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烈酒惊霜 > 第27章

第27章
却曲音
苏罗星从市集上抱了一把琴回来,说是遇着有人卖琴,发现这把琴和凌知光砸坏的那把极为相似,就买了回来。
吕怀之想拨一拨琴弦,被苏罗星打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将琴放下,让凌知光瞧瞧优劣。
缶县盛产一种木材,名唤愚木,为斫琴者最喜。这柄愚木琴,形态雅致,丝弦新美,确实不俗。
凌知光指按弦上,随意试了音,道:收起来吧。
天光正好,督主兴致不高吕怀之问,倒是很久没听您抚琴了。
凌知光道:手生了。
苏罗星趴在一旁的秋千上,道:弹一曲嘛,我砸了三个月俸禄,好歹听个响。
凌知光无言以对,便信手弹拨,琴音流淌如春江,轻催柳绿。
周春白挽着赫云缚羽的手回来时,忽然听见琴声,止步。
她听过这首曲子,在多年前,边关香柳楼。
那时的少年郎静坐楼上,窗边白纱垂下,遮住他的相貌,只有淑美静好的侧影。彼时的琴声温柔夹愁,抒不尽绵绵怅惘。
而如今,琴声沉着许多,仿若历经多年风霜,少年的愁苦与希冀化作看破绝路的平静坦然。
赫云缚羽的手指微微缩紧,仿若害怕她会松手一样。
周春白只离神一霎,随即继续前行。
她的步伐轻稳,并没有赫云缚羽想象中的急促。
穿过月洞门,她看见了抚琴者——吕怀之坐在琴前,正细细端详琴弦。
凌知光奏曲一首,见吕怀之眼馋,就准许他试试,谁知刚坐下喝茶,便瞧见周春白牵着赫云缚羽回来了。
不知为何,赫云缚羽的心落了下来,轻舒一口气。
周春白瞥了一眼吕怀之,没有多说什么,看向凌知光,道:凌督主,东西带回来了。
凌知光放下茶盏,示意苏罗星去取。
赫云缚羽将丝绢递还。
凌知光展开一看,唇边泛起微笑:只有一半
周春白道:贼人盗取守南王墓图,却不知确切地址,意欲挟持通晓缶县地志的主簿温扶玉带路。温主簿假意应许,实则暗中寻求机会,将宝图带回。只可惜,贼人奸诈,将图一分为二,他只能带回一半。
凌知光凝视着她:这是他给你的解释
周春白回答:这是我给你的解释。
她的回答平静果断,神容是不可动摇的维护。
凌知光将图递给吕怀之,对她说:且不说本督信不信你,孟长史会信么
赫云缚羽道:虽只带回一半,但另一半,我记下了。
凌知光抬眸。
周春白道:由他引路,带诸位前往守南王墓,入墓寻宝。事成之后,督主替他洗清罪名。我夫妇二人从此离开缶县。如何
凌知光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茶渍,扔下手帕,淡声应道:好。
——
孟午霁说过,守南王墓最先就是王谆发现的,入口极为隐蔽,内有珍宝万千,更有无数机关陷阱。
为了保密,王谆一直以来都是请几名信得过的江湖朋友,帮忙搬运,一次运出一点。
据王谆生前所说,守南王墓内地形复杂,那几位江湖朋友出生入死几十趟,才绘制出了墓图。
孟午霁与管澄霖主要负责将金银化入羽州各地,并不清楚守南王墓具体在何处,也只看过墓图一次,从未参与过搬运金银。
而王谆的那些朋友,为了保命曾经立誓,没有王谆的亲笔信,他们绝不露面。
如今王谆已死,墓图只剩一半。他们的希望,竟都落在了赫云缚羽身上。
苏罗星将此事报知孟午霁。
起初,孟长史还疑心赫云缚羽别有用心。随后他认出周春白便是那夜拎着他躲避婴尸蛊虫的豪杰,略略放下了心。
他说,既是出生入死过的,且信她一次。
平榷司整顿装备,等待明日一早出发。今夜周春白一家人与凌知光、孟午霁共同住在公廨后院,平榷司轮流夜值,确保平安。明日,孟午霁留下看护宝儿,周春白、赫云缚羽随行平榷司。
周春白洗漱妥当,坐在铜镜前梳理长发,赫云缚羽接过她手中木梳,轻轻为她梳发。
周春白低眼微笑。
他轻柔问:怎么了
想起你我新婚时。周春白缓声道,我说喜欢邻居梳的时兴发髻,你特地去学了,拿自己的头发试。
赫云缚羽想起那桩窘事,也忍不住笑了:那时偷偷练习,谁知你突然进来,好丢人。
他记得那天,正是使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他特地等周春白睡了后,才在书房支了铜镜练习。谁知周春白醒得早了,抱着他为她做的老虎布偶迷迷糊糊跑到书房找他。
她推开房门,口中唤着郎君,午后阳光随着门开细细碎碎洒进来,蝉鸣漏进来,还有一只蜻蜓误闯。
她见到他梳了一半的发髻,呆呆止步,懵懵地看他。
两人沉默了许久,随后对视一笑,再也忍不住,搂着开怀大笑起来。
想起那日的场景,周春白眸中满是柔色。
她握住赫云缚羽搭在她肩头的手,摩挲着他劲长的手指,指尖轻轻抚摸他掌上薄茧,道:我们在水患逃难时相遇。彼时你在水中,求我救你。我拉住你的手,便知晓你常年习武。
赫云缚羽微微一顿。
她曾说过,最喜欢温润如玉的公子。他隐瞒身份接近她时,做的伪装也是如此。
可他竟不知,从一开始,她就看透了他的虚假。
周春白徐徐道:后来救你上岸,你裹着我的斗篷,坐在火堆边,冻得瑟瑟发抖,头发是湿漉漉的,搭在额前。我就在想啊,你是谁呢为什么要接近我是宫中派来找我的人吗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在我手掌心写下‘温扶玉’三个字。我说……
你说,这个名字雅致。赫云缚羽低声接话。
周春白轻笑:后来,我们一路扶持。快抵达缶县时,我们与其他灾民一起在姻缘庙落脚。那时我发了高热,就睡在明溪娘娘神像后面避风,你坐在我身边,背对着我,替我守着粮食与钱财。
那天我睡得很熟,也许是昏过去了。但我看着你的背影,我想,今晚一定不会有事。周春白的指尖拂到他的掌心处,那儿有一道伤疤。
其实我没有睡熟,那夜,山贼来过,只是被你杀了。你背我赶夜路时,身上的血腥味很重。
赫云缚羽的手心发麻,轻轻一颤,握紧了她的手。
周春白语气温柔,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我知道你在骗我,我知道你隐瞒了身份,伪装了性格,有许多许多事情瞒着我。
赫云缚羽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双手,以一种谦卑的姿态看她,嘴唇翕动:对不起。
周春白看着他,眸光沁满情意,也夹杂着不可察觉的细微悲伤。
她道:当年成婚时,有个被你教训过的小子跑来同我说;‘周姐姐,温主簿这个人啊,看似温润儒雅,实则骨子狠得像狼,打人可疼可疼了。你不要嫁给他。’
赫云缚羽问:你如何回答
周春白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轻靠在他颊边,笑着说:我说,其实周姐姐打人也很疼的。
赫云缚羽一愣,随后低声笑起来,他抱住她,爱怜地一遍一遍轻抚她的脊背。
周春白声音轻轻:扶玉,战之罪,不在百姓。我不恨草原人,不恨西域人。你的任何秘密,可以藏一辈子。但我需要知道一件事。
赫云缚羽指尖轻缩。
当年昌余关一战,你可曾在赫云缚羽麾下,屠城杀人
他尽量平静问:你……很仇恨他们
士为君死,和谈后我不愿再起纷争。但那些屠城极恶不同,若遇见,我要他们偿命。
她的话冷静而决绝,赫云缚羽的心跳似有一瞬停滞。
他依偎着她,轻声回答:我不是。
——
吕怀之终究不是弹琴的材料,抱着琴去归还给凌知光。
半途中,他遇见了去厨房取水的周春白。
二人打个照面,并无二话。
苏罗星忽然从前面跑来,责怪道:我给督主买的琴,你非要拿去玩,琴弦都松了!
吕怀之道:哪里就松了今天刚买的,只有督主弹了一曲,我只是研究研究,又没有弹拨什么……
他忽然瞥到周春白的脚步微顿。
她回眸看向两人,问:今日的琴曲,是凌督主所奏
苏罗星答道:自然。那可是督主自己写的曲子。
周春白问:自己写的可有名字
苏罗星倒是答不出来了。吕怀之接话道:名字有些长,还有些怪,说了夫人可不要取笑……此曲名为‘软绵绵破阵曲’。
只一瞬间,吕怀之看见周春白的目光莹润起来,仿佛记起了什么,以至于神情有些凝滞。
可也只有一瞬间,她神容敛起,低眸轻轻一笑,声音中有几分释然。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