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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浮屠塔(一)
这塔约莫得有五百年了吧。一个人道。
何止,自我苍决山成立门户以来,传闻便有了这浮屠塔,里头关押了数不清的妖魔鬼怪,镇压在后山无人敢近前。又一个人道。
有人不耐烦,我管它这么多,我只想知道这塔是不是只能进不能出。
最后说话的这人,我叫她一声大师姐。
青凝大师姐美丽聪颖,矫矫不群,是苍决山众多师兄弟姐妹中,最能给我师父脸上贴金的一个。
因此这一代弟子里头,大师姐最有威望,向来她说东,旁人是不敢往西的。
她说我不要脸,竟然勾引秦珩行那不耻之事,等同于是犯了门规。
秦珩就是我们的师父。
我想辩驳一句我是妖,不长你们的人脸,便无所谓要不要,但是她没给我这个机会,找人缠封了我的嘴,将我绑了拖至苍决后山禁地,扔在了浮屠塔门口。
她连同其他师姐师妹,以及来看热闹的师兄弟们躲得远远的,作壁上观。
我伏在地上,昂头看看面前耸立的旧塔,青白塔尖灰黑塔身,墙皮剥落摇摇欲倾,看上去十分不牢靠,不像是传说中会吞噬妖魔鬼怪的模样。
我再扭身往后看,我那一干师兄弟姐妹们个个大义凛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进还是不进这个塔呢我左右为难。
这时候青凝手持大宝剑捏个剑诀往地上狠狠一划,轰一场大火将我和浮屠塔围在了圈里。
好的,这下我不为难了,他娘的,我怕火。
我别无选择,但还想勉强挣扎一下,至少拖延到秦珩回来,指望他看在我跟他同塌而眠的份上,将我救一救。
岂料青凝看穿了我的心思,冷笑道:你做下这等恬不知耻之事,还以为师父能想往常一样青睐于你吗你毁了他的清誉,他盼着你死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来救你呢痴人说梦!
我吃了一惊,心说不至于,想不到秦珩竟恁的小气,大不了下次让他在上面好了,也不至于如此记我的仇。
火越烧越大,我已无路可走,便一狠心一咬牙,闷头撞向了那朱漆斑驳的塔门。
吱呀——
塔门锁也不曾锁,开得想象不到的轻易,倒让我差点闪了腰,幸好我没腰。
我是一条金甲覆身,高壮威猛、威风秉秉、叱咤风云,云起龙骧的蟒,自然没腰。
秦珩说不管做人还是作妖,都当脚踏实地,介绍自己时不必点缀那么多形容词,再说一个姑娘,哪有用高壮威猛来形容自己的。
我点头,都行吧,反正我也没有脚,又问他,你怎知我是个母的你看过了
我赤身条裸,盘桓在他脚下,抬头看着他,眼见他脸皮可疑地红了,我觉得好玩,留个尾巴,变出半个人身直立起来,雪白手臂攀上他的腰腹到肩膀再到脸,一对软绵绵压上他的胸膛。
他的一颗心火热滚烫,让天生血冷的我些许感到不适。
秦珩整个人似要烧着,又短暂挣脱不得我,慌得拔剑要戮我。
他第一次要戮我,只因为我感受了他的心跳。
我委委屈屈缩回去,吐了吐信子,有什么了不起。
是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能管你不再胡作非为,从以往后只能跟着我。他道。
我为妖一千年,修成人形少说也有五百年,从来天大地大任我遨游,高兴了人也是随口吃得,自由自在惯了。此次不过饿极了,在苍决山下吃了几户人家的牲畜,那几户人家呼天抢地,商量着要上山请仙长来拿妖,我也觉得微不足道,故而跑都懒怠跑。
以为不会有人来多管闲事,毕竟此次我又没闹出人命,那些名门修士个个自视清高凌傲云顶,怎会为了区区穷苦百姓的几只家畜,踏了山脚的污泥。
我见多识广,丝毫不慌,依旧盘在树上盘算晌午这一顿,是吃东边张三家的羊好还是李四家的鹅好。
张三这人好吃懒做,还打老婆,不如先吃李四家的鹅再来吃张三吧。
我想得甚美,忽然觉得头顶一片绿荫不大对劲,抬头去看,便看见了秦珩。
他穿一身姑娘们在仙侠话本子里头喜闻乐见的雪白纱衣,青丝垂腰,踩在一柄流光溢彩的剑上,虚停在树冠凌霜傲雪。
我出神与他对望了一会儿,倒不是因为他好看,毕竟我不是一般小姑娘,我是见惯人间风月的蟒,还不至于被他容颜迷住。
我纯粹觉得他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趁着我出神的这点间隙,他出手如电,稳准拿住了我的七寸,他好卑鄙。
另外我必须说一句,区区几只家畜,竟劳动堂堂掌门亲自前来查探究竟,他们苍决山上下真的好闲啊。
从此我成了秦珩的蟒。
我的自由烂漫在他眼中成了食不果腹三餐不济无家可归,他认为我一个千年大妖沦落成这样,着实可怜,一方面是防止我再扰乱民生,一方面出于对我的同情,他站在田垄上慈悲对我道:从此以后你便拜我为师,跟着我上山吧。
说罢,居高临下向我递出一只手,微风浮动他青丝如游,眼波流转似清泓,白衣苍雪,蓦地令人心折。
但我他娘的不是很需要啊,我无拘无束在人间,我很快乐。
我道:你不叫我胡作非为,可我饭量很大,你今后要如何养我
他道好办,央求村里阿婶购了一百只小鸡崽,并乡亲们所赠的大白菜青萝卜,通通叫我抱着。
他道:你往后便养着这些鸡,鸡未长大你吃青菜豆腐,鸡长大了你可以吃鸡。
我由衷敬佩他,好样的师父。
我十分想问问他,让一条蟒自产自销,他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脑子秀逗了
但我看了看身上的捆妖索,忍了。
他对我这个伏低做小的态度非常满意,他道:为师教给你的第一条规矩,便是不准再骂娘。
你他娘的……行吧。我道,捆妖索勒得我七寸生疼。
另外,秦珩再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很威风,叫紫电。
他拧眉看着我,这个名字太冲,且不好听,他看着我额间一点殷红,从今以后你就叫点绛。
叫什么我无所谓,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我在人间流连这么多年,还没人能把我一个名字从头到尾唤上一生一世的。
关键是——点绛这个名字和紫电……它到底差别在哪里了!
妖与修士自是天理不容,所以我其实不太明白秦珩为何没有直接戮了我扒皮熬汤,反倒收我为徒要教化我。
着实令人费解。
然而我五百年成人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但凡是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必想了,时间会告诉你答案,时间若是不肯告诉你答案,那就把时间熬过去。
是故秦珩叫我换成人类模样再随他进门,我是依言照办了的,原地转个圈,一块黑纱从头包到脚。
秦珩倚着山门,欲言又止看着我。
我纳闷,怎么了
恰巧他一个小弟子从山上下来,见了秦珩行了礼,再好奇打量我,声音洪亮地问:师父,你怎么把山下的刘寡妇带上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我:……
秦珩扯了扯嘴角,胡说,这是为师替你们新收的师妹。
岂料那小弟子看见他笑,比见了他山下会寡妇还稀罕,惊悚道:师师师师父,你你你……竟然会笑
我:……
这苍决山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想着如何跑了。
心念一动,身体先行,我迈腿往前一冲,撞上一堵硬实的墙。
这一撞,我彻底清醒,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进了浮屠塔,方才与秦珩的初见,不过是回忆。
周围混沌一片,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甚至连刚才撞头的墙都不见了,我竟看不见这塔的第一层有多大,回过头,进来的门也找不到了。
我抬手在眼前,不过伸手的距离,却看不清自己的五指,心下不由骇然。
关于浮屠塔的传闻,我所知也不过一二,晓得这塔有七层,分别代表人的七情,乃是一件厉害的法器。
照此看来第一层是喜之情,是契合万种绸缪[1],喜相知相逢。
这样想着,眼前缓缓降下一级阶梯。
出去的门路是没有了,只剩这一条可走,我别无选择,伸腿踩了上去,来到第二层。
第二层,我在心里将秦珩骂了一百遍,怎么还不来救我,莫非当真是恼了我。
既然恼我,当初又何必扬言要养我这里不禁想奉劝各位一句,领养要谨慎,养了就得负责。
我当秦珩养我如同凡人养个什么宠物,新鲜两天就够了,毕竟凡人最缺乏的就是从一而终,另外他是掌门,应该没空管我。
但我没想到他是个挂名掌门,往苍决山云从峰上一躲,将事务一应交给手下得力弟子,诸事不理。
单只理我。
理我包括:监督我吃饭,监督我起床,监督我修炼,监督我洗澡。
我挣扎着要跑,他一手拿我七寸,一手拎我的尾巴,数日下来得心应手。
我恨得牙痒痒,秦珩,我们蟒真不用天天洗澡!
他不听,将我囫囵扔进了半人高的澡盆,娘的还是热水澡。
哗啦——
我照旧化出上半身,虚弱浮出个头搁在澡盆沿上,秦珩你不是人。
我好好一个蟒,他竟然要求我做人,强蟒所难。
他仍旧居高临下看着我,嘴角噙着笑,一把将我摁回去,不洗干净了就休想上我的床。
这话有歧义,我争辩道:我何时想上你的床了,分明是……
他讥笑道:分明是我的床自动贴上你盘的房梁,将你勾引下来的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厮腹黑,全然不像表面上那么仙风道骨,不由道:呸,勾引我的明明是你,别怨床。
因我五百年前受过伤,为了不浪费修为,化形的时候不多,所以秦珩没费什么心思给我另备一间房,我乐得在他卧房房梁上寻一块安稳地盘,够睡就成。
起先没什么不对,直到那日我起夜,看见他一副安然睡颜卧于床上,被子掉出了床外。
堂堂一仙长,睡觉还蹬被子。
我本着乐于助人的友好品格,盯着他欣赏了一会儿,游移下去用尾巴勾起被子重新给他盖回去,说时迟那时快,他翻一个身,重重将我压在身下,伸手抱住了。
我:……
他身上体温源源不断渡到我身上,对我一个冷血动物来说的确是有些过于灼热了,但不知为何,莫名令我心安,又不知为何,我就这么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注释:
[1]绸缪:意为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