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浮屠塔(三)
我重伤不治,临死前让隐玉替我买了具最好的棺材,盖上镶金嵌银那一种。
其实我于生死这件事上,看得也相当单薄,只是觉得对不起隐玉,他若是喜欢了个平凡姑娘,说不定此时已经成亲生子,过着富足幸福的平凡一生。
他不该摊上我,我两腿一瞪啥也不知道了,他还有余生几十年,性格又那么温和,往后要怎么过呢
于是我遗憾地道:其实你阳气还挺好吸的,本想养肥了再狠狠吸,谁知道被那臭和尚打断了……这个理由编得不成熟吗
隐玉落着泪,点头。
我长长地一叹,只觉维持人形都有些困难了,那你好生记着我吧,其实我们蟒自愈能力极强,你将我埋了,我在土里安稳睡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蟒,短则几年,长则几十年,我知道你愿意等,只是到那时候我出来还是靓女一个,你却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我不喜欢老头。
他道:那我也等。
……就这一句气得我棺材板子差点没压住,可见爱得太深也是个麻烦,怎么他就这般顽执呢,我气得遗言都不想说了。
两眼一抹黑,不知人生几何。
我当时之所以说我会活过来,乃是因为想给隐玉留个想念,骗一骗他,怕他想不开寻了短见,我听说自尽而死的魂魄是要下地狱的。
但是没想到我真有醒来的一天,也算个错打错着。
那日我在苍决山下破土而出,自己都震惊了,震惊完了出来一打听,掐指一算,我竟然睡了五百年。
其实我也骗了秦珩,哪有什么书生药商皇帝,都是我从前听来的书,我睡了五百年,刚想出来打个牙祭,便遇上秦珩给他捉上了山。
我这样说,是想让秦珩不要喜欢我。
我既喜欢了隐玉,便不会再喜欢上别的人。
动心也不行。
一想起这些就好烦,我忽然怒了,蟒也是有脾气的,娘的这塔委实太缠磨人,勾起的件件都是心底事,还没个头了怎么。
延伸下来的阶梯我只当看不见,化出百丈原身迎头直上,我倒要看看这破塔它究竟有没有顶。
第四层,五层,六层。
七层。
我一脚踩在了血浆里,被眼前的景象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尸骨成山,残骸遍地,山巅之处,一个巨大黑色漩涡涌动,我道人都说这浮屠塔中妖魔成灾,为何我一路走来一个也未曾见过,原来他们都被吸聚到这里来了。
漩涡中间背对我站着一个……怪物。
我只能看见他一袭鲜红血衣随风鼓动,衣摆开满阿鼻地狱不祥之花曼珠沙华,逶迤铺在尸山上。
银白头发狂舞,末梢沾染了血迹,又落回到腰际,我见他伸开胳膊,从宽大的袖口露出两只手骨,一丝血肉也无。
他朝着半空做了个吸的动作,漩涡便卷着惊叫到扭曲变形的妖魔鬼怪,悉数入了他的腹中。
黑压压的浓雾霎时充斥进他的身体,又满溢出来,他在这黑雾中极其痛苦地弯下腰去,翻滚,呻吟,痛不欲生。
我下意识想逃,却无论如何迈不动步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动了,随后慢慢撑着一根不知是谁的腿骨站了起来。
露出袖外的手骨渐渐生了青筋,皮肉,光洁如白玉。
这时候隐藏在他对面黑暗中的浅白身影飘了出来,玩味看了那怪物一阵,问道:够了吗
怪物疲惫摇摇头。
浅白身影便抛过来一个人,血肉模糊不知死活。我认得,是张三。
怪物只是看了一眼脚下张三,冷冰冰地道:还是不够,我要更多。
说话间他暴露在外的皮肉翻开愈合了数次,对面的人同情又可怜地看着他,语气堪称刻薄,当初给你这个塔,没想到你能撑上五百年,远远超过了凡人的极限,倒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但是如今我也帮不了你了,你这副凡人之躯,早该破败了。
那人叫了他的名字。
那人道:算了吧,隐玉。
怪物仍旧摇头,不行,她上次问我每月月中都要出去一趟,是不是有什么难事,已然开始怀疑我,我等了她五百年,好不容易等到了她,不能在此时再让她失去我。
我忽然想到,今日是十五。
秦珩,珩,隐玉,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我睡了五百年,苍决山便是我当初的埋骨之地,原来他说的等我,不是安慰之言。
他真的认认真真等了我五百年,为了我随口胡诌下的一句谎言。
天地有桎梏,一转一念一生死,一步一浮屠……我爬上来的每一层,看见的回忆不是我的,而是他的。
秦珩,或者说是隐玉,他将自己禁锢在浮屠塔中,一层层剥落下自己的喜怒忧思,忍受生死反复之苦,皮肉分离,白骨生秋,然后留一个干干净净的苍决山掌门来陪我,赴当年许我的一诺,不肯负我。
而我却自诩看透人间冷暖,以为他能记上我一世都算他深情,如今早已不知往生了几个轮回,在红尘哪个犄角旮旯做着谁的夫君和阿爹。
我甚至刻意遗忘了他的模样,破罐子破摔,再不信人间有白头。
我走近一步,再一步。
听隐玉低声问那人,你当年为何要帮我
那人怔了一怔,道:觉得有趣,当年看你在雨中,拖着棺材埋一条蟒,浑然无视周围路人指指点点,颇和我意,我又刚得了这个塔,想看看一个凡人能有多大的决心和毅力,能够吞噬这中的能量。假以时日,若是炼化了你,也是一枚得力武器。另外……
他顿了顿,你也姓秦,穿起一身素衣来,和他有点像。
和谁
你不必知道,那人道,为今之计,你若不想魂飞魄散成一堆没用的骨头,唯有弃了这一副皮囊,随我成魔这一条路。是死是活,你自己看着办。
隐玉苦笑道:她不会愿意看见我堕落成魔的。
我忍不住接口:是不怎么愿意。
隐玉回头,隔着无尽的血雾与尸块骷髅,与我相望。
他脸色如纸,唯有眼尾染了一层薄红,面容妖异。
他淡淡对我道:对不起,我尽力了。
我飞过去,伸手抱了抱他,他的身体如今比我还要凉,我道:看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比个老头还丑,我不喜欢你了。
我道:你信不信我盘你啊。
隐玉在我耳边低低笑出声来,他道:别再乱改名字了,你一直叫点绛吧,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叫点绛,我将这个名字,刻在心里记了五百年。
我道好,伸手抚上他后颈,扶着他倒在我怀里。
然后我转身,一口吞了张三,平静看着对面挑眉的浅白人影。
做个交易吧,我道,我有千年修为,折五百年予我夫君,还剩五百年,怎么也比个凡人强,你放了我夫君,洗去他的记忆,保他平安,我来做你的武器。
对面那人点点头,听起来很划算,那我送你去个地方,你帮我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秦艽。
金九看得出来秦艽不高兴。
白雪故穿庭树作飞花,秦艽拥着暖手炉坐在梅树下一动不动,看似在赏雪,实则虚白指尖捏着炉身,使得炉身都微微变形。
金九想象了一下那手指捏上自己脖子的滋味,觉得自己得跑。
当然秦艽每天都不高兴,往常不高兴是天性使然,今日不高兴明显是因为细辛。
他前面摆着一张纸,连个镇纸都不曾压,冷风吹得秦艽衣袖发丝纷飞拂乱,纸却丝毫未动,正是纸妖白芷留下来的那一张。
秦艽在纸上试了十数次细辛的过往,十数次看见一只灰扑扑的蛾子咬破厚重的茧,拖着湿哒哒的翅膀掉出来,在无人顾及的荒野之地栽栽棱棱学会了飞,机缘巧合之下吸食了一顿饱受日月精华的花儿蜜,走狗屎运般得了一点道行,得以成了精。
之后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因为长得不好看饱受正统蝶妖欺负,被一只老蝶妖收养长大。
一清二白的身世。
秦艽叹了一声:难道是错了她其实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一声叹,成功将快要踏出门口的金九拉了回来,毕竟秦艽发飙常有,自哀自叹却不常有。
金九问:什么错了
没什么,秦艽将纸对半折了,我看走了眼。
说话间敞开的大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淡蓝身影,细辛挎着竹篮,兴高采烈,秦……
大门狠狠一合,无情将她拍在门外。
细辛:……
门里的金九也被秦艽这一操作整得没头没脑,吊着两只蹼趾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猜度着秦艽的脸色,小心试问:细辛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秦艽怒道:她不是我的小美!
……金九知道秦艽从前有只蝴蝶,他还私自给人家取了个名字叫小美,且不论秦艽在起名字上的品味,主要是——
金九吃惊地问:啊不是吗那、那公子你不白喜欢她了吗
秦艽蹙眉不语,有个别问题他也没想明白,若细辛不是他要找的人,那她身上有他熟悉的气味又该怎么解释,还有他喜欢她,本来是因为觉得她是小美,若她不是,那么他还该喜欢她吗
啊,烦!
等等,不对,秦艽反应过来,暴躁对金九,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她了!
金九:……你是老大你怎么说都对。
金九刚想再劝解两句,忽然万妖城上空闪现熟悉的雷鸣。
秦艽无言起身,极不情愿地开门出去,未料细辛还没走。
气氛有一点点的尴尬。
细辛:那个,我方才听到你亲口承认说喜欢我
秦艽:……
他往外一指,你走,以后万妖城不欢迎你!
细辛:你本来也没欢迎过我啊。
秦艽:……
子不走他走。
那算我喜欢你行不行细辛在他身后道。
秦艽步子一顿,片刻之后他冷冷道:不行。
哦,好的吧,细辛点点头,我就这么问问,你若是说行,我就好好跟你处,若是不行,那就算了,我不纠缠你,我再换个人喜欢呗。
她虽然有点失落,但也不至于到伤心的地步,感情这回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两情相悦自然是好,凑不成一对儿,就继续好好过日子,该干啥干啥。
她走得从容又利落。
秦艽杵在原地,目送她背影,心里凝成一个疙瘩,难受死了。
眼看电闪雷鸣压近,他只得先将眼前的事处理了,一拢狐裘赶过去。
凭空落下一座旧塔,秦艽还没等查看明白,塔门突然洞开,从里头直降出一金鳞巨蟒,横空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秦艽凶猛而来,意图一口吞掉他脑袋。
秦艽冷哼了一声,不自量力。
他站在原地动也未动,手中凝聚一团白光,推出去,巨蟒连哼一声都来不及,顷刻软绵绵落地,卷成一团,虚化成一个窈窕女子。
她额间点绛,眸子是一双竖瞳,乍一看有些骇人,又有些可怜,幽幽看着秦艽,颇有引颈就戮任杀任剐的凄离美。
秦艽道:为何杀我
委顿在地的蟒妖犹豫一下,道:说了你便能饶我不死吗
不一定。
点绛:……
半晌过后秦艽呵呵一声,从嘴中吐出两个字:蚩尤。
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看着点绛,你上他当了,他最喜欢将人玩弄于鼓掌,再看着人前去送死,不过算了,你走运,赶上我今日开始积德,饶你一条小命,自去城中找一只金蟾蜍安顿吧。
蟒妖吐纳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今日才开始积德,也不知他哪来的底气,送施舍也送得这般盛气凌人,但总归觉得侥幸。
眼见他对那浮屠塔产生了兴趣,慢吞吞要去推那扇塔门,不由道:公子且慢,这塔危险,进不得。
因她这一声好意劝阻,秦艽重新转回身来看着她,盯了她好大一会儿,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蟒妖诚惶诚恐,感觉自己在做梦,那叫做蚩尤的人不是说万妖城是个比浮屠塔险恶百倍的所在吗,如今瞧着怎么不大像。
她试探着,问道:我有生之年想再见隐玉一面,可以吗
又怕要求提的过分秦艽不同意,急急说道:我晓得自己修为凋零,不强求以人身去见他,什么都可以,化成一块石头,一棵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我怎样都成。
苍决山上的日出是很美的,尤其从云从峰望出去。
云海翻腾,绚丽斑斓的朝霞漫天,人都说这山上有仙人,最喜欢匡扶正义,庇佑一方黎民。
有缘者甚至亲眼见过,那白衣仙长御剑而来,微微侧目,自是雅人深致天下无双。
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干净,无欲无情。
有人传言说这位仙长可能从来都没有笑过,众说纷纭中只有他一个小弟子小声辩论道:谁说的,我就看见师父笑过。
为什么笑,他却是忘了,有时候见师父孤单只影地走,总感觉他身旁空落落,原本应该有个人的。
而且这位仙长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隐居之处居然养着一群鸡,只只英姿勃发皮毛油亮,可见喂养之人有心。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鸡们寿终正寝,被埋在了树底下,大师姐不知为何被师父赶出了山门,再后来弟子们出师的出师,去世的去世,仙长不再收徒,只有这小弟子修为精进,始终陪着师父。
再后来,师父也现了老态,须发渐白,很少出门了。
最多在后山遛遛弯。
一日,小弟子见师父从后山捡回一条小巴蛇,通身金黄,唯独尾稍有一点殷红。
老人亲手替它搭了个窝,就在自己房中床脚,慈爱观摩它半日,点了点它额头,老人轻声道:你叫点绛,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