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明月（一）
1
萧入云自静室走出,身后跟着周悔。
路过龙床上熟睡的天子,周悔突然拦在萧入云面前,单膝跪地,佩剑高举过头顶。
这是大魏将士向天子表示忠诚的标准姿势。
萧入云意外道：作甚
周悔牙咬得腮帮子跟着鼓起来,浑身上下写着紧张。他目光瞟向龙床：
只需陛下一句话,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萧入云明白了,也看了龙床一眼,把他杀了,我睡上去
……周悔把头埋得更低,自知对一个无辜之人下手非正义之举,但事情迫在眉睫,为了大局着想——
太后就是想让天下人在封后大典当日,看到陛下得了不治之症,好名正言顺使陛下退位。
既然他们能偷梁换柱,那么陛下您也可以,趁无人知晓陛下回来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建议虽好,不予采纳。萧入云绕过周悔,走下台阶时,步子稍稍一顿。
赫然发现,他寝殿摆设能搬动的都换了一遍,仿佛遭过大劫。
……萧入云不由回头,再次看了眼龙床上呼呼大睡的罪魁,后者顶着与他相同的脸,躺得四仰八叉,被子扭成一根麻花。
萧入云：……
睡姿端正是多么重要。
他走向一侧天柜,扭动机扩。
身后周悔还在劝：再加上萧景和眼下命已难保,可见连老天爷都在帮着陛下……
他们离开晋州时遭遇伏击,萧景和为萧入云挡了一箭,一路上缺医少药,捱到京城,人就不行了。
找大夫来看,大夫直接给他们推荐了城中最好的棺材铺子。
萧入云觉得萧景和还能抢救一下,此次冒险进宫就是为了取药。
高大柜门翻过一面,露出密密层层的暗格,一格格装满瓶瓶罐罐,各种颜色。上头也没个标签,看得周悔眼发花,萧入云却轻车熟路。
周悔叹为观止,想起了天子随身携带的药盒,里头装满花花绿绿的药丸。
他也是头一回见识了天子的私密药房,不禁感慨：陛下您……是真的很惜命啊。
萧入云先是取了两粒药服下,不慌不忙道：毕竟要把命留着做重要的事,消耗不起。
他对着瓶瓶罐罐挑拣一阵,感觉萧景和都用得上,是故一股脑全收走。
继而手指转向一旁,那处暗格比别的格子大一些,四四方方,正好装下一只小巧的木盒。
拉开,里头却是空的。
萧入云愣了一瞬,无声将暗格推回去,扭头问道：
你可要去见见如意
周悔见他这是要走的意思,急道：望陛下三思,这是绝好的翻盘机会,过了这村可就……
不见算了。萧入云转身。
陛下,陛下,周悔拦道,如果让太后的阴谋得逞,那您这一路上吃得苦,三年来的忍辱负重,又有什么意义
谁说没有意义萧入云轻描淡写,至少我知道了,处于低谷时,是何人对我执而不释。
这世间人情反复,容我寄身而不计得失者,唯这一人而已。
周悔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害羞且动容：过奖了陛下,臣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都是陛下给的钱多。
萧入云：……
萧入云：我说的是白如黛。
周悔：啊啊。哦……
2
萧景和在一片苦涩中醒来。
嘴里太苦了,苦得发麻,而他亲爱的弟弟还在扶着他的肩膀,一瓶接一瓶往他嘴里倒药。
耳边模模糊糊,传来靡靡之音阵阵,还有幽秘的香雾缭绕。
我这是登极乐了吗他虚弱开口,我的阿弟知道照顾我了,我勒个大佛祖……哟,周统领也在,你也死啦
对面负责递药的周悔：……
你登不了极乐,帝王将相皆身负孽债,死后只能下地狱受苦。萧入云将药瓶塞他手里,醒了就自己喝。
这种一听就是神棍说的鬼话,你从哪听来的。
萧景和咳了咳,在他搀扶下稍稍靠在床头坐直,瞅了瞅手中药瓶,一眼认出这是保命的好东西。
宫里偷的吧民间可没有。
周悔立马不愿意了,拿眼瞪他,他家陛下回自己家取东西怎么能叫偷！
萧景和挑衅地回瞪,故意把药吸溜吸溜喝出声,边问道：这是在哪
萧入云在旁边圈椅上坐下,慢慢揉着泛酸的肩膀,随口道：翠华楼。
萧景和：……
怪不得有靡靡之音。
萧景和：是我知道的那个翠华楼吗
萧入云抬眼看他,你知道哪个翠华楼
萧景和：高祖皇帝年间,长安设‘进奏院’五十余幢,供各地驻京官员宿住之用。
彼时藩镇林立,诸侯王野心勃勃,将本为便利而设的进奏院搞成了情报收集之所,派各自心腹专伺朝廷机密。
高祖皇帝好生上火,将进奏院进行改革、取缔,五十余幢中,有一间由女子监管,后改为‘金翠坊’,专为朝廷搜集情报,为天子所用。
金翠坊,就是翠华楼的前身。
萧入云波澜不惊：百年前的事,也值得拿出来说
那你这个当今天子,为何会出现在一间青楼萧景和目不转睛盯着他。
萧入云：巧合。
阿弟,现如今谎话已经说得这么敷衍了吗
萧入云漫不经心转头看着他,一脸你奈我何。
萧景和与他对视一阵,叹道：
自己的弟弟自己惯,就这么着吧,我再睡一会儿,请一位小姐姐来给我唱个催眠小曲儿,记得别告诉秦芰。
他推一推手边瓶瓶罐罐,数量之多,让他咽了咽口水,幸好醒得早,不然能被萧入云活活灌死。
等等,他举起一个湛蓝琉璃瓶,这是什么药
萧入云本来起身准备离开房间,闻言回头,辨认片刻,淡然道：
北罗国进献的长生不老丹,不小心带出来了。
萧景和：……
萧景和：……
萧景和：……
萧景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注视萧入云平静的脸。
你……你吃没……
萧入云：你看我像是脑子有病的人吗
你不是像,你就是。
……
可不兴吃啊,萧景和苦口婆心,那北罗国不知安的什么心,要真有这种好东西还能便宜别人
还有,你那个‘帝王将相死后只能下地狱受苦’的言论也太吓人了,帝王粘上迷信就完了,知道不
萧入云表情一言难尽,懒得跟他废话,转身之际,手腕被萧景和捞住。
萧景和气若游丝,却又像是死不瞑目。
入云,我捅了你一刀,又替你挡了一箭,这下扯平了,你能原谅我了吗
萧入云垂眸,拍拍他手背,难得对他和颜悦色：你原谅自己罢,兄长。
萧景和脸上绽开苍白的笑容,欣慰地松开了他。
下一刻,周悔推门而入,带着四位姑娘。
萧景和差点气绝,不是,我就随便一说,你还真给我找啊！你就这么想看秦芰变寡妇！
周悔呆了呆,反应过来颇感委屈,当场跟萧景和掰扯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一个致力于把对方气死。
一个致力于死了以后把对方带走。
萧入云扶额一叹,快步走出隔间,眼不见心烦。
一楼大堂。
李慎李小侯一如既往被影香姑娘拖着走,准备上二楼接受吊打。
不经意抬头,瞥见灯火通明的三楼贵宾房,熟悉的影子在房门处一闪而过。
李慎好像活见了鬼,香姐香姐,等会儿再揍,我好像看见我表哥了！
影香拧眉叉腰,娇喝道：当着我面,你眼里还敢装别人！
怎么可能呢李慎尤处于震惊中,喃喃道,表哥明明在宫……
话音未落,耳朵已被拧着提了起来。
疼疼疼！李慎回过神来,凶神恶煞瞪着影香,你再这么凶,信不信老子娶了你！
影香怔住,半晌,道：傻子你说什么
李慎挺直胸脯：老子要娶你回家！
影香眸光悸动,嘴上骂骂咧咧：傻叉,你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哪个要跟你
那我命好,我咋整,李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看上我也罢,看不上我也罢,我就这条件。
人不可以不学无术吗怎么活不是一辈子我就不是个上进的料,我不争不抢,就想当个废物,这辈子就要栽你身上！
影香：你家里能同意
李慎想了想,诚实道：我也不知道跟我爹娘说了以后,二老会是什么反应,不过他们对于我是个废物这件事,接受得比我早。
跟我在一起吧,影香,我要为了我们争取一次。
影香正要说话,忽然一双大手将李慎薅走,径直上了三楼。
李慎只觉天旋地转,人没站稳,眼前先映上一张阔气的大脸。
周统领！李慎吓得跳起来,你你你不是被通缉了吗
再一扭头,他的皇帝表哥灯下泰然端坐,对他露出一个堪称怜悯的浅笑。
表表表哥李慎险些哭出来,你不是在宫里养病吗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个虚弱但洒脱的声音,哟呵,这是小阿慎不是十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李慎惊悚回头,僵立原地,大大大大大表哥你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萧景和脸一沉：哪个说我死了
不知道啊……李慎这下真的哭了出来,我听大家都这么传……
呜呜呜,救命,他要回家找妈妈。
小侯爷莫怕,周悔铁钳般的手按在他肩上拍了拍,权当安抚,我们同你有话说。
李慎卡在三人中间,闻言更害怕了。
萧景和笑容可掬,哄孩子似的。
过几日封后大典,听说你要去观礼,帮我和你入云哥哥安排个位置,把我们悄悄带进去,你说好不好呀
为……什么李慎嘴唇抖动,看向萧入云,别人也就算了,你自己大婚,让我给你偷带进去,这合适吗
萧景和笑容越发洋溢：就这么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