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第三十七行之外 > 第一章

一到夏季,M城就总是阴雨连绵。
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地铁站的顶棚滴落,在水泥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落在小水洼中激起一阵阵涟漪。
站在地铁站口,安屿一双眼睛无神地看向远处闪烁的红绿灯,视线渐渐模糊,信号灯折射出的光也开始变得刺眼。
最近这是什么鬼天气……路过的女生和她的同伴抱怨着,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后退一步,似乎是为了避免被那女生收伞时的水珠溅到——但事实是,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
嗡——嗡——
手机再一次在口袋里震动,是经纪人的第十七通未接来电。
没有理会,安屿只是默默按掉。
随后他将手更深地插进口袋,指尖触到一张折叠的纸,睫毛颤了颤,水珠滚落。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一个声音从身侧传来,还伴随着木质吉他的轻微碰撞声。
安屿微微侧目,看到一个背着吉他的年轻人从他眼前的人群中挤过,浅黄色卫衣的帽子松松地罩在头上,露出几缕染成银白的发丝。
安屿默不作声地盯了木吉他两秒,便收回了目光——音乐吗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他还是,不想再碰这种东西了……
定了定神,他转身走进地铁站,却发现刚才擦肩而过的年轻人没有进站,而是停在了通道中央,从吉他包里取出一个折叠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
他摘下帽子,甩了甩头发,开始调弦。身边几个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又漠不关心地走开。
安屿本该离开的。
他原本的计划是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家,吞下医生开的药,然后尝试入睡——如果幸运的话,能睡上四个小时。
但不知为何,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我们在城市的裂缝中生长
像无人问津的野草
伴着吉他声,年轻人唱着歌——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首曲子,而是一段即兴的旋律,简单却充满生命力。
安屿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地铁站内的喧嚣仿佛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听不清,萦绕在耳边的,只有那歌声。
一曲终了,年轻人抬起头,正好对上站在五步之外的安屿的目光。那是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颗闪闪发光的绿宝石。
我自己作词作曲的歌,还不错吧。年轻人笑着,那脸上阳光明媚的笑让安屿有些微微愣神。
安屿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候,站内的一个女工作人员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她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地铁现在停运了。随后,她看到了那个年轻人,轻轻皱眉,怎么又是你说过多少次了,地铁站内禁止卖艺!
姐姐,我这怎么能叫做卖艺呢年轻人将吉他放进吉他盒,啧了啧舌。
工作人员大步上前,一把掀开他的吉他盒,指着绿色的微信收款码:你再说
年轻人耸耸肩,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这只是为了方便欣赏我音乐的朋友们表达心意嘛。艺术交流,怎么能用‘卖’这么庸俗的字眼呢
工作人员翻了个白眼:少给我套用《孔乙己》。上周你答应过不会再来的。
天地良心!他夸张地捂住胸口做捧心状,上周我说的是‘尽量少来’,可不是‘不来’。语言的艺术,姐姐。
安屿站在一旁,看着这场交锋,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种……趣味了。
工作人员懒得再跟这个精通中国文化的混血小子废话,而是转向安屿:先生,地铁已经停运了,您需要从2号口离开。
安屿听了这话,点点头,正准备抬脚离开,年轻人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诶诶诶,等一下。
他嬉皮笑脸地看向工作人员,露出一颗小虎牙,姐姐,这位先生是我的特邀听众,我们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音乐研讨。他一本正经地说,咳咳,在讨论关于城市孤独症候群与后现代音乐表达形式的辩证……
工作人员打断他的长篇大论,眯着眼睛,声线毫无波澜:你觉得我会信吗
为什么不信年轻人一脸无辜,他眨眨眼,来,你看看,这位先生,典型的城市孤独症患者——高级风衣,但是皱巴巴的。这,名表,但时间却停在三天前。你再看这眼睛,有至少三个月没睡好的血丝!
他转向安屿,眨了一下眼睛,我说得对吗,教授
安屿愣住了。
这个年轻人的观察细致得惊人,尤其是关于手表的部分——他确实三天前就注意到表停了,但一直懒得去修。
工作人员又翻了个白眼,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指着出口方向:最后一次警告。再让我抓到,直接乱棍把你打出去了。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
年轻人啧舌,冲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迅速收拾好吉他。
看来今晚的学术研讨会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主动伸出自己的手,我叫陈声,街头音乐人,偶尔也写歌。相逢即是缘,走吧,我请你喝一杯。
安屿本想拒绝,但当他看着陈声期待的眼神,才发觉自己已经回握住了那只手,点了头。
这附近有家24小时便利店,烤肠配啤酒,绝配。陈声戴上帽子,边走边说,诶对了,你叫什么
安屿。他简单地介绍自己,喉咙有些发紧,不确定对方是否能认出他。
不过陈声的反应让他稍稍放下了心——他只是简单点头,并没有过多的反应。
————
那你真的是教授吗我看着像,就随口说了。两人进了便利店,找了一个地方坐下,陈声将吉他放在一边,开玩笑似的说道。
不是。安屿说,我是……钢琴师。他自己都没发觉,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满满都是苦涩。
陈声自然捕捉到了他的不自然,却故意不点破,反而吹了个口哨:酷啊!古典爵士还是那种商场开业时弹《梦中的婚礼》的
主要是古典。安屿回答。
便利店的白炽灯明亮得刺眼。
陈声熟练地拿了两罐啤酒和两根烤肠,结账时还顺手抓了一包花生,在安屿想付款之前主动递上了自己的付款码。
我今天挣了不少演出费,他晃了晃手机,别客气。
他们坐在便利店内靠窗的座位上。雨点敲在玻璃上,远处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
陈声咬着烤肠,一边喊烫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所以,钢琴师先生,这么晚还在地铁站游荡,意欲何为啊
安屿盯着手中的啤酒罐,铝制表面映出他扭曲的倒影。睡不着。他最终说,已经很久了。
陈声听罢,点点头:啧,猜到了。失眠挺痛苦的吧,就像是……大脑是个坏掉的收音机,不停切换频道,就是找不到关机键。
这个比喻准确得令安屿惊讶。
差不多吧。他轻声说,手指不由得又触碰了一下口袋中印着轻度抑郁症诊断书的纸张,还有……会对一切失去兴趣。包括音乐。
陈声停下咀嚼,认真地看着他:哇哦,那这对一个钢琴师来说可不太妙。他喝了一大口啤酒,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所以,是我的音乐的魅力打动到你了吗
嗯,它……很真实。安屿思考着。他也不清楚,可能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吧,所有心里话都愿意在此刻吐露出来,没有算计,没有技巧炫耀,只是……把心掏出来给人看。
陈声不由得喷笑出声:可别抬举我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压根就没什么技巧可炫耀呢
他撇撇嘴,掰着手指头:我算算啊……我接受的正规音乐训练加起来不超过三个月。我爷爷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从小就想把我培养成第二个莫扎特。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无奈一笑:可惜我叛逆期来得特别早,十岁就拒绝碰钢琴了,可把老爷子气的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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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现在……
吉他是我自学的。陈声轻轻拍了拍琴盒,眼里满是珍视,十七岁离家出走,带着把五十块钱的二手吉他,一路卖唱到现在。
他耸耸肩:没什么出息,但挺开心的。
安屿注视着他。
陈声说起这些时眼中闪烁着光芒,那是他在自己眼中很久没有看到的东西——
对音乐纯粹的热爱。
你呢陈声反问,嘴角带着笑,一字一顿,钢琴诗人安屿,为什么会对音乐失去兴趣
安屿猛地抬头:你认识我。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当然。陈声晃着手中的竹签,咧嘴一笑,我是离家出走,又不是与世界脱节了。
他抬了抬下巴,哝,从你走近那一刻就认出来了。你那双手——修长,有力,典型的钢琴家的手。再加上风衣、手表和那种‘我虽然很惨但依然优雅’的气质,不难猜。
安屿感到一阵莫名的窘迫: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点破陈声喝完最后一口啤酒,笑了一下,因为名人也是人。有时候,不被认出来反而更轻松,不是吗
沉默片刻,安屿缓缓点头。确实,这一个小时的匿名状态,是他很久以来最放松的时刻。
所以,你需要重新找回对音乐的爱。陈声突然凑近,他身上有啤酒和某种廉价但清爽的古龙水味道。
不是那么简单,而且我……安屿苦笑,默不作声地与他拉开了一点点距离。
也许我可以帮你。感觉到他的疏离,陈声只是真诚一笑,明天晚上八点,老城区河边的那家‘第七夜’酒吧,我有演出。来看吗以一个普通听众的身份。
安屿看着陈声期待的眼神,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像是融化的一汪泉水。
……好。他说。
那就,别迟到哦。
陈声眨眨眼,笑着背起吉他,伴随着便利店的音乐声,那抹浅黄色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安屿意识到,这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对明天有了期待。
————
第七夜酒吧比安屿想象中还要破旧——木质招牌上的霓虹灯缺了几个字母,门口还堆着空酒箱。
安屿推门进去,却惊讶地发现酒吧内部散发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温度。
暖橘色的灯光铺满每个角落,店内放着轻缓的音乐,虽然也有谈话说笑的声音,但却与其他吵闹的夜店截然不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许只是因为无处可去吧……
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些什么酒保擦拭玻璃杯的手指停顿在杯沿。
安屿的指尖划过酒单上的烫金字体。
一杯‘教父’。他听见自己说。
好的,您稍等。
酒保转身后,安屿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店内的挂钟——七点五十六分。习惯性地用右手摸上左手手腕,却只触到一道浅浅的压痕。
环顾四周,这酒吧的人并不算多,大多都是些聚会约会的大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天,喝着酒。
突然,一声清越的吉他扫弦划破空气。
安屿闻声望去,只见在小小的舞台上,陈声正在调试麦克风的支架。
今晚,他穿了一件红格衬衫,袖子挽起,露出修长的小臂,他正垂着眸,神情专注,被挑染了几缕成银白色的头发在彩色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安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生身上看到了初出茅庐的曾经的自己。
阳光,自信,充满着无限的热情……
先生,您的酒。
酒保的声音令安屿回过神来,他接过酒,道了一声谢,随后便又把目光重新落回到陈声身上。
便利店的热气模糊了橱窗
夜班公交载着谁的旧皮箱
霓虹倒影在咖啡的漩涡里
沉没着一张张疲惫的船票
没有开场白,陈声的声音在酒吧中回响。与地铁站的即兴不同,今晚的曲子更加完整,歌词也更加犀利。
他唱城市的孤独,唱被遗忘的梦想,唱那些在钢筋水泥中挣扎的灵魂。
他的歌声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城市的表皮。没有华丽的转音,每个字都带着粗粝的真实感。
这座城最贵的是梦想
最奢侈的是流泪的时光
当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空气中,陈声望向安屿的方向。
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在众人拍手叫好的喧闹声中,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阳光的笑,用口型说了句:
写给我们的歌。
安屿感觉有某种东西在胸腔里苏醒,像是冰封多年的种子突然裂开一道细缝。
他举起空杯向舞台示意,却听到身后酒保的询问:要续杯吗
这时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仿佛随时准备走上那个灯光笼罩的方寸之地。
没有回答酒保的话,安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就在他即将迈步走向陈声的瞬间,左腿口袋传来熟悉的震动频率。
手机在掌心发烫,屏幕上张嫣两个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舞台上,陈声开始了下一首歌的演唱。
————
酒吧的门在身后合拢时,冷风卷着街角的碎纸片扑到脚边。
喂,张姐。安屿的声音有些发涩。
安屿!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要报警了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你心里没数吗!另一边,张嫣的声音很着急。
一个信都没有,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公司交代!
我……抱歉。
安屿抿了抿唇,他盯着对面便利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嘴角绷紧的弧度像被鱼钩勾住的伤口。
还有你那个检查结果,到底怎么样了
……
安屿张嫣有些着急。
……没事,医生说没事。
那就好,要是觉得最近没状态,公司这边,我替你请假,你好好休整一段时间。还有导师的事情,你也别太焦虑了,相信你,一定能找回以前的感觉,好吗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别再不接我电话了,听到了吗
嗯。
听筒里传来忙音,安屿按断电话,却没有再回到酒吧。
路灯将安屿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是要伸回酒吧里,缠住那个唱歌的少年。而真正的他,则站在影子的尽头,第一次看清自己分裂的模样——
半年前,当他弹完肖邦《雨滴前奏曲》最后一个音符时,手指背叛了肌肉记忆,在尾音处擅自加了段即兴变奏。
导师当场摔了乐谱:观众花钱听的是原版,是经典!你当自己是爵士乐手
安屿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能分毫不差复现两百年前大师作品的手,却连一段属于自己的旋律都不敢留下。
公司签约手册第三十七行在他脑中闪现:艺术家的价值在于精准重现,而非擅自创造。
落叶在脚边打着旋,枯脆的声响被酒吧里传来的吉他声轻易碾碎。
隔着橱窗,他再度深深看了一眼店内唱歌的少年。
他正唱到副歌,嗓音清亮得像一把劈开夜色的刀,安屿的呼吸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转瞬即逝的雾,又很快消散。
可是,他不是很想回到从前……
————
磊哥,刚才这里坐着的人呢连续唱完两首歌,陈声才终于从起哄再来一首的人群中脱身,跑到刚才安屿坐着的位置。
酒保耸了耸肩:谁知道,电话响得跟催命似的,出去就没回来。
去接电话陈声走到窗边望了望空荡荡的街道,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酸楚,他咬了咬下唇。
磊哥,我出去一趟。
诶你……话音未落,酒吧门口的风铃一响,就没了陈声的身影。
臭小子!这个月第三次早退!你这个月工资要被扣完了你知不知道!
而这些无能怒吼陈声统统没有听到。
在街头奔跑着,喘着重气,陈声的脚步最终停在一盏路灯下。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能触碰前方那个背对着他的背影。
安屿!
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他挡住那人的去路:怎么听完第一首就走了
那人停住脚步,却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种街头卖唱的水平太次陈声凑近一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声音有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还是说,大钢琴家根本瞧不起我们这种小酒吧
夜风吹起陈声额前的碎发,露出他微微泛红的眼角。安屿看着眼前这双绿色的眸子,心脏似乎被锤子狠狠砸了一下。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公交车从远处驶来,车灯扫过两人的脸。
你们酒吧……招钢琴师吗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车行驶的声音盖过。
陈声一愣。
……
你……你说啥
安屿嘴角扯出一个很浅的弧度,眼眸里也镀上一层光:我要回家写谱子。
他顿了顿。
你还要拦着我吗
夜更深了,但路灯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些。
————
下午两点刚过,第七夜还是空荡荡的。
陈声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胳膊肘撑着台面,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头桌面。他嘴角挂着笑,眼睛盯着窗外发呆,连有人推门进来都没注意到。
磊哥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自顾自地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擦完半边吧台,见陈声还跟个木头人似的杵在那儿,他手腕一翻,抹布直接甩到了陈声脸上。
靠!陈声猛地跳起来,一把扯下脸上的抹布,磊哥你干嘛这玩意儿多脏啊!
干净的。磊哥把抹布抢回来,继续擦桌子,倒是你,大白天发什么呆
切了一声,陈声趴在吧台上,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手指兴奋地敲了两下桌面,磊哥,你猜怎么着有个大人物要来咱们这儿面试。
磊哥头都没抬:又吹什么牛上次你说要带个唱片公司的人来,结果就领来个卖保险的。
这次绝对是真的!陈声一把按住磊哥擦杯子的手,眼睛亮得吓人,安屿,你知道吗那个钢琴诗人安屿,就昨晚坐在这儿喝酒那个。
磊哥想到昨晚坐在这里一脸落魄表情的男人,怎么也无法和钢琴诗人安屿联系在一起。拍开陈声的手,他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白了他一眼:你小子该不会是喝多了做梦吧那种级别的钢琴家怎么会……
门口的风铃突然响了。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安屿穿着与昨晚一模一样的黑色高领毛衣站在门口。只是他今日似乎好好打扮了一番,虽然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有些忧郁气息,但周身散发出来的优雅气质却是丝毫不减。
他手里拿着几张乐谱,一脸不解地看了看目瞪口呆的磊哥,又看了看拼命给磊哥使眼色的陈声,微微点头:您好,我是来应聘钢琴师的。
磊哥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了地上。
啊……磊哥立刻捡起抹布,舌头像是突然打了结,他搓了搓手,有些尴尬地指了指角落,那个……安老师,我们这儿没钢琴,就、就只有一个电子键盘……
安屿明显怔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他这辈子还没碰过电子键盘。
试试嘛!陈声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袖口传来,就当是……给我个面子
安屿被按在键盘前的凳子上时,指尖悬在琴键上方微微发颤。
他忽然转头看向陈声:你昨晚那首歌,怎么唱的
陈声眼睛一亮,立即哼起那个熟悉的旋律。安屿闭上眼睛,手指终于落下——
电子键盘发出第一个音时有些失真,但很快,昨晚那首歌曲的旋律就流淌而出。
安屿的手指像是有自己的记忆,不仅完美复现了陈声的曲子,还把几个略显生涩的转音修饰得圆润自然。原本街头风格的简单和弦,在他指下竟多了几分古典的优雅。
磊哥手里的抹布又掉在了地上。
他盯着安屿在键盘上翻飞的手指,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靠,我有眼不识泰山了……转头狠狠揉了揉陈声的头发,你小子,从哪儿拐来这么一尊大佛
陈声没回答。
他怔怔地望着安屿的侧脸,看着阳光在那人的睫毛上跳跃。安屿弹到副歌时,他加入了昨晚没有的小调变奏,让整首歌突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里……陈声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原版不是这样的。
安屿的手指一顿。
他转过脸,对上陈声灼灼的目光:嗯,我改了一点。
你不喜欢
陈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忽然笑起来,那颗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不,我喜欢得要命!
————
夜幕降临的时候,酒吧已经挤满了人。
陈声不知从哪儿搞来几串彩灯挂在了吧台上方,甚至还拉来了初中的死党阿杰当临时鼓手——那小子现在在汽修厂上班,但打起鼓来依然像当年在学校天台逃课时一样疯。
女士们先生们!
陈声站上小舞台,吉他已经背在身上,故意拖长了音调:今晚,我们有个特别节目——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最后停在角落里的安屿身上。
让我们欢迎——他猛地抬手,指向安屿的方向,键盘手安屿老师!
聚光灯(其实是磊哥临时找来的手电筒)唰地打在安屿身上。他明显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陈声会来这么一出。
台下已经响起口哨声和掌声,他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在电子键盘前坐下——就像是,很多次坐在大礼堂的三角钢琴面前一样。
阿杰的鼓棒在空中敲了三下。
音乐响起的瞬间,安屿的手指已经本能地找到了位置——明明三个人今天是第一次合作,却像排练过无数次一样默契。
台下的观众跟着节奏晃动,有人举起手机录像,啤酒杯在昏暗的灯光下反着光。磊哥站在吧台后面,一边shake一边摇头笑。
副歌部分,陈声笑着看了一眼安屿,吉他背带滑到肘间。
玻璃幕墙里的困兽
盆栽早已枯萎的自由
早班地铁碾碎的温柔
在打卡机里生锈的宇宙
——————————
自动门开合的流浪
二维码扫不出的远方
相亲角里待售的时光
在签约合同第三十七行
舞台的彩光在他脸上流转,那双绿色眼眸亮得像是要把整个黑夜点燃。
这座城最贵的是梦想
最奢侈的是流泪的时光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酒吧里爆发出欢呼声。
陈声笑着转身看向安屿,发现对方也正望着自己。
舞台灯光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晃动的影子,陈声眨了眨眼,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安屿的嘴角微微扬起,那是一个很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但陈声就是知道——
他在笑。
安屿的手指还停留在键盘上,余音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陈声的睫毛在舞台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破晓》。
安屿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很适合。他最后说。
陈声歪着头看了看他,突然伸手碰了碰安屿的手背,又飞快地缩回去,像被接触的温度烫到。
两人的视线在嘈杂的酒吧里短暂地相接,又迅速分开。
那些欢呼声、碰杯声、磊哥扯着嗓子喊别站桌子上!的吼叫声,突然都退得很远很远……
————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张嫣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安屿
安屿站在酒吧的后巷,夜风微凉,指尖还残留着电子键盘的触感。
这是他们第三次演出,他最终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
张姐,我想解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说什么
我想离开公司。安屿抬头,看着酒吧透出的暖光,玻璃窗上倒映着里面喧闹的人群,陈声正抱着吉他和阿杰笑闹,彩灯的光晕在他们脸上流转。
张嫣的声音沉了下来:安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公司培养你这么多年,你现在……
我知道。他打断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那张诊断单,但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弹过琴了。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
许久,张嫣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因为什么
因为我的内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张姐,你还记得我最初为什么学钢琴吗
张嫣没有回答。
不是为了精准复刻别人的曲子,也不是为了站在舞台上被人称赞‘完美’。他笑了笑,我只是……想用音乐说点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
……你确定想好了
嗯。
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张嫣的声音传来,比方才柔和了许多:行吧,我尊重你的选择。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无奈的笑意,不过,以后要是后悔了,别来找我哭。
安屿微微一愣,随即低笑出声:不会的。
挂断电话后,他站在巷子里,抬头看了看夜空。城市的霓虹遮蔽了星光,可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过天空了。
安屿垂眸,指尖摩挲着口袋里的诊断单,忽然轻笑一声,将它抽出来,撕成碎片。
纸屑从指间滑落,被夜风卷起,像一场小小的雪,散进霓虹照不到的阴影里。
——再无人提起。
推开酒吧的门,喧闹声扑面而来。陈声一眼就看见了他,三两步凑到他面前:怎么样
安屿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微扬:解决了。
陈声挑眉:就这么简单
嗯。
陈声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咧嘴一笑,伸手勾住他的肩膀:那还等什么今晚不醉不归!
安屿被他拽着往吧台走,忍不住问:明天不是还有演出
有啊。陈声回头冲他眨眨眼,但今晚值得庆祝。
磊哥在一旁摇头叹气,却还是默默推过来两杯啤酒。
————
后来,他们的名字渐渐出现在各大音乐节的名单上。
没有华丽的舞台,没有精致的礼服,只有一架电子键盘和一把木吉他。
他们唱城市的孤独,唱被遗忘的梦想,唱那些在钢筋水泥中挣扎的灵魂。
再后来,有人称他们的音乐是城市诗人的低语,有人说他们的歌里藏着最真实的破晓。
而安屿,终于不再失眠。
某个雨后的清晨,陈声靠在录音室的窗边,看着阳光穿透云层,突然转头对安屿说:
喂,要不要再写一首歌
安屿停下按在琴键上的手指,抬眸看他:写什么
陈声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写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