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告别,猝不及防；有些遗忘,理所当然。
我叫顾晴,有一个幸福的家,或者说,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
当我再次睁开眼,刺鼻的消毒水味和陌生的天花板让我有片刻的失神。我记得我明明是在哄着刚出生不满一岁的儿子小远睡觉,他的小手还紧紧抓着我的手指,奶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略显沙哑却依旧熟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转过头,是赵烨,我的丈夫。他瘦了些,眼角似乎也多了几丝细纹,但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却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惊喜,有关切,还有一丝……疏离
小远呢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干涩。我为什么会突然在这里我们不是应该在家里吗小远呢我的宝宝呢
赵烨扶了我一把,眉头微微蹙起：你刚醒,别乱动。小远……小远在家,李丽看着他。
李丽
李丽是谁
一连串的问号在我脑海中炸开,像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我的神经。我环顾四周,这分明是一家医院的病房,墙上的日历上的日期鲜红地刺着我的眼睛——2022年5月19日。
2022年
我记得我生下小远是2014年的初春。
八年。
整整八年,像一阵风,吹走了我生命中重要的时光,也将我吹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现在。
赵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是哪一年小远……小远他怎么样了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赵烨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一丝我不敢深究的怜悯。晴晴,你……你失踪了八年。
失踪
我
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轰鸣着,翻搅着,将我所有的认知都炸得粉碎。我记得的最后一幕,是抱着小远,哼着摇篮曲,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温柔地洒在我们身上。然后呢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赵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想握我的手,我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回。他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黯淡了几分。
医生说你头部受过撞击,可能有些记忆混乱。你……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叫医生。他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我呆呆地坐在病床上,指尖冰凉。记忆混乱不,我的记忆清晰无比,清晰到每一个与赵烨相爱的细节,每一次小远咿呀咿呀的可爱模样,都历历在目。混乱的,是这个世界。
出院那天,赵烨来接我。他开着一辆我从未见过的黑色SUV,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氛,那不是我喜欢的味道。我喜欢的是清冽的柠檬草。
一路无言。
车子驶入一个陌生的小区,停在一栋陌生的楼下。我跟着赵烨走进电梯,走进一个装修温馨且精致的屋子。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眉眼温婉,穿着居家的棉布裙子,头发松松地挽着。她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礼貌的微笑：阿烨,回来了。这位是……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赵烨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艰涩：李丽,这是顾晴。晴晴,这是李丽。
李丽。
那个赵烨口中,照顾小远的女人。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紧张。我该说什么你好,我是你丈夫的妻子,一个八年前就不见了的女人
妈妈！是不是爸爸回来了！一个清脆的童声打破了僵局。
一个小男孩从里屋冲了出来,约莫八九岁的样子,眉眼像极了赵烨,也依稀能看到我当年的影子。他欢快地扑向赵烨,然后熟稔地钻进李丽的怀里,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今天在幼儿园画了你最喜欢的向日葵！
妈妈。
我的心像被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捅穿,又在里面搅了几个来回。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那是我的小远,我怀胎十月,拼尽全力生下来的儿子。上一刻,他还在我怀里,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叫我妈妈,下一刻,他却依偎在另一个女人怀里,叫着她妈妈,而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陌生和……隐藏不住的敌意。
小远,过来。赵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试图拉过小远。
小远却往李丽身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我,小声问：爸爸,这个阿姨是谁啊她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阿姨。
我成了阿姨。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哽咽声溢出喉咙。我不能哭,我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在这个已经不认识我的儿子面前,表现出丝毫的软弱。
李丽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失态,她温柔地拍了拍小远的背,轻声说：小远乖,这是爸爸的朋友,顾阿姨。快跟顾阿姨问好。
小远不情不愿地从李丽身后探出小脑袋,敷衍地叫了一声：顾阿姨好。然后又迅速躲了回去,紧紧抱住李丽的腿,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赵烨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无奈。晴晴,先进来吧。外面热。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跟着他走进这个陌生的家。
客厅的布置温馨而雅致,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羊绒毯,茶几上放着几本儿童绘本和一杯喝了一半的柠檬水。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福——赵烨,李丽,还有笑得一脸灿烂的小远。他们依偎在一起,那么和谐,那么幸福,仿佛他们天生就该是一家人。
而我,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一个多余的幽灵。
李丽忙着去厨房倒水,赵烨让我坐在沙发上。我局促不安,手指紧紧绞在一起。这里曾经是我的家,如今却让我感到窒息。
晴晴,赵烨在我身边坐下,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
是啊,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低声重复着,语气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嘲讽,我失踪了八年,所以你就娶了别人,我的儿子叫别人妈妈。赵烨,你告诉我,这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烨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你失踪后,我找了你很久,报警,登报,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但是……杳无音信。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头两年,我几乎疯了。小远还那么小,他天天哭着要妈妈。爸妈年纪也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我静静地听着,心脏一阵阵抽痛。我能想象他当时的绝望和痛苦,但这种想象,并不能减轻我此刻的半分煎熬。
后来呢后来你就放弃了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不是放弃,赵烨辩解道,是……是现实。小远需要一个完整的家,需要一个母亲。李丽她……她很好,对小远视如己出,对爸妈也很孝顺。
所以,你就爱上她了我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里面找到一丝丝对我的留恋和不舍。
赵烨沉默了。
他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伤人。
李丽端着水杯走了过来,打破了我们之间凝固的气氛。顾小姐,喝点水吧。她将水杯递给我,笑容依旧温和,但我却从中读出了一丝宣示主权的意味。
我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小远,李丽柔声叫着儿子,过来陪顾阿姨说说话,妈妈去做饭。
小远不情愿地挪了过来,坐在离我最远的沙发角落,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奥特曼玩具,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在我怀里撒娇痴缠的小人儿,如今却对我充满了戒备。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小远,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你还记得……记得妈妈吗
他猛地抬起头,大声说：我妈妈在厨房做饭！你不是我妈妈！
童言无忌,却字字诛心。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赵烨一把将小远拉到身后,低声呵斥：小远！不许没礼貌！然后他看向我,满脸歉意：晴晴,对不起,他还小……
他还小我凄然一笑,是啊,他还小,小到可以轻易忘记生他养他的母亲,小到可以心安理得地叫另一个女人妈妈。赵烨,这八年,你们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幸福到……完全不需要我的存在。
李丽从厨房里探出头,不安地看着我们。
晚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李丽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都是赵烨爱吃的。她不停地给赵烨夹菜,给小远剔鱼刺,动作自然而娴熟,像演练了千百遍一样。赵烨也时不时地给李丽夹她爱吃的菜,两人偶尔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他们才是一家人。
我坐在他们中间,像一个多余的摆设,食不知味。每一口饭菜都像是掺了玻璃碴子,硌得我喉咙生疼。
小远扒拉着碗里的饭,时不时偷偷瞥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不解。在他小小的世界里,大概无法理解为什么家里会突然多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阿姨。
晴晴,多吃点。赵烨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语气有些僵硬。
我摇了摇头,放下了筷子。我吃饱了。
李丽看了我一眼,柔声说：顾小姐是不是不合胃口你想吃点什么,我再去做。
不用了,谢谢。我站起身,我有些累了,想休息。
赵烨给我安排的房间是客房,干净整洁,却没有任何属于我的气息。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隔壁隐约传来赵烨和李丽的说话声,还有小远偶尔的笑声。那些声音,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耳朵,刺痛我的心。
我拿出手机,通讯录里的人名依旧熟悉,但拨通了几个曾经朋友的电话,得到的却是小心翼翼的问候和欲言又止的尴尬。
晴晴真的是你你……你这些年去哪儿了
我们都以为你……
赵烨他……他现在挺好的,你也别太……
是啊,他们都挺好的。赵烨有了新的妻子,儿子有了新的母亲,朋友们也有了新的生活。只有我,像一个被时间遗弃的孤魂野鬼,在八年后的今天,狼狈地闯入他们早已平静的生活,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麻烦。
夜深了,我悄悄走出房间,客厅里一片漆黑。我摸索着走到那副全家福前,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上面,他们的笑容却显的那么刺眼。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小远稚嫩的脸庞。我的儿子,我的小远……妈妈回来了,可是你,还认妈妈吗
第二天,我试图和赵烨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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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烨,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可能了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声音卑微到尘埃里。
他坐在我对面,神情疲惫。晴晴,八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八年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我以为……
以为我死了,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的生活,是吗我打断他,声音尖锐起来。
不是的！赵烨提高了音量,随即又压了下去,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那里是李丽和小远的房间。我痛苦过,绝望过,我甚至想过跟你一起去！但是小远呢他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父亲,也不能没有一个……母亲的角色。
所以李丽就成了那个角色她替代了我
没有人能替代你,晴晴。赵烨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永远都在。但是,生活要继续。李丽她……她在我最难的时候出现,照顾小远,照顾这个家,她付出了很多。我对她,有感激,有责任,也会有……感情。
也会有感情。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将我最后一点可怜的希冀都砸得粉碎。
是啊,八年,足够发生太多事情了。足够让一个男人从失去挚爱的痛苦中走出来,足够让他重新爱上另一个人,足够让一个孩子忘记亲生母亲的模样。
他们相处的时间,早就超过了我和赵烨相爱的时间。他们之间的默契,他们之间的温情,不是凭空出现的,是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而我,错过了这整整八年。
那我呢我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算什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幽灵,来打扰你们幸福生活的罪人吗
赵烨痛苦地闭上眼睛：晴晴,别这么说。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非常不公平。如果你需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补偿你。
补偿
我的爱情,我的家庭,我的儿子,我失去的八年青春,这些东西,他拿什么来补偿
我不需要补偿。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只想知道,小远……我还能认回他吗
赵烨的脸色变得更加为难。晴晴,小远他……他现在只认李丽。你突然出现,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了。我们需要时间,慢慢来。
慢慢来要多久又一个八年吗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那么陌生。他不再是那个会在校园的梧桐树下拉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说要爱我一辈子的少年；也不是那个在我产后虚弱时,笨拙地学着给我熬鸡汤,抱着小远轻声哄睡的新手爸爸。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能改变一切,包括爱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赵烨、李丽和小远一家三口的生活。
李丽每天早上会准时起床做早餐,营养搭配均衡,小远吃得津津有味。赵烨上班前,李丽会帮他整理领带,温柔地叮嘱他路上小心。傍晚,李丽会带着小远去楼下公园玩,赵烨下班回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晚饭。饭后,赵烨会陪小远搭积木,李丽则在一旁安静地看书,或者织毛衣。
他们的生活,平静,温馨,充满了烟火气。
而我只是躲在客房里,或者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一眼小远。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和我一模一样。他生气的时候,会撅起小嘴,像极了赵烨。
他是我的儿子啊,身上流着我的血。可他却对我视而不见,甚至在我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躲开,然后跑到李丽身边寻求保护。
每一次,我的心都会被狠狠刺痛。
李丽对我,始终保持着客气和疏离。她会问我吃得习不习惯,睡得好不好,但从不涉及更深层次的话题。我知道,她在防备我,也在同情我。她的眼神里,偶尔会流露出一种没有隐藏好的歉疚,我的出现,也让她感到不安。
李丽没有错。她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需要她的家庭里,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妻子和母亲的角色。
赵烨也没有错。在以为我死亡之后,他选择开始新的生活,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这是人之常情。
小远也没有错。他只是一个孩子,他只认得那个从他记事起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给他温暖和关爱的妈妈。
那么,错的是谁呢
是我吗是我不该突然穿越回来,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吗
可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只是莫名其妙的丢了八年而已。
我开始频繁地回忆过去。
回忆我和赵烨在大学图书馆里第一次相遇,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低头看书的侧脸上,英俊得让人心动。
回忆我们第一次牵手,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带着一丝紧张的汗意。
回忆他向我求婚时单膝跪地,眼神真挚而热烈,他说：晴晴,嫁给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回忆我们曾一起布置新房,为了一块窗帘的颜色争论不休,最后相视而笑。
回忆我怀孕时,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每天晚上给我讲胎教故事,期待着孩子的降临。
回忆小远出生后,他笨拙地学着换尿布,抱着小小的婴儿,脸上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紧张。
那些幸福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一帧帧回放,越是清晰,就越是衬托出现实的残酷。
曾经有多甜,现在就有多苦。
我试图去找回一些过去,我去了我们以前常去的咖啡馆,那家店还在,只是老板换了人,咖啡的味道也不再熟悉。我去了我们曾经租住的小公寓,那里已经住进了新的租客,窗台上摆着陌生的盆栽。
物是人非。
这四个字,我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过。
我想起了我的爸妈。八年了,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一定很想我吧
我颤抖着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那个曾经熟悉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接起。
喂,你好,请问你找谁
我……我找顾平生和林婉仪。那是爸妈的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你是……你是顾晴吗
是我！我是顾晴！我激动地叫道,我爸妈呢
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有些沉默：顾晴啊……你……你终于回来了……叔叔阿姨他们……他们不在了……
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
你胡说！我尖叫起来,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我爸妈好好的,他们怎么会不在了！
顾晴,你冷静点听我说,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悲伤,你失踪后,叔叔阿姨整天以泪洗面,到处找你。叔叔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了这么大打击,没过两年就……就去了。阿姨……阿姨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加上思念你,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在叔叔走后第二年,也跟着去了……
轰——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爸……妈……
他们因为我,因为我的突然失踪,相继离世了。
我这个不孝女！我这个罪人！
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墓地在哪里！
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瞬间将我淹没,我握着电话,瘫倒在地,放声痛哭。
原来,我不仅失去了丈夫和儿子,也永远地失去了我的父母。
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双眼红肿,喉咙嘶哑,心如死灰。
赵烨和李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脸上带着担忧和不安。
晴晴,你……你没事吧赵烨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他,眼神空洞,声音平静得可怕：赵烨,我爸妈……他们没了。
赵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丽轻轻叹了口气,走过来扶起我：顾小姐,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身体。
保重身体
我还有什么值得保重的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全都离我而去了。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八年前,小远还在我怀里,软软糯糯地叫着妈妈。爸爸妈妈笑着看我们,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赵烨从身后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晴晴,我们会永远这么幸福下去。
醒来时,枕边一片湿冷。
现实的残酷,像一把锋利的刀,将我从美好的梦境中狠狠剥离。
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
留下来吗
留下来做什么看着赵烨和李丽恩爱如初看着小远在李丽的羽翼下快乐成长,而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顾阿姨日复一日地忍受着这种凌迟般的痛苦和尴尬
不,我做不到。
我曾经拥有过最炙热的爱情,最完整的家庭,最可爱的儿子。如今这一切都已化为泡影,我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我的存在,对赵烨来说,是愧疚,是负担,是曾经的伤疤。
我的存在,对李丽来说,是威胁,是隐患,是幸福生活中的一根刺。
我的存在,对小远来说,是陌生,是困惑,是一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不速之客。
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一个星期后,我向赵烨提出了离开。
我想……我想回老家看看。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赵烨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晴晴,我……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打断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们……要幸福。
李丽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顾小姐,一路顺风。
小远躲在李丽身后,好奇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这个奇怪的阿姨为什么突然要走。
我没有再看他,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崩溃。
赵烨坚持要送我去车站。
路上,我们依旧无言。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就像我逝去的八年时光,一去不复返。
快到车站的时候,赵烨突然开口：晴晴,对不起。
我转过头,看着他熟悉的侧脸,曾经让我怦然心动的轮廓,如今却只剩下陌生的疏离。
不怪你。我说的是实话。怪谁呢怪时间吗怪命运吗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车子停在车站门口。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晴晴……赵烨叫住我。
我回头,看到他眼神中的挣扎和不舍。或许,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还残留着一丝对我的情意吧。但这丝情意,在八年的时光和现实的重量面前,早已不堪一击。
保重。我说完这两个字,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没有回老家。我不知道他们的墓地在哪里,也不想去打扰他们的安宁。
我买了一张去海边的火车票。
我想看看海。
人们都说,大海可以容纳一切悲伤。
我站在冰冷的海水里,任由海浪一遍遍拍打着我的身体。咸涩的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
我想起了我和赵烨第一次去海边,他背着我,在沙滩上奔跑,笑声洒满了整个黄昏。
我想起了小远刚出生时,我抱着他,想象着等他长大一点,就带他来看海,告诉他大海有多么辽阔。
那些曾经美好的憧憬,如今都成了最锋利的刀,一下下割着我的心。
这个世界,真的一点都不好玩。
我累了,真的累了。
如果我的消失,能让所有人都回到正常的轨道,能让赵烨和李丽安心地过他们的小日子,能让小远无忧无虑地成长,那么,就这样吧。
我慢慢地走向大海深处,冰冷的海水逐渐淹没了我的膝盖,我的腰,我的胸口……
窒息感传来的时候,我反而感到了一丝解脱。
赵烨,小远,再见了。
愿你们,此生安好,再无波澜。
而我,顾晴,终于可以……彻底消失了。
……
一年后。
海滨城市的一个高档餐厅里,赵烨一家三口正在庆祝小远的十岁生日。
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小远戴着生日帽,兴奋地许着愿,然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爸爸妈妈,我许的愿望是,我们一家人永远幸福快乐！小远抱着赵烨的脖子,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又跑到李丽身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丽笑着摸了摸小远的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小远,我们一定会永远幸福的。
赵烨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这八年,他从失去顾晴的痛苦中艰难地走了出来,李丽的出现像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灰暗的生活。如今,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他觉得很幸福。
偶尔,他也会想起顾晴,想起那个曾经在他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女孩。但那份记忆,已经被时光打磨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淡淡的怅然和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愧疚。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对了,阿烨,李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那个……顾晴,后来怎么样了她没再联系你吗
赵烨正端起酒杯,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红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平淡地说：不知道,可能想开了吧,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他没有告诉李丽,一年前,他曾接到过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对方自称是某地警方,说找到了一个疑似顾晴的无名女尸,让他去辨认。他去了,但那具被海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说不认识,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不想去深究,也不敢去深究。
他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他不想再被任何与过去有关的事情打扰。
哦。李丽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对她而言,顾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一个丈夫曾经的妻子,一个……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的人。
小远正埋头苦吃着蛋糕,听到她们的对话,含糊不清地插了一句：哪个顾晴啊我不认识。妈妈,这个巧克力蛋糕真好吃！
赵烨和李丽相视一笑,眼神中充满了对儿子的宠溺。
窗外,夜色阑珊,城市的霓虹闪烁着虚假的繁华。
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叫顾晴的女人。
她就像一滴落入大海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消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