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美人囚
天穹幽森,抚花楼的尖顶细长如美人眉,隐在半明半昧的月色里,女子尖尖音调的笑声传出。
旅人心里想起吃人心的狐精,却仍旧为她们抛下的媚眼而痴迷,流连地仰头望着飘飞的裙裾,幻想那白臂搂住自己的脖颈,飘带松松地挠着皮肤。
借道。
低沉文雅的声音从旅人身后传出,少年郎高束长发,脸覆鬼面,手里拎着一包点心,与旅人擦肩而过,阔步进了那销金窟。
旅人心中还未来得及羡慕,又被一群步履匆匆的人撞开。
旅人愤愤地准备说理,却见那些人身着官服,竟是宁州公廨的官差。
他憋屈地咽下委屈,站到一旁,耳边传来本地人的窃窃私语。
还没找到
都过去三天了,那大人物究竟去哪儿了
鬼湖宴结束,参加宴会的宾客什么都不记得,华珍园内的鬼殿下和鬼侍也了无踪迹。只有那位消失了。
他可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若是在宁州城出了事,刺史怕是要遭殃。
唉,别说了,又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平榷司来了……
走吧走吧……
旅人好奇地拽住一人的手臂,低声问:你们说的走丢的大人物是谁呀
那人也低声回答:平榷司督主。
——
凌知光坐在太师椅上,双手双脚皆被绑缚。
他睁开双目,面前是巨大的镜子,镜中的自己,雪白的薄衫松松遮住躯体,长发散落,如笼中困兽。
透过镜子,他看见身后红悬挂的红绸,层层叠叠,浓重如血。
脖颈后还有钝痛,叫他微微蹙眉。他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在谁手里。
他望向面前的镜子,在镜中看见,自己身后的红绸中忽然伸出一只劲长、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他的下颌。
不知何处来的邪风吹拂绸缎,藏匿在后的人露出一半。
半张面容薄情肃杀。
那是周春白的脸。
她目光幽静:比我预想的要醒得早些,凌督主
凌知光看着镜中的她,眉宇舒展,仿若只是在陪她玩游戏,并非身处险境。他眼睛弯弯,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进水而有些低沉沙涩,愈显迷人。
尚宫要做什么
楼下隐隐传入调笑声,污耳的吟呻、床板的吱呀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凌知光恍然明白这是哪儿,笑问:要将本督卖掉么蒲柳之姿罢了,能为尚宫挣多少金银
卖了你周春白微微抬起的他的下颌,看着镜中容颜,道,虽是美人皮,可惜豺狼骨。
她话说得轻轻,尾音压低,染上厌恶,手指轻而快地一扔,叫他的脸颊从她手中甩出去。
凌知光微微低着头,唇角提起。纵然被如此羞辱,他眼中却没有愠色,反而故意气她一般,压下眼尾,水涟涟地望着镜中的她,声音柔和:美人皮多谢尚宫赞誉。
周春白俯视着镜中的那张脸,冷傲间添了几分切齿。
美人皮
没脸没皮差不多!
须臾,她轻笑一声:凌督主镇定自若,便如此自信,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她抽出一柄小刀,刀面轻轻贴着他的面颊,一路向下,抵在他的咽喉处。
她整个人俯下身,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唇齿凑近他的耳边,声音轻轻:前世么,说是千刀万剐,哪里就真割了千刀呢当时本想自己动手惩治你这十恶不赦之人,奈何太子劝我远离污秽。今生此时,倒是想圆了前世的心愿。
她的刀锋寸寸往下,轻轻割破了他锁骨上的薄皮。
凌知光微微一颤,恐惧的薄雾终于在眼中蔓延开来,他的手指掐紧手心,呼吸乱了。
啊,猜对了,凌督主不怕死,但怕折磨。周春白凝视着他颤抖的皮肤,眉梢轻轻一挑,语气平淡,有了害怕的东西,那就好谈生意了。
她收回小刀,肉眼可见他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下来。
仔细一看,他额头竟沁出了几颗汗珠。
周春白不拘小节,席地而坐,铺开从街头买来的点心,自己先咬了一块,又递了一块给他。
凌知光冷冷地瞪她两眼,挣了挣自己的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办法吃东西。
周春白唇角挽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略略倾身,将糕点塞入了他的口中。他只咬了一口,就吐掉了。
他道:世人一直以为,周尚宫是正人君子,端方有礼,不屑与我等一样使用下流手段……谁承想,你竟也会用背后偷袭
周春白淡声答道:我也读过兵书。
岂止读过,战场上、宫廷中,以至于前世还将手伸进了前朝,她若只是个雅正善人,怎么杀出路来
这一点,凌知光比赫云缚羽看得明白。
可怜那世子一直将自己的妻子视作温柔可爱的小白莲,却不曾真正剖析到她沉静果决、算计万千的黑心。
至于凌知光么,兴许是因为在阴沟里待久了,便能轻易嗅出她皮囊之下的阴暗。
周春白咽下半块点心,松散趺坐,微微仰头看他:既到了今日的地步,你我不如真正坦诚。
我在你面前,不是已经坦诚了么凌知光漫不经心道,我的身份,目的,你尽数知晓。
周春白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好,那我来说。我希望你帮我查出昌余关屠城一案背后真凶。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周尚宫,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凌知光哂笑,我不是说过么本督之前救你,不过是为了好、玩。你真以为自己能帮我什么
周春白微微一笑:我不是也说过么你有恐惧的东西,我才愿意坐下和你谈。
先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确定凌知光也是重生的那一刻,周春白忽然对他心生亲近,就如同一个迷失在陌生世界的人,忽然寻到了同乡。
这种依赖的情感与前世对他的厌恶交织在一起,让她亦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她才会先将他打晕,联系旧部,藏身此地。
他晕了三天,她也想了三天。
她在想自己今生需要什么——查出周家的冤案,将宝儿从赫云缚羽手中抢回来。
而这两件事,如今可以帮她的最合适人选,居然就是凌知光。
她又想凌知光想要什么。
蛊毒有妙莲帮他。太子死或不死,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以他的手段和本事,等解毒后脱离赫云部的掌控亦不是难事。
周春白于他,是锦上添花,却不是非要不可。
她在这场谈判里占了下风。
既然天不利她,她便自己创造底牌,哪怕是以看起来肮脏的手段也无所谓。
她只要赢。
周春白觉得自己变了,又或者说,这样用威胁的手段迫使别人帮她做事的面貌,才是她一直藏在心底的本相。
无论在何人面前,她总是维持着光风霁月的外表。哪怕是她最亲近的夫君赫云缚羽,也不曾见过她无耻下流的一面。
唯独凌知光……他像一味毒药,又或者是狐精,那双眼睛看透人心。他告诉她我知道你并非良人,便将她心中那些暗点一点点放大,暴露到表面上来。
他真是令人厌恶,如同将人扯入烂泥的荆棘。
可和他在一起时,周春白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纵与沉溺——无需顾忌他会否被她吓到,所有人性的恶可以完全展露。
因为彼此早已在生死的黄泉路上交过锋,在血刃与风雪中看透彼此的恶劣。
凌知光听完她的威胁,忽然笑了。
他如同发现了什么令人狂喜的事情,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那种令人感觉扭曲的开心、极致的开心,使周春白也微微愣住。
凌知光看着她,眼底露出疯狂,声音微微抖动。
周尚宫,你终于站到我这边了。
你终于向我暴露了你的恶。
从今以后,你便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衣不染尘的贵人。
你与我,命运交缠,彼此撕咬,彼此依赖。
你再回不到光明处,要永生永世与我陷在这烂泥里。
周春白说得对,他不怕死,只是害怕折磨。
蛊毒折磨着他,赫云部折磨着他,救他又弃他的周春白,更是折磨他的人。
而今以后,她与他交换秘密,生死相依,无穷无尽的孤独与怨恨便不会再折磨他了。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栖息在她身边,触摸着前世无数次擦过他的那片衣角,望着那双不曾在意过他的眼睛。
她终于举目无亲、无所依靠,被他所拥有了。
周春白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并不能明白他的感情。
恨她么所以高兴她的堕落。
还是爱她,欣喜她的到来
是恨吧,凌知光这样的人,似乎没有得到过爱,又怎么会有爱呢
她从袖中摸出一颗丹药,捏住他的下颌,给他喂了进去。
凌知光没有问这是什么,只是乖顺地吞咽了。
周春白淡声道:这是‘千日腐’,需每隔半月服用一次解药,倘若你违背承诺,会噬心而死。这是我母亲研制的秘药,妙莲也不会有解法。待事成之后,我会将彻底解除毒药的东西给你。
凌知光仰头看着她,目光温柔,声音宠溺:好。
周春白闭了闭眼,甩开他那张叫人心烦的脸,快步往外走去,口中低声说了句:有病。
凌知光不恼,反而软着语气提醒了一句:六郎,病人需要吃饭的。
饿着!周春白冷冷撂下一句,推门出去了。
绕过长廊,身着锦衣的女子等候着她,低声问:六公子,可谈妥了
周春白望着昔日的周家旧部,道:叫埋伏的刀斧手撤了吧。
顿了顿,她补了一句:请备些容易克化的吃食与一套干净衣裳,多谢。
锦衣女子笑道:公子不必客气,东西稍后便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