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长生术
周春白步入四方馆,夜风刮起,吹开窗子。
书案上的纸页如蝴蝶般翩飞,四散各处。
屋内漆黑一片,只有窗外泄露进来的星光,隐隐照出一寸亮处。
周春白俯身拾起一张纸页,走到窗边,借着星光看,微微一顿。
那是她的画像。
这一地的纸页,全是她的画像。
忽然,背后有人重重抱过来,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呼吸紧贴她的耳侧,声音有些许颤抖和低哑。
你来了。
周春白松开手指,任凭那纸页落地。
她抬手掰开他的手。
他却抱得更紧了。
求你了。他忍着泪意,声音带了几分浓重的鼻音,乞求着她,我……好想你。
周春白微微垂眸。
以前,赫云缚羽很少这样对她撒娇。如今却如被抛弃的小狗,摇尾乞怜。
她以前最喜欢这样被他从背后抱着,感觉很安心。
而此刻……
她掰开他的手臂,转身冷眼看他,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赫云世子,你若是只想和我说这种废话,恕我不奉陪。
她朝着门口走去。
赫云缚羽拉住她的手腕,眼眶红着,小心翼翼看着她,声音低低:不要走。
周春白淡漠看着他,分明是仰视,却如同看乞儿那般。
她嗤笑一声,缓缓拂开他的手:还没演够是么世子若这么喜欢演痴情种,不如别做世子了,去戏班子吧。正好我认识一个姓沈的班主,要不要为你引荐
赫云缚羽眼中流露出几分惊愕。
周春白一直温柔,从未如此刻薄尖锐过。
她对他说话,永远那么温软,撒娇或是生气,都不曾流露出今日这种羞辱人的姿态。
怎么瞧你的样子,很意外么周春白拂了拂被他拽皱的袖子,漫不经心道,只允许你作戏么
赫云缚羽低垂眸子,低低道:我知道你恨我。
知道就好。周春白不耐烦道,我没有耐心,你若只是为了把我诳过来叙什么旧情,我便先告辞了。
屠城灭族,有原因。
周春白脚步猛然停住,回身看他,目光中恨意灼烧怒火。
她恨不能立刻拔下腰间的匕首将他杀死。
可她忍住了,沉静地坐下。
说清楚。
赫云缚羽坐在她对面。
两人没有点灯,似乎是不想看清彼此如今的模样。
赫云缚羽缓声道:当年,草原七部发动战争,是因为寒冬冻死牛羊无数,百姓走入绝路。
可是那一场战争,你们没有夺得什么粮食,反倒死了很多人。周春白嗤笑,愚蠢的战争。
赫云缚羽凝视着她,却道:死人……就是目的。
周春白微微一震。
他坐在黑暗里,声音低沉肃杀。
时隔多年,周春白仿佛又一次真正再次见到了那个无情的杀神赫云缚羽。
粮食并不足够满足一万个人渡过那个寒冬,但如果打仗打得只剩十个人,就够了。
粮食够了,人少了,那些平民就不会再生乱。而草原七部贵族的统治便能延续。
他的话轻轻的,却叫周春白毛骨悚然。
那场战争,大安和草原七部两败俱伤,死了很多人。但是死的都是平民,没了那些‘多余’的人来分享食物,贵族们反而会过得更好。
他平静地陈述一个阴谋。
一个背后堆满尸骨的阴谋。
那些年轻的子弟、送孩子上战场的父母、等待家人归来的妻儿,都把贵族们奉为救世主,甘愿用性命去拼杀,期盼贵族给他们带来生的希望。
可是,那些贵族,竟然只是为了把他们这些人都赶向死亡,嫌他们多余。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何其可恨!
纵然是草原七部的敌对方,周春白此刻也忍不住喉中苦涩,为那些怀揣美好幻想死在风雪里的草原七部百姓而痛心。
她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如果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攻入昌余关,为什么要继续战争!
赫云缚羽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一个问题:小白,你知道前朝沈氏皇族为何灭亡么
君主暴戾,杀人无数。天下揭竿而起。
你读过史书,应该知道前朝的亡国之君文恹帝,年轻时并不是一个残暴的君主。
人是流动的。周春白忽然说出一句凌知光先前说过的话,她顿了顿,接着说,变化性情的君主还少么
不少。但变化是有原因的。
你是什么意思
文恹帝大举屠杀百姓,不是单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炼蛊。
炼蛊周春白眉头紧皱。
一种来自古老的虺族、能让人长生的蛊。赫云缚羽说。
婴尸蛊!周春白惊愕。
不。赫云缚羽摇头,婴尸蛊,只是虺族的旁支,通过支零破碎的记载钻研出来的残次品。它远远比不过虺族花费了上千年才研究出的长生术。
周春白不敢相信。
她在缶县的张宅亲眼见过婴尸蛊的威力,能让一个濒死的孩童回归到婴儿时期,已经是世间罕见的奇闻了!
竟然还有什么长生术比它更厉害么
那种蛊,需要用人血喂养,需要很多很多、成千上万人的血才能养出一只。赫云缚羽缓声道,后人称之为‘溯回长生蛊’。
溯回长生。
只一瞬间,周春白就想起了从沈逃手里拿到了两颗溯回长生丹。
两者难道有什么关系么
她忙问:你是说,沈氏皇族是为了炼蛊,才大肆杀人这太荒谬了!如此做,无异于将皇朝推向灭亡!
是啊,哪怕牺牲天下,失去一切,也要去炼制。那样的长生蛊,会有多可怕赫云缚羽反问她。
周春白有些愣怔,呢喃着:生民凄凄,血债累累……千万条性命换一人长生,这是什么长生……
传闻,沈氏皇族炼制出了一对长生蛊,是蛊王与蛊后,只要拥有它们,便能繁衍出无数长生子蛊。那是比任何金银财帛都更动摇人心的东西。
天下人都会为了那东西沸腾。
拥有那个东西后,权势唾手可得。
那两只蛊虫在何处周春白问。
炼制出蛊王与蛊后那日,正是沈氏皇族灭族的那天。文恹帝将那两只蛊虫塞入了新生的皇孙沈雁闻的口中。可是……沈雁闻被一场大火烧死了。
不,没有死。
周春白心中震颤。
沉戈的消息,沈雁闻没有死。
如果那蛊王和蛊后还存活,沈雁闻想要复国,天下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周春白忽然抬头,颤抖着声音问:你知道这些,当年屠城……
赫云缚羽微微沉默,道:当年,我们本不欲攻入昌余关,可是我父王病了。他的病来的汹涌,大巫师说除非天神降世,否则没有人能救得了他。那一夜,有一只苍鹰送来了丹药,父王服下后便好了。他们都说,是长生天的恩赐,可是我知道,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信。
周春白紧紧盯着他,生怕错过一个字:什么信
那封信上说了沈氏皇族炼蛊的事情,并说,沈雁闻没有死,蛊王与蛊后也一直活着。只要拿到长生蛊,就能得长生。我父王……太想活下去了。
长生蛊,在昌余关,是么周春白问。
赫云缚羽点点头:信上说,沈雁闻曾在昌余关流浪过一段时日,为了报答一户人家的恩情,出手救了他们家刚出生的一对双生子中体弱的女儿。
周春白的心控制不住开始狂跳起来。
沈雁闻送了一只长生子蛊给那女婴,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要将那女子活捉,用特殊的方法放干鲜血,再用她的亲族的血做引,就能引出那只长生蛊,将它种到我父王的体内。
周春白捏紧了桌角,声音艰涩:那个女婴……是我。
她眼含泪珠,恍然大梦初醒般:为了一只什么来历不明的长生蛊,灭我全族……哈,居然是这样……
她咬紧牙关,凝视着他,怨恨与悲痛灌满目光。
可是,为何要屠城周春白问。
赫云缚羽悲切看着她,沉默着。
他仿佛在可怜她,又心疼她,不愿戳破那个真相。
说啊。周春白轻声问,为什么
赫云缚羽垂眸,手指掐紧了衣角。
说啊!周春白骤然暴怒,将桌案上的茶盏尽数拨落,碎裂的声音刺耳,你说啊!有什么不敢说的!
她冲上前去,紧紧握住他的双肩,愤怒而痛苦:因为我,因为我!!!我不在昌余关,我跑了,你们没有找到我,所以屠城炼蛊,对不对告诉我!!!
她的声音凄厉悲怆,怒火冲天,甚至可以说是癫狂。
赫云缚羽哀求地说:小白,不要这样。
周春白猛然松开他,退后几步,随后骤然将手边一切能砸的东西都砸过去,背对着他,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肩膀剧烈起伏。
她一直在颤抖,似乎想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最终,她转过身来猛然揪住赫云缚羽的衣领,双目泛起非人般的猩红色。
灭我全家,屠城杀人……
她的嘴唇在抖动。
为了一只虫子,只是为了一只虫子!!!
赫云缚羽,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自以为与世无争的平凡五年,算他妈的什么东西!
她第一次骂出粗鄙的话语。
我就是个蠢货,是个懦夫,是个害死万万人的罪人!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她极度崩溃,猛地一拳砸碎了茶案,碎裂的木块将她的手刺伤,鲜血淋漓。
太可笑了。
那些血海深仇,一切的起因竟是她周春白。
那些人因为她而死,可她呢
前世今生,她居然一直在逃避,自私自利地想要过平安的日子。
在她和赫云缚羽恩爱的五年里,有多少冤魂的眼睛看着她,看她和仇人相敬如宾
周春白从未有一刻,这么厌恶、怨恨自己。
她想要将自己千刀万剐。
可是即使如此,她仍然罪业满身,无可救赎。
凌知光说得对。
她就是个虚伪的人,自以为自己多么重情重义、善良正直,去救了很多人。
可是真相是。
她是个灾星。
是个活该死无葬身之地的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