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真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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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之间第一次出现龃龉,恰是萧景和十二岁。
御书房里吵得热火朝天,有直臣竭力反对天子再次出征,狠话说绝。
萧桀勃然大怒,被臣子激烈的言辞说得下不来台,便转向一侧的太子。
他问萧景和怎么看。
萧景和想也不想,凭着本能和学识,站在了臣子的一边。
结果承受了萧桀全部的怒火。
有生之年头一回被父亲当着许多人的面训斥,回东宫的路上,少年萧景和一脸衔冤负屈,眼泪挂在长睫,低着头一言不发。
陆青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半晌,他回头,青思,你说我错了吗
陆青思点头：错得离谱。
萧景和：……
萧景和：陆青思,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陆青思忍不住露出微笑,殿下真想知道自己对错与否吗
当然不是,萧景和道,我只是想让你安慰安慰我。
同理,陆青思道,陛下问你怎么看的时候,也只是想找个台阶下而已。殿下合不该将台阶当面掀了,同外人站在一起指责陛下。
同样的伤害,亲人给的比外人给的致命百倍。
你才错了,萧景和道,父皇就是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和见地。
他是我爹呀,青思,父子之间何须遮掩,本就该无话不说,这世上我只对父皇和你诚实。
陆青思看着他。
子委屈于父的无端斥责。
父失望于长子不理解他的痛苦。
许久,他叹息一句：以后圆滑些吧,殿下。
萧景和不以为意,他心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抬头看见了远处,阴霾登时消散,热情招手。
入云！！！快到哥哥这里来。
嘴上这样说,身体已主动奔过去。
树底下,小小的影子闻声扭头,隆冬时节,白嫩的小脸包裹在裘毛围领中,漂亮到极点的凤眸黑白分明,只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安静低下头。
他膝上置着一本巨大的书,《千字文》加厚版,细小的手指翻页尚有些吃力,却逐字逐字看得很仔细。
萧景和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抄起来举在空中,抱在怀里好一顿揉搓,吸他身上的淡香,直到萧入云不耐烦。
然后萧景和会变本加厉,以上动作再来一遍。
萧入云：……
无力反抗,破罐破摔地凝住,漆黑的眼眸纯澈宁静,一动不动注视萧景和。
萧景和开心大笑,快要被弟弟可爱死,脸贴脸蹭他,揉他蓬软顺滑的头发,又抱他在膝上坐下,看他方才看的书。
兄弟俩一年到头难得见一回。
几时从行宫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哥哥一声,我好去接你。
你才多大,就开始认字了别看了,大过年的,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放炮,等会儿咱们也去放。
正好,你告诉这位青思哥哥,你说咱萧家的男人都是有一说一,不玩阴奉阳违的把戏。
不仅哥哥如此,将来等你长大了,也当如此,跟自己的亲爹有什么不能畅所欲言的,对不对
咱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做天下的典范。
只是有一样,父皇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咱俩就别学了,你将来娶媳妇只能娶一个,能听懂不
他喋喋不休,小入云被迫坐在他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将嫌弃写在脸上。
萧景和笑得更欢,青思你快看,我弟弟是个哑巴。
陆青思眼神也不禁柔软起来,颇有经验道：你这样抱他,他该不舒服了。
克制不住伸手,给我抱抱
萧入云观察他一会儿,鬼使神差朝他张开手。
在萧景和惊讶和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陆青思把小入云抱过去,解释道：
我家小妹刚过了四岁生日,小殿下与她差不多大,这个年纪的孩童正是好动的时候,通常不喜人抱。
好动吗你确定萧景和打量自家弟弟,表示怀疑,我就没见这小懒虫跑过步！
……陆青思看了怀里一眼,默了默,反观我家那个,格外好动。
疯起来根本抓不住。
两个大孩子逗了一会儿小孩子,萧景和忽然抢过萧入云,迅速摆回树底原位置,《千字文》还给他,对他嘘声道：
当没见过我。
陆青思看他这般,会意扭头,远见一群人缓缓走来,为首的素皇后光彩照人,端庄华丽。
不知为何,萧景和对这位继母本能地排斥,明明素皇后为人温柔,且常年外居行宫,只在逢年过节才回宫一次。
两个少年手拉手跑了。
五岁的萧入云乖乖坐着,目送二人的背影,一样的颀长矫健,一样的美好。无论是旭日还是朝阳的耀眼,尽数追随俩人。
这些年萧景和迅速抽了条儿,从一个小白胖子长成了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其貌肖母,走到一处,每每惹来惊艳。
这一日,帝与太子之间的小小不愉快比之烟云还要轻,风吹即散,谁也不曾刻意记在心上。
或者说,彼此都刻意忽略了这道小小的裂痕,以为不过如此。
然而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奇怪,当下以为微不足道的裂痕,经不住层层累积,等察觉过来想要弥补,往往为时已晚,低头看,裂痕早已成了鸿沟。
其实仔细回想,又都是小事,不过是一次次政见相左、意见不合、猜忌、怀疑、委屈、失望……
曾经的我打死也不信亲父子之间怎会存在隔阂,直到有一日,我从旁人口中听闻了父皇欲废太子的消息,我才惊觉,我与父皇从来不曾亲密无间。
我们之间隔着无数人的利益,无数人的想法,无数人的纷争。
年纪渐长,我越是清晰,我与他从来不是简单的父与子,而是君与臣、天子与下一任天子、大魏的现在和未来。
如同旭日与夕阳,都想竭尽所能的耀眼,并肩而立的两个太阳,只会最先灼伤彼此,明明彼此深爱,却只能背道而驰。
终于有一天,我身边的人开始建议我对我的父亲使用阴谋诡计,我便知道,十二岁以前的亲情离我相去甚远,再也不会复返了。
白如黛：比如呢
比如说素令娴为巩固自己的势力,想让她的儿子取代我成为新的储君,萧景和嘴角含着冷笑,而且她已经做到了,不是吗
白如黛蹙眉。
别误会,萧景和看着她的表情道,我没有埋怨入云的意思,他也是素令娴的工具,就算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白如黛：民间传说,你在先帝废储之前先发制人,意图先发动兵变夺位,不料被人告密,从而失败,摆明了父子相仇。
可是我听你话外话外,对先帝竟是遗憾居多,反倒仇视太后,是我的理解错了吗
都反感,这两口子谁也不无辜,萧景和负手而立,若无先帝偏听偏信,纵有素令娴从中作梗,我也绝对走不到今日这一步。
公平而论,我还是恼恨先帝多一些。
白如黛心下存疑,却没有说出来,她有一股非常不详的预感。
你先是告诉我,你跟我哥的情谊多有深厚,又告诉我,你裹挟在先帝与太后的争夺之间,下场是何等惨烈。
是否表明了我哥的死与储位之争有关
萧景和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在他的睇视下,白如黛心头的不安渐浓。
一直以来,她不是没有此等猜想,可是猜是一回事,猝然获知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她两眼中浮现一种近乎诡异的冷静,声音极端克制之下而显得发颤。
说罢,凶手是先帝还是太后。
是……先帝,萧景和闭上眼睛,青思去世那天是腊月初六,他说这一日是她妹妹的生辰,他提前半月托我为他寻来了星石,想着为小姑娘送上一整条银河——
白如黛猛地背过身去,抬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
萧景和望着她的背影,眸中划过一丝不忍,旋即又被冷漠取代。
他接着道：那日傍晚,他离宫前夕,我忽得先帝召见,彼时我与先帝矛盾日深,我心生忧惧,不大想去,却又不能不去。
青思见状,便与我同往。临走之前,我见他将一个礼盒暂交给素梅保管……
你兴许不知道,素梅是我宫中专侍笔墨的宫女,平素十分仰慕青思,青思愣是看不懂她的心意。
我们在摘星楼那荒僻的角落遭到了三十三天的埋伏……
白如黛听到这里,突然回头,目光灼灼盯着他,寒声问：先帝在何处召见的你
萧景和回想了一下,左不过摘星楼周围那几处宫殿……
你说谎。白如黛厉声打断他,据我所知不是这样。
她还记得星星盒子夹层里那张纸条。
萧景和表情露出几分愕然,转瞬镇定问道：你知道什么
那要看你诚实到什么地步,我知道的可能比你以为的多。
白如黛审视着他,目光冷酷,透漏一条给你也无妨——永光二十二年腊月初六戌时一刻,太子殿下前往藏书阁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