砚之披着素白中衣走进来,发梢还滴着水。显然,他刚从雨中归来。

苏公子深夜不睡,可是有事他嗓音低沉,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信上。

苏玉台没有抬头,只是冷笑:大人早就知道我在查什么,何必装模作样

裴砚之缓步走近,在她对面坐下。烛光映照下,他的轮廓锋利又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你想问什么他问。

我问,你就会答她终于抬眼,眸中寒光凛冽。

会。他淡淡道,但有些答案,你未必想听。

苏玉台猛地将信拍在案上:那我问你——我父亲为何甘愿赴死你为何要灭苏家满门你留我在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裴砚之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眉骨。

因为你父亲和我,下了一盘棋。他低声道,一盘……不得不以血为注的棋。

苏玉台浑身一僵。

东宫谋逆,证据确凿,但你父亲知道,若直接揭发,只会打草惊蛇。裴砚之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所以,他选择做一枚弃子。

而我,是那个执刀的人。

苏玉台呼吸凝滞。

至于留你……他忽然轻笑,指尖滑至她的喉结,轻轻一刮,蜡脂剥落,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肤。

因为我答应过你父亲,要让你活着。

但更重要的是——

他俯身逼近,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我想看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

暴雨如注,雷声轰鸣。

苏玉台猛地推开他,抽出袖中匕首抵在他心口:裴砚之,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刀刃刺破衣料,渗出一丝血迹。

裴砚之却笑了。

你当然敢。他握住她的手,将刀尖更深地按入自己胸膛,但杀了我,东宫的罪证就永远石沉大海。

你父亲的牺牲,也就白费了。

苏玉台的手在发抖。

她恨他。

恨他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恨他明明满手鲜血却还能如此从容,更恨自己——

竟真的下不了手。

懦夫。她咬牙道。

裴砚之眸光一暗,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至身前。

懦夫他冷笑,苏玉台,你才是那个不敢面对真相的人。

你父亲甘愿赴死,是为了让你活!而你——

他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箭疤。

而你,连承认自己动摇的勇气都没有!

苏玉台瞳孔骤缩。

那是……

永安十二年秋猎,你父亲为救我中的箭。裴砚之嗓音沙哑,十五年前苏宅大火,是我把你从暗渠推出去。三年前灭门夜,我写下判词时,血都吐在了玉印上。

苏玉台,我不是在赎罪。

我是在等。

等你长大到能明白——

有些牺牲,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更多人的活路。

---

烛火噼啪炸响,映照两人交错的影子。

苏玉台的匕首当啷落地。

---

6

旧局

1.破庙·残棋

破庙的屋檐滴着夜雨,青苔爬满斑驳的石阶。

苏玉台攥着父亲的信,踏入这座荒废已久的寺庙。

东宫印在《贞观政要》卷七夹层。

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线索。

可《贞观政要》早已在苏家大火中焚毁,她只能来找当年常与父亲对弈的明觉大师——这座破庙,是他们曾经密谈的地方。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庙内烛火微弱,映照出一张残破的棋盘。

棋盘前,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僧。

明觉大师。苏玉台低声道。

老僧缓缓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玉台丫头,你终于来了。

2.真相·血誓

明觉大师从袖中取出一卷残破的黄绢,递给她。

你父亲临终前,将此物托付于我。

苏玉台展开黄绢,上面是父亲熟悉的字迹——

东宫私贩军械,勾结边将,罪证确凿。然太子势大,若贸然揭发,必致朝野动荡。故吾与裴砚之定计,以苏家为饵,引蛇出洞……

她的手微微发抖。

以苏家为饵。

父亲竟是自愿赴死!

你父亲知道,唯有裴砚之能护你周全。明觉叹息,所以他让裴砚之亲手写下苏家的死刑诏书,只为取信东宫。

苏玉台喉咙发紧:那裴砚之……灭我满门,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明觉闭目:是。

为何不早告诉我!她声音嘶哑。

因为时机未到。明觉睁开眼,目光如炬,裴砚之在等——等东宫彻底暴露,等你有足够的力量自保。

他等的,从来不是你的原谅。

3.毒酒·赌局

苏玉台跌跌撞撞回到裴府时,已是深夜。

裴砚之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一壶酒。

见她闯入,他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回来了

裴砚之缓缓起身,执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他将其中一杯推给她。

今日东宫已反,罪证我已呈递御前。他轻声道,明日,便是清算之时。

苏玉台盯着那杯酒:这是什么

毒酒。他淡淡道,我的。

她的瞳孔骤缩。

裴砚之却笑了,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棋局,该由你来收官。

4.落子·无悔

酒杯坠地,碎裂声刺耳。

裴砚之的唇角溢出一丝鲜血,身形微晃。

苏玉台猛地扑上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解药呢!

他低笑:没有解药。

你——她眼眶通红,你疯了!

是啊。他抬手,抚过她的脸颊,从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的那天起,我就疯了。

她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

裴砚之……她嗓音颤抖,我不准你死。

他眸光一暗,忽然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拉近。

那你就记住——

这场局里,从始至终,我要的都不是你的恨。

而是你的活着。

7

对弈

1.

棋局·再启

裴府的庭院里,夜风裹挟着血腥与寒意。

苏玉台跪在裴砚之身前,指尖颤抖地抚过他苍白的脸。毒酒入喉不过片刻,他的气息已变得微弱,可嘴角却仍挂着那抹熟悉的笑——温柔又残酷。

你说过……她咬牙,你不会死。

裴砚之轻轻握住她的手:我说过,我要你活着。

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影卫们鱼贯而入,看见这一幕,齐齐单膝跪地:属下无能,未能拦住东宫密探。

让他们去吧。裴砚之声音沙哑,棋到终局,该收网了。

苏玉台猛然抬头:你要引太子动手

是。裴砚之缓缓起身,踉跄几步扶住石柱,他等这一天很久了。既然如此,不如成全他。

可你中了毒!

这毒,我每日都在喝。他轻笑,你以为我真的会让自己死在一杯酒里

2.

杀机·暗涌

翌日清晨,东宫果然动手。

三百精兵突袭裴府,刀光剑影间,杀伐之气直逼内宅。裴砚之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前院火光冲天,神色平静如常。

大人!影卫急报,太子亲自带兵来了。

裴砚之低头看了眼案上的棋盘,白子已围困黑子,唯独一角空缺——那是故意留下的生门。

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他拿起长剑,转身时忽然顿住,苏公子呢

在西厢房。

裴砚之微微一笑:让她看戏就好。

3.

生门·藏锋

西厢房内,苏玉台透过窗缝窥视全局。

裴砚之独自立于前庭,雪白蟒袍随风翻飞,如同孤鹤迎战群鹰。

裴砚之!首级悬赏千金!叛军首领怒吼。

裴砚之轻笑一声:我的头,值这么多钱

话音未落,刀光骤起。他身形微侧,避过致命一击,却故意慢了一步——左臂顿时血流如注。

苏玉台心头一紧,几乎本能地冲了出去。

保护大人!

长剑出鞘,她刺穿最近一名叛军咽喉。三年商队生涯让她学会了不少保命功夫,此刻全派上了用场。

谁让你来的裴砚之背靠着她,语气罕见地带着怒意,回去!

大人故意放叛军入府,不就是想试探我会不会救你吗她挡开一刀,冷笑反问。

裴砚之剑势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就在这刹那分神,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小心!她扑过去推开他。

箭矢穿透肩胛,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裴砚之接住她倒下的身体,掌心立刻被血浸透。

苏玉台!他第一次当着众人叫出她的真名,声音里满是震惊与痛惜。

4.

冷刃·热血

原来首辅大人的男宠是个女人!叛军首领大笑,弟兄们,活捉她!

裴砚之眼神骤冷,单手抱起苏玉台,另一只手甩出三枚乌金镖。三声闷响,三颗人头落地。

杀。他轻声道。

数十道黑影突然从屋檐、井口、假山后窜出。是影卫!他们如收割麦子般砍倒叛军,而裴砚之只是紧紧抱着苏玉台,任凭鲜血染红他的蟒袍。

为什么……故意放他们进来她每说一个字都扯得伤口剧痛。

裴砚之的手指抚过她散落的长发:我想知道,当生死关头……你会选择复仇,还是……

话音未落,一支流箭呼啸而来!

他猛地转身,箭矢深深扎进他后背。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却仍小心护着怀中的她。

大人!影卫惊呼。

无妨。他咬牙折断箭杆,按原计划,放走三个活口回去报信。

苏玉台终于明白,这场兵变,根本是他精心设计的局!用自己作饵,引东宫出手,好坐实太子谋逆的罪名。而她,不过是这局棋中意外的变数。

5.

焚心·撕裂

失血让视线开始模糊。恍惚间,裴砚之撕开她的衣襟检查伤口。束胸的白布早已被血浸透,露出隐藏三年的女儿身。

苏玉台……他声音嘶哑,我要你活着恨我,谁准你死!

她想笑,却咳出一口血。多讽刺啊,她本该趁机杀了他,却为他挡了箭。而他现在这副模样,哪还有半点权倾朝野的首辅威风

影卫递来金疮药,裴砚之亲手为她敷上。药粉灼烧伤口的剧痛中,她忽然想起袖中的密信。用尽最后的力气掏出来,血已经洇透了信纸。

父亲……的信……

裴砚之展开染血的纸张。他低头看她,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现在你明白了

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最后的知觉是裴砚之将她打横抱起,他的心跳快得不像话,贴着她的耳膜。

传太医!若她有事……他的声音渐渐远去,我要东宫陪葬!

6.

残梦·旧约

昏迷中,她梦见十四岁那年的春日。

父亲与裴砚之在书房对弈,她躲在屏风后偷看。裴砚之执白子的手修长如玉,落子时总爱轻轻敲击棋盘。

裴兄真要如此父亲突然问,一旦开始,再无回头路。

裴砚之望着窗外的海棠,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明远兄舍得玉台吗

为国除奸,何惜小家。父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只望裴兄……日后多照拂她。

梦境的最后,是裴砚之在棋盘上摆出一个奇怪的局面——白子围住黑子,却故意留了一线生机。

记住了,玉台。他在梦中对她伸手,困局之中,生门在坤。

7.

觉醒·执棋

苏玉台猛地睁开眼,剧痛席卷全身。入眼是陌生的纱帐,身上盖着锦被,肩伤已被妥善包扎。试着动了动手指,却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是那只叫雪团儿的黑猫,正蜷在她手边打盹。

醒了

裴砚之的声音从床尾传来。她艰难地转头,看见他披着素白中衣靠在窗边,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晨光给他轮廓镀上金边,却照不亮他眼中的阴霾。

我……没死嗓子干得像着了火。

他递来温水,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太医说箭上淬了毒,再晚半刻……话突然断了,仿佛后面的话太过可怕,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她小口啜饮,借机打量四周。这是裴砚之的寝殿!墙上挂着那幅未完成的少女画像,如今旁边多了一幅——女扮男装的她执笔书写的侧影。

为什么……画我她指向画像。

裴砚之突然单膝跪在床前,这个姿势让他不得不仰视她。阳光穿过他散落的黑发,在地面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因为我疯了。他轻笑,指尖虚抚过她包扎的伤处,从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那刻起。

黑猫突然跳上床,蹭着裴砚之的手腕。他挠了挠猫下巴,露出一丝苦笑:你看,雪团儿也喜欢你。它总说你是它的小主人。

7.

余烬·生门

她望着他指尖抚过黑猫的背脊,那动作温柔得不像话。这个曾让她恨入骨髓的男人,此刻却跪在她床前,像一个等待赦免的罪人。

你说……等我足够强大。她声音嘶哑,那你呢三年来你在做什么

裴砚之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在等你长大,也在等自己老去。

她心头一震。

晨光透过纱帐,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他的眼底藏着疲惫、愧疚,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执念。

这是东宫金印。他将金印放在她掌心,只要你愿意,明日就能呈给圣上。苏家的冤屈可以昭雪,我也能以命偿债。

她握紧金印,指节泛白:你不怕我杀了你

他笑了,笑得凄凉又释然:怕啊。但我更怕你恨错了人,也怕你错过了真正的敌人。

她看着他,眼中雾气氤氲。曾经以为自己看清了所有,可如今才发现,真正被困在死局里的人,是他。

8

焚心

裴府的庭院里,晨光初现。昨夜的血迹还未清洗干净,残破的兵器散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场未醒的噩梦。

苏玉台靠在裴砚之肩头,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东宫令印。金印冰冷沉重,却压不住她掌心滚烫的情绪。

你中了箭。她低声说,目光扫过他身上渗出的血痕,为什么不先处理自己的伤

裴砚之低头看她,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我若先顾自己,怕你撑不到太医来。

苏玉台心头一颤。这个男人,明明可以冷酷到底,却偏偏一次次将她的命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

裴砚之。她忽然松开他的手,坐直身子,我想知道全部真相。

裴砚之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好。

1.

旧恨·新知

裴砚之从案上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皮上写着《贞观政要》四个字。他翻开第七卷,一张夹层纸飘落——正是当年苏明远亲笔所写的密档副本!

这是三年前你父亲亲手藏进去的。他将纸张推到她面前,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道命令:‘以苏家为饵,保我继续潜伏’。

苏玉台盯着纸上熟悉的字迹,喉咙发紧:可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让我活在仇恨里

裴砚之轻叹:因为仇恨是最锋利的刀,能让你活下去。而真相……会钝化你的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满院狼藉:你以为我是刽子手,其实我只是个棋子。你父亲才是真正的执棋者。

他用一百三十七条人命换我坐稳首辅之位,只为引东宫彻底暴露。他知道,只有我能继续这局棋。

所以三年来,我让你恨我、试探你、甚至逼你走到绝境。他声音低哑,因为我必须确保你足够强大,才能接下这盘未竟的棋。

苏玉台怔住了。原来,她以为的折磨,是他精心安排的淬炼;她以为的背叛,是他隐忍至极的守护。

2.

血债·清偿

现在你知道了。裴砚之转身,凝视她的眼睛,你要怎么做

苏玉台缓缓起身,肩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她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密档:

我要让太子付出代价。

裴砚之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你终于明白了。

是。她抬头看他,但这不是终点。我还要查清楚,是谁在背后真正操控这一切。

裴砚之微微一怔。

你说得对,东宫只是表象。苏玉台将密档折起,放入怀中,但我总觉得,这场棋局的背后,还有更大的黑手。

裴砚之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猜得没错。东宫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卒子,真正操控全局的……是太后。

苏玉台瞳孔骤缩。

太后她几乎不敢相信,她不是一直支持你吗

她扶持我,是为了控制我。裴砚之眼神幽深,她想借我之手,清除所有可能威胁太子登基的人,包括你父亲。

你早就知道了她声音颤抖。

是。他点头,但我不能动她。她是当今圣上的生母,一旦牵涉其中,朝堂将陷入动荡。

苏玉台咬牙:可她害死了我父亲!

我知道。裴砚之缓缓走近,手掌贴上她受伤的肩膀,所以我留着这份证据,等你来决定——要不要掀翻这张棋盘。

苏玉台久久无言。她终于明白,裴砚之从未将她当作复仇的工具,而是将整个江山的未来,都交到了她的手中。

3.

焚身·成局

午时,东宫兵败的消息传入宫中。太子被擒,押往御前。

苏玉台站在殿外,手中握着那份密档,心跳如擂鼓。她知道,今日之后,一切都将改变。

准备好了吗裴砚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看见他一身雪白蟒袍,依旧挺拔如剑。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你呢她问,你会怎样

裴砚之笑了笑:我会陪你进宫,把这份证据交给陛下。至于我……他顿了顿,若圣上问罪,我自会承担。

不!苏玉台猛地抓住他的衣袖,你不该死!你救了我,也救了许多清流。

可我终究杀了你父亲。裴砚之声音平静,这一笔血债,总要有人偿还。

苏玉台眼中泛起水雾:我不准你死。

你准不准,已不再重要。他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重要的是,你终于走出了仇恨,看清了真相。

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记住,活着才是最艰难的事。而你要做的,是替那些死去的人,走下去。

4.

御前·陈情

紫宸殿内,群臣屏息。

苏玉台跪在御阶前,双手奉上那份染血的密档。

臣苏玉,愿以性命担保,此乃东宫谋逆之铁证。

皇帝展开密档,脸色逐渐阴沉。

苏明远……竟然是自愿赴死他喃喃道,朕……朕竟然错怪了忠臣。

父皇。太子突然怒吼,她一个女流之辈的话,你也信

闭嘴!皇帝怒喝,转头看向裴砚之,裴卿,你对此有何话说

裴砚之缓步上前,神色坦然:臣愿以首级谢罪,只求陛下为苏大人平反,赦免其族人。

不!苏玉台猛然抬头,裴砚之没有罪!他是清流最后的屏障,是我父亲的挚友,更是大晟的脊梁骨!

满堂哗然。

苏玉!皇帝震惊,你为何如此说

因为真相不该再被掩盖。她环视百官,声音坚定如铁,当年,是我父亲与裴大人合谋了这出苦肉计,只为揪出东宫乱党。如今奸佞已除,还请陛下赐我父亲昭雪,也请陛下饶裴砚之一命。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叹息:罢了,罢了……朕准你所请。

5.

情断·焚心

三日后,苏家平反诏书下达,百官列席,百姓围观。

苏玉台站在祠堂前,望着父亲灵位,泪水无声滑落。

父亲,女儿完成了您的心愿。

身后脚步声响起,裴砚之一身素衣,静静立于她身旁。

你真的不恨我了吗他问。

曾经恨过。苏玉台回头看他,眸光清澈,但现在,我更感激你。

裴砚之笑了,笑得释然又悲凉。

你该走了。他说,天下之大,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那你呢她问。

我会辞官归隐。他淡淡道,或者……以死谢罪。

不!苏玉台冲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你不能死!

苏玉台。他轻声唤她名字,眼神温柔得近乎残忍,你该放下我了。

我放不下!她嘶声喊道,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走下去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裴砚之一震。

苏玉台泪如雨下:我恨过你,也爱过你。你教我下棋,送我画像,替我挡箭……你怎么敢,就这样离开我

裴砚之沉默许久,终是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低语,可我不能让你背负更多。你是自由的,不该被困在这座庙堂之中。

苏玉台在他怀里剧烈挣扎:可我愿意!我愿意为你困在庙堂,也愿意为你逃出庙堂!

裴砚之的手僵在半空。

6.

终章·余烬

一个月后,裴砚之辞官,归隐山林。

苏玉台没有追他,只是站在城门口,目送马车远去。

他会回来吗茯苓轻声问。

会。她望向远方的天际线,因为他知道,我在等他。

黑猫雪团儿跳上城墙,喵了一声,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衣角。

苏玉台弯腰抱起它,轻声道:我们也该走了。

她回望一眼京城,转身离去,身影融入晨曦之中。

9

余烬新生

【尾声】

多年后,江南某处山居。

屋檐下,一名白衣男子正在煮茶。他鬓角微霜,神情温和,与当年权倾朝野的首辅判若两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

裴大人。女子的声音清亮悦耳,我又赢了一局。

他笑着接过她递来的棋谱,目光落在她身上:看来,你真成了执棋者。

是你教会我的。她坐下,将茶杯推过去,而且……我也找到了新的生门。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这一次,我们不用再困在棋盘上了。

阳光洒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映出一片温暖的金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