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霓虹下的裂痕
上海,1940年秋。外滩的霓虹灯在黄浦江上投下破碎的光影,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盒胭脂,艳得刺眼,却掩不住夜色的冷。沈锦绣坐在一辆人力车的深蓝色布帘后,手指攥紧一只绣着牡丹的手帕,帕角已被揉得起了毛边。她穿着一件月白色旗袍,领口缀着细小的珍珠扣,腰线收得恰到好处,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风韵的身形。车夫的脚步在石板路上踩出单调的节奏,像极了她此刻的心跳——不快,却沉重。
今晚是丈夫周世昌的生意伙伴举办的舞会,地点在法租界的一栋洋楼里。锦绣本不想来,宁愿留在家中翻几页《红楼梦》,或者听留声机里那张被她听出划痕的越剧唱片。可周世昌昨晚在饭桌上冷冷扔下一句:不去也得去,别让人说周家太太没见过世面。
她便来了,带着一身精心装扮的寂寞。
洋楼的舞厅里,吊灯的光芒如水银般倾泻,映得大理石地板闪闪发亮。女客们的旗袍和西式礼服争奇斗艳,香水味混杂着雪茄的烟气,浓得让人头晕。锦绣站在角落,手里端着一杯她没打算喝的香槟,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人群。周世昌正和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交谈,笑得满脸横肉,露出他惯常的那种市侩的热情。她知道,他今晚不会看她一眼,就像过去三年婚姻里的大多数夜晚。
沈太太,一个人躲在这儿,可不像你平日的风采。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戏谑,却不轻浮。锦绣一怔,转头看去,迎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那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穿一件深灰色西装,领带松松地系着,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身形修长,眉眼间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魅力,像是一幅画,乍看温润,细看却藏着锋芒。
先生认识我
锦绣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戒备。她不习惯陌生男人的搭讪,尤其是在这种场合。
男人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沈太太的名声,谁人不知周老板的太太,旗人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不过,我猜,沈太太更喜欢书里的世界,胜过这舞厅的热闹。
锦绣心头一震,手中的香槟杯微微晃了晃。她没想到这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仿佛窥见了她藏在心底的秘密。她定了定神,淡淡道: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哪有什么名声。
寻常
男人挑了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沈太太的寻常,可比这屋里大多数人的风光来得真。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我叫梁陈,周老板的生意伙伴。赏脸跳一曲
锦绣犹豫了。她不爱跳舞,更不爱与陌生人亲近。可梁陈的目光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像是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轻扯动着她的心。她瞥了眼远处仍在高谈阔论的周世昌,鬼使神差地把手搭上了梁陈的手掌。
舞池里,萨克斯管的音色黏稠而缠绵,像夏夜的湿风。梁陈的手稳稳扶着她的腰,步子不急不缓,带着她随着音乐旋转。锦绣低着头,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只盯着他胸前那枚小小的银质领针,上面刻着一朵兰花的轮廓。
沈太太似乎心事重重。
梁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试探。是这舞曲不好,还是我这舞伴不称职
锦绣抬起眼,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她本想敷衍过去,却不知为何,脱口而出:梁先生若是真想知道,不如猜猜,我在想什么。
梁陈眼中闪过一抹兴味。好,我猜,沈太太在想……一本书。一本没读完的书,页角被折了痕,搁在床头,等着她回去翻开。
锦绣愣住了。她确实在想书,想的是昨晚读到一半的《西厢记》,崔莺莺那句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让她辗转反侧了一夜。她没想到,这男人竟能猜得如此精准。
你怎么知道
她的话里带了几分不自觉的柔软。
梁陈笑而不答,只是轻轻收紧了扶在她腰间的手。音乐渐入高潮,他的步子加快,带着她转了个圈,旗袍的下摆如水波般荡开。锦绣的心跳乱了半拍,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慌忙垂下眼帘。
一曲终了,梁陈松开手,退后一步,微微欠身。沈太太的舞跳得比我想象中好。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我想听听,沈太太最喜欢哪本书。
锦绣还没来得及回答,远处传来周世昌的声音:锦绣,过来!
她身子一僵,转头看见丈夫正朝她招手,脸上带着不耐的神色。她低声道了句失陪,便匆匆走开,旗袍的珍珠扣在灯光下闪了闪,像一滴欲坠的泪。
回到家已是深夜。周公馆的客厅里,紫檀木的家具散发着幽冷的清香,留声机还在低低地唱着《天涯歌女》,声音沙哑,像个倦极的女人在呢喃。锦绣脱下外套,交给丫鬟小莲。小莲十八岁,模样清秀,眼睛却总带着几分躲闪。她接过外套,低声问:太太今晚玩得可好
锦绣没回答,只淡淡道:帮我烧点热水,我想泡个澡。
小莲应了声,退了出去。锦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卸下发间的珍珠簪,对着镜子发呆。镜中的女人眉眼清丽,唇角却带着一丝倦意,像一朵开到荼蘼的花。
她想起梁陈的话,想起他猜她心事的模样。那一刻,她几乎忘了自己是周世昌的太太,忘了这个家冷得像座坟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桌上的书,那是本《西厢记》,封面已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她翻开书,目光落在迎风户半开那句,心头一阵酸涩。
接下来的几天,锦绣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周世昌早出晚归,偶尔在家,也只关心生意上的事,对她视若无睹。小莲照旧伺候她起居,偶尔会多问几句舞会的事,语气里带着少女的好奇。锦绣没多想,只当她年轻,爱听热闹。
直到一周后,她收到一封信。信封是素白的,上面只写着沈锦绣亲启,字迹遒劲而秀丽。她拆开信,里面是一张便笺,写着几行字:沈太太若有闲暇,不妨一读《茶花女》。书已送至,望笑纳。梁陈。
信封里还夹着一本崭新的《茶花女》,封皮是深红色的,烫金的书名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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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的心跳快了几分。她不知道梁陈从哪里得知她的住址,更不知道他为何送她这本书。《茶花女》,一个关于爱与牺牲的故事,她读过,却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它与自己如此贴近。她将书藏在抽屉里,像是藏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天夜里,她失眠了。窗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在低语什么。她披上外衣,坐在窗前,翻开《茶花女》。书页间夹着一张小小的书签,上面写着一句话:玛格丽特的悲剧,在于她爱得太真。沈太太以为呢
锦绣的手指顿住,书签上的字像是烙在了她心上。她想起了梁陈的笑,想起了他扶着她腰的手,想起了那句迎风户半开。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她心底裂开了细细的缝隙,像一块锦缎,被无形的针刺出了裂帛的声音。
她不知道的是,小莲在门外,静静地站了片刻。少女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是怜悯,又像是算计。她转身走开,步子轻得像一只猫,消失在公馆的暗影里。
第二章:丝线缠心
秋日的上海像一匹褪色的锦缎,表面仍光鲜,底下却已泛出霉斑。沈锦绣坐在周公馆的客厅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茶花女》的封皮,深红色的皮面上烫金的字迹在晨光下泛着微光,像一滴凝固的血。她已经读完了书,玛格丽特的悲剧像一根细针,刺在她心上,不痛,却痒得让人不安。她想起梁陈夹在书签里的那句话——玛格丽特的悲剧,在于她爱得太真。
她不知道他写这话时是何种心情,是戏谑,还是真有几分怜惜。
小莲端着一盏新沏的龙井进来,茶香袅袅,衬得她清秀的脸庞多了几分柔和。她将茶盏放在锦绣身旁,低声道:太太,今天的茶是新送来的,您尝尝。
锦绣点点头,目光却没离开书。小莲顿了顿,像是随意般问:太太最近总看这本书,是谁送的瞧着挺珍贵。
锦绣心头一紧,手指微微一僵。她抬头看向小莲,少女的眼里带着惯常的乖巧,可那乖巧底下,似乎藏着一丝她捉摸不透的光。她笑了笑,掩饰住心里的涟漪:不过是旧书摊淘来的,没什么特别。
小莲没再追问,低头退了出去。锦绣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底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多心了。小莲跟了她两年,忠诚得像只家养的小猫,怎么会生出别的心思
这天午后,周世昌难得早归。他一进门就扔下外套,皱着眉嚷道:锦绣,晚上跟我去应酬,穿得体面点,别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锦绣正在绣一幅鸳鸯戏水的帕子,闻言针尖一偏,刺破了指尖,殷红的血珠洇在白绢上,像一朵骤然绽开的花。她低声应了句是,心却像被什么堵住,沉甸甸的。
应酬在一家新开的西餐厅举行,落地窗外是外滩的灯火,江风夹着潮气从窗缝钻进来,凉得刺骨。锦绣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细密的藤蔓,配一串珍珠项链,整个人像一株夜色里的兰花,优雅却带着疏离。桌上坐着几个生意人,梁陈也在其中。他今晚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嘴角依旧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席间,男人们谈着生意,烟草和酒气混杂,笑声粗俗得像锯子割木头。锦绣低头切着盘里的牛排,刀叉在瓷盘上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像在切割她自己的心。梁陈的目光不时扫过她,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试探。她假装没看见,却能感觉到那目光像丝线,缠在她身上,收紧,又松开。
沈太太今晚气色不错。
梁陈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桌上的人都看了过来。他端起酒杯,朝那抹笑意更深了,周老板好福气,有这样一位太太,难怪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周世昌哈哈大笑,拍了拍锦绣的肩,力道重得让她肩膀一沉:那是自然,锦绣是我挑的,模样好,脾气也好。
他转向梁陈,挤了挤眼,梁先生眼光不错,连我家太太都夸,改天得请你喝一杯。
锦绣低着头,指尖掐进掌心,脸上却挂着得体的笑。她知道,周世昌的夸赞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回家后,他连她的脸都不会多看一眼。梁陈却没接这话茬,只笑着抿了口酒,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在读一本摊开的书。
饭局散后,梁陈主动提出送周家夫妇回家。周世昌醉得脚步虚浮,摆手道:行,梁先生有心了,锦绣,你陪着点,别让我丢人。
锦绣没说话,默默上了梁陈的车。车是辆黑色的别克,内饰低调却奢华,散发着淡淡的皮革香气。梁陈开车时专心致志,侧脸在路灯下勾勒出硬朗的轮廓,像一尊雕塑。
车内安静得有些尴尬,锦绣盯着窗外掠过的霓虹,试图让自己不去想身旁的人。梁陈却先开了口:沈太太今晚似乎不太高兴,是菜不合胃口,还是我又猜错了你的心思
锦绣一怔,转头看向他。他的语气轻快,可眼里却有种让人心悸的认真。她定了定神,淡淡道:梁先生惯会玩笑,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哪有那么多心思。
寻常
梁陈轻笑,声音低沉得像夜里的江水,沈太太若寻常,这世上怕是没几个不寻常的女人了。
他顿了顿,语气柔和了些,《茶花女》读完了吗玛格丽特的故事,可有让你想起什么
锦绣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想到他会提起那本书,更没想到他会用这样亲昵的语气。她别开脸,低声道:玛格丽特太傻,爱得太真,赔上了自己。梁先生送我这书,是想让我引以为戒
梁陈没立刻回答,车子在路口停下,红灯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抹复杂的神色。他转头看向她,目光像一团火,烧得她脸颊发烫。沈太太误会了。我送这书,只因觉得你和她有些像——不是傻,而是……太认真。
锦绣愣住,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她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梁陈没再继续,绿灯亮起,他发动车子,像是刚才的话从未说过。车到周公馆时,周世昌已在后座睡得鼾声震天。梁陈扶他下车,交给小莲,又转头对锦绣道:沈太太,改天若有空,不妨聊聊玛格丽特的故事。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锦绣没回答,只微微颔首,转身进了门。她的心像被风吹乱的湖面,波纹一圈圈荡开,止不住。
接下来的几天,锦绣的生活表面平静,内心却像被点了火。她开始期待梁陈的出现,每次听到门铃响,都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可梁陈像故意躲着她,没再出现,连周世昌的饭局上也不见他踪影。她翻着《茶花女》,却怎么也读不下去,玛格丽特的脸在她脑海里,渐渐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一天傍晚,小莲拿着一封信进来,递给她时,眼神闪了闪:太太,这是刚送来的,写着您的名字。
锦绣接过信,封面上是熟悉的字迹——梁陈。她心头一热,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便笺:沈太太若不嫌弃,明晚八点,丽都咖啡馆一叙。梁陈。
她攥着信,手心出了汗。她知道,去见梁陈是条危险的路,可她也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她想起《西厢记》里那句迎风户半开,心底的裂缝又宽了些,像锦缎撕开的声音,刺耳,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自由。
那天夜里,她站在窗前,月光洒在她脸上,映出她眼底的挣扎。小莲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太太,热水烧好了,您要泡澡吗
锦绣没回头,只低声道:不用了,你去睡吧。
小莲退下,步子轻得像一阵
没听见。她站在暗处,盯着锦绣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像只伺机而动的猫。
第三章:裂帛成灰
夜色像一匹湿冷的绸缎,裹住上海的街巷。丽都咖啡馆的灯光从雕花玻璃窗透出,晕成一片暧昧的暖黄。沈锦绣推门而入,旗袍的丝质下摆擦过门槛,发出细微的窸窣,像她心底那根绷紧的弦。她的脸藏在貂皮围巾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清亮却带着掩不住的慌乱。今晚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旗袍,领口缀着细小的水晶扣,像是星光碎在了衣襟上。她告诉自己,只是来听梁陈说说《茶花女》,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冷笑:锦绣,你骗得了谁
咖啡馆里人不多,留声机低低唱着《夜上海》,嗓音黏稠得像化不开的蜜。梁陈坐在角落的卡座里,穿一件深棕色西装,领带松松垮垮,像是故意要打破这场合的正经。他见她进来,起身相迎,嘴角的笑带着惯常的戏谑:沈太太来得比我预想得早,看来玛格丽特的故事让你着了迷。
锦绣坐下,脱下围巾,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掩饰心里的不安。梁先生既然约我,总该有话直说,不必绕着书本打转。
她的声音平静,可眼底的波光却泄露了她的期待。
梁陈笑而不答,招手让侍者送来两杯咖啡。咖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像一团无形的雾,模糊了两人间的距离。他端起杯子,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像在描摹一幅画。沈太太可知,玛格丽特最动人的地方,不是她的美,而是她敢爱敢恨,哪怕赔上一切。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说,她傻不傻
锦绣心头一震,手中的咖啡杯微微晃了晃。她想起了书里玛格丽特为爱放弃尊严的模样,想起了自己这些天来辗转反侧的夜晚。她低声道:傻,可若不傻,她便不是玛格丽特了。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觉得自己像个袒露心事的孩子。
梁陈的眼里闪过一抹得逞的光,他倾身靠近,声音像丝线般缠上来:沈太太若有玛格丽特一半的勇气,这上海滩的夜色,怕是要为你改了颜色。
他的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背,指尖温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锦绣的脸烫了起来,她想抽回手,却像被什么定住。她知道,这一刻的犹豫已是陷落。她闭了闭眼,低声道:梁先生,我是周世昌的太太。
这话像在提醒他,更像在提醒自己。
梁陈却笑了,笑得像个胜券在握的猎人。周世昌沈太太,你心里真有他吗
他收紧手指,目光灼灼,锦绣,我不信你甘心做一辈子笼里的鸟。
锦绣二字从他嘴里吐出,像一滴水落进她干涸的心湖,激起千重波澜。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咖啡馆的灯光在她眼中碎成无数光点,像她心底那块锦缎,裂帛的声音已响到耳边。
接下来的事像梦魇般模糊又清晰。梁陈带她离开咖啡馆,上了他的车,车子驶向法租界一栋隐秘的公寓。公寓里,檀香的味道混着窗外的桂花香,甜得让人晕眩。梁陈的吻落在她唇上,急切而炽热,像要将她烧成灰。锦绣的理智在那一刻崩塌,她忘了周世昌,忘了公馆,忘了自己是谁。她只知道,这一刻,她是活的。
天亮时,锦绣醒在陌生的床上,梁陈已不在身边。她披上外衣,站在窗前,晨雾笼罩着上海,像一块遮羞的纱。她的心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一半。她以为自己会后悔,可奇怪的是,她只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雨后的海面。
回到周公馆已是中午。小莲迎上来,眼神在她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太太昨晚没回来,我正担心呢。
锦绣淡淡道:出去散了散心,不必多问。
小莲低头应是,转身去烧水,背影却透着几分僵硬。
下午,周世昌破天荒地回了家,脸色铁青,像暴雨前的天。他一进门就摔了茶杯,碎片四溅,吓得小莲缩在角落。锦绣站在楼梯口,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周世昌瞪着她,声音像刀子:沈锦绣,你好大的胆子!跟梁陈鬼混,嫌我周家的脸丢得不够!
锦绣愣住,血色从脸上褪尽。她想否认,可喉咙像被堵住。她看向小莲,少女低着头,眼底却闪过一丝冷笑。她明白了,小莲出卖了她。她张了张嘴,低声道:你既知道了,要如何
周世昌冷笑,扔出一叠照片,照片上,是她和梁陈昨晚在公寓的亲密画面。她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中。她没想到,梁陈会如此卑劣,竟设下这样的陷阱。她想问他为何,可周世昌没给她机会。他指着门,吼道:滚!周家容不下你这样的女人!
锦绣没动,她看着地上的照片,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想起了《茶花女》,想起了玛格丽特的结局。她知道,自己比玛格丽特更傻,可她不后悔。她捡起照片,撕得粉碎,转身上楼收拾行李。小莲跟上来,怯怯道:太太,我……我也是没办法,梁先生给的钱,我娘病着……
锦绣停下脚步,看向小莲,目光冷得像冬天的江水。小莲,你的心,比这公馆的地板还冷。
她没再说下去,提着箱子下了楼。周世昌站在客厅,背对她,像一尊石像。她没看他一眼,推门而出。
街上,秋风卷着落叶,刮得她脸颊生疼。她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像一记重锤——她怀孕了。她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风从窗缝钻进来,凉得她发抖。她想起了梁陈的笑,想起了他的谎言,想起了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她知道,这孩子可能是梁陈的,也可能是周世昌的,可她不在乎。她摸着小腹,忽然觉得,这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几天后,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梁陈因商业诈骗被捕,周世昌的生意也因丑闻受挫。她没觉得解气,只觉得可笑。她想起小莲的话,辗转打听到,周世昌早有外室,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她坐在租来的小屋里,烧掉那本《茶花女》,火光映在她脸上,像一朵绽放的海棠。
1941年春,战火烧到上海,炮声在远处轰鸣,像命运的丧钟。锦绣带着孩子逃到南方,在一个小城租下一间铺面,开了一家女子书肆。书肆里摆满了她从上海带出的藏书,《西厢记》《红楼梦》《茶花女》,每一本都是她心底的裂痕。她教女人读书,教她们识字,教她们不必做笼里的鸟。她的孩子在书肆里牙牙学语,眼睛清亮得像她从前的模样。
某天黄昏,她在书肆门口浇花,抬头看见天边一抹残阳,红得像裂帛的颜色。她笑了笑,低头继续浇水。风吹过,书页翻动,像在诉说一个女人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