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惠山泉别墅
那日回去,梁书简姐弟便去梁重九跟前提了去惠山泉避暑一事,彼时我推着梁凤箫款款入内,梁重九见了我,仍是眉头深皱的苦愁模样,冷哼一声瞥向一边,一时不肯说话。
梁重九消瘦了许多,长脸上双颊凹得厉害,郭氏去世后,他的性情更比从前乖戾,眉间的川字再不见松开。
我上前福了福身,行完礼便借口有事说要先走。正欲转身,梁凤箫轻轻握住我的手,道:一家人议事,你怎好不在
我向他使个眼色,意在不必无端惹恼你爹,同时想抽回手,谁知梁凤箫却不放,避开脸不看我。
我无法,想着先堵了梁重九的嘴,便一脸为难地对梁凤箫嗔道:父亲见了我便不高兴,没的惹你们去不了惠山泉,冤不冤
这话刚落,他们三人齐刷刷地朝梁重九看去,梁重九让我架上去,脸都黑了,一声不吭。
其实自从郭氏死后,他们三人对待这个父亲,便不似从前那样磊落亲近。世事皆有因果,他如何对待他们的母亲,其实各人都记在心里,而今如泥塑菩萨一般在家里供着敬着,不过是为梁家不散。
而我,更是打心眼里看不上他,只要面子上过得去,谁去在意他心里好不好受
如今梁家真正倚仗的是谁,梁重九自己心里也清楚,气头过去,他不愿与梁凤箫撕破脸。
梁重九最终允了一家子去惠山泉,又说问问叔伯两房去不去,人多热闹。
他在这家中落单,大概自己也觉得无趣,想着多些亲朋作伴,他不至太孤立。
惠山泉别墅果真风景宜人,草木葳蕤,离泉水几十丈开外,已能感到凉意袭人。
山泉附近还有一道瀑布,两侧山石嶙峋,石壁上草书大字临川,水声震耳,雾汽氤氲,颇有意趣。
我们去旧庄时经过此地,见许多豪族马驾纷纷,大约也是来各自的庄子上避暑。
最北端的皇庄外旌旗浩荡,梁文策犯起嘀咕,不知是哪位皇亲国戚恰巧也来,少不得去尽一尽礼数。
梁凤箫掀开车帘,吩咐行健过会儿去打探一下,再回来禀报。
结果,我们车马刚到庄上,还来不及扫尘,门外便来了两位锦衣帻巾的内侍,手提着食匣,客客气气地禀道:晋王殿下特遣我等送来御贡的葡桃,冰镇得正好,以慰梁大人舟车劳顿之苦。
梁重九恭敬地收下,又赏了内侍些银钱,内侍周全地谢过,道:殿下有交代,此次来惠山泉皆为消夏,礼数一切从简,免了各家前去谢恩,大人请自便。
梁凤箫别有意味地瞟我一眼,我笑意妥帖,淡淡回他一眼,便跟着行礼送走了内侍。
之后半日,我和梁凤箫都未正经说上话,叔伯那两房人跟了些内眷过来,我这本家媳妇便难做起来。
好几双眼睛盯着等看笑话,我若不支棱起来,连着梁凤箫也要被人闲说。
又是张罗扫尘,又是安排食单,一时下人来问各人住哪间,一时又说三房大奶奶泻肚了,让请郎中,我一一应对,忙得满头大汗。
好容易回房歇会儿,梁凤箫早替我斟好了凉茶,他身子不便,倒是想帮忙,但叫我听着那轱辘声在耳边绕,我于心何忍
正说话间,门外又有婆子来叫,梁凤箫面上不快,问文策和书简跑哪去了,让找他们去。
我不以为意地笑道:好容易出来纳凉,放他们玩去便是。
我跟着那婆子出了门,这回说是各房中原有些旧衣,虽老旧了些,料子却是名贵,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叫我去看看。
我点了点头,边走边道:京中那些豪族对旧衣颇有忌讳,等闲不扔的,咱们去瞧瞧,若还过得去,收拾了接济庄子外的远亲也是好的。
庭院正中放着两只大木箱,箱盖子开着,衣裳横七竖八散落其间,我便让婆子并两个丫鬟摊晾出来,逐一看过。
衣料果真是极好的,绫罗绸缎皆有,我忽想到,用来改制成工衣,营式房干活时穿也挺合适,便自己动手去挑捡。
顺手拾起一件宽大的土棕合档袴,入目便见腿部两边大片已结硬的污渍,那污渍我正巧认得,是漆,看样子当初该是正红或深棕红色的。
那袴的一旁还有同色连裳,我一并捡出来,漆渍是洗不掉的,这两件不好给人,大约只好烧埋了。
我正想着,身后传来文策的声音,是当年父亲穿着做工的衣裳……
我回过头,见文策满脸意外地上前,接过那衣袴,无心道:我还记得,那夜父亲定要出门做工,我嚷着不肯,他只好哄说回来给我带西街的糖葫芦。
我兴冲冲等他到夜半,不见糖葫芦,才知他是哄我的。我怕他责骂,只得装睡。
文策一脸感慨地看着衣裳,叹道: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又过了这些年。
我一时接不上话,出神地看着文策,心壤里仿佛有颗种子破土而出,却辨认不清模样。
你们在做什么!
梁重九急匆匆地赶来,抢过文策手中的衣裳,又去翻箱子里的,他不顾我解释,气急败坏地责骂我们不该动郭氏和他的旧衣。
我定在原地,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努力辨认心中蔓延开来的枝蔓到底引向何处,我想不出来,烦躁地抬眸对上梁重九的双目。
他的目光深沉而阴翳,暗如无尽夜色。
鸳鸯帐暖,红烛泣泪,我全身酸软,无力地贴在梁凤箫汗津津的怀中。
他的目光朦胧,抚着我的面颊,俯过来轻轻印上一吻,流连不舍离开。
我沉浸在这无间的亲密中,鼻尖闻着他身上淡雅的檀香,只觉心中充实,多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如此想着,不由微微叹了一声气。
在想什么
梁凤箫仰脸,拉开一点距离看着我。
我摇摇头,轻叹道:没什么,只是快乐的时光总不似真切,越想抓住,越是留不住,一时觉得惆怅。
我又笑,不过是些傻话,你别放心上。
梁凤箫重又拥我入怀,我双手缩在胸前紧靠着他,恍惚间仿佛变成了某种小小的动物,安宁地听着他的心跳声。
你说的那种感觉,我懂的。
梁凤箫仿佛梦呓一般哑声说道:从前不懂,但遇到你之后,有好多次,原本确信你是我的,可转眼又觉得,抓不住你……
我在他怀中仰起头,惊诧地看着他。
而后越想去抓,可伸出手,又怕惊了你伤了你,只好,小心地退开两三步。
他立时又揶揄地笑道,我身为男子,讲这些才真是犯傻,你别放心上。
我不再说话,凑近了去吻他,他有些错愕,反应过来也热烈地回应我。
唇齿碾转之间,话音断断续续地泄漏出来,我很高兴……你能……同我讲……这些……
梁凤箫边吻边低低地笑起来,而后手上一用力,我忍不住惊叫,回过神时,我已压在他身上。
他摁住我的后脑,吮着我的唇道:再来一次,看会不会,真切一些
我直觉双颊脖颈滚烫,全身软绵绵的,像醉了似的招架不住,只好任他胡闹摆布。
如此折腾一宿,到天蒙蒙亮时才昏然睡去。
睡梦很沉,但觉眼耳闭塞,如同浸没在深海之中,听不到一点声音,只觉身子在缓缓上升,浮出水面时,倏然睁开眼。
我呆怔了片刻,看见窗门格栅外天光已亮。
梁凤箫睡得安宁,呼吸沉稳绵长,一时不见有醒转的迹象。我静静地看着他的侧颜,如雕刻的眉眼,挺拔的鼻梁,薄而圆润的嘴唇,看得入了迷,心中升起的欢喜太满,简直要疼起来。
我鼻尖一酸,眼眶便湿润了。
对不起,梁凤箫,我还是做不到,我无法闭目塞听,如你一样,将一切过去轻轻放过去。
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模样瑟缩,探头探脑,而后又走开了。
我看了一眼梁凤箫,披衣起床,简单梳洗一番,悄然推开房门。
一名身穿松绿襦裙的婆子等在廊角,我瞅了她一眼,步子并不停留,她快步跟上,走出二道门,方才随我缓下来。
如何
打听清楚了,七年前夫人有孕时,老爷确实与二公子在此地住过。可那时,夫人和姑娘都是一起来的。
我疑道:可二公子怎么说,夜里他装睡等着老爷带糖葫芦回来,听这话,不像是母亲和阿姐也在的光景。
婆子压低声音,道:夫人和姑娘来是来了,可一日夜里,夫人和老爷不知为何事吵起来,夫人一气之下,便带着姑娘回了家。
我点了点头,想起郭氏去太康殿找父亲那夜,与父亲说起过惧怕梁重九对腹中孩儿不利的话。
也许二人争吵与此事有关,郭氏才会心急火燎地去找父亲,想让父亲带她离开。而后梁重九听到信报,紧随其后,也去了太康殿。
思及此,我不由想起太康殿守工场的杜老说过,起火那夜,他听见父亲与梁重九激烈的争吵声,但他走进大殿,却又看不见人……
我的心跳得猛烈,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忽见婆子涎笑着谄道:少夫人打听这些,不知为的什么事啊
我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锭银递给她。
婆子见了银子双眼敞亮,搓搓手,小心地接过,嘴里边道:哟,少夫人,怎么好意思。
我柔声道:你常年守在庄上也是辛苦,拿去给孙儿买些好吃好顽的罢。
昨日老爷因我自作主张处置旧衣而大发雷霆,我心中不安,总想把当年事情弄清楚,猜着老爷究竟因何发怒,赔罪时说话也能伶俐些。
那婆子眼珠子一转,十分灵光地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这管家的媳妇不好当,众人只道少夫人心有九窍,背后到底花了多少功夫,哪个又看得到呢
婆子又说了些奉承话,欢欢喜喜地转头走开了。
婆子走后,我又在廊下站了片刻,心下发沉如坠千斤。
惠山泉果真是消夏胜地,一阵晨风吹来,我只觉背脊发凉,浑身一激灵。
我缩了缩脖子,没来由地回头望了一眼,面前只有惨白的假山,呆滞的绿苔和稀稀拉拉的大戟叶子,在微风中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