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一时光里的疼痛与渴望 > 第一章

1989年的豫东平原,七月的骄阳将麦芒烤得发烫。三岁的林小微跌跌撞撞地跟在母亲李秀兰身后,布鞋底沾满麦茬。母亲弯腰捆扎麦捆的身影被烈日拉得很长,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
远处树荫下传来麻将牌碰撞声。林德发翘着二郎腿蹲在牌桌旁,嘴里吸着烟。李秀兰直起酸痛的腰,攥着记账本走过去:队长说了,欠的公粮能等下次麦收一起交,但咱这季收成实在......晦气!林德发摔下牌,惊飞了停在草垛上的麻雀,老子手气正旺,输的钱明天就能翻回来!
日头西斜时,李秀兰独自把最后一袋麦子搬上拖拉机。她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农药瓶——那是为防虫害买的,此刻瓶身贴着心口发烫。林小微抓着母亲的裤腿,懵懂地仰头看她泛红的眼眶:娘,哭哭
小薇乖。李秀兰蹲下身,把最后半块硬馒头塞进女儿掌心,摘下鬓边的野菊花别在她发间。月光爬上打谷场时,林德发醉醺醺地撞开家门,却见堂屋地上歪着农药瓶,妻子直挺挺地躺在竹席上,嘴角溢出白沫。小薇攥着枯萎的野菊花坐在母亲身侧,懵懂地重复着白天学的话:娘,起来,吃饭饭......
葬礼过后,林德发仍常醉醺醺回家。直到某天深夜,他在门槛绊了个趔趄,却看见女儿蜷缩在灶台边,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留下的铜顶针睡着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小薇脸上,泪痕未干。林德发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女儿发间的碎发。
此后,村口牌桌再没了林德发的身影。每天天不亮,他左手抱着熟睡的小薇,右手扶犁下田。每当小薇哭闹着要找妈妈,他就折下路边枯枝,在雪地上画歪歪扭扭的小黄花。
1992年春,林小微在墙根发现几株迎春花。金黄花瓣在料峭春寒中舒展,像极了母亲生前系过的黄头巾。她学着父亲的样子,用破碗舀水浇灌。林德发看见后,粗糙的手掌轻轻拂过花枝:你娘最喜欢这些小黄花......话音未落,他别过脸去,抬手抹了把眼睛。
这年交公粮时,林德发特意挑了最饱满的麦子装袋。拖拉机突突发动时,他摸着女儿的头说:等咱小薇长大了,就不用愁交粮的事了。
1995年蝉鸣爬上老槐树时,六岁的林小微去树林捡柴。路过村西头青砖瓦房,一阵整齐的念书声像磁铁般吸住她的脚步。透过糊着报纸的窗缝,她看见十几个孩子端坐在长板凳上,阳光在泛黄的课本上洒下细碎金斑,老师念着a——o——e——。林小微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黑板上跳跃的拼音,直到后颈被晒得发烫。
此后,拾柴路线总绕到这间教室旁。一个闷热午后,她蹲在窗台下听得入神,突然读书声戛然而止。小丫头,你......教书先生温和的声音惊得她浑身一颤。林小微转身就跑,补丁摞补丁的裤腿在风中翻飞,草帽歪到后脑勺,怀里的枯枝撒了一地。
1997年秋天,稻穗低垂。林小微蹲在院子里用树枝写字时,教书先生踏着满地斜阳来访。老林,如今女娃也能读书了。先生指着地上的字,你看小薇这股子好学劲儿。林德发摩挲着衣角,望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当晚就摸黑出了门。
他走过铺满落叶的田埂,叩开一户又一户人家。有的门扉打开时带着迟疑,有的门里飘出叹息,但他始终重复着:我闺女想读书。当夕阳再次染红天际,他口袋里塞满沾着汗渍的借条,掌心被借据边角磨出红痕。
开学那日,林小微握着父亲递来的旧书包,里面躺着几支削好的铅笔和崭新课本。油墨香混着父亲身上的汗酸味,她突然发现父亲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教室里,当老师再次念起a——o——e——,她的声音比谁都响亮,眼角的泪却悄悄滴在课本上,晕开一个个小小的墨团。
二亲情突然的到来
一个星期天,阳光斜斜洒进小院。林小微蹲在墙角用树枝演算数学题,院门外突然传来木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吱呀——院门推开,穿浅蓝色斜襟布衫的女子怀里抱着蓝布包袱,衣角沾着赶路的尘土。这就是小薇吧!她声音发颤,蹲下身时林小微闻到熟悉的皂角香——和母亲绣鞋面时用的味道一模一样。
姐姐身后,哥哥扛着竹筐跨进门槛,筐里活蹦乱跳的鲫鱼溅起水花,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灰布裤脚。瞧瞧给我们小薇带啥了!他咧嘴笑着,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那是去年帮邻村盖房时摔的。嫂嫂则挎着藤编提篮,月白色对襟衣的盘扣系得歪歪扭扭,掀开蓝布时,荷叶包着的糯米糕腾起热气,混着她急促的喘息:快尝尝,路上颠了好几回......
林小微躲在父亲佝偻的背影后,攥着打满补丁的衣角。姐姐忽然红了眼眶,伸手抚过她晒得黝黑的脸颊:瘦成这样......指尖的薄茧轻轻擦过她的颧骨,和记忆里母亲摸她脑袋的力道如出一辙。哥哥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油纸包,三颗水果糖裹着皱巴巴的糖纸,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嫂嫂已经解开包袱,捧出新做的蓝布褂子,针脚细密得能看见月光下穿针引线的影子。
斑驳的光影里,父亲粗糙的手掌按在林小微肩头,微微发颤。小院里飘着糯米甜香,墙角野菊花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极了母亲坟前随风摆动的花束。
三迷途知返
三年级那年春天,柳絮飘进教室。林小微盯着前排小芳铅笔盒里的草莓橡皮,粉色外壳印着卡通兔子,橡皮边角还带着齿痕。当橡皮滚落的瞬间,她鬼使神差地弯腰攥住,掌心的汗很快洇湿了橡皮包装纸。有没有人看见我的橡皮新买的......小芳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林小微死死按住书包,指甲掐进掌心,感觉后颈的汗把蓝布衫都洇出深色痕迹。
深夜,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墙缝里的橡皮上。林小微蜷缩在草席上,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咳嗽,还有老鼠啃食粮囤的窸窣声。她想起姐姐纳鞋底时说等过段时间给你做花书包,想起哥哥扛着竹筐离开时,筐沿挂着的半块红薯——那是特意留给她的早饭。
蝉鸣如沸的午后,林小微垂着头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被汗浸得发皱,书包里藏着的卡通笔记本像块烧红的烙铁。校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抽屉深处取出铁盒,锈迹斑斑的盒盖掀开,露出半截带牙印的铅笔和泛黄的奖状。四十年前,我也在这张桌子前哭。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奖状上模糊的字迹,后来我用这铅笔考了第一个满分......小薇,你看。
作业本扉页,一朵歪歪扭扭的野菊花跃然纸上,花瓣边缘画着细小的锯齿。真正的宝贝,要自己画出来。校长将本子推过来时,林小微看见他袖口露出的膏药——那是关节炎犯了还坚持给学生补课留下的印记。夕阳的余晖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她身上,林小微抱紧本子,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从那天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之后,林小薇再也没有偷过同学的任何东西。每当路过文具店,橱窗里精美的文具仍会让她驻足,但校长办公室里那截带牙印的铅笔、泛黄的作业本总会浮现在眼前。她开始悄悄收集父亲抽剩的烟盒,用家里那根磨得发亮的老银针慢慢缝制本子。针尖穿过硬纸时发出细微的噗噗声,就像母亲从前纳鞋底时的节奏。当别的同学炫耀新文具时,她翻开自己的烟盒笔记本,上面工整的字迹里,藏着比任何商店里都珍贵的故事。她知道,只有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东西,才能真正属于自己。
四爸爸又爱上赌博了
交公粮的日子越来越近,林德发蹲在灶台前,对着空米缸直叹气:今年收成不好,队里通知的公粮......话音未落,林小微望着墙角闲置的竹筐,突然想起屋后水沟里游动的鱼虾:爹,咱编地笼捉鱼虾去卖吧!
父亲粗糙的手掌停在半空。女儿亮晶晶的
如果老伴在世的话,也希望小微好好读书的吧。第二天清晨,父女俩就扛着新买的地笼走向水沟。林小微学着父亲的样子,往笼内塞进浸透香油的麸饼,指尖触到黏腻的蚯蚓时,她忽然想起偷橡皮时掌心的汗——那时的心跳是慌乱,此刻的期待却像脚下湿润的泥土般踏实。
第一趟拉起地笼时,水花四溅。一只碗口大的小龙虾挥舞着紫红油亮的钳子,林小微没有像从前那样慌乱抢夺,而是用树枝小心翼翼撬开它的大螯。泥鳅顺着竹节滑进铝盆,藏在笼底的黄鳝扭动着黑褐色的身躯,她眼疾手快用草帽扣住。中!这只龙虾能卖好价钱!父亲的笑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林小微望着铝盆里活蹦乱跳的鱼虾,突然觉得,这些靠双手换来的收获,比任何橱窗里的文具都珍贵。
此后每个周末,林小微都蹲在水沟边查看地笼。当她把误入的小鲫鱼轻轻放回水中时,总会想起校长办公室里那截带牙印的铅笔。竹笼缝隙里漏出的河水,在黄土上蜿蜒成细小的溪流,就像她心底那条渐渐清晰的路——要用汗水,而不是侥幸,浇灌出未来。
某个暴雨突至的傍晚,林小微顶着麻袋往家跑,却见父亲浑身湿透守在院门口,怀里紧紧护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本崭新的《新华字典》,边角还沾着父亲的体温。今天虾卖得俏,那条大黄鳝更是抢手。父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林小微却看见他裤脚还在往下滴水,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
竹笼里的鱼虾渐渐填满了铝盆,也填满了父女俩的希望。但林德发掌心的老茧还未褪去,牌场里熟悉的吆喝声又勾住了他的脚步。
六年级那年盛夏,蝉鸣震得教室玻璃嗡嗡作响。林小微背着书包冲进家门时,挂在堂屋的老座钟正敲响十二下。往常这个时间,灶台上早该飘起米饭香,可此刻铁锅冰冷,水缸里只剩半瓢水。她攥着衣角在院里转了两圈,忽然想起父亲淘米时总把浮在水面的瘪谷吹走,想起他往灶膛里添麦秸时被火光映红的脸。
舀水、淘米、生火,每个动作都像在模仿记忆里的画面。可潮湿的柴火冒起浓烟,呛得她涕泪横流。等浓烟散去,铁锅早已滋滋作响,她慌忙添水,滚烫的水珠溅在手背,烫出细密的红点。当焦糊味窜出烟囱时,林小微崩溃地捶打着发黑的铁锅——锅底的米饭硬得像石头,上层却还夹着白生生的米粒。
就着坛子里的腌萝卜,她扒拉了几口带苦味的饭,眼泪掉进碗里。出门时,她特意把焦饭留在锅里,用木锅盖得严严实实。
上学路上,林德发正眯着眼数手里的零钱,牌桌上的烟味混着汗臭扑面而来。饭煮好了,在锅里。小薇站在树影里,声音发颤,有点糊,你……话没说完,父亲就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
暮色四合时,小薇放学归来。推开门,焦糊味还未散尽,而父亲歪在竹椅上打着呼噜,锅里的焦饭原封未动。
为什么又去打牌!积攒的委屈突然决堤,小薇踢翻脚边的竹凳,鱼虾都是白捉的吗公粮不要交了吗她冲向墙角的地笼,抓起竹编的笼身狠狠摔在地上,你根本不在乎妈妈走后我们怎么过!
林德发猛地惊醒,望着女儿通红的眼眶,喉咙里发出含糊的辩解。但小薇已经转身冲进里屋,趴在母亲的遗像前痛哭。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墙上那张皱巴巴的奖状上——那是她用卖鱼虾的钱换来的作文比赛奖品,此刻却被牌桌震得微微发颤。
交公粮的日子刚过,林德发又把地笼捆上了架车。小薇站在屋檐下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沾着泥点的地笼搭在木架上晃荡——那些曾装满鱼虾的竹编器具,如今成了农闲时勉强糊口的指望。可等暮色降临时,她看见父亲把卖鱼的钱往麻将桌上一甩,麻将碰撞的脆响,比泥鳅滑进铝盆的动静还要刺耳。
盛夏的傍晚,小薇攥着满分的数学试卷回家。推开院门,蝉鸣裹挟着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牌友们都开始对老林劝说到:老林,你闺女又考第一真是聪明的孩子,老林,你少打点牌,孩子大了,可以为孩子以后打算
几场暴雨过后,水沟里的鱼虾愈发活跃。天还没亮透,林德发就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齐膝的水草,将地笼沉入泛着涟漪的水面。小薇趴在窗边,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乳白色的晨雾里,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朝她摆摆手,沙哑着嗓子喊:快回屋再睡会儿,爸给你带新鲜虾煮面!
当她放学归来,却见父亲正坐在麻将桌前,湿透的裤脚滴滴答答淌着水,沾满淤泥的地笼随意扔在脚边,铝盆里的鱼虾寥寥无几。牌友们的调笑混着麻将碰撞声传来:老林,捕鱼的功夫还不如摸牌来钱快!林德发笑着摸出烟,余光瞥见女儿站在门口,手忙脚乱地把赢来的零钱往口袋里塞。
爸,别赌了。小薇攥紧衣角,声音发颤,把钱存着,以后生病要用、我上学要用......
傻丫头,爸心里有数。林德发掐灭烟头,伸手想揉她的脑袋,却在看到自己沾满泥的手时僵在半空,农闲实在没个盼头,等天凉些爸就去镇上找点活。他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带着体温的麦芽糖,路上看到你总盯着杂货铺的糖,给你买了块。
小薇望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他特意藏在身后的麻将牌,喉咙像被地笼的竹篾卡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麦芽糖照得金黄透亮,甜味混着烟味在空气里飘散,她忽然觉得,这场漫长的拉扯里,父亲笨拙的爱与固执的堕落,同样让人心酸。
五父亲旧疾复发
那天夜里,堂屋座钟刚敲过十下,小薇被一阵压抑的呻吟惊醒。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映见父亲在床上蜷缩成虾米状,指节死死抠住胃腹,额角的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突突跳动。
又犯了小薇赤脚冲过去,木柜最底层的铁皮盒里,胃药整整齐齐码成两排。她倒来温水,看着父亲颤抖着将药片吞下,喉结在泛青的皮肤下艰难滚动。父亲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摆摆手,额角的冷汗却顺着鬓角滑进枕巾。
小薇把被子往上拉了,守在父亲旁边在床边坐了半宿。月光漫过父亲凹陷的眼窝,照见他睫毛上凝结的汗珠,随着夜风微微摇晃。看到父亲没有什么事了,就回自己房间睡下了。
转眼又到收小麦的季节父亲的胃病又复发了,这次发作来得比往日更凶。林德发蜷在堂屋的凉席上,脸色蜡黄如脱水的麦穗,冷汗浸透的后背洇湿了整片草席。小薇急忙从铁皮盒里取出胃药,倒了杯温水,蹲在父亲身旁:爸,把药吃了。
林德发双手接过药,仰头喝了进去,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贯的倔强:我歇一下就好,你自己去煮饭。说完便侧过身,蜷缩得更紧了些。
小薇轻手轻脚退到厨房,淘米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闷哼声,像是被生生掐断在喉咙里。她攥着木勺的手微微发白,锅里的水咕嘟冒泡,却怎么也煮不开。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墙上母亲的遗照,照片里温柔的笑意与眼前父亲痛苦的模样重叠,让她眼眶发烫。
六心疼父亲,却无能为力
日头西斜,麦场的热浪却未消退半分。小薇望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麦捆,又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她咬咬牙,抄起墙角的木杈走向麦垛。锋利的麦芒划过手臂,在皮肤上留下细密的血痕,汗水渗进伤口,蛰得生疼。可她不敢停,只盼着能在父亲醒来前,多干一点,再多干一点。
夜色渐浓时,小薇听见屋内传来响动。她扔下手中的活计冲进堂屋,只见父亲扶着墙勉强起身,额头上还残留着未干的冷汗。谁让你动麦垛的林德发声音沙哑,却带着怒意,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得了什么!
小薇看着父亲强撑着挺直的脊背,看着他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突然别过头去。滚烫的泪水砸在衣襟上,她第一次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孩,恨自己这般没用,连守护父亲的力气都没有。而此刻的麦场,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银辉,像是无声地嘲笑她的无能为力。
又到了一年收麦子的季节,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麦子的清香与稻谷的金黄。每当哥哥姐姐家开始收麦割稻,爸爸总会不顾病痛,执意去帮忙。那天,看着他捂着肚子,佝偻着腰从姐姐家回来,我再也忍不住了,眼眶泛红地冲他喊:您都病成这样了,别去帮忙了!就算您不去,他们也知道您是身体不好!爸爸沉默良久,抬起头,眼中满是疲惫与倔强,只说了一句:你还小,不懂。那一刻,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我看着他被病痛折磨的模样,满心都是心疼与无奈,却又不知该如何劝他好好爱惜自己的。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林德发的胃病成了家里挥之不去的阴霾。每当深夜,小薇总会在睡梦中被压抑的呻吟惊醒,月光下,父亲蜷缩的身影与记忆里那个扛着锄头、在田埂上大步流星的男人渐渐重叠又分离。她数不清父亲的胃药铁皮盒空了多少次,只记得每次将药片递过去时,父亲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缕。
麦收时节成了最煎熬的关口。小薇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草帽往头上一扣,镰刀却总也割不直麦秆。锋利的麦芒在她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汗水混着血珠渗进伤口,疼得她直吸气。可只要一转头看见父亲扶着腰喘气,苍白的脸上沁着冷汗,却还固执地弯腰收割,她就又咬着牙加快了速度。
日子在麦浪与药香里流转。小薇的书包里永远装着胃药,上课时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咳嗽声,心就会猛地揪紧。放学路上,她常常攥着攒了许久的零钱,在供销社的柜台前徘徊,最终却只买最便宜的止痛片——她知道,家里每一分钱都要留着给父亲买药,供自己念书。
某个深秋的雨夜,父亲的胃病又一次发作。这次比以往都要汹涌,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凹陷的脸颊滚落,床单被攥出深深的褶皱。小薇慌乱地倒水递药,却见父亲颤抖着推开:别管我......你明天还要上学......她再也忍不住,扑在父亲床边痛哭起来。窗外的雨敲打着窗棂,混着她压抑的抽泣,在黑夜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那一夜,小薇突然意识到,父亲的脊背正在一点一点被病痛压弯,而自己必须快点长大。她抹干眼泪,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翻开课本——只有拼命读书,才能带父亲离开这片泥土地,才能让他不再被病痛折磨。窗外的雨渐渐停歇,月光重新爬上窗台,照着伏案疾书的少女,也照着床上沉沉睡去的父亲,照亮了他们彼此守护的,布满裂痕却依然滚烫的心。
七生活中的压力
转眼间,我踏入初中校园,一路成绩优异,高考时不负众望,被心仪的师范大学录取。然而,当录取通知书送到家中,看着上面的学费数字,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他强撑着胃痛,把通知书又看了一遍,随后沉默地将它压在了木桌的玻璃板下。
那些日子,父亲佝偻的身影愈发单薄。为了凑学费,他拖着病弱的身子去给人家盖房子当小工,在烈日下和水泥、搬砖块。我常看见他趁着歇息时,悄悄用拳头抵住胃部,额头的汗珠混着水泥灰簌簌落下。深夜回家,他总是累得直不起腰,却还强笑着安慰我:别担心,爸能行。可我知道,他的胃痛愈发频繁,止疼片的空药瓶在抽屉里越堆越高。
辍学的念头在我心底疯狂生长。看着父亲为了我的学业拼命透支身体,我怎么忍心再用他的血汗钱堆砌自己的未来夜里,我攥着录取通知书,眼泪浸湿了纸角,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放弃吧,出去打工还能早点减轻家里负担。
我把辍学的想法说出口时,父亲原本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猛地拍向桌子,震得桌上的录取通知书都跳了起来:你以为爸这些年拼命和水泥、搬砖头是为了什么!就算砸锅卖铁,爸也供得起你!他捂着胃剧烈咳嗽,额头上青筋暴起,我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父亲如此动怒。我们激烈争吵,声音在破旧的屋里回荡,最后父亲喘着粗气跌坐在椅子上,声音却依旧坚定: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必须去上大学!
拗不过父亲的坚持,我攥着东拼西凑的学费踏入了大学校门。大学四年里,我几乎把所有课余时间都填满了。白天泡在图书馆学习,晚上就去食堂兼职洗碗,周末还会接发传单、家教的活儿。为了省下路费,寒暑假我也留在学校打工,把赚来的钱仔细存起来,一点点填补学费的缺口。每次给父亲打电话,我总说食堂饭菜可口、校园生活有趣,绝口不提自己啃馒头配咸菜的日子,只为了让他少些牵挂。
八美好生活的开启,又传噩耗
毕业后,我顺利进入理想的单位工作。起初,我还能每周定时给父亲打电话,听他念叨按时吃饭别太累着,可随着项目一个接着一个,加班、出差成了生活的常态。有时忙到深夜,才惊觉忘记了和父亲的约定;想订张车票回家看看,又被临时的工作安排绊住脚步。我总安慰自己:等忙完这段时间就回去,却不知道父亲独自在家,正强撑着被病痛折磨的身体,在电话这头默默盼着女儿的消息。
直到那天,老家的电话突然响起。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声音:小薇,你爸胃穿孔进医院了,医生说情况紧急,你赶紧回来!握着手机的手瞬间冰凉,记忆中父亲在工地佝偻着背和水泥的身影,与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我这才惊觉,原来自己所谓的等一等,竟让父亲独自扛下了这么多。顾不上交接工作,我抓起外套冲向车站,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一次,说什么也要守在父亲身边。
九开始相亲
父亲重病痊愈后,我又匆匆返回工作岗位,忙碌的日子一如既往。转眼到了适婚年龄,父亲开始频繁地打电话,言语里满是期盼:小薇啊,别光顾着工作,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他托遍了村里的亲戚朋友,精心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相亲。
每次请假回老家,餐桌上总坐着陌生的面孔。对方或是被父母催促,或是带着打量的
目光,话题三句不离工作、收入和彩礼。有的相亲对象一开口就大谈婚后要以家庭为重,有的则追问我能否接受和公婆同住。面对这些带着任务的会面,我满心疲惫,礼貌地应付着,却始终找不到心动的感觉。
电话里,父亲的语气从最初的耐心劝说,渐渐变得焦急: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别太挑剔了!
我望着电话那头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满心愧疚,却又不愿将就。我渴望的,是能理解我对父亲牵挂、认可我事业追求的伴侣,而不是一场按部就班、充满算计的婚姻。可这话到了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堵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向父亲诉说。
一次跨部门合作项目中,我邂逅了张明远。他温文尔雅,既有专业领域的独到见解,又总能在我焦头烂额时递来一杯热茶,轻声给出实用建议。从工作聊到生活,我们发现彼此都爱读汪曾祺的散文,都痴迷老式胶片相机,就连童年在乡下捉萤火虫的记忆都有着奇妙的共鸣。
恋爱后的日子甜得像浸了蜜,可当张明远提出带他回家见父亲时,我心里却泛起了担忧。后来才知道,他的父母经营着连锁企业,家中光是书房就比我和父亲住的老屋还宽敞。这种差距,让我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十带对象回来,父亲的担忧
父亲得知后,郑重地打开木衣柜,将里面叠得板板正正的藏青色外套捧出来。那件衣服是他压箱底的体面行头,平日里轻易不肯示人。他像对待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抖开褶皱,对着斑驳的镜子反复调整衣领角度,又踮脚取下柜顶积满灰尘的鞋盒,轻轻拂去表面的浮灰,捧出那双压在箱底、一次都没舍得穿的崭新布鞋。见面这一天,见面那天,张明远提着精心挑选的礼品上门,父亲手却局促得连倒水的手都在发抖,茶杯里的水险些溢出。饭桌上,张明远主动聊起我的工作成绩和生活趣事,试图缓和气氛,父亲却只是点头应和,时不时偷偷扯松领口的扣子。
送走张明远后,父亲终于开了口:闺女,人家条件这么好,咱拿什么配
他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着我的,爸就怕你嫁过去,得低人一等,受了委屈也不敢说......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父亲斑白的发间,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不是反对这段感情,而是害怕我在不对等的关系里,重蹈他当年为生计奔波、处处小心翼翼的覆辙。
我蹲下身,轻轻按住父亲颤抖着系鞋带的手,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担忧,轻声说:爸,您别太操心。我和明远刚在一起,先谈着看吧。我会留意他父母的态度,要是对方真嫌弃咱家条件,我绝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父亲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犹豫,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叹着气拍了拍我的手:爸就是怕你吃亏,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打拼,好不容易遇到喜欢的......
之后的日子里,张明远时常借着出差的机会,带着当地特产往家里跑。他会陪父亲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耐心听老人讲村里的家长里短;看到父亲咳嗽,立刻起身倒热水;发现家里的灯泡坏了,二话不说踩着梯子更换。父亲嘴上总说别忙活这些,可眼里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直到有一天,张明远小心翼翼地提出想带我们去见见他父母。出发前的夜里,父亲又一次打开衣柜,摩挲着那件藏青色外套,突然低声说:闺女,不管对方说啥,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差。我挽住他的胳膊,鼻尖泛酸——原来父亲早已在一次次相处中,默默做好了为我撑腰的准备。
十一
父亲重病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幸福地过下去,然而命运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了残忍的獠牙。那天,正在上班的我突然接到老家亲戚的电话,声音里满是焦急:小薇,你爸住院了,情况不太好,你快回来!我脑袋嗡的一声,手里的文件散落一地,立刻买了最近的车票往家赶。
赶到医院时,看到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的父亲,我的眼泪瞬间决堤。父亲虚弱地睁开眼,看到我后,努力扯出一抹微笑,用沙哑的声音说:闺女,别担心,爸就是老毛病犯了。可我从医生凝重的表情中,预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经过一系列检查,确诊结果如同晴天霹雳——肺癌晚期。医生把我和张明远叫到办公室,指着CT片上大片阴影,语气沉重: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和脑部,属于肺癌晚期。继续治疗只能延缓一两个月,过程痛苦且费用高昂,从临床角度看,意义已经不大了。你们家属商量一下,是继续治疗,还是......话音落下的瞬间,走廊尽头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声,混着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重重砸在我心上。
这个消息让我整个人都陷入了绝望,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向坚强的父亲,竟然被病魔折磨成这样。知道病情后的父亲,常常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每当我走进病房,他又会迅速换上轻松的表情。可我分明看到,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与牵挂。有一次,他拉着我的手,颤巍巍地说:闺女,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以后没有爸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明远好好过日子……话没说完,父亲已老泪纵横,我的心也跟着碎成了千万片。
确诊后的第三个星期,父亲突然拔掉了输液管。无论我和医生怎么劝,他只是沉默着穿上那件藏青色外套,固执地要出院。坐在回老家的车上,他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稻田,终于开了口:别在医院浪费钱了,爸想回家。
十二
举办婚礼
,陪伴父亲
老宅的堂屋又挂起了红灯笼。父亲坐在八仙桌前,把所有亲戚都叫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说:小薇和明远的婚期,就定在下个月。他声音沙哑却坚定,布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按着桌沿,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多久,就盼着能喝上女儿的喜酒。
那段日子,父亲像回光返照般精神起来。他反复叮嘱我婚礼流程,从敬茶的姿势到敬酒的顺序,每个细节都要掰开了说。夜里我常听见他咳嗽声从隔壁传来,推开门却看见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用粗糙的手掌抚平皱巴巴的红纸,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写请柬。那些写废的纸团散落在地,墨迹晕染成深浅不一的泪斑,可他仍执着地写着,说亲手写的才显诚意。
婚礼那日,父亲特意让我把他那身藏青色外套熨得笔挺,坐在堂屋正中间,看着我和张明远拜天地时,笑得比谁都开怀。宾客散去后,他拉着张明远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后,小薇就交给你了。
婚后,张明远二话不说,收拾行李搬进了我家。每天清晨,他总会变着法子给父亲熬养胃粥,还跟着视频学做清淡的菜肴。父亲常念叨自己是拖累,张明远就半开玩笑地说:爸,您可得多教教我庄稼经,小薇说您种的南瓜比超市的甜十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傍晚时分,我常能看到张明远扶着父亲在院子里散步,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父亲讲起年轻时在工地当小工的趣事,张明远就认真听着,适时地递上保温杯。有时我下班回家,推开门正撞见张明远蹲在地上,给父亲修剪因为浮肿而难以下弯腰触碰的脚趾甲,父亲别扭地偏过头,眼角却挂着抹不下去的笑意。
婚后的日子像被蜜糖浸润,张明远把父亲当成亲爹照料,可癌细胞如同盘踞在暗处的毒蛇,时刻准备发动致命一击。正月十四深夜,我被父亲压抑的呻吟惊醒,冲进他房间时,月光正斜斜照在他扭曲的面容上,止痛片的药瓶滚落在地,药片洒了一片。
十三父亲离世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寂静的夜,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中,医生摇头叹着回光返照。正月十五清晨,医院窗外飘起细碎的雪,父亲浑浊的眼睛突然清明了些,他颤抖着指向窗外,又摸索着抓住我的手。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不知谁家在放烟花,明明灭灭的光映在他脸上,恍若年少时他背着我在村头看花灯的模样。
过……十五了……父亲气若游丝,最后一丝力气都用来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个笑。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窗台,他的手重重垂落,掌心还留着婚礼那天我敬茶时,他偷偷塞给我的红绳——那是他用编麻袋的线连夜搓的,说能拴住好日子。病房外,零星的爆竹声响起,而我的生命里,最温暖的那盏灯,永远熄灭在了团圆夜。
父亲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林小薇的世界都蒙着层灰。她习惯性伸手去摸手机想给父亲打电话,指尖悬在半空才惊觉再也拨不通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路过菜市场看见老人卖菜,恍惚间总以为能看到父亲佝偻着背搬运蔬菜的身影,眼眶瞬间酸涩。夜里,她常对着父亲的遗照发呆,照片里父亲穿着那件藏青色外套,笑得温和,可无论她怎么呼唤,相框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应。
张明远默默将家里父亲常用的物件都擦拭干净,整齐摆在原处,生怕碰碎她最后的念想。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每天清晨变着花样熬养胃粥,却发现林小薇总是对着碗里的热气发怔,眼泪啪嗒掉进粥里。某个深夜,他被压抑的啜泣惊醒,黑暗中摸到身旁空落落的,推开书房门,看见林小薇蜷缩在父亲生前常坐的藤椅上,抱着父亲留下的存折无声痛哭,扉页上父亲写的小薇学费几个字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
日子在悲伤与思念中缓慢流淌。清明那日,林小薇带着张明远回到老家,在父亲坟前种下一棵小树苗。她摸着冰凉的墓碑,哽咽着说起婚后的琐事,说张明远学会了做父亲最拿手的红烧肉,说自己升职了想和他分享却无人倾听。春风掠过新翻的泥土,卷着纸钱灰烬飘向天际,恍惚间,她仿佛又听见父亲在耳边说:闺女,好好活。
十四对父亲的亏欠
婚后第三年,林小薇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站在洒满阳光的落地窗前。小家伙肉乎乎的手指戳着玻璃,咯咯笑着追逐窗外掠过的白鸽,张明远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说今天炖了女儿最爱的山药排骨汤。这本该是最圆满的画面,可林小薇望着餐桌上空着的主位,突然喉咙发紧——那本该是父亲的位置。深夜给女儿哼唱摇篮曲时,窗外的月光突然变得刺眼。那些被忙碌掩埋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学课本里夹着的冷馒头还带着余温,那是父亲凌晨四点去工地前,特意在灶台煨热的;中考冲刺的深夜,台灯下永远摆着搪瓷缸泡的胖大海,氤氲热气里,总能听见隔壁传来他强忍的咳嗽;最清晰的是某个暴雨天,浑身湿透的父亲从怀里掏出用塑料袋裹得严实的学费,工装裤膝盖处还沾着工地上蹭的水泥,他却笑着说:爸在工地当小工,钱来得快。
可只有她知道,父亲总把胃药藏在劳保手套里,疼得直不起腰时就蹲在钢筋堆旁缓神;寒冬腊月里,皲裂的双手握不住铁锹,却依然咬牙搬着比人还高的水泥袋;发薪日那天,他摸着裤袋里的钱算计:再干半年,小薇的大学学费就够了。
如今,她住上了带暖气的楼房,餐桌上摆满精致的菜肴,女儿的玩具堆满整个房间。可当她想牵着父亲的手走进商场,想带他尝尝从未吃过的牛排,想让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看电视时,那个总说等你长大的人,早已化作一方冰冷的墓碑。
春日的晚风掠过窗台,女儿突然呢喃着爸爸,林小薇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终于懂得,人生最残忍的遗憾,不是穷困时的无能为力,而是当你有了拥抱幸福的能力,那个为你遮风挡雨的人,却永远消失在岁月里。那些没说出口的爱,那些没来得及兑现的承诺,成了扎在心头的刺,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提醒她:有些温暖,一旦错过,就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