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初吻（一）
1
姜太君手捧香茶,听着管家的呈报,逐渐眉头紧皱。
生平头一遭,她产生了拜佛的念头。
你手头的事项先放一放,替我捐座庙。
管家止了话头,一愣,回道：不知是……
以黛黛的名义。
她先是说了一句,觉得不妥,……孩子年纪小,恐压不住这么大的福气,你将我的名头一并加上去罢。
……是。
管家答应着,发觉姜太君心不在焉,总下意识面朝孙小姐卧房所在的东馆,不由得上前替她接过茶盏,道：
我扶老祖宗去东花园散散步
姜太君哪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摆手叹息：没脸。
事情过去了半个月,被三十三背回来那日,白如黛人还是清醒的,只是神情呆滞,目光空洞,姜太君哭喊了她许多遍,她竟像是痴聋了一般。
好在大夫是现成的。
小丫头们剪开她的衣裳,她浑身遍布的伤口被泡得肿胀泛白,沾满水底泥沙。
朱玄素替她清洗,药酒倒下去,血水渗出来,姜太君看着看着,红了眼睛,转过头不忍直视。
白如黛却像是无知无觉,直愣愣躺着,任由摆布。末了,朱玄素看不下去,伸手一抹,强制将她眼睛合上。
她如此躺了半个月,不吃不喝不说话,全靠汤药吊着,原本圆润的小脸迅速消瘦,只剩窄窄一片,两只大眼越显眍喽。
长此下去,只怕她小命不保,姜太君想到这里,对管家道：
菩萨佛祖只在其一,你再去打听打听,何处道长法事做得……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管家惊讶回头,见白如黛自外走来,以往她总是蹦蹦跳跳的,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当饼子吃。
如今只剩一副骨架的身子支着个大脑袋,生气全无,迈出的每一步都悄无声息,管家却觉得掷地有声。
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神,坚毅得令人害怕。
管家迎着她的眼神,不自觉退后,立到起身的姜太君一侧。
姜太君亦是满目惊异,道：孩子……
她话音极低,像是说得响了,能把白如黛吹跑。
白如黛却朝她露出一个笑,声音沙哑道：外祖母,我饿了。
姜太君注视她良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终吩咐管家：快摆饭。
饭摆上来,白如黛坐下就吃,面无表情,用尽全身的力量一口一口吞咽,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姜太君在旁为她添菜,道：你还不能下床,想吃什么,只管招呼小丫头们来说一句就是了。
白如黛又对她笑了笑,活动活动,气血流畅了,伤才好得快。
说完,继续埋头吃饭。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果真积极活动,积极干饭,空闲时候由三十三陪着喂招。
仿佛又回到从前,只是话少得可怜,对那日的经历与天子更是只字不提。
旁人见她如此,只好跟着缄默,不敢轻易戳了她的痛处。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天早饭桌上,姜太君与朱玄素互相施个眼色,齐齐看向白如黛。
先开口的是姜太君,她道：黛黛。
白如黛叼着包子抬头。
姜太君被她眼睛一看,气虚下去,道：你……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白如黛不假思索,养好伤,找萧入云。
姜太君与朱玄素闻言皆是一怔。
朱玄素忍不住,要是萧入云死了呢
白如黛仍是坚定道：找萧入云的尸体。
就好像这个答案在她心中盘旋了千万遍。
她望向门外,外祖母,让外头那群跳大神的道长收了神通吧,我没疯。就算我疯了,我要做的事,神佛也拦不住我。
姜太君：……
姜太君朝管家一扭头,管家领命出门,不消片刻,外头消停了。
姜太君回过头来,今早京都传来消息,天子……天子已安然回宫……
白如黛夹菜的动作停住。
并且,姜太君几不忍看她,并且天子欲立兰氏之女为后,封后大典下月初八举行,旨意已拟好,相信不日将会颁发。
白如黛：兰蕙心
据说是叫这个名字。
好,我知道了。白如黛道。
面对两道担忧的目光,白如黛稳稳将菜夹起来,不紧不慢吃下去。
一顿早饭她细嚼慢咽,吃了很久。
最后,她站起来,微笑道：既然陛下无恙,那我也该回京去了,左右我伤养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对外祖母多有叨扰,不如先回行宫。
出发之时,我想请外祖母与舅舅前往行宫一聚,权当为我送行,望外祖母与舅舅务必赏光。
姜太君跟着站起来,满脸严肃的颤声道：
……黛黛,你如今连我也信不过了吗我是事后才得知事情原委,过寿当天绝无替你舅舅隐瞒之意。
我知你心中有怨,你若恨你舅舅,大可说出来,何苦自欺欺人至此。
你以为你学那天子说话做事,他就能回到你身边,就能改变他要立后的决定吗
白如黛茫然道：外祖母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听不明白,陛下是为萧景和所害,我好端端为何要恨舅舅
言罢对姜太君行了个礼,找三十三练功去了。
翌日,白如黛当真离开了山庄。
2
三日后,贵妃于行宫宴请晋州高官豪绅,席间礼数周全、平易近人,在姜太君与郑狄郑刺史到时,更是亲迎,左手外祖母,右手舅舅,好不孝顺。
一番宾主尽欢,众人恭送贵妃启程。
出发的第二天,贵妃就收到了天子的旨意,召她回京。不过这是后话了。
当下,贵妃所乘帝驾离了行宫,正以龟速前行。
豪华的马车中,除了贵妃,还有蹭车的朱神医。
朱玄素好奇端详贵妃的脸半天,道：你这易容的本事,高低得传授我一二。
贵妃嫣然一笑,恢复十六的嗓音,好说。
而这厢,郑狄终于送走了白如黛这个隐患,心情大好。
宴席散了,他先送母亲回棠梨山庄,走在回自家府邸的路上,甚至哼起了小调。
他不习惯乘轿,尤喜欢骑马,高兴之余随手扬鞭抽了身侧随从的马屁股一记。
那小厮猝不及防,猛地蹿了出去,其余人见状,纷纷跟着郑狄哈哈大笑。
身边人都是郑狄用惯了的心腹,个个身带武艺。
郑狄懂些用人之道,平时赶赴重要宴席,为表重视,往往带着这几个人。
那跑出去的小厮是他新收的,军中出身,御得一手好马。
蹿出去以后迅疾稳住身形,转而一勒缰绳,使得骏马高高扬蹄长嘶,油亮的皮毛迎着夕阳余晖,煞是漂亮。
连那小厮都衬得威武起来。
郑狄叫了个好,乘兴催马赶上去,很快超过了小厮,余下众人个个效仿,肆意驰骋。
那小厮反倒留在最后,望着郑狄的背影,露出平静而怨毒的目光。
那小厮正是经十六易容的白如黛,真正的小厮被十六绑走带回了京。
她装成郑狄的小厮,堂而皇之入了刺史府,得空就在郑狄身边打探。
第五日上,她得知了一个地名,瑶城。
又是瑶城。
为了防止人偷听,郑狄的书房墙体造得厚重,里头人语窃窃。
白如黛屏息凑近窗户,还想听得详细些,里头的声音骤然静了。
下一瞬,郑狄猛地持剑破窗而出,白如黛慌忙旋身躲避,左臂不防中招,郑狄冷笑一声,飞起抬脚踹来,与此同时,书房墙面飞出冷箭数支。
怪不得这里的墙比别处厚,原来是暗藏机关。
白如黛身后冒出十余名闻声赶来的护卫,封住她退路,她只得迎着冷箭而上,拔出靴中短匕,森然的目光盯住郑狄。
郑狄微怔,感觉像是被一条冰冷的蛇缠住了,百般难受,于是喝道：何方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落,对面这人像是不要命一般,执匕冒着箭雨逼近,郑狄生生被她逼至墙角,所距不过七尺,白如黛中了一箭。
郑狄一口气没能松完,发现这贼子速度不减,似是杀红了眼,斩断伤处箭尾而脚下不停。
不好,他要取大人性命！不知哪个经验丰富的护卫喊了一嗓子,郑狄身后房顶落下再度几名守卫。
眼看要将这小贼围住,他眼里却只有郑狄,以不可思议的迅猛之势,破开重重阻碍,挥匕刺向郑狄的脖子……
3
时间退回到两日之前。
一条隐秘的河上,有一只小船。
萧景和坐在船头,假装赏风景。
对面,有双饱含怨气的眼睛,在死死瞪着他。
死死。
萧景和：……
周大统领,萧景和无奈道,一个月了,你不累吗
周悔不说话,就瞪着他。
就瞪。
萧景和只好转向船舱,入云,你管管你的爪牙。
约莫过了半盏茶光景,船舱里才缓缓传来声音。
我劝你放尊重些,周悔于我,不是兄长,胜似兄长。
萧景和：你这话是点谁呢
萧入云不搭理他,隔着布帘对周悔道：别同他一般见识,进来罢。
这跟商量好的不一样,周悔坐在原地,怨气冲天,他背信弃义,实乃卑鄙小人！
他即便是回话,眼睛也不肯离开萧景和,唯恐自己一个疏忽,天子再被捅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