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听孤箫
上回听见沈逃的箫声,还是在鬼湖宴上,他乘舟而来,箫声孤寒,水上雾气弥漫,看不清面貌。
如今再闻,他倚靠竹林,翠色的竹叶随白玉箫声而动,一切仿佛都缓慢下来。
周春白踩着去岁累积一地的枯脆竹叶,望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靠近他,伸手去触碰他雪白的发丝。
沈逃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歇了箫声,微微垂首,任由她的指尖寸寸拂过自己的后背。
回过身来。周春白的声音不再平静,夹杂些许哽咽。
沈逃轻笑一声,转过身望着她。
这一刹那,往事浮现在周春白眼前。
与他初见,他熟悉地唤她周小将军。
那枚刻着逃的铜花钱。
他对周家别样的感情。
还有……他每次望向她时,哀婉而怀念的目光。
李鹤与她说周隐还活着时,她第一反应是欺骗。可当他说,周隐就是沈逃时,她竟有八分的相信。
周春白望着他,眼眶早在不知觉间盈满泪水。沈逃叹息一声,伸手捧住她的脸,用拇指拭去她的泪水。
又哭了。他自己的目光分明也那么哀伤,却还是维持着笑容,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么多年的辛酸苦楚隐藏,能安慰到她。
周春白抹去泪水,一把薅住他的衣襟,怒骂:你为何瞒着我!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以为你死了!你真的……你真的!
她失声痛哭,掩面蹲下。
沈逃跟着蹲下,轻轻抚摸她的脑袋: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周春白拽过他的衣袖擦去脸上的脏污,红着眼睛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又为何会变成什么前朝皇孙沈雁闻你跟我讲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沈逃顿了顿,长话短说:沈雁闻给你长生母蛊是真,沈子夜为了夺得你体内长生母蛊,挑起战争也是真。当年屠城后,沈雁闻赶来了昌余关,用他体内的长生母蛊救下了我。
他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知了我,说……此战因他而生,他对不起周家。
此后,我便易改容貌,成了沈雁闻,在前朝余孽中周旋,想要找到沈子夜复仇。不与你相认,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早早陷入危险。谁知道你竟然假死出宫,躲过了我派去的暗探。等我再次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与赫云缚羽成婚有孕。
我想着,你如此平安过一生也好。可是……凌知光打破了一切。于是,有了我们后来的重逢。
沈逃垂眸徐徐说着。
周春白死死咬着唇,最终骂了一句:蠢货!我们是……血脉至亲啊!
她气得退了一下他的肩。
沈逃往后一摔,屁股跌得生疼。
他无奈笑了笑:我知道。我也不是全然瞒着你嘛,不是说了好几回,咱们是亲兄妹。我是你哥哥。
分明是我比你早出生一刻钟。周春白道,这种把戏你永远玩不腻,以后再找你算账。
她上前把他扶起来,却注意到了他微微蹙气的眉头。她的目光落到他的肩上——衣服上洇出了血渍。
她连忙伸手去摸索,碰到了一根锥子。
这一碰差点没让沈逃疼得三魂升天。
他嗷了一嗓子,拍开她的手:疼死了!
周春白目光幽暗:他们做了什么你的身份又是怎么败露的
沈逃道:当年,沈雁闻救了我之后便自裁了,他说这是他的解脱。当时我年少,做事不周全,便把他葬了。谁知道沈子夜不知怎么查出来,我的小名叫逃逃,又发觉我与你走得近,便怀疑我的身份,去昌余关把沈雁闻的尸身挖出来了。
沈六发觉沈雁闻已死,而我只是个冒牌货,便立刻倒戈沈雁闻,背地里阴了我。沈子夜取了我体内的长生蛊,又给我钉了这破东西,叫我行动艰难。
沈逃揉了揉眉心,怪道:知道周隐小名是‘逃逃’的人,除了你和沉戈都死绝了,我也不曾告诉过别人。
周春白道:我也不曾告诉过别人……我回去问问沉戈。
泥泥,沈逃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目光难得沉静,轻而快地说道,答应他。
周春白一愣。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春白,六郎,你们可叙完旧了
周春白转身看着李鹤。
如何,我可有骗你李鹤微微一笑。
周春白冷淡道:虞王殿下手握我至亲的性命,看来这船,我无论如何也要上了。
李鹤听出她这是答应了,神情温和了些许:你最聪慧,应该明白跟随本王,比跟着太子更有前途。
周春白轻轻一笑:可是如今殿下被指控造反,马上就要成为阶下囚。自身难保,又如何登上那宝座我总不能跟着送死。
李鹤道:皇权污秽,他李藏又是什么干净的人么罪名,无非是个借口,手中的权势,才是胜负的关键。成王败寇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周春白道:可我到底是周家的后人,史书上的脸面还是要的。周家数代忠君,总不能叫我这一代败了名声。
李鹤摇头无奈一笑:你若偏要出师有名——‘太子弑父杀君’这个罪名如何
谁来作证殿下那边,也有‘孟午霁’和‘李瑛’么周春白提出质疑。
李鹤微微眯眼,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
但周春白如今手里握着长明阁和周家旧部,更有顾家这样的巨富相助。他愿意让她一步。
李鹤缓声道:凌知光身为平榷司督主,作证最合适不过。
——
凌知光下马车时,天色已暮。
偌大的凌府罩在泛蓝的天幕下,寂寥感叫人生出茫茫无尽地迷失感。
他抬起眼,看见了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周春白。
上一次,她从这里逃离。再见时,她竟站在门口迎他回家。
两人隔空对视,默默不语。
终是周春白率先上前,有些疏离客气地问:可还好么
凌知光颔首。
她望了一眼李鹤派来凌知光身边照顾的人,蹙了蹙眉,道:你们守在府外便可。不必随督主进去。
说着,她伸手去搀扶凌知光。
出乎意料的是,凌知光居然避开了她的手。
他声音清清淡淡:周姑娘请回吧。本督无碍。
语罢,他向府内走去,老管家早早等着,迎着他进去。
周春白愣愣站在门外,望着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心头泛起细密的酸涩。
她应该高兴才对,他按照她所设想的那样,不再纠缠她。可是为什么……现在反而心中万分不舒服呢
春白。身后,沉戈匆匆赶来,你没事吧
她拉过周春白,转了一圈查看,见她并未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周春白道:回去说。
——
逃逃沉戈张着嘴,眼中满是惊讶,沈逃就是……他
周春白点头,道:沈逃说,沈子夜知道他的小名,这才起了疑心,揭露了他的身份。可是他的小名,除了你我,再无旁人知晓。沉戈,你可曾对旁人说过么兴许能顺着查到沈子夜的真实身份。
沉戈顿了顿,问:你为何不怀疑是我
周春白挑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怀疑你
沉戈笑了笑,她当然明白周春白对自己的信任。
她垂眸想了想,回道:这个名字,我只和燕文提起过,那时你假死在外。但我不信,便想要找一找你的下落。燕文是最为可信的人,我便跟他提起过你的小名是‘泥泥’。当时他问我为何是这个名字,我便同他讲了你与逃逃小名的由来。
周春白指尖轻轻敲着桌案,沉思着。
沉戈道:可是,燕文已经死了。难不成是他告诉了旁人这要如何查
周春白忽然道:沈逃与我说,当年沈子夜被追杀到京城,杀了一个幼童,随后被刑部尚书李鹤带走,再无踪迹。而他身上有长生子蛊,容貌可如同幼子……
沉戈听着她说的话,一种大胆荒谬的猜测浮现在心头。
你是说……沉戈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周春白却道:当初,郑慕忽然出现,执意带走张燕文的尸身。彼时我们都以为,郑慕是听从兵部尚书的话。可是如今却知晓,郑慕一直是李鹤的人。那么当初,迫切要带走张燕文尸首的,究竟是谁
沉戈心脏砰砰直跳。
周春白抬眼看向窗外浓浓夜色,道:去一趟张府。
——
张府后宅。
张燕文的生母沈氏疯癫后,便被关在一个偏僻院子里。除了每日来送饭的家仆,并没有旁人造访此地。
院中杂草丛生,沈氏衣衫褴褛,蹲在草丛里捉小虫子玩乐。
嘿嘿,嘿嘿,小虫子,抓走,给燕文。
她宝贝似的将虫子放进衣襟里。
眼前的光线忽然黯淡下来,一道人影遮蔽在她面前。
沈氏抬头看向来者,眨巴着眼睛,忽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腿:燕文,我的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