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生离（四）
蚌壳复又合上,又成了洁白美丽、无懈可击的天子,完美得让人找不出一丝缝隙。
白如黛木着脸,将桌上备着的醒酒汤端给他。
萧入云道谢接过,略作迟疑,道：你……
不跟你回去,白如黛接口,我最近突然对开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准备去挖海鲜。
萧入云面露不解,晋州并不靠海。
他道：随你喜欢。
白如黛不答话,觑他一阵,道：骗子。
萧入云：
他只是坐在这里安静喝醒酒汤,也能被骂吗
白如黛：周悔说你千杯不醉,平日里却装得滴酒不沾,害得别人凭白担心。
萧入云低眉一笑,因为我怕麻烦。
麻烦
谎称滴酒不沾,可以省去很多寒暄,比如大大小小的宫宴。
哦……白如黛恍然悟了,可以理解。
她随即想到,自家臣子也就罢了,如果异国使臣来朝,非要祝酒怎么办
萧入云：假装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不是有译臣吗
不会帮天子挡酒的译臣走不到朕的身边。
白如黛：……
天子之臣不好当,果然不好当。
萧入云：你帮我跟‘别人’道个歉罢,害她担心一场。
白如黛：……
她恼羞成怒,阴阳怪气强转话头,如此说来,我尊敬的陛下,我岂不又知道了你一个秘密
萧入云听出她在赌气,深沉看她一眼,道：
你都三天两头直呼天子讳了,居然还在乎这一两个无关紧要的秘密
白如黛：……
说的也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萧入云三个字她叫得无比顺嘴。
但是顺嘴又如何
到头来她也走不到他心里去。
她不想再与他说话,萧入云洗漱的间隙,她躲去了廊下听雨。
山间天气变化无常,上午还晴空万里,不经意间,便风动山摇,密雨如织,一如人的心情。
萧入云悄然来到她身侧,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檐下坠落的雨珠,连成一线。
不知过了多久,他道：我须得告辞了。
白如黛心里有意留他等雨停,嘴上却道：慢走不送。
萧入云闻言转身,看着她,道：可否送我一程
白如黛一怔,下意识道：为什么
因为……萧入云温润笑了笑,因为天子任性,不想独自下山。
……
*
一条山路。
两把青竹伞。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白如黛满脸正气,目不斜视,走出了铿锵的步伐。
眼角余光瞥着,身后的天子渐渐放慢了脚步。
她也跟着慢下来,回头问：可是腿疼
萧入云摇头,道：只是想多看看。
白如黛举目四顾,入目所见不过是寻常的树、寻常的石头、寻常的雾气蒙蒙。
比不过倾碧园一角。
这里景色很美吗她表示狐疑。
嗯,很美,天气也很好,萧入云道,流连忘返,心旷神怡。
完了,白如黛暗道,‘仙人醉’后劲忒大,把好好一个天子愣是喝傻了。
她道：那等山里的棠梨花了,我给你留一支。
萧入云微怔,说好。
走着走着,萧入云手里的伞一歪,脱手滚落山涧。
萧入云轻声道：啊,手滑。
白如黛：……
认命后退,与他同撑一伞,并排走。
薄绿色的广袖与浅粉的裙摆摩擦,轻微的窸窣声那样响,似能撩拨人的心扉,白如黛无端紧张起来。
走了半路,两厢无话。
忽然,萧入云道：黛黛。
干嘛。白如黛心尖猝然一颤,嘴上答着,直直望着前方山路,不敢侧目一寸。
一段真挚的感情若无法得到回应,实在令人痛苦不堪,萧入云的声音响在她耳侧,你心里明白应该放下,想要做到却是很难。
白如黛不由得连呼吸也屏住了,稍稍侧眸。
萧入云正在注视她,眼里映着两团她小小的身影,眸光似是被雨水浸润过。
他道：好在你还有时间。时间久了,足以抹平人的一切伤痛,你可以慢慢来。
此次晋州之行,是我央请你来的,理应对你有维护之责,你若有任何消解痛苦的法子需要我配合,我唯命是从,可好
你为何如此理解我的感受,白如黛怔怔看着他,你也曾有过心上人吗也曾有过求而不得吗
萧入云呼吸一滞,挪开目光,不敢再与她对视,道：
我书上看的。
什么书
……杂书。
……白如黛盯着他脸一会儿,解读不出自己想要的结果,悻然作罢。
他们在山脚分别,三十三跟随马车来接天子。
萧入云问三十三想跟着谁,三十三毫不犹豫选了白如黛。
白如黛对多个玩伴没有异议。
她撑伞停在阶前,看萧入云缓缓走向马车。
雨幕遮挡了她的视线,萧入云身影渐行渐远,她不自觉跟着往前走了一步,心里忽然涌上浓浓的不舍。
下一刻,人已追上去,萧入云！
萧入云转身。
几十步的距离,她却像是花费了许多的力气,伞下急切的面孔沾了雨珠。
我承认我心里还有道坎,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但我绝非想同你置气,哥哥的案子要查,帝妃的职责要尽,这些我都牢记在心。
外祖母的寿辰将近,我想替她祝完寿再回去,可以吗
你答应回京以后才放我自由,那在回京之前,你不许不要我。
说到最后,话音里带上了哽咽,向来顽强的小姑娘,这一刻竟变得自卑怯弱。
萧入云心一软,脱口而出：我怎会不要你
白如黛：真的
真的,萧入云柔声道,我拒绝你,并非因为你不够好,你可明白
白如黛含泪点点头,我不至于妄自菲薄,你看不上我是你眼瞎,这点我还是明白的。
……萧入云失笑,那就好。黛黛,眼看要入秋了,你今年上巳许下的愿望实现了吗
白如黛一呆,实现了一个,你问这个做什么
剩下两个呢
……哥哥案子真相水落石出,和发大财。
萧入云不置可否,指了指自己的脸,递出帕子给她。
她失神地接过,看他上了马车,继而走远。
她朝马车挥了挥手,心里像是空了一块,总隐隐觉得不安。
当下不知为何,很久以后回想起来,许是因为她感知到了,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面。
回去的路上风雨势急,白如黛裙裾打湿,被小丫头催促着更衣。
她答应一声,解下腰链,想起什么,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三十三道：
我这里有喜糖,分得差不多了,特意给你留了一颗,原想着回行宫再给你。
边说边拆随身的小荷包,里头空空如也。
白如黛：咦我糖呢
三十三还在眼巴巴地等着。
白如黛：……
白如黛：呃……你喜欢鬼故事吗钟馗大战法海。
三十三：……
马车里,天子莹白的掌心躺着一粒红艳的喜糖。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凝视良久,收拢手指,道：周悔。
车外的周悔应了一声。
萧入云：若我说……我愿倾尽所有,换这场雨永不停歇,山路永无尽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回陛下,周悔道,臣没听明白,陛下不是一向讨厌下雨吗每逢下雨准有不愉快,好比那年淑……
他紧急闭嘴,臣没听明白。
车里萧入云道：看来是很傻。
周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