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被骗(二)
白如黛强颜欢笑:
怎么,陛下这是打定主意同臣妾老死不相往来了么买卖不成仁义……不对,买卖成了仁义也在。
将来就算臣妾不是贵妃了,还是陛下的朋友,你……
天子不需要朋友。他打断她。
又是这一句。
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他又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准备向任何人敞开心扉。
白如黛初见他,得知他是天子那一刻,就觉得他像是冰封在王座上的雕像,举目四望无亲故,座下三尺皆强敌。
他看似对谁都亲和,实则对谁都不亲和。
他对人冷硬,对自己更冷硬。
经过这几个月,她以为她打破了那些冰层,成功地让他恢复些许温暖柔软,结果冰碴子复又疯长。
白如黛很生气。
她看着他,想起月前那一夜,她把他打晕过去,昏迷中的他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痛到极点还在隐忍,直至咬破了自己的唇。
白如黛惊慌失措地去掰他的嘴,把他胡乱挥舞的手臂压下去,帮他赶走不存在的鬼魂,最终抱着他,听他不断说着可怕的梦话。
即便是在梦里,他也在不断告别,不断失去,同软弱的他自己,同他的父亲,以及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
我不同意!白如黛道。
萧入云微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什么
你说的废话我不同意,印象中,这还是白如黛第一次忤逆天子,我就要当你的朋友,硬当!
我喜欢山清水秀的宁州,就算以后不方便见面,你也不能忘了我。
我后半辈子还得指着你吹牛呢,我是天子的朋友,说出去多拉风。
她掰着指头给他数,别想逃避人情,逢年过节你不得给我寄礼物吗春节上元节清明节上巳节各种节!
一句‘天子不需要朋友’就不用负责啦想得美!
哪怕我不是你朋友,你也是我前夫,万一我二婚了,份子钱你不得随一随
还有我生日,你知道我生日是哪天吗你,她越说越硬气,我可是知道你生日。
新的万寿节她过了两年,大魏皇族有毛病,天子的诞辰全天下都要给他过。
腊月初六。萧入云道。
白如黛愣住。
随即她反应过来,看过我履籍嘛,算你记性好。所以啊,要记得给我送礼物,勉勉强强给你打个折扣,就送到八十岁。
剩下二十年欢迎你来宁州,到了八十岁就别当天子了,把机会让给年轻人,来找我养老吧萧入云,带你游山玩水。
她说完,有些忐忑,怕他动怒,怕他拒绝,怕他再也不理她。
灯火幽微,她担忧之下越凑越近,努力想看清他的脸。
面对面时,发觉他满眼都是浅淡的笑意,他柔声道:好。
白如黛眨巴眨巴眼,高兴道:你答应了,就不许食言。
他笑了笑,没答话,只伸手,刮去了她鼻尖一点灰烬。
白如黛倏地抬头,心作乱似得突然加速跳起来。
她面红耳赤地爬上炕,被子蒙头掩饰害羞,睡了睡了我睡了。
须臾,被子被扯了扯。
天子窘迫地问:被子只有一条么
……
3
农家的土炕很大,大到能横躺七八个白如黛萧入云。
但被子大嫂只给了一条。
可能是看他俩是夫妻,可能是家里不富裕。
二人和衣而卧,拘谨地各占被子的一半,白如黛学着萧入云的样子,板正地躺着,瞪着眼睛看房梁。
太近了,两只枕头紧挨着,彼此的呼吸声就在耳旁。
白如黛后悔留下来过夜,这是她母亲的故乡,她再是眷恋,母亲也回不来了。
她翻个身,对着萧入云,小声道:陛下。
萧入云侧身来看她,轻声问:睡不着
白如黛点点头,道:我思索再三,我没有人性。
萧入云:……
萧入云:此话从何说起。
白如黛低下头,酝酿许久,才鼓起勇气道:白日我拜祭母亲时,我心里其实……其实……
被冷漠占满,不觉得难过,亦没有其他感触。萧入云替她道。
这你都看出来了白如黛讶然道,惭愧得无以复加,我是不是很冷血面对自己的母亲却无动于衷。
萧入云道:若你果真冷血,缘何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反省自责
我……白如黛哑然,我……反正我……唉呀,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
你明白
我听闻,你满月不久你的生母就过世了,你连她的样子都不晓得,如何能够与她产生感情
提起父母,白如黛本能地只会想起陆家的义父义母,而非白礼明,和未曾谋面的生母。
按照道理说,我母亲她命很苦……
她命苦并不是你造成的。
话虽如此,可她到底生我一场,没有她就没有我。
她生你的时候经过你同意了吗
……白如黛哭笑不得,你这是在诡辩。
萧入云:既没有同你商量,你为何要因她擅作主张将你带来这个世上,而觉得亏欠于她
默了默,他道:我也有过这种经历。
白如黛大着胆子问:是先帝吗
他在宫外长大,与自己父亲相处不多,所以不亲近。
再说先帝那浓眉大眼的也不是啥好人,大魏有史以来著名昏君,孩子不想认他,情有可原。
岂料萧入云道:……不是。
白如黛:……
等会儿,太后可还活着呐。
那、那是谁
萧入云没有回答,沉默良久,他道:总之,你只要明白,这不是你的错,继续自责就是抗旨。
白如黛:……
白如黛:……
白如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们天子都是这么安慰人的
那也比你带人去爬山要好。
我几时去爬山了白如黛满头雾水,不对,我带谁去爬山了
萧入云却抿唇不言,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身背对她,假装睡着。
白如黛盯着他背影一阵,疑惑慢慢占据了心中的自责,经某天子这么不讲道理地一开解,她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她动了动身子准备睡觉,手不经意触到一抹冰凉,是萧入云的头发。
没来由的,她鬼鬼祟祟伸手,提防着萧入云的反应,将那缕青丝偷握在手里嗅了嗅,闻到熟悉的冷冽香气,安心地闭上眼睛。
后半夜,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的萧入云被拱醒。
一颗圆圆的脑袋在他颈窝间蹭来蹭去。
白如黛的枕头早已不知跑去了哪里,她迷迷糊糊地扒拉了下身边,捞起软硬适中的一长条,满意地枕了上来。
萧入云:……
他小心将她脑袋从自己胸口移开,把她摆正回去。
未几,白如黛再次蹭上来。
萧入云:……
再挪。
白如黛不满地哼唧了声,手脚并用将这个不听话的枕头困住,搂紧。
萧入云继续挣脱,迅疾远离。
这下白如黛安分了,呼吸又稳又沉。
黑暗中,他注视她许久,慢慢朝她挪过去。
心里有个声音说,此举不妥,手却像着魔一般伸出去,欲要将她揽入怀中,指尖触碰到她脸的瞬间,方如梦初醒。
他猛地将手收回,动也不敢再动,为心中荒唐的念头讨伐了自己一整夜。
*
白如黛嗅着粥香醒来。
身上衣衫整齐,唯独不见了装饰的披帛。
已是日上三竿,院中静悄悄,大嫂一家三口不知所踪,想是做活的做活,上学的上学。
白如黛伸了个懒腰,疑惑天子却是去了哪里,忽然听见厨房里传出动静。
她一脚迈进门,看清眼前场景,怀疑自己没睡醒。
天子站在灶台旁,正守着一只木盆洗碗筷。
白如黛目光一跳,扫到他身上系袖的襻膊,正是自己不见的披帛,她心说完了完了,驭夫之道还是让大嫂教上了。
大嫂实乃古往今来使唤天子第一人。
他一家三口消失得如此整齐,不会是被消灭了吧
胡思乱想间,天子朝她望过来,面色阴晴不定,愣着作甚,过来拿碗。
白如黛答应着,战战兢兢上前,接过他擦干净的餐具,试探问道:陛下大清早的同谁置气呢
上苍保佑,可千万别是大嫂一家。
萧入云闻言一怔,几不可查叹了口气,面色缓和下来,我自己。
啥
……没什么,吃饭罢。
哦,好。白如黛走向一侧的小饭桌,她昨夜一枕黑甜,浑然不知天子纠结失眠一整夜。
直到在饭桌旁坐下,羹粥香气四溢,白如黛食指大动之余好生感动,她起得晚,大嫂还给她留饭,何德何能。
她兴冲搓搓手,抄起粥勺欲要盛粥,目光触及桌上小菜,又是一愣。
昨晚大嫂做饭的粗犷风格历历在目,跟今早这精致的摆盘格格不入。
一个诡异的想法在白如黛脑子里闪过,她蓦地转头,不敢相信地瞪着天子。
恰好萧入云擦干手转过身来,与她目光相撞,不明所以道:早饭不合胃口
这这这……白如黛见了鬼似得,这早饭不会是你……你……
不然还有谁萧入云淡然答了一声,拆下披帛,顺手挂回她颈上,端着自己的碗来到她对面,盛了一碗粥,递给她。
白如黛怔怔接过,为什么
萧入云抬眸看她一眼,似笑非笑。
某人亲口说过,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饭吃不好容易一整日心情不佳,自己都忘了
不是,我是说……白如黛艰难咽了咽口水,你为什么会做饭
萧入云纳闷道:很奇怪吗
可是昨天你分明……算了。
萧入云听懂了她的话外音,缓声道:我犯不着听外人使唤。
是是是。白如黛抱着粥碗,点头如捣蒜,见他的碗还空着。
从宫里到宫外,她天天去找他蹭饭,对他的只看不吃习以为常。
好像对他来说,看她吃饭,比自己吃饭有趣得多。
白如黛一如既往,抄起他的碗盛了小半碗粥,开始劝饭,吃一点,否则我回去以后找如意告状。
不等他拒绝,又道:出来前我答应如意好好管着你,你若瘦了,她要找我算账的。
萧入云不屑道:白如黛,你只会这一招吗
白如黛扬头,你就说管不管用吧。
萧入云沉着脸接过碗。
白如黛得逞地笑了,低头专心干饭。
吃着吃着,她道:大嫂一家呢
萧入云简短回答:做活,上学。
我姐走时没有为难你吧
萧入云动作一滞,神情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