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见司空
凉州辞辞
大梁百姓可以不识我这个女帝,却万不会敢对裴琅有一句不敬。
裴琅此人,任大司马一职,掌邦政,百姓皆尊称一句裴司空。
至于我这个女帝,傀儡罢了。
朝臣皆知,大梁由裴琅做主。
他对我这个软弱无能的小女娃不胜其烦,恨不得我早日归西,他好取而代之。
实不相瞒,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在我与裴琅未婚妻同时遭反贼绑架,要他选择一死一生时,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救我。
1
今日大司马告假,我一时得意忘形,在戍边大将请旨犒赏三军时,说了句容我想想。金銮殿差点被武将拆得只剩个空壳。
文官与我皆躲在桌下瑟瑟发抖。
丞相言:打不过,实在打不过。
尚书道:恕臣,还不了一点手。
我叹气:全怪朕任性妄为,秋猎时不带守卫,独身入林,遭反贼伏击,累得裴司空心爱的未婚妻重伤昏迷。这下可算惹恼他了,可朝中除了他,谁还能镇得住这帮武夫。
丞相附和:陛下所言极是。
丞相说着,又往我的身后躲了一分,生怕受到误伤。
我颤颤巍巍从桌下探出一只手,捉住了身边内侍的衣袍:速速去雍和宫问大司马气消了吗就说朕知道错了。再将我私藏的西域进贡的葡萄干,统统送到沈姑娘床前,以表决心。
推搡几下,身边人纹丝不动。
再抬头,我猝不及防撞见一双墨黑的深眸中。
我语塞:裴……
丞相惊喜,如蒙大赦,从桌底窜出。
裴司空,您来啦!
裴琅随意一瞥,我呼吸一滞,这人,看上去在生气。我弱弱地松开了手中的衣袍。
殿内霎时一派寂静,只有方才拆到一半的纸窗被风吹得咯吱作响。
金銮殿一派狼藉,武将顾忌裴琅在场,罢了手。只是对站在裴琅身侧的我,颇有怨怼。
见过陛下。
裴琅面圣,从不下跪。他一袭蟒袍衬得人愈发金尊玉贵,他施施然坐在龙椅旁的金座上,倒是我,站在一旁垂着手,耷拉着脑袋坐立难安。
裴琅环顾着审视了一周,发出了一句意味不明的嗤笑。
臣不在时,陛下就是这般管束朝臣的
我扯着袖子擦汗,刚要说,你听我解释。就被小胡子武将抢了话。
裴司空有所不知,这陛下实在难堪大任。我们武将在前方打仗,脑袋都是提在裤腰带上的。今年天旱,收成不好,百姓家里都没余粮了,要是让将士们得知家中妻儿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军中怕是要起乱子了。
老伍昨夜脑壳都磨破了,一双老茧子手歪歪扭扭拿着笔杆子写了份要钱的折子递上来。谁知她……
小胡子武将大手一挥,正指中我。
她看都不看,就说容她想想。要想什么等她想好如何涂脂抹粉我等得骨灰都要被人扬了。
我脚边散落的正是方才递上来的奏折,的确如他所说,奏折虽错漏颇多,还有不少墨迹污点,但不难看出,写的人态度很是端正。
小胡子武将说的老伍正是戍边大将,是跟着我父皇打天下的将军。顾着先父的薄面,才没有对我发怒。但看着那一抖一抖的白胡子,便知道,他也气得不轻。
小胡子武将还要再说什么,裴琅眼锋一厉,变了脸色。
在下受先帝托孤,胡参谋如此以下犯下,对陛下出言不逊,是在怪在下教导无方了
裴琅一向护犊子,朝堂上的各位也都是人精,见裴琅动怒,纷纷下跪求饶。
伍将军道:我们武将五大三粗惯了,不懂宫里规矩,还请大司马息怒。
以往上朝,皆是裴琅训完我,再由朝臣一一对我发难。
此时,见这两方吵了起来,我不由得感叹,裴琅,你也有今天。
只不过还没高兴太久,就发觉身旁的裴琅沉了脸。
他沉声问:陛下为何叹气
我打了个冷颤,不知这人又发的哪门子脾气,支支吾吾答:哀……哀民生之多艰。
裴琅唇角微勾,显然不信我这番说辞。
既然陛下有此觉悟,今夜的晚膳就不必用了。也体会体会宫外百姓饿肚子的难受。散朝!
我哑然。裴琅拂袖而去。
朝臣们鱼贯而出,眼观鼻,鼻观心,品出了端倪。
朝堂之上,以往这种小打小闹的局面也不是没有过。可是陛下躲在裴司空的羽翼下,总能全然而退。而此番,裴司空动怒责罚女帝,定是为了那昏迷不醒的未婚妻。
果然,裴司空对这位家里定下的未婚妻,甚是在意。
2
雍和宫,原是裴琅的住所。因着昨夜沈容和高热,身体急剧不好,裴家派了人将她送进宫中,求御医治疗。现下,阖宫的御医都围在帘外等沈容和转醒。
裴琅将从我宫中搜出来的西域进贡的葡萄干捻在手里,一颗一颗地喂着笼内的鹦鹉。
那鹦鹉是裴琅入宫便养了的,叫笑笑,极通人性。此刻,笑笑正扑腾着翅膀说:好吃,好吃。
我缩着手候在一侧,敢怒不敢言。
御医院姜院正说完沈姑娘脉象已经好转,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未醒后,便站在我的身后,忐忑地观察裴琅的神色。
裴琅将我私藏的一罐葡萄干全数喂给了笑笑,将笑笑撑得直在笼内打滚后,才净了手看他。
在下不通医术,该如何医治皆由姜院正做主。
是是是。姜院正亦步亦趋。
我看着踱步到我跟前、眉眼皆冷的裴琅,下意识就要逃,却被他单手掐住了下颚,被迫露出了牙齿。
我下齿有一颗坏牙,在裴琅入宫后生的,他比谁都清楚。
我呜呜作声,挣不脱他的桎梏,他却饶有兴致地对姜院正不耻下问。
久闻姜院正医术高超,在下倒想请教一二。陛下这坏牙的毛病该如何根治呢
说着,他用小巧的折扇敲了敲我的坏牙,激得我眼冒泪花。
呜……疼……
无视我的哀嚎,宫人们垂头,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
姜院正眸光粗略扫过我的坏牙,忙低头道:陛下嗜甜,坏牙是老毛病了。日常膳食,御膳房已经尽量避免了糖分。可陛下的牙不见好,还愈发严重起来。近日更是频频着人问太医院煎镇痛的药,若再不能止痛,只有拔牙这一法子了。
噢,拔牙啊,在下倒是见过。以金丝线缚在羽箭上,再佐以长弓射出,牙随箭落。裴琅的语气危险,眯着眼附在我耳边道:臣倒是很乐意替陛下代劳。
这是何等酷刑,我拼命晃动脑袋抗议:不许,不拔牙,疼。
裴琅此人,坏到骨子里了,明知道我最怕疼,还借御医之口来恐吓我。
我愈越畏惧,他愈得意。
姜院正夹在中间,不知该帮谁,左右为难间,殿内宫人惊呼:沈姑娘醒了。
我挣开裴琅的手,跑向殿内,难得对沈容和生出几分好感。
沈姑娘,你可算是醒了,可急坏裴司空与朕了。
床榻之上,纤瘦的女子捏着帕子捂着咳嗽,即便是病容,也我见犹怜。
她涣散的眸光在见到裴琅的一刻凝聚,孱弱地靠在软枕上,低低唤了句:裴郎。
裴琅没有多分她一个眼色,只是捏着我的后领将我拽住,提醒道:帝王威仪不可乱。
我端正站好,便见到沈容和因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关怀,暗自神伤。
裴琅身形高大,隔着几个宫人,影子也挡住了所有的光,更衬得沈容和娇小可怜。
再开口,又使得沈容和整个人都矮了一截,可怜巴巴的。
因裴琅面无表情对她说:已经醒了,那便是无大碍了,即刻收拾出宫休养。宫规森严,外人不得留宿。
我撇嘴,外人不得留宿,那为何雍和宫都快成了裴琅的府邸了
3
我其实听过不少传言,沈容和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女。因着无意间将迷路的裴老夫人送回裴家,得了老夫人青睐,要许给自家孙子做媳妇。
京城的贵女入宫陪我赏花时,没少说沈容和的坏话。无非是她出身不显,这样的人配不上裴司空。
再有就是说,裴司空此人,论武功谋略,他是能带兵出征,不逊于戍边大将的将领。论文采,天下文士都是他河东裴氏的学生。如此朝之重臣,他的婚事,陛下可要好生斟酌了。
可婚嫁之事,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外人插手。何况还是裴琅这厮的婚事,我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才好。
贵女们如此说,无非是嫉妒自己没缘分成裴家老妇人钟意的孙媳妇,便对沈容和多加为难。我都懂。
我与她们不同,我平日里不待见沈容和多半还是因为裴琅。
自打十岁那年,裴琅入宫伴驾,我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
一个裴琅已经烦人得很,何况沈容和还天天借口替裴老夫人送补汤,入宫看望裴琅。
那些又苦又涩说是能补气血的补汤,过了御医的手检查后,统统喂到了我肚子里。
我因此一度厌烦上了沈容和,深觉此女难缠得紧。
只是此时,见她满心满眼等着裴琅安抚,却遭了冷遇。想哭又碍于众人在,生忍着泪的模样,又让我生出几分不忍。
她垂着眉眼,捏着帕子,小心翼翼瞧了裴琅一眼。
那模样,就像是方才我垂头打量喂鸟的裴琅时的卑微。
不如,就让沈姑娘今夜留宿在宫中吧。脑子里这么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
此话一出,我才察觉到不合适。这宫里一向是裴琅说了算,哪里有我说话的份。
我正暗自懊恼,就见裴琅似笑非笑地勾唇,陛下仁慈,有何不可。
说罢,这人就走了。
随即有几名嬷嬷进来问了沈容和关于遇刺的细节。
沈容和一一答完,末了还不忘问为首的嬷嬷:敢问嬷嬷,为何裴郎不自己来问我他要查刺客,自己问不是更详细吗
那嬷嬷答:姑娘恐怕不知,大司马顾忌男女有别,他久留在此,恐坏了姑娘名声。
等嬷嬷走远了,我才听到沈容和细细地说了声:是恐坏了我的名声,还是他的清誉原又是我不懂规矩了,他这般与我生份,倒仿佛我不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只是个路人罢了。
这话讲得,可怜极了。
泪花滚滚落下,一张素白的脸上,瞧不见半点欢喜。
我藏好仅剩的几颗葡萄干,从屏风后走出,抽出随身带的帕子,递到她跟前。
擦擦,秋来风凉,泪干了脸会疼。
笼里的鹦鹉重复着我的话:疼,疼,疼。
沈容和嘴巴微张,看看一侧的屏风,又看看憨笑的我,半晌才确定,方才我一直没走。
她柔柔道:民女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我不甚在意,毫无姿态地搬来凳子,坐在她床前,撑着脑袋发呆。
无外人在,不必拘谨了。朕今夜没有晚膳用,就在此处消磨些时辰吧。
是。沈容和拿起手边的《女德》接着看。
她这点倒是与裴琅很像,走到何处都带着本书。
只是没有安静太久,她便忍不住问我:陛下,您素来与裴郎相处得多。可知为何他从不近女色呢他对我视而不见,也从不肯多言半句,您说,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挠挠额头道:大司马阴晴不定,我怎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容和又开始顾影自怜:您说他会不会是喜欢上了别人有一回,我瞧见他在屋里画扇面,满屋的扇面都是他亲手画的,那样上心。
您知道的,他的画,千金难求,可却为了某人,折腾了满屋的扇面。那扇面上不是梅兰竹菊,是女儿家最会青睐的小猫、小狗。您说,会是何人让他如此费心呢
腰间的折扇突然烫手起来,我别过脸,顿时语塞:不……不知,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与裴司空向来面和心不和的,满宫的人都可以作证的,不信你问。
话说完,见她愁云满面,又是一副被我吓着的样子,我又转而道:其实,不过是个扇面,也说明不了什么。
陛下不知,老夫人常和我说,裴郎看似冷情,待谁都不上心。可若认定了谁,便是旁人如何反对都无用的。我在裴府三年,他连个正眼都不愿施舍给我。却记得某人何时多发梦魇,何时易起湿疹。我真怕啊,怕我笼络不住未来郎君的心,没了依仗。
她将腰间的香包缠在我的折扇尾端,抽了根丝线,便缠得稳当。我这才发现,她有双很巧的手。
陛下尚且年幼,不知儿女私情,是民女多言了。这个小香包是民女亲手所制,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我受之有愧,又被她的话乱了心神,借口还有政事要忙,落荒而逃。
站在门前,仍听见她说,陛下应该知道的吧,裴郎对陛下,很好的。
我攥紧了衣袖,暗暗道:最好不是真的啊,裴琅。否则,我可就不忍心了。
4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回到寝宫,谁料,裴琅捧着一本《孙子兵法》,占了我的案牍,还先声夺人。
陛下为何此时才回宫
裴琅狡猾难缠,又深知我的秉性,扯谎是瞒不过他的。
我坦诚地将袖中的葡萄干摊在他放下的书卷上,勉强果腹,感谢裴司空施舍。
他明知故问:陛下是从何处寻得的果干,还对臣言谢,倒让臣受之有愧了。
我深深叹气,头枕在桌上,有气无力道:雍和宫,你常罚我抄书的案上。别装不知道,你临出门前,朝我看了两眼,又故意背过人在衣袖中对我指了那处。我不过顺了你的心意罢了。
他正色道:我看陛下是抄了几百遍兵法也不知其意,陛下说顺臣心意,那臣心意如何,陛下知道吗
这话本来平平无奇,可加之沈容和方才与我说的那些,便叫我坐不住了。
我不答反问:为何裴司空在那日受绑匪挟持命悬一线之时,选择了救我,而不是沈容和明明她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与你更亲近不是吗
裴琅一愣,似是没想到我有此一问。
而后他笑道:若陛下要赞臣英勇救主,不妨直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
我算是他带出来的好学生,他说我拐弯抹角,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没有正面回答。
气氛顿时有些暧昧起来,我瞧着裴琅如玉的面庞,心头微动。
他道:陛下还没有回答臣的问题,我心意如何,陛下可猜得到吗
我心头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裴琅长我八岁,与我相处了这些年,似兄似父。他未娶,我也未娶,难道……
正在我心猿意马之时,裴琅脸色微变,扯了我折扇上的香包,谁给你这等腌臜的物件
我咽了咽口水,就着他身后的铜镜才发现,我的脸已经红透了。
不脏,你未婚妻给的,好香。
裴琅摇摇头,露出个冷笑,似是在骂我无药可救。
桌上的书卷被风吹了一页,正好翻到苦肉计这一章。
他修长的手指挑起的我的下巴,问:想好了吗
我茫然地点头,又摇头,脑袋一片混沌。
心跳如雷间,看着他朝我俯身,越来越近,他的呼吸快要将我的听觉淹没。
他一字一句道:我的心意就是,引出身边的细作。
我还没完全理解他话中的意思,他就将我揽着,按在了塌上,灭了灯。
这下,我完全清醒过来,想要挣脱,却被他捂住嘴。扑腾间反而将帷幔扯下,遮住床笫之间我与他纠缠的呼吸。
我慌乱间,下狠劲咬住了他的虎口。
他痛极反笑,嗓音愈发低沉,贴在我的耳边道:差点忘了,我的陛下一向愚钝,那我不妨说得直白点,沈容和是个细作。
我默默松了嘴,半信半疑。
裴琅示意我看窗外:不信吗窗外有人。
窗外人影闪过。
能在皇宫大内来去自如,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会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容和吗
5
不等我多想,外头传来内侍尖锐的嗓音。
来人啊,有刺客!!!
如此大张旗鼓,显然早有预谋。
见此,裴琅胜券在握地往我身边一躺,静待好戏上场。
门被破开时,几乎文武百官都到了场,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手里提着的灯笼将我与裴琅照了个现行,一派捉奸的场面。
沈容和哭哭啼啼地上了场,哭得快要昏死过去。
而那桌上的兵书,被风吹得翻回了方才裴琅看的那页——引蛇出洞。
裴琅施施然下了塌,伸手将我拉起,驾轻就熟地招呼:陛下寝宫不便外人入内,既然大家都到了场,不如移步大殿,说个清楚。
丞相气得帽子都歪了,怒斥:裴琅你狼子野心,先帝托孤,将年幼的陛下托付给你。你居然仗着位高权重,欺陛下年幼,行此不轨之事。实在可恶。天家尊严何在,先帝在地下如何安寝
尚书道:大司马,你与陛下,先为君臣,后为师徒。陛下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可如此罔顾人伦。
那拼命的模样,我是头一回见。仿佛白日那躲在我身后的两老头,不是他们本人似的。
大殿内灯火通明,裴琅仍高坐在金座上,眸光一凝,落在沈容和身上。
那不妨一一说说,我做了何等有违人伦之事。
裴郎,你对得起我吗枉费我为你守着身子,迟迟不嫁……
众人面前,沈容和哭得更加凄惨,你却借着教习女帝的名义,与她行此苟且之事。诸位,我亲眼所见,这二人多次在内宫苟且。我畏惧他裴家家大业大,陛下又是一国之君,迟迟不敢言。
那日,我被绑匪挟持,绑匪问他,我与女帝,他只可选一人活。他想都没想,就选了我死。那日,我便彻底寒了心。
谁知,今日,我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这两人便片刻也等不得,如此下作,实在让我不齿……
裴琅与我对视一眼,像儿时教我篆刻一样,吹去木屑,教我看清人心险恶。
我端正了面色,清咳两声,打断她的胡言乱语。
多次苟且亲眼所见沈姑娘,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沈容和一怔,似乎没反应过来为何我说话如此条理清晰,就像变了个人。但百官面前,她的指认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咬死认定:对,是我亲眼所见,我敢发誓,若有虚言,必要我不得好死。
她咬死我与裴琅苟合,是要将天家尊严踩在脚底。让百姓敬重的帝王,沦为无媒苟合的荡妇。
她如此言之凿凿,方才抱着待定态度看戏的官员,纷纷动摇起来。
大殿内,有愚忠的老臣要以死相谏。
陛下,若你被裴琅这贼人挟持了,你就眨眨眼。臣虽人微言轻,仍有一腔热血,可以报国。
又对裴琅道:裴狗贼,陛下年幼继承大统,又是先帝唯一的血脉,你犯下此恶行,必遭天谴,不得好死。我这就先你一步去见先帝,求他做主。谁都别拦着我。
他横了心,要撞柱死谏。
我忙冲上前,死死将他拽回。
爱卿别忙,朕这金銮殿禁不起折腾了。
我于朝臣中站定,撩起衣袖,露出臂间朱砂痣,以证清白。
众爱卿们就这般轻信这一来路不明的女子吗若我拿出证据,丞相该如何应对呢
帝王发肤皆为天家尊严,不得裸露。天子自证,已是对朝臣的赏赐。
我这一举动,让忠心的官员纷纷低头请罪,山呼:陛下万岁。
而与我对立站着的丞相一派,不行大礼,反而亮出了袖中兵刃。
6
殿外亮起的火把犹如一道讯号,撕碎了平静的黑夜。
丞相也撕了那层伪装,露出凶相。
居然没中计,倒是老夫小看了你这皇帝小儿。
沈容和跪在丞相面前请罪:是女儿无用,望父亲恕女儿无能。
伍将军怒吼一声:你这杂碎,我说怎会如此好心,宴请我等饮酒,原来一切都是你的计谋,故意在离皇宫最近的宅邸设宴,就是为了让我等入你设下的局,好与陛下反目,你再趁虚而入。其心可诛啊!你对得起先帝吗对得起一起拼天下的兄弟吗
窗外星星点点的火把聚拢,丞相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谈什么旧情,废话少说。这朝廷早就烂透了,谁还分得清是谁坐庄是这庸碌无能的女娃娃,还是裴家养出来的狼崽子既然谁都可以分一杯羹,那我为何不能入局
伍将军徒手搬来一张屏风,将我扯在身后,朝臣手挽手,树起人墙,山呼:誓死保护陛下。
丞相击掌为号,外头集结的士兵破门而入。
我与朝臣皆捏了把汗,面圣不得带兵器,我们一群人赤手空拳,再浓厚的君臣之谊,也抗击不了披甲的精兵。
只提心吊胆了一瞬,在看清闯进来士兵着的红甲后,我便完全放下了心。
外头乌泱泱是裴琅的神策军,降服了着黄甲的相府私兵。昭示着丞相谋反的失败。
伍将军松了口气,颤颤巍巍地靠在小胡子武将的肩上。
吓死老子了,还以为真就今日要去见先帝了。
丞相的脸色无比精彩,浊黄的眼珠子左右乱看,思索不出一条良策。他身后站着的同伙,见他大势已失,纷纷跪倒在地,痛斥是丞相逼迫,求我与裴琅开恩。
混乱间,丞相捏紧拳头,暗暗对沈容和使了个眼色。
我下意识往后避,就见沈容和灵巧的手从袖中掏出一枚暗器,往我面门处发射。
暗器来势汹汹,就在我以为避无可避时,在朝臣的惊呼声中,三支长箭齐发,打落暗器之余,了结了丞相与沈容和的性命。
血溅当场,殿内众人身上皆染了血气。除了站在龙椅正前方的裴琅。
他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态,收了弓,接过宫人的帕子净手,影子落在龙椅上,蓦地让我想起,巡城之时,百姓所言:大司马站在城墙下,那才叫君临天下。
一场谋反被早有远见的裴琅堪破,丞相与沈容和的尸体被高悬在城门外,警示世人。
参与谋反的乱党,一律以抄家流放论处。
今夜,又不知谁能安眠。
我泡了许久澡,心乱如麻。
出来时,却看到裴琅仍坐在我殿内,就着烛光,翻一本奏折。
他高坐堂上,衬得殿内一派祥和,也让我的心安定下来。
他少有未束发的时候,因这样显得人慵懒、温和,不衬杀伐果断大司马的威名。
可我,却愿意对这样的他多亲近。
见我怔愣,裴琅解释:先前为了引蛇出洞,弄脏了臣的雍和宫,今夜,只好叨扰陛下好眠了。
裴琅这人,爱干净得很。嫌弃沈容和睡了他的床,此事一了,他连夜就要将雍和宫翻新一遍。
小的时候,裴琅也常这样,在我寝宫将就。
我在内殿就寝,他在外殿,一本书,一杯茶,守着我整夜。
那时,父皇与母后离世,动乱频起,隔三差五就有宵小光顾皇宫,要取我性命。
天下缟素,而我的寝宫,却夜夜染红。我因此常犯梦魇。
裴琅从那时开始在皇宫训练神策军,断了一切宵小入宫的可能。
沈容和说的话虽然目的不纯,可是不假。
裴琅对我很是上心,他记得我何时会梦魇,会命宫人在我床头备安神的花,膳食也多有助眠功效。
彼时,他尚不过一个少年,十八岁的年纪,带着半大的我。虽有头疼,却从没见他苛待我。
只是我及笄宴后,朝臣多提男女有别,我与裴琅因这避嫌,便很少共处一室了。
加之政见不和,才有了如今的生分。
7
我梦魇的毛病其实已经很少发作了,可是今日遭遇太多,还是犯了老毛病。
我汗涔涔从梦里惊醒时,裴琅正将丝帕打湿,擦我额上的汗。
我下意识地躲避,让他伸过来的手僵在原地。
擦汗的手转而摊开,掌心向上,示意我自己来。
我却并没有接过,只是就着袖子一抹,囫囵道:裴司空还未就寝吗
夜色下,裴琅眸光沉沉,将帕子丢进盆中,荡开一阵涟漪。
他堂而皇之上了我的塌,与我靠得极近,近得可以听见我慌乱的心跳。
他垂眸问我:陛下在怕什么
我躲闪着他的目光,往里避了避,没有答话。
他干脆躺下,不急不慢地倚在床侧道:也是,那日刺杀的刺客还未寻到。让陛下夜不能寐,是为人臣子的罪过。
他抬眸看我,要我安心:不过陛下也不必忧虑,那人中了臣的箭,跑不了多远。臣已命人在城门处多加盘查,又命人在城中将购买止血镇痛伤药的可疑人士登记造册,多加盘问。相信刺客躲不了多久。
我又往里挪了一分,嗓音干涩得骇人。
好,那就好。
裴琅定定看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上是笑着的,可眼底不见一丝笑意。
我攥着锦被,发不出声音,四肢冰凉,迟钝地咽口水。
裴琅终于起身,转而给我斟了杯热茶。
我喝下去好一会,四肢才察觉到暖意。见裴琅隔着屏风站着,才放下心,瘫在塌上。
半晌无眠,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而夜正黑。
屏风外,裴琅侧对着我,他的影子放下了手中的书。
臣还没问,陛下在臣假意做戏时,为何如此拼命反抗还咬伤了臣不知情的,还以为陛下要与臣,分个你死我活。
明明是我最不想提的,他偏提起。
我壮着胆子答:我大梁皇室,向来不可屈居人下。自然是要反抗。
裴琅轻笑一声,笑得我一阵耳热。
原来是这样。
我飞快接话:自然是这样,不然你以为还有哪样
嗯,从善如流。不愧是陛下。
哼,我藏进了被子里,有些得意:谢谢夸奖。
裴琅推门离去,末了提醒道:陛下,你耳朵红了。
我捂着发烫的耳朵,又往被子里藏了些。我的屏风一向遮光,裴琅这人,生了双好利的眼睛。
8
朝堂之上,裴琅大刀阔斧地清理丞相余党,这番动作,无异于对朝局的大洗牌。
朝中越来越多裴家亲信,让朝臣到了只知裴司空,而不知我这个陛下的地步。
我借口牙疼,辞了连续五日的早朝。
裴琅终于忍不住,到了我的寝宫。
他面上伪装得极好,只是不断叩击桌面的指节仍暴露了他的不虞。
陛下还要躲到何时
我撑着脑袋看外头的日光,日光呈白,热浪席卷而来,将人炙烤得发昏。
我不甚在意道:反正裴司空只手遮天,朝臣上有朕无朕都一个样子。
呵。他笑得有些失望,倒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他抬了抬手,神策军从偏殿将着内侍服饰的男人拖出。
裴琅一脚落在那人胸口,那人扯着旧伤呕出一口黑血。
人皮面具落下,正是那日挟持我与沈容和的刺客。
也是我母后的亲侄子,我的表兄。
臣今日上朝,发现曹廷尉告假在家已久。下朝后去了一趟曹家,才发现曹府全数人去楼空,城门守卫汇报,说是见着陛下的令牌出的城。
裴琅每多说一句,脸色就暗一分。
臣竟不知,陛下与曹廷尉感情甚笃,将他窝藏在自己宫内,还不惜拿自己的身体做饵,为他换来治伤的药材。
表兄旧伤难愈,再添新伤,恨恨地骂道:裴琅,凌驾于皇权之上,敢欺辱陛下,你不得好死。
裴琅眯着眼眸,杀机已现。
你又是她什么人敢这样与我讲话
清贵的世家公子拿起刀来也透着股子雅致,谈笑间,便取人首级。
他还笑盈盈地问我:陛下为何闭眼不敢看了心疼了吗
表兄的头颅滚到我的腿侧,又被裴琅一脚踢开。
即便打扫的宫人手脚很快,还是不免有鲜红的血液溅到了我身上。
裴琅掐着我的下巴,力道之大,让我怀疑下一刻,我的下巴就要粉碎在他手上。
臣对陛下还不够好吗曹廷尉是拿什么蛊惑了陛下陛下要与臣为敌吗
他的尾音下沉,危险至极。
蓦地,我就想起了那日表兄将我拦在丛林中,对我说的:裴琅如今甘心屈居一人之下,不过缺少个名正言顺继位的幌子。等他日,他大权在握,还会容陛下安生吗
我都不用想,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就像今日,裴琅察觉我的违逆,暴怒至极,让我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
嘶。我的低呼唤起了裴琅的怜悯,他手劲肉眼可见地小了,却仍钳制着我,要我给个说法。
裴司空为何震怒我嗓音干哑,可整个人透着冷静:是不甘自己多日奔波,却未寻到刺客还是对朕忤逆了你,将刺客藏于宫中不满呢
裴琅眼神暗得可怕,似乎不相信他亲手教导出来的乖巧傀儡,会有一日真敢与他倒戈相向。
我捏紧了袖子,赌他不会对我下手。
裴司空早该知道的,你要掌权,就必定要除掉朕。朕与你,一直都是水火不容。
这句话,将裴琅最后的温情泯灭。
他收了手,冷冷看了我一眼,像看待个陌生人。
陛下身体有恙,不便见人,将这寝宫给我守住了。
裴琅不再回头,命神策军守卫将我软禁在寝宫内。
而这样你死我活的场面,在我及笄那年,我就有所预料了。
9
正值酷暑,天逢大旱,农物颗粒无收。民间流言四起,帝王乃天命之女,大司马逾权掌政触怒天神,遂天降灾祸。
各地暴乱频发,声讨裴司空,要裴司空还权于陛下。
裴琅在雍和宫忙得焦头烂额,我却在寝宫内静待水到渠成。
我不信什么天降灾祸,我只信事在人为。
我的坏牙在今日晌午脱落,被我抛至屋顶。
也在今日,裴琅解了我的软禁。
时隔多日,我再穿朝服,袖子已宽了一圈。
裴琅迫于民声,退居殿下,与朝臣并立,对我行跪拜之礼。
而我重坐龙椅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摘了裴琅的花翎。
世族子弟敢怒不敢言,只敢劝我三思。
我将这些年收集的参裴琅的折子一一念出。
河东裴氏私养府兵数千人,纵容裴府亲信私占良田百余亩。裴家叔父掌管盐铁,囤货居奇,让市价飞涨,牟利暴利……
裴琅目光平静,像一汪死水,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道出处置:此间种种牵涉甚广,等明日朕求雨后会命人着手探查。且先将裴司空剥去官服,贬为庶人,收至内狱。
殿内无人敢动,倒是裴琅,亲自摘了花翎,脱了官服。
全凭陛下吩咐。
他背对着我走向内狱,一如来时笃定。
朝臣议论不止,我这番行为,无异于公开与世族为敌。若是明日没有求来雨,再失了民心,我后路堪忧。
是夜,我还是去诏狱见了裴琅。
诏狱昏暗,他就着一盏孤灯,在简陋的棋盘上自奕。
一黑一白,难分胜负。
见我来了,他执白子的手收回,将棋子抛回罐内,隔着栅栏对我对视:一意孤行走到如今,陛下可有悔吗
我负手仰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
从未有悔。
裴琅又笑了,可是这笑意不及眼底,他脸上浮现一层薄怒,不甘地问我:为何就因为我杀了你的表兄
我摇头:在表兄之前,也有许多人明里暗里对我说,要替我除了你。人人都说是为了我好,要替我清奸臣,将裴司空除之后快。可我不傻,人人都只是觊觎大司马的位高权重,想取而代之罢了。何人真心对我,我并不是一无所知。
因着这句话,裴琅对我的态度又软了几分。
他眯着眼,像看待我犯错时那般,有生气,但更多的是要我改正。
现在示弱可没有用,陛下这一次,可真伤了我的心了。
我退后一步,对裴琅恭敬一拜,像父皇托孤时要我拜他一样。
我敬重先生,也知道爱护我全凭父皇遗命。
裴琅听了这话,变了脸。
他知道,以往那个与他亲近的小丫头终究舍了他,选了权力,要与他分道扬镳,撇开温情,只谈政事。
裴琅自嘲般地低笑:沈容和一个丞相嫡女,不惜假死潜藏在我身边,为她父图谋天下霸业。她多少也有私心,为自己所求,图她日能有个公主之位。可臣与陛下相伴数载,竟全然不知陛下所图究竟是什么
他死死盯着我,势必要从我脸上瞧出些端倪。
是的,我与裴琅是除了父母,最亲近的存在。我知他担负裴家家业的艰辛,他也知我身处高位的不易。
纵使心里有着惊涛骇浪,我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这是裴琅教过我的:帝王之心,不轻易显露人前,喜怒不形于色。
我庆幸身上的袍子宽大,可以挡住我颤抖着的攥紧的拳头,裴琅,及笄那夜,我没有睡。
这话说出口,我便知道,我与裴琅,无法再重归于好了。
裴琅握着栅栏的手指尖发白,瞳孔一震,继而否认:那药厉害,你绝不可能没有昏迷。
我苦笑道:是,你将那药掺在我的茶中,我是丝毫没有觉察。毕竟在这之前,我对你从无防备。可是我天生对药物迟钝,那药让我动弹不得,可意识却清醒着。
我残忍地掀开我与他之间的间隙:所以,我清醒地知道,那个我敬如兄长的裴司空,差点要听从父命,让你裴氏子弟中的任意一人与我结合,生下带有大梁皇家血脉的孩子。
虽然,最后裴琅心软,与他父亲反目。
但是,得知了一切的我,夺回权力的筹划便在那日就开始了。
我时常在想,要是那夜,我没有醒来,你没有心软。第二天的我,会如何面对世人勉强生下孩子的我,又会如何被你裴家处置我想,最好的结果,也便是一死吧。
可是,裴琅,我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我是大梁百姓的皇帝,我不愿籍籍无名地死,也不要别人分走我半点星辉。
裴琅松了指节,却是先问:所以,太医院的脉案上才会多次写道,陛下忧思难解、夜不能寐是吗
时至今日,他仍先问我好不好。
他当真是待我极好的,我背过身去,不让他看我红了的眼。
明日之后,你不再是大梁百姓心目中的神,我才是他们仰仗的天子。
身后幽幽响起质问:陛下真以为,你能赢吗
明暗交替之间,我负手等待光明照进。
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我赌你心软,你舍不得我输,不是吗
10
一夜之间,农田引水,百姓惊呼天降神灵。
其实是我命潜藏的曹家在暗地里行事,曹家善工技,引东海之水灌溉农田。
民心,一向是我的筹码。借鬼神之说迫裴琅让权,也是我早有预谋。
而真正的收拢民心,是今天这场大雨。
钦天监搀扶我一步一步走向天坛。
我望着泛着白光的太阳,问心惊胆战的钦天监:今日当真能下雨吗
钦天监冷汗不止:陛下有神明相助,定能求来福雨。
我勾唇一笑,俯身在他耳侧道:是你窥得今日有雨,朕才将所有机会压在了今日。若今日无雨,第一个死的便是你。
钦天监跪地不敢高声语,我在他惊恐的眼中,看到的似乎不是自己,而是年少时,执剑斩杀刺客的裴琅。
我朝天一拜,燃尽三根高香。
顷刻间,风云变色,天昏地暗,雨水倾盆而下。
我在天坛的高处接受万民的跪拜,听他们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如愿成了大梁百姓心中唯一的神明。
而与我对立的一侧山头,神策军将裴琅从牢狱救出,世家贵族集结人马,整装待发,有与我一较高下之意。
隔着人群,我被雨浇透,张满了手中的弓箭,将箭头对准裴琅。
脑海里,是裴琅教我拉弓时的规训:心要狠,目标要准。开弓没有回头箭。
箭矢射出,破开长风,呼啸往裴琅心口去。
周遭的人都在护着他,而他,站在人群之中,没有躲。
我亲眼看着箭没入他的心口,他踉跄着倒下万丈悬崖。
神策军与世族子弟群龙无首,溃不成军。
裴家箭法,举世闻名,百发百中,而裴琅更是佼佼者。我的箭术,是裴琅亲传的。
雨愈来愈大,我抹了一把脸,将眼前的水渍扫开,前路坦荡。
而我,已经分不清手上的是雨还是泪。
11
三年后,朝中新起一股清流,此次科举选拔出来的官员,男女皆有。
多是由我及笄那年设立的太学院中的学生脱颖而出。
琼林宴上,新科探花馋了一把醉酒的我。
陛下,天黑路滑,还请允臣送你回宫。
那含笑的眼,像极了父皇大丧之时,揩去我眼角的泪的裴琅。
那时,裴琅对我说:陛下是天子,怎可在人前落泪。
我隐着泪不敢哭,憋红了眼。
于是,他叹了口气,扬起了宽大的袖袍,将我罩得严严实实。
要哭,便避着点人吧。臣替你遮着就是了。
裴琅没有食言,他这一生,都在为我遮风挡雨。
父皇临终之时对我说:朕寻了一可靠之人护你,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缠着的裴家哥哥,还闹着长大后要嫁给他呢。朕走后,他便是你的依仗。
年幼的事,我半点不记得。父皇出殡那日,便是我印象中与裴琅的初见。
起初,我对裴琅的印象不好不坏。记忆尤深的是,这人,生了一双笑眼。
可在刺客闯进我寝宫,年幼的我只会躲在被窝中瑟瑟瑟发抖时,裴琅冷了眉眼执剑将人斩杀,溅了他一身的鲜血,他眼都没眨。
及笄宴后,我有意与他疏远。我怕他怕得很,连做梦都在怕他剑下的人是我。
可他对我越来越好,让我恍惚觉得,及笄那夜听到的话都是错觉。
他对祖母领回来的未婚妻不上心,却记着我随口说的要一幅扇面,最好能画上毛茸茸的小猫小狗,甚是讨人喜欢。
他养的鹦鹉叫笑笑,因为我母后便是如此唤我的小名。
母后希望我笑口常开,而不是愁眉苦脸。
可我自十岁失怙、失恃,在裴琅掌政后,完全失了作为帝王的尊严,我再难展笑颜。
裴琅人前对我管束严格,却每每在人后对我宽容。
我私藏的葡萄干,是西域进贡的。国库的账册,裴琅倒背如流,他若有心阻拦,我必是不会得手。
我有时候倒希望他对我再坏些,那样,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与他为敌。
察觉裴琅心意那日,是他的二十四岁生辰。
我早知他家族对他寄予厚望,这样大的日子他定是要回家主持。可那夜下了好大的雨,以往每逢大雨,我必会梦魇。那日,也不例外。
所以,我强忍着睡意,只躺着装睡。
裴琅大概是骑快马赶回来的,身上的衣袍还湿着。靠近时,惹得我鼻头一痒。
我以为他只是像以往那样,探我额头看是否发热。
可脸上的呼吸却一直萦绕,我没有睁眼,只觉得眉心一软,被个极软的物件触碰,浅尝辄止。然后,他用手抚平了我皱着的眉心。
我藏在被子的手紧紧攥住,我庆幸,裴琅大概是饮了酒,并未察觉我的装睡。
否则,撞破了他心思的我,又会如何被他处置呢
裴家早有意让我生个带有裴氏血脉的孩子,好挟天子以令诸侯。我若顺水推舟,无异于加快自己的死期。
我不会,也不敢想我与裴琅有何种可能。
与他敌对,是我早就决定的事。
可是,为何,时至今日,物是人非,我会心痛不止呢
我钦点的探花郎扶我回了寝宫,裴琅养在雍和宫的鹦鹉被我挪到了这里。
见到有外人来,扑腾着翅膀叫着:出去,出去,滚出去。
我撑着脑袋接过探花郎递来的醒酒汤,对鹦鹉道:笑笑,住口。
鹦鹉在笼子里转悠几圈,没了声响。
夜色极静,探花郎按着我的太阳穴替我纾解酒意。在他的手探向我的领口时,被我捉住。
够了,退下吧。
探花郎悻悻而逃。
我解开了关着鹦鹉的笼子,允它离开这狭小的牢笼,去遨游我见不到的广阔天地。
鹦鹉展翅,在我肩头落定,人模人样的学话。
笑笑,陛下,笑笑。连语气都惟妙惟肖。
我闭眼,止住要落下的泪。
耳边有风声,是鹦鹉扑腾翅膀离开的声音。
有人像他,可谁都不是他。
皇位在手,江山依旧,只是,不见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