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烈酒惊霜 > 第50章

第50章
青与白
凌知光端着药入室时,周春白坐在窗边,身影笼在月色里,微微垂首,不言不语。
他在她身边坐下,用木条刮了些药膏,拿过她的手来上药。
周春白的反应很慢,这时候才转过头来看着他:小伤,不必。
她想抽回手,却被他狠狠攥住了手腕。
凌知光抬头,目光沉沉,无声强势。
周春白卸了力气,任由他摆弄。
凌知光为她细细包扎好,缓声道:还有一个时辰天明,你若不睡一会儿,上朝后晕过去,别怪本督不救你。
周春白忽然问:凌督主,四方馆那边有消息了么
他道:韩燕文的死,不会就这么结束。陛下想暗中了结,是担心此事给塔兰理由,趁机索要金子。他能想到的事情,塔兰也会想到。那嬷嬷已经闹起来了。
周春白道:塔兰使臣如今都被平榷司看着,他们若是闹出声,你会被天子怪罪。
凌知光嗤笑一声:你若有闲心,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头发,已经掉了很多。
周春白闭嘴了,俯下身去,趴在桌案上,轻轻眨动睫毛:好,我睡觉了。
她闭上了眼睛。
凌知光这才起身离开了房间,阖上房门,去没有走。
他背靠着门,安安静静。
不多久,身后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凌知光仰头望着屋檐外的夜空,静静听着。
她哭了,为张燕文而哭。
周春白真是很奇怪的人。
她那么坚韧,无论遇到什么险境,都能顽强活下来。可她又好像很脆弱,总是哭。
赫云缚羽的辜负让她哭,韩燕文的死也让她哭。甚至,凌知光的欺骗,她也会哭。
难道重情重义的人都是这样的么
无论被人辜负、伤害多少次,还是能保持那颗纯真如稚子的心,愿意相信别人,愿意去救陌生人,愿意被感情驱使。
愿意为生命的死亡而流泪。
她的生命好像从未被那些辛苦拉入烂泥,永远灿烂光明,永远温暖善良。
这样的人,愚蠢得让人厌恶,也……让人心动。
凌知光陷入无尽的迷惘。
除了不解,他心里又生出那种怪异的、隐隐的钝痛了。
她的哭声好像一把温柔的刀,在一点点剃掉他心口的烂泥与荆棘。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涌出心口,想要进去安慰她。
可当他转身想推开门时,却又止步了。
他是一个没有被爱过、也没有爱的人,他的世界里,除了仇恨,其他的感情都是无用的东西。
他当然学过怎么安慰人,却只是为了做戏。
面对那些脸孔丑恶的人,他轻而易举能哄得他们高兴。
但面对此刻的周春白,他做不到虚情假意地劝哄。
用真心么……他的真心掏出来,只是一颗被驻空的、腐烂的果实。
她会喜欢吗
她不会。
如果是曾经的温扶玉在,兴许会不一样吧
那个人会缓步走进屋子里,让她靠在他的肩头,或是拥在怀里。
他可以温柔细语安慰她,抚摸她的头发,拭去她的泪水。
而凌知光,只微微攥住手心,垂眸片刻,从怀中抽出一块方帕,放在了窗边,转身走了。
——
翌日。
塔兰嬷嬷公然叫嚷,兵部尚书府公子夜闯四方馆,妄图对穗辞公主不轨,被公主误杀。如今,大安包庇尚书府,控制了公主,想要压下此事。
那老婆子不知怎么跑到街上的,坐地高呼,哭嚎不停。
下朝后,周春白又被叫回了宫里。
她垂首进入天子书房,一进门便听见砚台砸在人身上的声音。
凌知光跪在书房里,肩膀被砚台砸到后晃了一下,随即恢复原来的姿态。
周春白微微一惊。
天子怒火难消,横眉冷目,在见到周春白的时候又恢复平静。
他甚至露出一个笑来:爱卿来了
周春白行礼。
天子坐下,揉了揉眉心,道:周侍郎,你知道朕叫你回来是什么事吧
周春白道:臣出宫门后有所耳闻,撒泼之人,陛下切莫因她动怒伤身。
天子问:爱卿有何想法
周春白顿了顿,道:只要能证实张燕文对公主并无不轨之心,而是被人所害。
天子叹息:如何证实穗辞那孩子受了惊吓,如今还没醒吧
周春白道:有一事,臣想禀告陛下。
说。
昨夜仵作验尸,从张燕文脑后发现一根毒针,上面的毒可叫人丧失神智、嗜血杀人。若能查出使用毒针的凶手,捉拿归案,便能破解此局。
天子沉思。
片刻后,他出声道:好,周爱卿,此事交由你去办。这是你为刑部侍郎以来第一桩案子,且事关两国之交,务必要办的好看。
他咬重了好看两个字。
这便是说,无论真凶能不能找到,她都要交给他一个能顶罪的凶手。
周春白领旨。
她看了凌知光一眼,道:陛下,臣查案,想请平榷司相助。
天子挥了挥手:凌知光,去吧。
是。
二人一齐退下。
直到坐进马车,周春白才看了一眼凌知光的肩头:怎么样
凌知光缓缓拨弄着玉珠,这仿佛是他平复心情的方式。
他淡声道:为奴为婢的,皮肉之苦而已,没那么娇气。
周春白眉头轻轻蹙起,敲了敲车厢,吩咐:先不去张府,去平榷司。
是。
车马调转方向。
凌知光不悦道:本督说了不用,耽搁了时间,你有几颗脑袋
周春白微微近身,忧切的目光望着他:都渗出血了,你没发现么
他嗤笑一声,语气不善:假惺惺,前世那样伤人,也不见你心软过。
周春白眸光暗下去。
她平静道:好歹要换套干净衣裳,不然叫人家看了笑话。
凌知光察觉到她的神色,想说什么,却还是维持了沉默。
——
张燕文的丧事极为简陋。
在他和他母亲居住的小院子里停灵挂白,棺材是临时买的成品,并不合少年的身量,显得狭小许多。
若不是周春白与凌知光前来吊唁,兵部尚书府的其余人根本不会踏足此地。
周春白宽慰了燕文之母沈氏一番,回身看向张尚书:想来圣旨已传至府中,尚书应当知道下官奉皇命而来,所为何事。
张尚书笑道:有劳周侍郎,只是此地并非议事之所,不如移步书房
周春白还未回答,便听见沈氏枯索的声音:就在这里说,说给我也听一听。
张尚书笑脸僵了一瞬,望向沈氏的目光阴鸷。
沈氏缓缓爬起来,似是已流干了眼泪,空洞的目光看着周春白:都说我的孩子犯了疯病,说他闯入姑娘的房中欲行不轨。我也想听听,他那样一个知书达礼的乖巧孩子,是如何蒙骗做娘的这么多年。
这妇人疯了。张尚书朝周春白道,侍郎勿怪。
随后冷脸吩咐下人:把姨娘带下去。
周春白问道:尚书是哪里看出来她疯了她沉静从容,只想问一个真相,为何是疯了
她走近两步:莫非……不如尚书意愿的人,便都是疯子么
凌知光原本坐在一旁不言语,听了此话帮腔道:周侍郎这么说话,不怕也被当做疯子拖下去
张尚书面色由白转青,随即挥手屏退下人,叹道:周侍郎有所不知,此妇人素有疯病,才会遗传给燕文那孩子。
张燕文以前犯过尚书所说的‘疯病’么她问。
张尚书道:有,常常犯。
都是什么症状
大抵就是……他沉吟片刻,道,就是神志不清,会伤人,还会对婢女动手动脚。
尚书所言是真周春白确认了一句。
句句属实啊。张尚书道。
周春白颔首,回身对凌知光道:国子监内皆是我朝未来栋梁,从不准疯子进入。张燕文既是常常犯病,入学后必然也有过疯症之举。还请平榷司调查此事,是谁受了伤害,又是谁一直隐瞒不报,置其他学子安危于不顾
她声音缓缓,暗含威胁提点之意。
凌知光道:好,不如,先去梁御史府中问问。
梁御史与张尚书素来不对付,若是抓住机会说些什么,张尚书恐怕要惹一身麻烦。
张尚书果然改口:当初——是确认病好了才送他去念书的,在学时,从未犯过病,就不必劳烦平榷司各位了。
这就对了。周春白道,来之前,下官问过府中婢子护院。昨夜出事时,尊夫人着张燕文为您送安神汤,之后发生了什么还请尚书细细道来。
张尚书神色变了变,道:是有这件事,他放下汤后,本官训了他几声,他便发了狂,跑出府去。
府内护院少说有二十位,也拦不住他
彼时夜深了,护院们未能及时赶来。
夜深时分,不应更加谨慎
哦……毕竟是府中的公子,他们哪里敢拦。本官也是气得不轻,以为他只是赌气,未曾想他是又犯了疯病。
既然他动怒时您未曾想到是疯症,为何死后立刻进宫面圣,咬定其犯病
周春白步步紧逼,甚至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张尚书怒道:周侍郎!你如此逼问本官,难不成是怀疑本官害了燕文么!
自然不是。周春白淡声道,下官只是奇怪,尚书不曾想过,是有人加害了张燕文么
能有谁会害他他又有何值得加害
因他昨天白日里,被穗辞公主召见。周春白道,张燕文微不足道,可害了穗辞公主,却足以引起两国之争。也不瞒尚书,上面那位的意思是,谁人杀害了张燕文,谁便是祸害两国之谊,罪无可恕。
正当此时,门外平榷司传来消息:穗辞公主清醒了,想见周侍郎。
周春白拂了拂衣袖,道:尚书,此事干系重大,还烦请您老再仔细想想,昨夜,真的只有您一人接触过韩燕文,他便疯了么
张尚书脸色惨白。
他当然知道周春白的意思。
谁杀张燕文不重要,谁想害穗辞才是关键。
天子只需要一个替死鬼,杀了来堵塔兰国的嘴。
至于这个人是谁,决定权在刑部侍郎周隐的手里。
张尚书冷汗连连。
周侍郎,方才老夫……
尚书留步,晚辈先行告辞。周春白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扯上凌知光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