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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爱而远之
我带着《营造法式》《居室考》等专籍,跟随书简去了青麓书院小住。
我对梁凤箫说,太康殿重建筹备在即,我需饮水思源,再静心读一读技法典籍以作准备。
其实,我只是不知如何面对他和他母亲,想避开一旁,好好想一想再做打算。
梁凤箫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又挑了几本集子给我,每一本的用处都一一讲给我听,末了道:用功些,一日二十页,读完了便早些回来。
我让他认真的口吻逗得笑了,而后心中一悲,忙垂眸装作去翻书。梁凤箫握住我的手,拇指在我手背摩挲着,探究地问:是不是在家中又遇着了什么难处
我忙摇头否认,胡乱推说太康殿重建在即,是有些紧张,去静静心也是好的。梁凤箫看了我片刻,而后颔首一笑,总算不再追问。
青峰叠嶂,明月流岚,山间的晨钟暮鼓,学子的朗朗书声,我在青麓山的闲适惬意之间,心境开阔不少。
婉承也偷偷来了,拎着个包袱,在山门前缩头缩脑,见了我吐吐舌头,说梁文策实在粘人,她烦,听闻我在这,因而来避一避。
我忍俊不禁,想着他们远近无忧,只怀着纯粹的喜爱和友谊,不由心下羡慕。
然而书简却不大高兴,她做学问清净惯了,我们的避世,对她却是搅扰,她又要管我们吃住,又要担心我们去向,几日下来,这单纯的姑娘也开始不耐烦,一次我听她一边整理书案,一边嘴里嘟囔:
家中要啥有啥,哪哪不好,非得来这当姑子,我忙起来想回都回不了,把她们惯的……
如此又过几日,我也不好意思再住了,只得收拾箱笼,请书简和婉承到林安楼吃了一顿,将书简送回山中,将婉承送回家中,最后实在无从再拖,才龟速往梁家挪去。
婉承向来心细体贴,这几日我也明白了,她借口文策粘人,其实是担心我,想来陪一陪我。
我舍了车马,独自往家中踱去,一路上还想着方才婉承的话。
她说:你是当局者迷,有些事,我看得比你清楚。
梁凤箫心中有你,梁家上下,不管发心为何,总归是待你不错的。
你若肯舍了伯父的死因,往后鹣鲽情深,天伦之乐,一样都少不了。
可我太了解你了,伯父的死因真相,世间的是非曲直,对你太过重要。
你若真的只想过好日子,凭你的本事,当初在永王府便能一飞冲天了,何必舍近求远
我认识的冯贞仪,勇毅,果敢,不轻言放弃。你怀抱着那些坚持,走了这般远,如今叫你放弃,你是绝不会甘心的。
所以贞仪,真心想做的事,咬着牙,便去做吧。
只是要记得,事过无悔,你坚持了你的坚持,过程中,也许会失去一些东西,也就怨不得旁人了。
我没想到婉承会说出这样坦率直白的一番话,在我心中,还一向视她作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这些,正是我心底深处所想,却不愿直面的话。
前方不远便是梁家宅门,我从神游中醒过来,忽的发现不知何时起,耳畔一直绕着一阵马车轱辘声。
我骤然止步,侧首,两步开外的那辆青帷绣幔豪华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小窗上悬着银线细竹帘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卷竹帘,窗内探出一张丰朗的笑脸——晋王。
你一路心事重重,也不知想什么想得这般出神,本王怕你撞上车马行人,跟了一路,你竟也没察觉。
我忙敛襟垂首,恭恭敬敬地行礼,且告了罪。
晋王含笑道了声免礼,而后便那样定定地瞧着我,也不说要走,也不说让我走。
我梗着脖子等了片刻,想起那一夜,想起他叫阿豚的那时候,再回到眼前风姿倜傥又暗含威严的晋王殿下,心生一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恍惚不似真切。
终归是我忍不住,开口问他,这时辰怎会在朱雀坊,可是在附近有公务
晋王这才笑着道:本王刚从你家出来,见了你,又调转车头。
本王方才去你家,向主官应了卯。
我愣了片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晋王露齿一笑,道了句明日见。
马车启动辚辚向前,我定在原地,一头雾水地目送晋王向坊外驶去。
待到回了家,梁重九和梁凤箫还坐在厅堂,听了他们的话里话外,我才弄清楚事情的头绪。
原来是晋王要以普通匠师的身份,入事营式房,皇帝体恤他为自己担当之事业微服历练的心情,大方地同意了,还召见梁重九,叮嘱梁重九勿以他皇子的身份为念,只当他是普通的营造匠师,一视同仁。
可是,对于梁重九来说,哪怕对当年的我爹来说,这怎么可能呢
皇子便是皇子,哪怕脱了蛟袍,他也当不了平头百姓。
梁重九为行事制式愁眉不展,而梁凤箫担忧的,却是晋王下营式房,背后的用心。
营式房上下各类营项的档籍、明细册,到时,都逃不过他的眼。他若有心,甚可熟悉整个工部的内里运作。
梁重九道:可晋王本就总领工部营造之事,他要了解,也是无可厚非的。
梁凤箫凝眉不语,我已隐约明白,他没有点明的那一层意思:
向来宗室皇子总领一部都只是挂名的,独晋王如此正经上心,若说他自小对营造兴趣浓厚,倒也算合理,但梁凤箫担心的是,等到晋王真对工部实务了如指掌,加上他本身通晓营造技艺,那么他们梁家向来无可替代的地位,可就不如从前稳固了。
就算晋王身为皇子不能直接领工部尚书之职,倘若,假设一种最坏的情形,倘若一日梁家被从工部拔起,在寻找培植新的营造势力之前,彼时的晋王也能撑得住,因为他手握主官之实,而且,他懂行。
但这些目下看来只是梁凤箫无根的隐忧,文策入水坝司后,营造界几乎所有营项都有梁氏子弟的身影,人说月满则亏,他也不过是思远虑而行小心。毕竟梁家子侄办事稳妥,兢兢业业,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只要不出大岔子,皇室该不至于舍近求远。
父子商谈了半日,总归此事势在必行,除了当心些也别无他法。
从厅堂出来,我侧首便说回房,要收拾明日上营式房衙门的器具。梁凤箫叫住我,我一时顿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再转头时,脸上已挂上无瑕的笑容。
雕栏旁,他安静坐在木轮椅中,身着一袭月白间天青色绣暗纹锦袍,与身后漂浮着朵朵白云的碧空相得益彰。
多日不见,他的面庞仍是那般如雕如琢,浮着淡渺笑意,如峻岭之间缭绕着缕缕云岚,看得人心神荡漾。
我的心口一时沉得发疼,那痛感既苦又甜,令人抓心挠肝,恨不能马上逃离。
青麓山可好么
他淡然又有礼地问道:修养了这些时日,这便要入营式房了,身子可觉得好些了
嗯。我点点头,笑得嘴快咧到耳朵根了,好,都好,我已经好了……
他颔首,两人相视而笑,都没再说什么。
一阵沉默。
直到,他的笑意疲乏地敛下来,眼中透出一些无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想,哪怕我将心事藏得再好,那种油然生出的距离感,他一定也察觉到了。
我没心没肺地笑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因为太康殿终于要重建,又高兴又紧张,所以有些无措罢了。
正巧此时行健走过来推他,我借机挥了挥手,古灵精怪地朝他眨眨眼,道:我先去了,你可别多想了啊,晚间一起用膳。
转身的一刹那,笑容便如久经风霜的垩灰墙再支撑不住而轰然倒塌,嘴角不可抑制地下坠,紧跟着眼眶酸胀,眼泪急不可待地涌出来。
一滴泪滑落,我知道梁凤箫仍在身后看着,不敢抬手去擦,任风吹起一片凉。
婉承说得不错,若我坚持了我的坚持,便注定会失去一些东西,这在我初入梁家时,多少也有想过。
可当初的我没料到,人一旦动心入情,再想摒绝放弃,这失去之痛,会来得如此沉重,如此绵绵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