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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抽丝剥茧
翌日一早,大理寺。
押过对牌的鉴印,勾了学子姓名,我便随狱卒前往牢房去提人。
我亦步亦趋跟在狱卒身后,伺机给他塞了锭银子,到了一处岔口,狱卒不动声色地拐了个弯,进到暗处,他悄声咕哝道:别太久了。
透过栅栏,入目一个暗白的身影躺在铺满秸草的地上,他睡着了。
我缓步走近,小心不让自己的声息吵着他。
他怎么瘦成这样,原本棱角分明却盈润饱满的脸廓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峰,凸起的颧弓和皱紧的眉心,使他身上不见了从前的温润,显出一种峻厉之色。
情绪汹汹地涌上来,我站住,随着喉头一哽,立时掩住了嘴。
待眼角水汽散去,我才跪坐在他身前,握住了他冰凉枯粝的手。
突至的暖意唤醒了他。他睁开眼,初还有些茫然,目光定定在我脸上停了片刻后,逐渐澄明起来。
他没有惊讶,静静地反手握住我,一笑,哑声道:真的是你。
这几日我总做一个梦,梦里你穿着素日最喜的紫色衣裳,站在大理寺门前哭,许久也不肯离去。
我垂下头又忍了忍泪水,瞥眼见不远处那狱卒守在拐角——时间不多,正事要紧。
我去投案吧,永王是我杀的,如此你便可减罪。
梁凤箫撑着我的手坐起来,靠在湿冷的墙上,我紧贴着他身边坐下,不由自主地伸手拥住他脖颈。
眼下你去投案,做实了案子,非但救不了我,反将自己搭进去。永王案不过是一重砝码,我会下狱,梁家有今日灭门之险,可不是因为永王。
对不起,梁凤箫,终究是因为我的诉状,害了你。
梁凤箫摇了摇头,仿佛累极了,闭目深叹了一口气,你有你要做的事,你一向如此。
我……又有什么立场阻止你
我也怨过你,也想过,置你于不顾,或是狠心对付你,可我做不到。
自从进了这个地方,日日梦的,想的,还是你。
我靠在他的肩上,握着他的手,感受他音声震动,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他自嘲地一笑,说起来,我真是个不孝子啊。
梁凤箫,你真的很傻,你知道吗我眼眶灼热,抽着鼻子,忍不住道。
你是我第一个女人,贞仪,运气好的话,我今生,便只有你一个。
我握紧他的手,唇角扯起一个强自俏皮的笑容,人不会一直走好运,总有倒霉的时候,梁凤箫,你不是很精明吗,你振作起来,外头还有大把的女人在等你。
说罢,我便将皇后娘娘和太子召见,命我为青麓书院女史的事一一与他说了,他沉吟片刻,缓道:皇后出身汉室,太子血统受诟病已久。
这些年晋王势大,分走了皇帝不少宠爱,他又有戎狄助力,对太子的威胁早成。
梁家本是司营造的纯臣,入朝来从不涉派系党争,但梁家毕竟是朝中最显赫的汉臣之一,父亲又那般野心勃勃,而今下狱,桩桩罪名,牵扯不少重臣,当中不少又是汉臣,如此一来,太子的助力倒了多少,掰掰手指也能算得出来了。
我闻言大惊,这么说,拔除梁家,竟然是、竟然是……
为晋王夺嫡铺路!
梁凤箫唇边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你视父仇大如天,而我看重梁家家门,可到头来,这两样东西连同你我,都不过是天潢贵胄争权的工具,游戏中的棋子而已。
我想了一想,道:工具也好,棋子也罢,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们总要挣一挣。
我们
梁凤箫转过脸,目光幽深如潭水,望着我道:贞仪,你我已脱离干系,如今你功成名就,前途坦荡,你不必蹚这趟浑水。况且,若我当真身遭不测……
他的目光一瞬黯下去,你便是前晟营造正统的唯一传承了。
我早下了决心,此刻紧了紧握着他的手,道:他们能拔除梁家,不能拔除营造一业,再怎么说,朝廷尚有工部,尚要兴土木,修殿宇。
眼下我看清楚了,晋王扶持我,左不过因我是女子,且是罪臣之妻,之女。在他眼中,我构不成威胁,简直任他拿捏,届时,他大可安插亲信,培植帮手,轻易将工部收入囊中。前晟营造的传承,又能支撑多久
我定了定神,最后盯着他澄明的双目,认真道:梁凤箫,一码归一码,我与你父亲有仇,但我要救你,救梁家无辜的人。
你我自幼便知,在至简的构造中,承重也需一梁一柱,缺一不可。
你教我,梁凤箫,你深谙朝堂,一定知道破局之法,哪怕挣个鱼死网破,只要有一线希望,该怎么做,你教我。
从大理寺出来,时已近午。
晨起阴沉的天逐渐散开了,日头藏在云层深处,奋力地透出些暖意。
我将学子们送上返回青麓书院的马车,便前往中宫向皇后娘娘复命。
交回对牌的时候,皇后娘娘却没有收,一脸蔼然地笑道:对牌你且留着吧,此事一日未了,书院里的那些楞头疙瘩,还不知惹出什么事来。
只是千万小心收着,这对牌是替中宫办事行走的凭据,皇城之内皆可畅通。
无事不要乱走,免得被人抓了,告你个窃取对牌的罪名。
我忙跪下接了令旨,背后冷汗一片,皇后这千年修的老狐狸,这是要我办事,却又不肯替我兜着,出了事她一定会撇得干干净净。
梁凤箫说,太子会下场的,因为文策水坝司银钱亏空一案查下去,会牵扯到太子年前的治水之功,他如今已退无可退,不会坐视不理。
眼下我们唯一的机会,只有当年太康殿大火的真相。
可是,当年太康殿大火的线索多已灭失,要查明并不容易,你们的案子拖到今日,当亦有此因。
听了我的疑问,梁凤箫并未立即表态,半晌才抬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道:有时候,真相并不需要十足的证据,众口铄金,天下人心信什么,真相便是什么。
你以为,皇后为何将青麓书院交给你
我哑口无言。
青麓书院隶属国子监,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天下文人学子、言官汉臣的望守,喉舌之地啊。
我快步走进钦天监,耳畔仍旧绕着梁凤箫冷静的话语声。
当年钦天监给太康殿卜卦,称其‘三变其数,正柱携火’,是火劫之相。此事,你也有过耳闻吧
我听尤老说过。尤老还说,他们北雍道属火德,不以火为忤,他们不信这一套。
那一开始为何要卜卦且这卦象之言,还流传开来了
既卜卦,就证明这卦象有用处,当年卦象不吉,可太康殿似乎没受丝毫影响,由原掌案,在原时原地动工了,你不觉得奇怪
我借口皇后要查某年某场后宫祀礼的时辰,趁着司监不留心的空隙,找到了当年太康殿相关的记档。
半个时辰之后,我步履沉重地走出那扇画有太极八卦的朱门。
自古卦象谶言,都有一个重要的功用,那便是左右人心。但北雍道属火德,不以火为忤,且他们不大信这一套,这卦言便左右不了他们,那么归根结底,谁会信这卦言呢
汉人!
你想想,皇位上坐的是北雍宇文氏,他不信卦象谶言,保留钦天监不过是虚承前朝制式,他极爱土木营造,又对太康殿寄予重望,那么他为何要……
我上下左右仔细核对了几遍旧档,正始十四年,太康殿营造那年,皇帝根本没有下令为太康殿起卦!
正如梁凤箫所怀疑的,关于太康殿言之凿凿的卦言,真的不过是流言——几可乱真,连朝臣都深信不疑的流言。
我独自走在皇城甬道上,冰冷的穿堂风直扑面门,透过衣领吹得我浑身发颤。
但因这卦言现世,当时民间认为太康殿遭火是早已注定的,意料之中的。如此一来,起火的原因会被归结为天命,天降雷电,天干物燥,烛火走水……林林总总,哪怕此间有一丝人为,也很容易被掩过。
那么,因为太康殿无辜受累而死而伤的那些人呢,他们会不会也是注定的,又是被谁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