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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海妖(一)
一片海域中的小岛。
窗外的海风总是在黎明将要来临时分开始汹涌,凄厉如万鬼同哭。
含胭悄悄下了床,丈夫还在沉睡,脸庞在微亮天色中脆弱静美,有点不堪一击的意味,含胭却不敢久视。
她努力踮着脚不发出一点声音,谨慎走出门,家门在身后合上那一刻,才咬紧了牙关发足狂奔。
她不敢回头,好像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紧紧盯着自己。
岛子本来就不大,不一会儿她已经跑到了海边,风卷着海浪拍打海岸,发出怒吼,她的衣裳与发丝在风中狂舞凌乱。
须臾冰凉的海水便浸透了她的鞋袜,罗裙湿淋淋裹着小腿,要禁锢她前行的步伐,但她仍固执地往海洋深处趑趄,前行到不能再前行,她跪了下来,任凭海水将自己半淹。
苍穹之下,暗沉的海像一只蛰伏的巨兽,静默等待着有一日张牙舞爪起来吞噬万物,因此人在它面前显得那样渺小。
含胭就伶仃跪在那里,带着恐惧与敬畏,双手合十抵在胸前,默默祷告。
从几万年前,大概人类开始知道了有海,海神的传说就层出不穷,传说它是居于深海中一位法力强大的神,能够保佑海上来往的船只和依海而居的人类,它将这些柔弱的人类称为它的子民。
现在含胭骨隙中一片寒冷,无助至极,只能乞求海神,来眷顾她这个可怜人。
她祷告到一半,那首歌又唱了起来,自大海深处,天地之间,无孔不入地将她围绕,余音飘渺。
含胭的眼睛瞬间迷茫,仿佛失了心神,然而也只是一瞬,她想到了丈夫,咬破指尖,强迫自己清醒。
她绝望看着前方,海神啊,求你,求你救救我。
海天一线,渐渐出现了一个庞大黑影,飞快近前。
含胭睁大了眼睛,发现那是一艘金光闪闪的龙船,神祇站在甲板上,青色的衣袂翻飞,年轻的面孔肃穆,眼神凌厉而轻蔑,轻飘飘向她凝视了过来。
含胭大喜过望。
天终于大亮。
岑寂一夜的小岛生机勃勃,日光高照刺目,忙碌的氛围中走来一个年轻男子,他照例撑着一柄竹伞,漫步缓行,四顾间神色焦急。
岛上居民就那么几户,邻里之间都熟悉,有人见了男子,随意打着招呼,颜家官人,又出来寻老婆啦
颜薄云羞赧一笑,点头承认,清晨醒来便不见她,想是出了门,您可看见了她在何处
说话的人摇摇头,不曾见嘞,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上前头问问,或许张家的见过。
颜薄云欠身道谢,加快步伐,匆忙间带动腕上一串细碎贝壳叮铃作响。
他走后,几个女人聚在一处看着他背影啧啧摇头,都羡慕含胭嫁了个好郎君,长得好看不说,性子也斯文,不像她们家里的,常年在海上奔波打鱼晒得黝黑,磨练出一副粗犷的架子骨,光是说话,那嗓门大得都震人耳朵。
不过感慨归感慨,真正过起日子来,还是自家的好,而且柔情的汉子也有柔情的坏处,这颜官人平日里对含胭仔细得紧,一会儿的工夫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得出来找,唯恐含胭跑了不回来似的,忒缠磨,不好不好。
阳光底下,人们叹着论着笑骂着焦灼着,谁都不曾注意海边停了一只巨大的灵船,皆因船的主人为避免再有人打扰,在船外设了一层结界。
含胭透过船舱的窗户,眼见丈夫恍若无睹地从船边走过去,长舒了一口气,也因此更加相信秦艽是听见了她祈愿的海神,赶来救自己的。
秦艽翻了无数个白眼,盯着女子拽着自己衣袖不放的手,第二次道:大姐,我们只是路过,并且对你的破事儿一点兴趣都没有。
含胭不信,只管跪在那里哀哀诉求,瑟瑟发抖。
秦艽耐心一点不剩,除了细辛,还没人敢叫自己把话重复上三遍,掰掰手腕打算叫这个奇怪的女人见识见识听不懂人话的后果,大厨细辛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秦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手,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人畜无害,袖手看窗外,啊海浪真洁白。
奈何晚了一步,小动作尽收细辛眼底,细辛呀了一声,亲自将含胭扶起,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跪着,不好意思啊我们家这一只有点不懂礼貌。
说着回头板起脸对秦艽,来前怎么教你的
秦艽:……
细辛:嗯
秦艽不情不愿一昂头,叛逆地道:乐于助人不膨胀。
不膨胀!金九在旁帮腔。
和蔼可亲美名扬。
美名扬!
……含胭叹为观止。
细辛这才满意,拉着含胭走到桌边,天大的事也得吃饭啊,咱们吃完饭慢慢说。
烹饪小能手细辛做了一桌海鲜,秦艽看在饭的面子上,勉强原谅了她,执着于撬海螺,认真而专注。
含胭忐忑入座,执箸半晌,在细辛鼓励的目光下,夹起一筷子鱼放进嘴里。
但她顷刻就忍不住吐了出来,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大口,对上一桌人的目光,有些愧疚地道:不好意思,这个鱼……实在是太咸了。
细辛头一回对自己的厨艺产生了质疑,夹起一筷子鱼肉尝了尝,纳罕道:不会啊。把目光投向秦艽。
秦艽与金九各自也吃了一口,点头肯定,好吃。
含胭默了一默,紧张道:那可能是我的缘故,家里平常都是我相公做饭,他口味比较淡,才养成了我现在这副口舌,平日里他都不叫我碰锅台的。
说着说着自己先不相信起来,君子远庖厨,颜薄云怪异之处又何止做饭这一样。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他就完全变了个人。
思虑到这里,含胭控制不住又发起抖来,各位神仙,你们无论如何要救我一救,我相公他……她闭了闭眼睛,定神道:他不是人。
你们可曾听说过海妖
对面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看着她。
故事要从三年前讲起,那一年海上风浪格外多,颜薄云说他想跟着渔船出海见识一番。
含胭起先不同意,这岛上的渔民世代捕鱼为生经验丰富不假,但颜薄云是外来的人,他原本跟着经商的表亲乘船是要去别处,不幸遇到了风浪,被冲至这个岛上,是在海边结渔网的含胭将他救起。
含胭细心照顾他养伤一段时日,朝夕相处,男欢女爱,最终喜结连理,颜薄云就在岛上留了下来。
新婚在即,含胭不愿与他别离,架不住颜薄云对海心生的向往,否则他一介书生,也不可能随着表亲不远千里出海来了。
颜薄云总与她言,我与娘子相遇,看似是天意,我却更相信我是应海中神灵召唤而来,推诿不掉的。
那样魔怔。
于是含胭连同岛上其他妇人,亲自站在海边,挥手送别自己的男人上了船扬起帆,远离了视线。
一连半月,出海的男人们杳无音信,直到那夜海上起了狂风,受惊的女人们聚集一处,远远的,海中一只巨大漩涡在漂移,忽远忽近,幽深不见底。
在海边长大的人大都知道,那是一只海眼,传说是海神用来窥视人间的眼睛,一旦被卷进吞没其中,将是万劫不复。
这只海眼旋转着,越扩越大,朝着帆船去的方向呼啸行进,女人们心惊胆战,都知道若是叫它赶上了船,那船上的男人们还焉有命活。
狂风暴雨中,女人们伸直了脖子瞪着赤红的眼,都痴痴地盼望。
一个时辰有一辈子那么长。
歌声就是在那个时刻响起来的,在暗下来的不见五指的暴雨夜里,房屋嘎吱摇摇欲坠的刺耳声音中,仍旧清晰可怖。
是海妖。
海妖,又叫鲛人,人身鱼尾,遍体生鳞,它们歌声如婴啼,因不能见光,只在夜里出现,用歌声蛊惑人类的心智,趁着人失魂落魄之际,将人拖下船啃食。
死在大海中的魂魄是永远找不到家的。
歌声忽远忽近,就这样响了一夜。
天亮时分,风浪才渐渐平静,恍若隔世。
女人们争先恐后奔到海边,看到了她们丈夫乘出去的那只船的碎片,随着海浪起起伏伏飘散在眼前。
无一人生还,在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有人生还,于是风浪声里零碎地响起了很多哀号。
只有含胭没哭,她不死心,跌跌撞撞在一片凌乱的海滩上寻找,暴风雨之后的天色乌云密布,雷电隐隐,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召唤自己。
慢慢地,她越走越远,远离人群,看到一片素黄衣角。
她疯了一样拨开一片厚重的海藻,露出了颜薄云青白的脸。
颜薄云成了那次海难中,唯一生还的人。
不可能有人活着回来,他却活着回来了。
含胭兀自絮絮地说,越说越是后怕。
与此同时,撑伞寻了一上午的年轻男人站在了灵船前,他看不见船体,却细心地发现,有好大一块沙滩,比别处都低矮深陷。
颜薄云脸色唰一下雪白。
他像个摸象的盲人,试探着上前,摸到了坚硬冰凉的物体,似有所感,他抬起头,默默伫立良久,喃喃如呓语,这个秘密,终要保不住了吗
——
破绽太多了,实在太多了,我早该知道的。含胭抓着细辛,一脸恐慌。
鲛人怕日光,颜薄云平日里从不许她跟自己一起出门,若是迫不得已出门,必然要撑伞。
鲛人食海盐会现形,所以从那时起,颜薄云自告奋勇来做饭,餐餐不但寡淡得可怜,还不许她跟进灶房。
鲛人擅织绩,她趁颜薄云不在家的时候,翻出了衣柜最底层的蛟绡纱,入水不濡。
鲛人泣泪成珠,含胭某一日晚间噩梦缠身,清晨醒来,在床边捡起一粒泛着莹光的珍珠。
还有……还有那夜夜都会在她耳边萦绕的惑人歌声,不管她怎么跑,都如影随形甩不掉。
她挣扎着惊醒,抬头就是枕边丈夫的睡颜,宁静恬淡,却越看越不是他。
起初他刚回来的时候,她只顾欣喜,感觉上天终究待她不薄,将她的爱人无恙还了回来。
越往后越知道,回来的是个恶魔,是吃人的海妖。
她不知道与她同床而眠的这个人,顶着她丈夫脸的怪物,什么时候会长出尾巴,撕开细嫩的人皮,露出底下的獠牙与长满鳞片的青色身体,用利爪贯穿她的脖颈,喝干她的血,连皮带肉将她嚼碎吃进腹中。
想起这些,含胭就怕,夜夜不敢安眠,这才有了偷跑出家门的祷告。
她绝望了三年,秦艽简直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抓着他的袖口,几欲流泪,海神大人,请你务必要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