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丰三年九月初九,子时,天空电闪雷鸣,仿佛要将人吞噬了一般。
尚书府东厢房中,尚书夫人袁素素正在艰难地生产,她双手紧握拳头,嘴死死咬住浸透汗水的帕子,丫鬟春花站在袁素素床头,帮她擦额头上的汗珠。
夫人再使把劲啊,头马上就出来啦。稳婆王嬷嬷焦急地看着袁素素。袁素素指尖掐进王嬷嬷胳膊里,产床四角的鎏金铜钩跟着晃动。屏风外,稳婆张嬷嬷端来一盆热水,旁边的春花带着哭腔:这都第七盆了......
哭什么哭,都叫你哭晦气了。李嬷嬷尖着嗓子斥着春花。
袁素素气喘吁吁,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也是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最后却只捧出个死胎,这次可不能再出事。
头出来了!王嬷嬷突然尖叫。
袁素素眼前炸开金星,耳畔嗡嗡响着,她虚弱地问王嬷嬷: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位千金......
抱过来给我看看!袁素素撑着身子要起,却被血糊的锦被滑了手。春花扑上来扶,正撞见稳婆拿襁褓往炭盆后藏。
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明堂的声音混着雷声撞进来:素素!
恭喜老爷......王嬷嬷话音未落,春花突然扯开襁褓。跳动的烛火映出婴孩左脸猩红的胎记,像被泼了半盏鹤顶红。
啊......春花看到孩子,腿一软跪在血泊里。袁素素侧着望过去,看到那团胎记,眼睛一红,突然抓起枕边的香包砸过去,一边呜呜地啼哭起来。
苏明堂冲进来正撞见香包落在婴儿旁边,他一把攥住袁素素手腕:你疯了
袁素素两行泪从脸颊滑落,气若游丝的声音裹在血腥气里,我们的女儿,怕是活不过花信之年……
夫人!王嬷嬷突然跪着蹭到床前,老奴方才瞧真了,小姐哭时胎记会泛金光,这是菩萨座前善财童女才有的,小姐是有福之人啊......
袁素素紧闭双眼,过了半刻,突然说道,老爷,把孩子送走,我不想再见到她。一边说着,眼泪又哗哗地流下。
苏明堂解开衣襟,这突然的动作让春花和稳婆赶紧别过脸。只见他胸膛上一条狰狞的刀疤。记得这道疤么他抓起袁素素的手按在伤疤上,五年前你替我挡的刺客那一刀。
袁素素指尖一颤。那日喜轿刚到尚书府,刺客的刀尖已经挑破她盖头。
当时你说,'若活下来,给我个孩子。苏明堂把啼哭的婴孩塞进她臂弯,现在她来了。
婴孩突然止了哭,胎记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金红。袁素素刚要甩手,却见苏明堂拔出墙上挂着的纱羽剑。
老爷,你要做什么!春花扑上来抱他大腿。
剑光闪过,苏明堂斩下半幅衣袖:传话出去,大小姐降世时赤光盈室,相士说这是文曲星入命。他将断袖掷在春花面前,把这话绣成经幡,明日挂满京城八大寺。
袁素素突然冷笑:何必自欺欺人明日满城都会传苏家女是个夜叉......
那就让他们传。
袁素素瞳孔猛地收缩。怀中婴孩突然抓住她衣领,咯咯笑出声来。那笑声清亮,竟压过了窗外滚滚惊雷。
夫人想好取什么名了吗苏明堂还剑入鞘。
叫连城。既然要当宝贝供着,就叫连城。
好名字。苏明堂抚过婴孩胎记,苏连城,明日开祠堂记入族谱。
朝堂暗涌
大丰十二年秋,辰时,朝阳将金銮殿的琉璃瓦染成血色。
苏明堂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听着御史中丞欧阳文安的折子在殿内回荡:...尚书苏明堂借文曲星之名妖言惑众,其女于昨日于东市露面,铁匠家新妇一见其女脸上胎记,当晚生产之时便血崩而亡,此乃凶星冲煞之兆!
苏卿有何辩解皇帝摩挲着腰间蟠龙佩,目光如鹰隼般掠过苏明堂脑袋。
回陛下,苏明堂的额头抵着砖缝里凝固的蜡泪,小女出生时确有赤光盈室,当时太常寺李少卿于臣家中做客,饮酒至深夜,恰逢臣内人生产,故在场可作证。
皇帝深沉的眼眸突然变明亮,只见轻笑一声:听闻令千金及笄礼要开百家宴
他指尖划过奏折上夜叉二字,提起墨笔在折上写了三皇子观礼五个大字,大手一挥,折子落到了苏明堂脚下,重阳佳节,让怀彦去添个彩头吧。
陛下!国子监祭酒出列,三皇子前日刚为青楼女子与司马大人嫡子斗殴,此时正被您禁足在三皇子府内,若要观礼,那......
朕的儿子,轮不到外人管教。皇帝摔了茶盏,碎瓷溅到苏明堂手背,苏卿觉得如何
臣...谢主隆恩。苏明堂咽下喉间血腥气。
及笄前夜
戌时的梆子声里,尚书府后院的梧桐叶簌簌作响。
苏连城挽着剑花刺穿落叶,剑穗上缀着的东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她十岁那年,陛下赐给父亲的,她瞧见东珠心生欢喜,便求着父亲送给她。
小姐,夫人又往池子里倒红鸡蛋了。春花提着灯笼跑来,裙摆沾着泥浆,李嬷嬷说这是要镇煞,可那些锦鲤吃了蛋黄都翻肚皮......
春花本是袁素素的丫鬟,比苏连城大十三岁。苏连城六岁时,袁素素便将春花赏给了苏连城,连城待春花极好,两人如同姐妹般。
苏连城收剑入鞘,胎记在左脸隐隐发烫。自五岁起,每逢月圆之夜这印记便会灼痛,问了许多大夫,涂了许多药也无可奈何。
随我去看看。她提着灯笼,拎起裙摆穿过回廊。荷花池畔,袁素素正将第八筐红鸡蛋倾入水中,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在月光下似十点血珠。
母亲这是要把池子填平么苏连城接过春花手中的灯笼。光影摇曳间,她看见池底沉着数不清的蛋壳,像一片惨白的尸骸。
袁素素猛地转身,鎏金步摇划过苏连城面颊:灾星!自你出生,这府里就没安生过!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的疤痕泛着青黑,当年若不是为了生你......
夫人!李嬷嬷扑上来掩住她的衣襟,小姐明日还要行笄礼......
苏连城后退半步,灯笼啪地落地。她记得七岁那年的上元节,母亲也是这样撕开衣裳,指着伤疤说:这道疤是你欠我的!
这些年来,母亲对她并不待见,时不时便会说她灾星,但因为府中有父亲在,日子过得倒也安生。苏连城心想,毕竟母亲为了生自己受了不少苦,多说几句忍忍也就过去了。依旧是对母亲恭敬有礼。
苏连城不理会母亲说的话,朝母亲行了个礼,母亲,女儿先回房了。
袁素素看着苏连城离去的背影,两行热泪滑过了脸颊。
重阳正礼
辰时的礼炮惊飞檐下白鸽。苏连城望着镜中金丝翟衣,指尖抚过妆奁里的玄铁面具。这是十二岁那年,她央求铁匠铺陈伯打造的。
彼时京中流传苏家有女,面如修罗,她穿着男装,戴着面具揍哭了三个拦路讥笑的世家子。想着旧事,苏连城嘴角发出一声讥笑。
小姐,该戴冠了。春花捧着及笄冠,催促。金丝掐成的九尾凤衔着夜明珠,是皇后今晨特赐的——珠光映着苏连城的胎记,竟显出几分妖异的美。
前院传来喧哗。礼部尚书夫人尖利的嗓音刺破窗纸:听说昨日清晨陛下解了三皇子禁足,三皇子昨夜又宿在醉仙楼,这吉时怕是要误了......
误不了。谷怀彦的声音裹着酒气撞进来。苏连城隔窗望去,见那人歪在紫檀太师椅上,玄色披风下露出半截胭脂染红的衣领,本王寅时就在这儿候着了。
苏明堂额角青筋跳动:殿下可知吉时是巳时三刻
知道啊。谷怀彦抛着白玉扳指玩,所以先来讨杯茶喝。他突然凑近主位上的袁素素,听闻夫人擅制梅子饮
正厅霎时死寂。袁素素指尖掐进掌心——十五年前她以梅子饮毒杀端敬皇后的传言,此刻被这纨绔皇子轻飘飘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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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尝尝这个。苏连城掀帘而出,将青瓷盏掷向谷怀彦。盏中梅汤泼洒的瞬间,她袖中软剑已挑开他衣襟——心口处凤凰纹在梅汁浸润下泛起金光。
谷怀彦就势握住她手腕,舌尖舔过溅到唇边的梅汤:苏小姐这是要验身他指腹摩挲她胎记边缘,不如我们......
吉时到——礼官的唱喏救了这场闹剧。
正厅的青铜鼎腾起檀香。苏连城跪在蒲团上,听着赞者诵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第一根玉簪插入发髻时,谷怀彦突然嗤笑:这和田玉是去年西羌进贡的吧皇后娘娘真舍得。他晃着手中酒壶,琥珀液滴在苏明堂靴面。
第二根金钗穿过发间,观礼席传来骚动。苏连城余光瞥见兵部侍郎在跟夫人耳语:...胎记女配浪荡子,倒是绝配...
第三根凤头簪即将落下时,春花突然踉跄。醴酒泼上面纱的刹那,苏连城听见谷怀彦的密语:东南角,蓝衣人。
胎记遇酒化作金凤的瞬间,三十九盏宫灯齐齐炸裂。苏连城扯下面纱掷向梁柱,金丝绞住刺客手腕:殿下还不动手
谷怀彦摔碎酒壶,瓷片嵌入蓝衣人眉心:小姐好凶。他袖中银丝缠住苏连城腰肢,借力跃上房梁,这人情怎么还
把东珠还我!苏连城剑指他腰间——十二颗南海东珠,此刻只剩十一颗。
本王刚刚救了小姐,这恩情小姐不报小姐也不是吝啬之人,这东珠就借本王玩玩。说完,谷怀彦转身离去,留下苏连城怒目圆睁。
婚期将至
自谷怀彦参加苏连城及笄礼,皇帝便以苏家女和三皇子及笄礼上一见钟情为由,为两人赐婚。
婚期定下之后,三皇子除了出入醉仙楼外,便多了一个地方——尚书府。
这天,腊月初八,尚宫局的绣娘们捧着大红嫁衣踏入尚书府时,苏连城正在后院练剑。剑锋扫落梅梢积雪,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飞起,正撞上来人玄色蟒袍下摆。
王妃好兴致。谷怀彦拎着酒壶倚在月洞门,发间还沾着醉仙楼的胭脂香,这嫁衣上的金线够买下整条东市街,撕了听响儿倒是风雅。
苏连城反手将剑掷出,剑尖钉住他翻飞的衣角:殿下昨夜又输了多少钱
不多,刚好抵得上你头上这支累丝凤钗。谷怀彦就势跌坐在石凳上,从袖中摸出颗东珠把玩,礼部定的吉日在半月后,王妃可要抓紧学学《女则》......
话音未落,苏连城已扯过嫁衣罩在他头上。金线勾破纱帐,露出暗袋里淬毒的银针。两人在漫天红绸间过招,惊得绣娘们打翻了胭脂盒。
小姐!春花捧着妆奁冲进来,夫人说......她突然噤声——谷怀彦正用银针挑开苏连城衣领,胎记在晨光中泛起金纹。
告诉岳母大人,他指尖拂过那道金纹,本王就爱这别致的胭脂色。
是。春花朝谷怀彦行了行礼,看了看苏连城脸色,便转身去向袁素素回话。
谷怀彦在苏连城房中又待了一会,时不时挑逗苏连城,苏连城心生不满,言语之间不乏尖酸刻薄之意,但这些话对谷怀彦丝毫不起作用,反正更增添了他调笑的兴趣。
好了,话都说完了,三皇子可以离开了。
王妃就这么着急赶本王走,本王还想多看王妃两眼,真是越看越欢喜。
你这话对我可不管用,留着,给你那醉仙楼的双双姑娘说去吧。
王妃这是吃醋了,莫不是看本王英俊潇洒,已经芳心暗许,对本王情根深种了。
别油嘴滑舌..........苏连城话说一般,谷怀彦随从走了进来,在谷怀彦耳边低语了几句。
好了,本王还有事,先走一步,后面再跟王妃慢慢培养感情。说完,还不忘给苏连城抛个媚眼。苏连城望着谷怀彦离去的背影,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红妆惊鸿
日子很快到了腊月廿四,小年夜的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琉璃瓦上。谷怀彦没有去皇宫,借着探望未婚妻的由头,来到了尚书府跟苏连城共度小年夜。
尚书府后院支起二十口铁锅,蒸腾的热气裹着枣泥甜香,揉碎了袁素素第三十六次摔药罐的脆响。
这金丝蜜枣要裹九层糖衣。苏连城踮脚去够檐下冰棱,剑穗扫落厨娘刚挂的腊肠,嬷嬷说新嫁娘吃了,能和夫君甜九十年。
谷怀彦斜倚在梅树下啃冻梨,玄狐裘领沾着细雪:王妃若肯把剑穗上的东珠再拆两颗给醉仙楼修屋顶,本王能甜得你齁嗓子。他袖口漏出半截胭脂笺,正是双双姑娘的邀约诗。
叮的一声,苏连城弹指将冰棱钉在他靴尖前三寸:殿下不如把冻梨核埋在梅树下,来年结的果子定比醉仙楼的醒酒汤酸爽。胎记被热气熏得嫣红,倒真似点了一抹胭脂。
谷怀彦走到苏连城跟前,拦腰抱起苏连城,王妃试试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苏连城有些不适,她挣扎着。
这一幕被窗根下丫鬟们看到了,都哄笑起来。袁素素恰在此时端着药盅经过,鎏金护甲在碗沿刮出刺耳鸣响。苏连城慌忙推开谷怀彦,却被他勾住腰间丝绦:岳母这药熬得香,不如赏小婿......
药盅砸在青砖上迸成碎片。袁素素染着凤仙花的指甲直指谷怀彦心口:三殿下心尖上的洞,怕是多少碗药也填不平。她腕间翡翠镯撞在窗棂,惊飞了檐下正在筑巢的喜鹊。
谷怀彦眸色暗了暗,转瞬又换上惫懒笑模样,从袖中摸出个鎏金球:小婿特寻来暹罗国的机关盒赔罪,里头藏着南海鲛人泪,最配岳母的翡翠镯。那金球咔嗒裂开,掉出的却是苏连城去年上元节丢的珍珠耳珰。
苏连城胎记突突直跳。正要发作,前院忽然锣鼓喧天。礼部差役抬着缠红绸的箱笼鱼贯而入,领头太监抖开礼单:陛下赐合卺玉杯一对,东海珊瑚树两株,并三皇子亲猎白狐皮十二张——
本王猎的明明是火狐。谷怀彦扯开红绸,露出底下赤色皮毛,那日追着只炸毛小狐狸满山跑,倒比猎西羌探子有趣得多。他故意将皮毛往苏连城肩头披,被她旋身甩进雪堆。
红狐皮盖住新砌的雪人,两颗桂圆核点睛,倒有几分像鼓着腮的苏连城。谷怀彦解下玉佩给雪人系上,转头对礼官叹道:劳烦禀告父皇,本王要拿火狐皮换尚宫局最厚的《女诫》,省得王妃日后揪耳朵。
腊月廿八,熏嫁衣的沉水香染透了半条朱雀街。苏连城被按在妆台前开脸,绞面嬷嬷的棉线第三次勾住凤冠流苏。谷怀彦倚着门框嗑瓜子,突然将瓜子仁抛进她后颈:王妃这脖子僵得,洞房时怎么躲本王的狼牙
苏连城反手掷出金簪,擦着他耳际钉入门板:臣妾幼时听乳母说,狼牙要泡在烧刀子里才软和。铜镜映出她绯红耳尖,比妆奁里的胭脂还艳三分。
正闹着,春花抱着个陶罐跑进来:小姐快看!厨房说这是夫人亲手腌的醉枣......话音未落,罐中突然蹿出只灰毛老鼠。谷怀彦抄起合卺杯扣住鼠尾,故作惊讶:岳母这腌法新奇,可是西羌传来的聘礼
苏连城掀开罐盖怔住了——醉枣堆里埋着枚双鱼玉佩,正是她三岁时掉进荷花池的那块。玉佩下压着张泛黄笺纸,袁素素凌厉的字迹写着:食九枣,长长久。
窗外飘来零碎对话。李嬷嬷正劝袁素素:夫人何苦亲自刻喜饼模子,仔细手疼......回应她的是金簪划木的沙沙声,混在漫天飞雪里,像谁在轻轻叹息。
除夕清晨,苏连城被爆竹声惊醒。枕边落着张洒金笺,谷怀彦狗爬似的字迹写着:借王妃东珠聘狸奴,聘礼已挂西墙头。她推开窗棂,见墙头蹲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
小猫名唤雪轩,是苏明堂送给苏连城的,自及笄那日东珠被谷怀彦拿走一颗后,苏连城便把剑上东珠取下来,给小猫作项圈,项圈镶着十一颗东珠闪闪发光,正懒洋洋舔爪子。
猫儿轻盈跃下,尾巴扫过她胎记。谷怀彦从月洞门转出来,玄色劲装沾着晨露:这猫眼像极了王妃瞪人时的模样。他掌心托着颗浑圆的第十二颗东珠,留着给咱们闺女打璎珞
谁要跟你......后半句被爆竹声淹没。谷怀彦突然凑近,将东珠塞进她发间:王妃可知,西羌人把东珠叫作'凝固的月光'他呼吸拂过她滚烫的胎记,本王却觉得,这光在你发间才活过来。
喜乐忽地奏响。全福夫人捧着盖头匆匆赶来:吉时到了,殿下快回避!谷怀彦大笑着翻墙而去,墙头积雪簌簌落下,盖住了苏连城袖中滑落的密信——那是从他身上顺来的,沾着双双姑娘口脂的军报残页。
暮色降临时,尚书府八百盏灯笼齐亮。苏连城顶着二十斤重的凤冠跨火盆,听见谷怀彦在喜帕外轻笑:王妃落脚轻些,别把本王藏鞋底的银票燎了。她故意碾了碾裙边,果然踩到叠宝通银庄的票据。
合卺酒过喉时,谷怀彦突然咬住她杯沿:这酒里掺了王妃胎记上的金粉喜娘们羞背过身去,没瞧见他借着宽袖遮掩,将解酒丸塞进她掌心。
红烛爆出灯花时,前院忽然喧哗。管家来报说送嫁妆的马车陷进雪坑,谷怀彦起身掸了掸喜服:本王去瞧瞧,王妃先把床榻暖上。行至门边又回头,指尖划过她腰间玉带,对了,褥子下压着本王猎的火狐皮,王妃验验毛色——
话没说完,苏连城甩出的盖头蒙住他脑袋。鸳鸯锦缎下,谷怀彦唇角微翘,摸到她悄悄系在自己腰间的平安符,针脚歪斜地绣着岁岁常欢。
子时的梆子敲过三巡,谷怀彦带着一身寒气钻入罗帐。苏连城装睡未遂,被他冰手贴住后颈:王妃猜猜,本王在雪坑里挖出什么他掌心躺着一对陶响球,正是她抓周时摔碎的那对。
修陶器的老匠人说,这物件要夫妻共抚才响得妙。谷怀彦突然摇晃陶球,沙沙声惊醒了外间守夜的春花。小丫鬟揉着眼听见帐中笑闹,三皇子嚷着要讨敷冰手的胭脂钱,她家小姐的笑声清凌凌荡开,融了窗上红艳艳的冰花。
红烛映雪
正月十五上元夜,朱雀街花灯如昼。苏连城来了兴趣,拉着谷怀彦要去赏花灯。两人换好衣服,手牵手赶往最热闹的朱雀街。
路过卖面具的小摊,谷怀彦拿起一个狐狸面具,非要往苏连城鬓边簪,金流苏扫得她胎记发痒:王妃这模样,倒像本王猎的那窝火狐里最炸毛的。
殿下又没个正经的。苏连城白了谷怀彦一眼,放下狐狸面具,继续往前走。
河灯飘至石桥下时,卖糖人的老翁突然塞来个凤凰灯架。竹骨间夹着密信,正是云州军改道的详图。谷怀彦就着灯火将信纸折成纸船:王妃可知西羌有种水灯,能漂到死人梦里传话
殿下不如多操心活人。苏连城将纸船掷入水中,金纹映着涟漪荡开,前日户部查账,醉仙楼买酒的钱走的可是兵部流水。
子时梆子敲响,人群忽然骚动。谷怀彦护着苏连城退至巷口,暗处飞来支金簪,正是她及笄礼上遗失的那支。簪头凤凰眼镶着的珠子已然碎裂,露出里头蜷缩的蛊虫。
王妃的旧物真会咬人。谷怀彦用酒浇死蛊虫,袖口胭脂香混着血腥气,这蛊唤作'连心引',中蛊者见血癫狂。
好毒的蛊。苏连城望暗处望去,一片平静。
此处不太平,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说罢,两人回了三皇子府。
赤凰临世
二月初二龙抬头,袁素素身体有恙,苏连城和谷怀彦回了尚书府探望。
彼时,皇帝召苏明堂进宫,说有要事相商。
苏连城在库房翻出个积灰的妆奁。袁素素年轻时的诗集里夹着端敬皇后手札,泛黄纸页上写满换胎术咒文。最末页粘着片干枯的花瓣,正是她药浴用的血灵芝。
夫人当年为采这株灵芝,差点跌下巫山。李嬷嬷的声音在梁柱间幽幽响起,小姐可知为何你胎记逢雨便痛那换命咒的反噬,都叫夫人用心头血化了......
窗外惊雷乍响,谷怀彦举着伞倚在月洞门:王妃理旧物的模样,比户部老尚书打算盘还愁人。他伞面微倾,露出身后白猫叼着的陶罐——里头满是用朱砂写的平安符,字迹从凌厉到虚浮,记着袁素素十五年来的每个生辰。
岳母这笔字...谷怀彦捡出张戊寅年的符纸,倒与端敬皇后祭文上的'安'字同源。
雨幕中忽然传来环佩叮咚。袁素素赤着脚奔来,鎏金步摇刺破掌心:城儿莫看!她夺过陶罐砸向假山,飞溅的朱砂染红池水,锦鲤竟聚成凤凰形状。
谷怀彦突然吹熄灯笼,在黑暗中握住苏连城的手:王妃可听过'金纹映血'的典故他引着她指尖按向自己心口,凤凰纹在雨水中泛起金光,当年端敬皇后薨逝那夜,钦天监说紫微星旁生了颗赤凰星......
惊雷劈开夜幕,苏连城胎记灼穿雨帘。金凤凰虚影腾空时,尚书府外墙传来整齐的甲胄声,八百金纹死士额间金光闪闪,正是她这些年赠灾民的压胜钱。
殿下好算计。苏连城拿起纱羽剑,连救济灾民都在局中。
谷怀彦笑着:王妃可愿再赌一局他指尖划过两人交缠的金纹,赌这真真假假的十五年,够不够换颗真心。
苏连城的纱羽剑泛着冷光,剑尖却在触及谷怀彦咽喉三寸处凝住。
你早就知道母亲与端敬皇后的关联
苏连城的声音裹着雨雾,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袁素素昏倒在满地朱砂中,凤仙花染就的指甲还保持着抓握陶罐的姿势,像极了她每次撕碎平安符时的模样。
谷怀彦并未躲闪,任由剑尖划破衣襟:醉仙楼的账房先生,是端敬皇后母族的遗孤。
他的声音低沉,混着雨声敲打伞面的闷响,十五年前那场梅子饮毒杀案,不过是皇后党羽为了掩盖换胎术的幌子。
苏连城瞳孔骤缩。记忆中母亲总在月圆之夜咳血,却强撑着教她训斥她灾星的模样,与李嬷嬷口中
以心头血化解咒术反噬
的话语重叠。
她忽然想起及笄礼前夜,母亲往池中倾倒的红鸡蛋,蛋黄混着锦鲤的尸骸,何尝不是在用自己的命数为她铺路
所以你接近我,也是为了端敬皇后的遗愿
苏连城手腕微颤。
谷怀彦却突然笑了,伸手握住她握剑的手,任由剑锋在掌心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第一次见你戴着玄铁面具揍人,我就知道这局棋下错了。
他将渗血的掌心按在苏连城胎记上,温热的血珠顺着金纹蜿蜒,还记得你及笄礼上的蓝衣人和炸裂的宫灯吗那是本王派来的,且让人在假意御膳房在灯油里掺了磷粉
——
只为看你胎记化作凤凰的模样。
苏连城怔住。雨滴顺着伞骨坠落,在两人之间织成细密的水幕。她忽然想起小年夜谷怀彦故意露出的胭脂笺,想起他用那些看似玩世不恭的举动和挑逗,原来都藏着算计。还有正月十五花灯的蛊,难道也是.........
就在这时,尚书府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李嬷嬷跌跌撞撞跑来,鬓边银簪已歪:小姐!宫里传旨,说三皇子勾结西羌谋反,陛下命...
命您即刻带着金纹死士入宫护驾!
谷怀彦与苏连城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皇帝这道旨意,分明是要借她的手除去心腹大患。
苏连城握紧纱羽剑,胎记在血色映衬下愈发耀眼:既然陛下想让我做这把刀,那便看看,这刀刃究竟该向谁。
夜色深沉如墨,八百金纹死士踏着积水鱼贯而出。谷怀彦翻身上马,我在皇宫密道入口等你。
他俯身握住苏连城的手,在她虎口处塞了枚带着体温的玉佩,这是端敬皇后留给我的兵符,若遇到...
不必说了。
苏连城反手将玉佩系在腰间,策动坐骑扬起水花,等我回来,要听你完整讲完这十五年的故事。
皇宫内,金銮殿的烛火在风中摇曳。皇帝高坐在龙椅上,望着阶下跪着的苏明堂,眼中闪过阴鸷:苏卿可知罪你与西羌私通的密信,可都在朕手中。
苏明堂却突然笑了,苍老的面容在烛火下泛起诡异的红光:陛下当真以为,那些密信是老臣所写
他缓缓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与谷怀彦如出一辙的凤凰纹,当年端敬皇后诞下的,本该是嫡皇子。
殿外突然传来金铁交鸣之声。苏连城率着金纹死士破窗而入,胎记在火光中化作燃烧的凤凰。
她望着父亲胸口的印记,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总说
这府里没安生过——
从她出生那刻起,便卷入了皇室最隐秘的纷争。
够了!
皇帝猛地拍案而起,龙袍扫落案上奏折,逆臣贼子,给朕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暗处涌出无数禁卫军,却在看到金纹死士额间的光芒时骤然停步。
谷怀彦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外,手中握着染血的长剑:父皇可还记得,当年钦天监预言的
'
赤凰星
'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身后跟着浑身浴血的士兵,端敬皇后临终前算出,只有将凤凰血脉融入赤凰命格,方能保我大丰江山。
苏连城望着谷怀彦与父亲相似的眉眼,终于将所有碎片拼凑完整。原来她的胎记,她的金纹,都是命运精心的安排。而母亲那些冰冷的话语、决绝的举动,不过是在这乱世中,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
不可能...
皇帝踉跄后退,撞倒了龙椅旁的青铜鹤灯,你们...
你们都是骗子!
谷怀彦却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苏连城。他伸手擦去她脸上的血污:现在,该兑现我们的赌约了。
三个月后,新皇登基大典上,苏连城头戴凤冠,与谷怀彦并肩立于高台。
当金册上
赤凰皇后
四字昭告天下时,她望着台下欢呼的百姓,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信。泛黄的信纸上,除了
对不起
三个字,还有一行小字:我的连城,生来就该是翱翔九天的凤凰。
夜宴上,谷怀彦握着她的手把玩东珠:皇后娘娘可还记得,当初说要我还的人情
他重新寻来十二颗东珠,将十二颗东珠串成项链,轻轻戴在她颈间,现在,朕用余生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