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了个男人,先是我的压寨夫君,后来是我的表妹夫,最后变成了我哥。
我是一个抢亲女贼,抢的是我压寨相公,他说他被逼无奈要和丞相女儿成亲,让我抢亲,但那天,跟我一起抢亲的叔伯兄弟被就地斩杀,我被生擒,山寨被屠。
成亲是真,剿匪也是真。
山寨一共一百三十一人,除了我无一生还。我被堵住嘴,跪在地上近乎癫狂,却只能发出呜呜声:萧彧!你不得好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些全是我的亲人,阿爹阿娘死后,是他们养大的我,萧彧你好狠的心!
抢亲这日,天阴沉得可怕。
我穿着最利落的劲装,腰间别着阿爹留下的短刀,叔伯兄弟整装待发,二叔检查着每个人的装备。
记住,只抢人,不恋战。二叔沉声吩咐,得手后立刻撤回山寨。
我骑在马上,心跳如鼓。
不知为何,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三叔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向来不信这些,今日却莫名心慌。
迎亲队伍远远出现在官道上,锣鼓喧天,红绸招展。我深吸一口气,举起手——
冲!
骁骑如离弦之箭冲向花轿。
我紧盯着队伍中央那个熟悉的身影。
萧彧一身大红喜袍,俊美如谪仙。
他看到我们冲来,不躲不闪。
我本以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和我接应。
就在我们即将接近花轿时,四周突然杀声震天,无数官兵从树林中涌出,弓箭手在坡上一字排开。
有埋伏!二叔厉声喝道,撤!快撤!
但为时已晚。
箭如雨下,大家接连落马。
我眼睁睁看着二虎子胸口中箭,五叔被长枪刺穿...二叔将我护在身后,背上插了三支箭仍挥刀奋战。
萧彧!我嘶声大喊,为什么——
萧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他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但都淹没在喊杀声中。
一支箭破空而来,正中二叔咽喉。他瞪大眼睛,缓缓倒下,最后一刻还在推我:想想…跑…
二叔——
我跪在地上,看着朝夕相处的亲人一个个倒下,鲜血染红了黄土。
官兵将我团团围住,粗暴地捆住我的双手,塞住我的嘴。
我被押到萧彧面前,抬头看他,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他垂眸与我对视,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我们从未相识。
花轿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萧彧立刻换上温柔的表情,轻轻将那只手推回去:外面风大,莫出来。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半年的温情,山盟海誓,全是谎言。
萧彧接近我,不过是为了摸清山寨底细,好一举剿灭。
我用力挣扎,想扑上去撕碎他那张虚伪的脸,却被死死按住。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发出绝望的呜咽。
山寨燃起冲天大火,一百三十一条人命,包括襁褓中的婴儿,无一幸免。
啊啊啊——
不要杀我——啊——
时想!
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六叔……各位婶婶的尸体被搬到我面前。
他们要我认还差谁,差谁差我……
剩余逃进密道的人,也被一把火屠杀而尽。
黑风寨易守难攻,背靠铁矿,近几年无数次围剿都没有被打下来,如今却因为我带了一只豺狼,害的大家惨死。
最该死的人是我!是我!
萧彧终于舍得施舍半分目光给我:余乐的药都藏在哪
余乐——我阿娘。
原来还有其它目的……
嘴里的布被扯掉,我弓着脊背干呕,喉管里泛着血锈味。
我盯着他,突然笑起来,齿缝间还沾着血丝:在…你娘坟里。
闻言,萧彧神色依旧淡漠,字字如霜:时想,你何时这般愚蠢。
我哈哈大笑:萧彧,你听听好不好笑,我若是不愚蠢,我黑风寨一百三十余人能被你赶尽杀绝
萧彧冷冷出声:打家劫舍,私藏铁矿,窝藏逃犯我不应该杀
我呸一声:萧彧,我黑风寨何来逃犯是我二叔还是三叔四叔五叔六叔他们谁不是铁骨铮铮的一条好汉。
二叔护过流民,三叔救过你,四叔乐善好施,五叔六叔上过战场,你凭什么说他们是逃犯他们不过是被这天下逼的无处可去,萧彧,你有心吗
至于我黑风寨其他人,皆是活不下去的百姓,你告诉我,他们有何错只有
黑风寨只劫贪官奸商,要说错也是这天下的错!
字字带刃的诘问落下,萧彧忽然掐住我的下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蠢货。
我拼尽全身力气咬下去,尝到他掌心渗出的血,他却不为所动。
指腹如同铁钳般收紧,下颌传来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目光相接,我如坠冰窖。
萧彧眼中的寒意如淬毒的刀,生生剜去我记忆里所有炽热。
喉间腥甜翻涌,一声柔弱的咳嗽惊散凝滞的空气。
红盖头滑落,新娘子露出苍白面容,攥着轿帘的手指微微发抖,怯生生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游移,水杏眼蒙着层泪光,像被骤雨打落的海棠花瓣。
萧彧立刻松开我,快步走向花轿,扶住摇晃人儿:阿漾,怎么出来了
温柔得和刚才判若两人,嫁衣上的金线刺得我眼睛生疼。
他解下披风,指尖轻拢,为那人仔细披上,又不动声色地将衣襟一掩——恰好隔断了我的视线。
我突然觉得可笑,喉间滚出一声破碎的嗤笑,舌尖抵上齿关,狠狠咬下——
拦住她!萧彧的厉喝炸在耳畔。
后颈骤然剧痛,有人劈手击中我的穴位。
血腥味在口腔漫开的刹那,黑暗吞噬了视线。
最后的模糊光影里,我看见萧彧箭步冲来的身影,玄色官靴碾过满地血腥,而他身后……余绾漾死死攥住他的袖角。
她苍白的手指骨节凸起,像一段将折的玉簪,另一只手捂着心口频频咳嗽,咳得整个人都在颤,却仍固执地拽着萧彧不放。
阿彧……她虚弱地唤,咳得嗓音支离,血……我怕……
萧彧身形一滞。
他回头望向余绾漾的瞬间,我彻底坠入黑暗。
昏迷前最后感知到的,是有人粗鲁地掰开我染血的唇齿,而远处传来余绾漾似有若无的啜泣,混着萧彧低沉的安抚:别看她。
我阿娘生前常说:想想,别随便捡男人回家,轻则挖心挖肺,重则家破人亡。我一直当笑话听,毕竟我娘总爱说些怪话,什么死忠粉、颜值即正义之类的怪词。
浑浑噩噩中,我哭出了声:阿娘……我错了……
柴房中醒来时,我听到外面窃窃私语。潮湿的稻草黏在脸颊上,铁链随着动作哗啦作响,腕骨磨出的血已凝成暗痂。
柴房里关的是谁细碎脚步声停在门外。
嘘——另一个压低嗓音,山寨余孽。听说大少爷亲自下的令,要留活口审密药下落。
木窗缝隙漏进几缕天光,照见浮动的尘埃。我蜷在墙角,听见她们鞋底碾过砂砾的声响。
少夫人真是大气度,声音忽又雀跃起来,今日花轿都溅了血,她竟能稳坐轿中。
到底是丞相府千金……话尾浸着艳羡,听说绕道官道的主意就是她提的,专挑大婚这日请君入瓮呢。
唉,少夫人哪里都好,就是身体弱了些。
幸好抓到了这余孽,少夫人的弱疾很快就能好了。
指甲抠进掌心旧伤,血珠渗进指缝。
原来如此……也该如此……
我狠狠咬住颤抖的下唇,血腥味在齿间漫开,滚烫的泪珠如决堤的潮水,顺着泛红的眼眶汹涌而下。
我不该不听阿娘的话……害了大家。
我饿了很久,大约是三天。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能听见门外窃窃私语,有时候说兵部尚书有多得皇上看重,连同大公子也就是萧彧一起被赏识,不过是剿了一次匪就被提拔为郎中。有时候是说萧彧有多疼爱余绾漾,洞房花烛夜叫了一回又一回水。
我在黑暗中静默着,不知日月,一开始还会疼,渐渐的开始麻木。
我想死,可是我没资格死,我怕下地狱后阿爹阿娘不愿意见我,叔叔伯伯兄弟们用仇恨的眼睛看我。
我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我才能报仇。
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刺目的光线让我本能地缩进角落。送饭的丫鬟捂着鼻子走进来,粗鲁地将一碗发馊的饭菜扔在地上。
啧,脏死了。她踢了我一脚,要不是大少奶奶心善,你早饿死了。
我缓缓抬起眼皮,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沉默地靠在墙上。头发黏在额前,衣服上沾满血污和稻草。丫鬟嫌恶地后退一步,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蜷缩在墙角,盯着那碗馊饭。胃疼得要命,可我的手却迟迟伸不出去。
我笑了……我居然还在犹豫。
黑风寨一百三十一条人命葬送在我手里,我有什么资格嫌这饭脏
我颤抖着伸出手,在丫鬟震惊的目光中一把抓起发霉的饭粒,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
疯了…你疯了!丫鬟踉跄着后退,撞在门框上。
我充耳不闻,继续往嘴里塞着混着沙土的饭菜,馊臭的味道冲得我眼眶发酸,但我死死咬着牙关往下咽。
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血迹,和饭粒混在一起,我也一并吞了下去。
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隐约听见丫鬟在喊:快去禀报少奶奶,那女疯子…
我靠在墙上,慢慢咀嚼着最后一口饭。
嘴角沾着饭粒,我伸出舌头舔干净,对着空碗露出一个笑。
活着,我必须活着。
萧彧,你等着。
我蜷在墙角,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眯起眼,逆光中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
不是萧彧。
余绾漾扶着门框,雪白的指尖紧紧攥着帕子,一双杏眼含着泪,欲落不落。她捂着心口,像是喘不过气似的,轻声道:时姑娘……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阿彧都是为了我……她声音发颤,眼泪终于掉下来,若不是我的病……他也不会……
我忽然觉得可笑,扯了扯嘴角。
她像是没看见我的讥讽,继续柔声道:山贼终究不是女儿家的归处,只要你肯说出密药的下落,我一定求阿彧放了你,给你寻个好人家……
我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余小姐,我嗓音沙哑,你今日来,是真心可怜我,还是来炫耀的
她脸色一僵,帕子攥得更紧。
我慢慢坐直身子,歪头看她:萧彧为了你屠我满门,可你知道他为了套出密药的下落,曾在我耳边说过什么吗
余绾漾的眼泪凝在眼眶里,唇色发白。
我低笑一声:他说——
够了!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冷喝。
萧彧大步走进来,一把扣住余绾漾的肩,将她护在身后。
他盯着我,眼神冰冷:时想,你找死。
我仰头看着他,笑得越发灿烂:怎么不敢让她听
萧彧安抚余绾漾:阿漾,这里脏污,先回去。
我笑得浑身发抖,铁链哗啦作响,整个人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脏污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萧彧,你当初趴在我榻上哄我的时候,怎么不嫌脏
萧彧眼神骤冷,指节捏得发白。
余绾漾却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声音柔柔的:阿彧,我相信你……
她说着相信,可指尖却微微发抖,眼神也飘忽不定。
萧彧低头看她,语气放缓:阿漾,你先回去。
我不走。她摇头,固执地站在他身边,可身子却微微发颤,像是随时会倒下。
我冷眼看着他们,可笑至极。
萧彧,我慢慢止住笑,声音轻得像是耳语,你放心,你珍视的,我都会一一毁去。
他猛地转头看我,眼底杀意骤现。
余绾漾却在这时轻轻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
萧彧立刻扶住她,再顾不上我。
阿漾!他声音里带着导担忧。
我靠在墙上,看着他们,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好一对璧人。
可惜,很快就不会是了。
萧彧将余绾漾打横抱起,临走时回头冷冷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要把我凌迟了一般。
我懒洋洋地靠在墙角,冲他露出一个甜腻的笑,甚至歪了歪头,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戏码。
他眉头皱得更紧,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柴房的门被重重摔上,震落几缕灰尘。
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脏污的指甲,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从前我是什么样子的
爱笑,爱闹,喜欢骑马射箭,会给萧彧偷偷塞野果子,会因为他一句夸赞脸红半天。
现在我呢
我慢慢蜷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疼,却让我清醒。
我轻轻笑出声,在昏暗的柴房里显得格外瘆人。
报复的方法有很多种,最痛的,莫过于让一个人失去他最珍视的东西。
萧彧最在意什么
权势
余绾漾
还是他的名声
不急,我们慢慢来。
萧彧刚把余绾漾安放在锦被间,正要转身唤府医,突然被她冰凉的手指攥住手腕。
那只手莹白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连指节都透着养尊处优的娇嫩,不似时想的手有常年握刀的薄茧。
阿彧……余绾漾的眼泪落在锦绣被面上,都怪我身子不争气,害你要去应付那样的……她咬着唇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萧彧将她搂进怀里:我从未碰过她。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我只有你,从始至终,那些逢场作戏的话,半句都当不得真。
余绾漾在他怀里轻轻颤抖,眼泪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萧彧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长发,目光却落在窗外。
他突然想起那夜山寨篝火,时想笑着把烤好的野兔腿塞给他,他竟鬼使神差地替她擦了手。
怀中余绾漾突然咳嗽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彧回神:阿漾……
当夜,留守山寨搜查的暗卫匆匆回府复命。
萧彧坐在书房里,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深沉。
三天了,整个黑风寨几乎被掘地三尺,可他要找的东西依旧毫无踪迹。
他轻叩桌面,思绪翻涌——
当初皇上震怒,黑风寨仗着地势险要、铁矿丰厚,屡次剿而不灭。
他本只是奉命行事,却在偶然间得知,十几年前名动天下的妙手仙子余乐最后一次现身,竟是在黑风寨。
于是,他精心设计了一场偶遇——一身重伤,倒在黑风寨常劫掠的官道上。
果然,他被少寨主时想捡了回去。
起初,他只是想利用她。
可没想到,时想的阿娘,竟然就是余乐。
更没想到的是,余乐已经死了七年。
他本已准备离开,却从时想口中得知,她三叔给他用的药,是余乐留下的。
——而且,还有很多。
萧彧眸色一暗。
他刻意接近时想,利用她的好感,一步步引导她透露余乐的遗物。
可奇怪的是,无论他如何试探,时想避而不谈,甚至连寨子里的人都极少提及余乐。
半年过去,他几乎要失去耐心。
就在这时,余绾漾病重的消息传来。
他不能再等了。
于是,他提出成亲,但需先回府禀明父亲。按照黑风寨的规矩,离寨者需受血鞭之刑。他咬牙挨了鞭子,临走前对时想说——等我一个月,我来娶你。
可实际上,一个月后,便是黑风寨剿灭之日。
当他回府与阿漾商议此事时,她却坚决反对。
哪怕是假的,我也不愿意。
她向来柔弱,可这一次,执拗得让他意外。
他本想直接动手,怕剿匪的场面吓到她。
但阿漾却坚持——
我可以的。
于是,便有了那场抢亲。
——那封他亲手写的信,那场他亲手安排的戏。
萧彧闭了闭眼,指节微微发白。
他本以为,只要拿下黑风寨,总能找到余乐的遗物。
可如今,整个山寨都被翻遍了,却依旧一无所获。
时想……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到底,把东西藏在了哪里
萧彧推门进来时,我正蜷在墙角忍受胃里翻搅的灼痛。
我们谁都没先开口。
直到他打破沉默:把药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我慢慢抬头看,冷汗将碎发黏在额前:好啊,休了余绾漾,娶我。
他语气平静:你配么
我看他清风朗月,道貌岸然,我想起他离开时说的话。
想想,我怜你自幼失亲,我是男子,可不明不白的成亲,但你是女子不可不明不白的嫁我,让我回去,我禀明父亲,八抬大轿来娶你。
我撑着墙坐直:萧彧,你说过要八抬大轿娶我。
我以为你没那么蠢。他无波无澜,余乐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对,我就是蠢。
那等着给余绾漾收尸吧。我闭眼靠在墙上。
他妥协了:除了这个。
那就还我一百三十一条人命
时想。他声音骤冷,你最好趁我还有耐心。
我晃了晃镣铐,轻笑:阿彧不是最有耐心么
他转身要走,我突然软声唤住他:让我做侧夫人好不好
萧彧回头:你又耍什么花样
我只是爱你啊。我仰着头,纤细的脖子暴露在他眼前,纵你负我,我还是想留在你身边。
从他的视角,我的眼里仍然饱含爱意,仿佛梗在两人之间的事情不曾发生,我还是那天真烂漫的少寨主。
萧彧骤然后退半步,咬着牙挤出声音:时想,你非要作践自己
他真真切切的露出了其它情绪,他在愤怒,为什么
萧彧啊萧彧,你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我面上仍然饱含爱意:阿彧,我不敢奢求更多,我只有你了,阿彧……
萧彧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哼着阿娘从前哄我的歌谣,幽幽的歌声在夜里响起:
长亭外,古道边...
巡夜小厮经过时猛地一颤,灯笼哐当落地,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我摩挲着腕间镣铐,嘴角上扬。
今宵别梦寒…
最后一个尾音消散时,柴房外的树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像极了那日山寨被屠时,猎猎作响的火光。
第二日,府里传出闹鬼的风声,没人敢靠近柴房。就连送饭的丫鬟都不来了,又是三天,等人再打开柴房门时,我已经严重脱水晕在了柴房。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时,我下意识舔了舔唇边的水珠。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余绾漾带着两个丫鬟站在面前。
门吱呀一声关上,柴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她蹲下身,一把攥住我的头发,力道大得让我嘶了一声:小看你了,竟勾得阿彧动了纳侧夫人的心思。
我勾起唇角,看来萧彧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平静。
余绾漾凑近我耳边,声音轻柔却字字剜心:时想,你就是个灾星。克父克母,如今又克死全寨一百三十一条人命。
我面色不变,只是眼底的冷意更深。
攻心呐,的确有用,可是她也太小瞧我了。
我低笑出声,故意凑近她:没关系,阿彧还爱我就够了。
余绾漾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指节泛白,显然被我激怒了。
指甲从我的脸上划过:长得是好看,就是不知道如果毁了,还能不能这么嘴硬。
我戏谑的看着她:怎么高高在上的丞相千金不装了
余绾漾站起身,嫌恶地用手帕擦了擦手,丢在地上,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
她居高临下地睨着我:时想,我小看你了。
我没说话,我也小看她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还爱着萧彧,我就有的是办法。
门外突然传来三声叩门声,她挑衅的看了我一眼。
我诧异地看着余绾漾解开我的锁链。
锁链哗啦一声落地,我还没反应过来,余绾漾已经拔下金簪,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
她痛呼一声,踉跄后退,鲜血瞬间染红衣襟,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
我愣住,一时竟没看懂她这出戏。
直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彧推门而入——
我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导自演啊。
他几步冲上前,一把将余绾漾抱起,她脸色苍白,颤抖着抓住萧彧的衣袖,气若游丝:阿越……别怪时姑娘……她……不是有意……
萧彧眼中满是愤怒:时想!
我眯了眯眼,这场戏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我垂下眼睫,露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罢了,你只信自己看到的。
我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湿透的衣衫和苍白的面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余姑娘进来时,我已经饿了几天,昏迷不醒。
余绾漾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终于彻底昏了过去。
阿漾——
萧彧抱着她往外走,冷冷丢下一句:时想,你最好祈祷她没事。
脚步声渐远,柴房又恢复了死寂。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慢慢将手按在胸口。
这里……为什么还是会疼
明明早就该麻木了才对。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水渍,忽然笑出了声。笑声在空荡荡的柴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萧彧啊萧彧,我轻声自语,你终究还是……信了她。
胸口传来的钝痛让我不得不弯下腰,可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真是可笑。
明明被锁在这里的是我,被泼水的是我,饿了几天的也是我。
可最后被质问的,还是我。
我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间。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手背上。
我愣了下,抬手摸了摸脸。
原来……是眼泪啊。
我被重新锁上镣铐,丢进了阴暗的牢房。
狱卒啐了一口:不知死活的东西,敢伤丞相家的小姐。
丞相府的人来得极快,余绾漾的娘——丞相夫人坐在女儿床前,脸色阴沉。
余绾漾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
你就是这么对待我女儿的她冷冷盯着萧彧,她幼时为了救你落下病根,大婚不顾安危也要跟着你,如今还要受那野丫头的罪
萧彧垂着头,一言不发。
牢房里潮湿阴冷,我靠在墙边,听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牢狱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往鼻腔里钻。我仰头靠在斑驳的墙上,想起还在山寨时,萧彧曾握着我的手说:想想,若有一日我负你,你就用这把匕首捅进我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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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闷得发疼,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想。
丞相夫人冷冷扫了萧彧一眼:要么杀了那丫头,要么丞相府做主和离。
萧彧面色平静,手指却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岳母放心,他声音低沉,我会给阿漾一个交代。
丞相夫人不再看他,只挥了挥手:出去吧,我想和漾儿单独待会儿。
房门轻轻合上,屋内只剩下丞相夫人和昏迷的余绾漾。
余绾漾缓缓睁开眼睛,丞相夫人立即俯身为她掖好被角,嗔怪道:若是下手没个轻重可怎么好指尖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
余绾漾挽住母亲的手臂撒娇:有娘亲在,女儿怕什么再说...她眼神一暗,若再不动手,阿彧真要纳那个时想进门了。
时想二字让丞相夫人手上动作一顿。她抚着女儿的长发,声音温柔却透着寒意:放心,娘不会让她脏了你的地方。就像当年处理掉余乐一样。
她怎么也没想到余乐那女人死都死了,还留下一个女儿来膈应她。当从漾儿那得知,余乐还有一个女儿时,她毫不犹豫的给漾儿出主意,屠寨,她恨极了余乐,连带她女儿她也厌恶,更何况余乐死在她手里,要是留下时想,万一有一天被丞相知道了,那个男人……她虽和他夫妻多年,却仍然抵不过余乐在他心中的地位。
余绾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她轻声道:娘亲最疼我了。只是…她迟疑片刻,父亲那边…
丞相夫人冷笑一声:他不会知道。她抚摸着女儿苍白的脸颊,就像他永远不会知道,余乐是怎么死的一样。
萧彧站在牢狱的暗处,久久未动。
他看着我狼狈蜷缩的身影,神色晦暗不明。
一个月前……
他不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后悔。
既然不肯交出密药,那就这样吧。
午时三刻的日头毒辣刺眼,我被押上刑场时,眼前一片恍惚。
不甘心呐,我还没有报仇。
耳边是嘈杂的人群声,烂菜叶和碎石砸在身上,生疼。
死得好!这种祸害早该死了!
听说她害了丞相家的小姐……
呸!山匪都该死!
我抬起头看了眼天空。
真蓝啊…….这样的天适合骑马。
他没有来……
凌乱的发丝遮住了面容,直到此刻,才终于露出整张脸。
阳光刺眼,我眯起眸子,周围突然安静了一瞬。
这姑娘……长得可真好看……有人小声嘀咕。
但很快,更大的嘘声响起:好看有什么用山贼的女儿,心肠歹毒!
人群后方,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突然僵住。
他死死盯着我的脸,瞳孔骤然紧缩,这张脸——乐儿!
刽子手的刀高高举起,寒光刺目。
我闭上眼,在心里轻声道:阿娘,阿爹,对不起……还有寨子里的大家……
刀刃破空而下的瞬间,一声厉喝骤然响起——
刀下留人!
那声音威严浑厚,生生止住了落下的屠刀。
萧彧坐在余绾漾的床畔,手中药碗温热,一勺一勺喂进她口中。
窗外蝉鸣刺耳,聒噪得人心烦。
他忽然停下,唤来门外小厮:几时了
小厮垂首答道:回少爷,午时三刻已过。
萧彧执勺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后又恢复如常,继续喂药。
余绾漾抬眸看他,柔声问:阿彧,怎么了
他神色平静,淡淡道:无事。
药碗见底,他搁下瓷勺,起身道:你好好休息。
萧彧刚踏出门槛,贴身小厮就慌慌张张冲了过来:少爷!出大事了!余相亲自截了法场!
萧彧眉头一皱:怎么回事话音未落,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垂在身侧的手指突然松开了些。
听说是余相认出了时姑娘,当场就喊了刀下留人!小厮喘着气道,现在人已经被带回丞相府了!
斑驳的树影落在萧彧脸上晦暗莫明。
备马。
余昭凛抱着我大步踏入丞相府,他沉声喝道:立刻递牌子进宫,请太医院最好的女医来!声音里的急切让下人们纷纷侧目。
这阵骚动很快惊动了后院。
徐疏桐扶着丫鬟匆匆赶来,却在主院门口被侍卫拦下。
放肆!她凤目圆睁,指尖死死掐进掌心,连本夫人都敢拦
侍卫垂首抱拳,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相爷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道:尤其是...夫人您。
徐疏桐脸色瞬间煞白。
她盯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余昭凛他什么意思!
婢女轻手轻脚地为我褪去脏污的衣衫,看到我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为首的婢女声音发颤,手指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血痂已经和里衣黏在一起,稍一牵动就撕开未愈的伤口。
意识沉浮间,我没忍住哼出声。
婢女们替我换好干净衣裳,小心地扶我靠在软枕上。
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到一旁,向余昭凛行礼禀告:相爷,姑娘已经收拾妥当了。
余昭凛缓步走近床榻,目光落在我苍白的脸上。
理智告诉他,这是乐儿的女儿。
可眼前这张脸——眉眼的弧度,鼻梁的线条,甚至是轻抿的嘴角,都与乐儿如出一辙。
他下意识伸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时猛地顿住,五指缓缓收拢成拳。
余昭凛沉声唤来心腹侍卫,声音里压着隐怒:去查,把这姑娘的来历、经历,事无巨细都给本相查清楚!
侍卫领命退下后,他负手站在窗前,心中仍有余悸。
今日他本只是听闻有个伤了漾儿的女贼要处斩,闲来无事便去刑场看了一眼,却不想——
这一眼,差点让他悔恨终生。
幸好。
幸好他去了。
幸好,还来得及。
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锦帐纱幔。身上的伤被仔细包扎过,但稍一动弹就传来尖锐的疼痛。
姑娘醒了守在床边的侍女连忙上前,奴婢这就去禀告相爷。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侍女会意地端来温水,小心地扶我喝了几口。
太医说您身上多处伤口化脓,内里也虚得厉害,得仔细养着。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临近时突然放轻。
余昭凛站在屏风外,声音轻和:想想,我是……舅舅,你还记得我吗
我垂下眼睫,没有应答。
前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管家匆匆赶来,在门外低声道:相爷,萧大人来了,说是……
让他等着。余昭凛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就说本相查明真相前,不见客。
舅舅我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只觉得讽刺至极。
权势滔天的丞相,竟是舅舅
我的悲剧,我的痛苦,我满寨子一百三十一条人命,全都拜他的女儿所赐。
阿娘从未提过什么丞相府,什么舅舅。她只说过,我们的家在山里,我们的亲人是寨子里那些会笑着喊我小当家的叔伯婶姨。
可如今,他们都成了黄土下的亡魂。
我闭上眼,喉咙里压着一股腥甜。
余昭凛见我不语,自顾自地低声道:十二年前见过你们母女一面后,就再未......你阿娘……可还好
我无意识抓紧被子,十二年前……
记忆被撕开一个口——五岁那年我溺过水,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阿娘只说我是贪玩落水。
所以……
荒唐,太荒唐了。
我盯着床幔:阿娘早死了,我十岁那年,她就死了。
噗——
屏风外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紧接着是婢女惊慌的喊声:相爷!快来人!相爷吐血了!
我望着屏风上溅开的猩红血迹,心底涌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余昭凛抬手制止了慌乱的下人,指节死死抵着心口,踉跄着站起身。
他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却在门槛处顿了顿,背对着我哑声道:你…好好休息。
原来这就是痛不欲生的模样。
可惜,比起寨子里那一百三十一座新坟,这又算得了什么
余乐这个名字,在十几年前曾是天下人敬仰的存在。
她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能令天花鼠疫这等灾病俯首称臣。王公贵族趋之若鹜,江湖豪杰争相求娶,都被她一一婉拒。
余昭凛是她的养兄。
他本是孤儿,被余父收养后,与余乐一同长大。后余父意外身亡,他一边挑起家中重担,一边苦读考取功名。
那年他终于金榜题名,却被派去治理水患。灾地突发天花,他以为自己仕途将断。
是余乐站了出来。
我能治。
他起初不信,直到亲眼看着她将垂死的病人从阎王手中抢回。
从此,余乐的名字响彻天下。
可有一天,她突然说要离开。
我想去看看江湖。
他慌了,情急之下表露心意,却吓得她连夜逃离。
这一走就是五年,杳无音信。
某个深夜,她突然出现在府中,又一次告别:兄长,我找到心爱之人了。
他几乎要折断手中的笔。
带他来见我。
不行。她摇头,我得罪了人,不能连累你们。
那时他已官居要职,却在她面前依旧无力:是谁
她不肯说,只是郑重道别:日后有机会,再来看兄长。
第二天晚上,她走了,这一别,又是五年。
那时余昭凛已娶了徐疏桐为妻,仕途平顺。一个雨夜,余乐带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正是五岁的时想。
她要将孩子托付给他,依旧不肯说明缘由。他们争执许久,最终他勉强妥协。
可就在气氛稍缓时,府中突然传来惊呼——有孩子落水了。
他府中只有三个孩子:余绾漾不在府中,另一个是那位寄养在此的孩子,还有……就是刚带来的时想。
他与余乐慌忙赶到湖边,两个孩子都已被人救起,余乐冲上前一把抱起湿淋淋的时想,却突然面色惊恐。
乐儿
她死死搂着昏迷的时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余乐!他抓住她的手腕,到底怎么回事
兄长若是再拦我,她回头看他,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我们之间的情谊,到此为止。
他怔怔松了手,看着她抱着孩子消失在雨幕中,却不想这一别,竟是永诀。
余昭凛的手指微微颤抖,密报上的墨迹在他眼前晕开。
黑风寨…….
他低声念出这三个字,仿佛要将它们碾碎在齿间。
原来她一直藏在那里,和那个叫时砚舟的山匪在一起。
七年前双双坠崖,尸骨无存——这就是她留给这世间的结局。
半年前……萧彧……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这几个字上。
半年前,萧彧奉命剿匪,如今想来,怕是那时就…….
余昭凛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砚台震得作响。
屠寨一事,是谁下的令
侍卫跪在地上,额头渗出冷汗:回相爷,是……是大小姐身边的暗卫持丞相府令牌调动的官兵,说是您让的。
余昭凛缓缓闭上眼。
他的女儿,派人屠了他妹妹满门。
而现在,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正躺在他的府里,满身伤痕。
我就这样在丞相府住了下来,徐疏桐和余绾漾几次欲闯我的院子都被拦了下来。
我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一时间,竟然有几分岁月静好。
但……真是如此吗
我捻起一颗冰镇葡萄,对服侍我的喜儿说道:去请相爷来,就说……我有事相求。
喜儿一怔,随即应声退下。
——这虚假的平静,该打破了。
我让喜儿去请余昭凛,心里清楚他多半会来,毕竟这些日子,他虽避着我,却将我院子护得滴水不漏。
他的愧疚,他的动摇,都将成为我的筹码。
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院外就传来脚步声。
余昭凛站在廊下:想想,喜儿说你有事
我张了张口,还未出声,眼泪先砸了下来。
舅…舅舅……
这一声唤得极轻,却让余昭凛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手足无措地上前,声音都变了调: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舅舅,舅舅去收拾他们!
我咬着唇摇头,单薄的身子随着抽泣微微发抖,这一个月的调养虽让我气色好了些,但消瘦的身形依旧显得脆弱。
突然,我屈膝跪了下去。
舅舅…我知道我对不起绾漾……我仰起脸,泪水顺着下巴滴落,可我…我真的忘不掉阿彧……
求您成全,让我嫁给萧彧……我拽住他的衣袖,声音哽咽,哪怕是做小……
余昭凛扶我的手猛地顿住。
想想……他颇为恨铁不成钢,萧彧对你做的那些事,你都忘了
我垂下头,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
怎么会忘呢。
牢狱的阴冷,刑场的绝望,还有......那一百三十条人命。
可我爱他啊……我抬起泪眼,笑得凄楚,就像……就像娘亲当年爱爹爹一样……
余昭凛的脸色瞬间惨白。
我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僵硬,反而哭得更加凄切。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求舅舅成全……
又是一下。
青石地砖上已经沾了血渍。
余昭凛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扣住我的肩膀:住手!
他的手掌在发抖:你知不知道萧彧他——
我知道!我仰起脸,任由鲜血混着泪水滑落,我知道他把我关进大牢,我知道他要杀我……
可我就是爱他啊……
这句话说得肝肠寸断,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余昭凛的手一点点收紧,指节泛白。
萧彧的身份本就复杂,当年他就极力反对漾儿嫁给他,可那丫头铁了心要嫁,他终究没能拗过。
如今想想竟也……
这熟悉的无力感,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多年前,余昭凛闭了闭眼,忽然觉得疲惫至极。
好。他松开手,声音沙哑,既然你执意如此,舅舅……成全你。
血顺着额头滑到眼睛里。
我开心极了,小声说:谢谢舅舅。
我本以为这次总算能顺利成事,没想到却久久听不到消息。
皇宫内殿,鎏金香炉青烟袅袅。
景明帝端坐龙椅,虽已年近五十,眉宇间的威严却愈发迫人。他指尖轻叩案几,声音不疾不徐:秉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余昭凛跪在殿中,朝服未换,额头紧贴青砖:臣,恳请陛下成全。
景明帝没有立即应声,而是抬了抬手:站起来说话。
余昭凛起身,面色坦荡地迎上帝王的审视。
十几年前,朕问你可见过余乐,景明帝缓缓摩挲着玉扳指,目光如刃,你说她出走后,你再未见过。
殿内沉静,唯有更漏滴答。
那么,帝王忽然倾身,你如今又是如何确定,那时想就是余乐的女儿
余昭凛的眸光纹丝未动:臣见到她第一眼,便知是乐儿的骨血。
哦景明帝眉梢微挑,凭何断定
她的眉眼,余昭凛声音沉静,与乐儿……一模一样。
景明帝声音辨不出喜怒:后天,你且将她带来,朕瞧瞧。
余昭凛指尖微紧:陛下,想想她自幼长在山野,不曾受过府中教养,恐会冲撞龙颜……
秉谦。景明帝目光如刃,缓缓打断,朕让你带,你带来就是。
殿内骤然静得可怕。余昭凛喉结滚动,终是垂首:臣……遵旨。
退下吧。
待余昭凛退下,景明帝面色阴沉如墨,指节重重敲击在龙案上:德全。
老太监立刻躬身近前:老奴在。
查,帝王的声音裹着寒意,黑风寨,时想。
啪的一声,朱笔在他手中断成两截。
时想……时砚舟……他咬牙切齿地碾着这两个名字,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好得很……余乐,你当真是好得很!
德全公公吓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景明帝猛地将案上茶盏扫落在地,瓷片四溅,他们怎么敢的。
那女人宁愿跟着叛逃的暗卫,也不要他给的荣华富贵。
甚至连儿子也能狠心抛弃!
景明帝怒极反笑:朕派人寻了这么多年,原来就藏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当山匪。
他眼底翻涌着阴鸷的寒意,若不是萧彧误打误撞剿了黑风寨,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余乐那个女人,竟敢背着他,又给别人生了一个孩子!
时砚舟……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他曾经最信任的暗卫统领,不仅背叛他,带走了他的女人,甚至……还让她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
景明帝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青筋暴起。
我近日总觉得不安,却不知原由,我坐在铜镜前梳妆,不能再等了。
如果……我只能这么做了。
我唤来喜儿,低声吩咐道:去乐知钱庄,先报'悬壶济世'四个字,就说想姑娘要取信物,再用信物开甲字三号柜。
喜儿面露疑惑:姑娘要取什么贵重物件
阿娘留给我的药。我摩挲着腕间伤痕,钱庄这些年将盈利尽数赈济灾民,却终究没能换来善报。
你乔装打扮一番再去,莫要让人发现。
喜儿不负我的期待,当天下午就给我把东西取来了。
我翻进萧府时,夜色正浓。
萧彧的书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两道身影——他坐在下首,而上首端坐的正是兵部尚书萧敬川,当今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剿匪的事,皇上很满意。萧敬川的声音低沉威严,眼下边疆战事又起,正是用人之际。再熬几年,等我退下来,这位置未必不能交到你手里。
萧彧沉默半晌,只淡淡嗯了一声。
我屏住呼吸,指尖扣紧檐下的瓦片。萧敬川最近忙于军务,对府上的风言风语尚未耳闻。
夜色更深了,烛火在书房内摇曳,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萧敬川端起茶盏,沉吟片刻,终于将话题转向了家事:你和绾漾成婚也有些时日了,该考虑子嗣之事了。余相虽与我们立场不同,但若有了孩子,两家的关系便更稳固些。
萧彧指节微屈,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一下,声音平静:父亲,阿漾身子弱,太医说过,不宜有孕。
萧敬川眉头一皱,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女子调养几年总有好转的时候,你若实在担心,纳个侧室延绵子嗣也未尝不可。
萧彧抬眸,眼底情绪晦暗不明,却终究没再反驳,只低声道:儿子心中有数。
我无声冷笑。
萧敬川离开后,书房内只剩萧彧一人。烛火映着他半边侧脸,明灭不定。
我从袖中取出阿娘留下的药膏,在掌心揉开,淡淡的幽香散在夜风里。
故意碰到门,发出细微的声响。
萧彧骤然抬头,目光如刃般刺向窗外。
我推开窗棂,笑盈盈地望向他:阿彧,许久不见。
他眉头紧锁,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沉下脸: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然是来见你。我单手支着窗沿,轻巧地翻进屋内,难道阿彧见到我不欢喜
萧彧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里带着审视。从前那个明艳张扬的姑娘,如今眉眼间尽是捉摸不透的幽暗。
他最终冷声道:既然你与丞相府有亲,就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无辜地摊手:阿彧在说什么我只是太想见你罢了。指尖轻轻划过桌沿,笑意更深,况且,我很快也要成为阿彧的妻子了呢。
他瞳孔微缩:你——
看他这反应,余昭凛果然还没将消息透露给萧家。我心底掠过一丝失望——那日的头算是白磕了。
不过没关系。
待到明日朝阳升起,这份惊喜,自然会送到每个人手里。
我缓步走近,萧彧端坐在案前未动,修长的手指搭在扶手上,骨节微微泛白。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衬得他愈发清冷疏离。
在离他三步之遥时,我忽然俯身,双手撑在他座椅两侧的扶手上,将他困在方寸之间。这个姿势莫名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阿彧,我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你真让我失望。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却字字清晰。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却仍保持着端坐的姿态,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我凑近他耳边,呼吸拂过他耳际,如今却要装作陌路人指尖顺着扶手慢慢上移,夜深人静时,你可曾…
话未说完,他突然抬手扣住我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时想,他声音低沉,我从不后悔。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冷寂,若说后悔,只悔当初没早些了结。
我低笑出声,就着他钳制的力道顺势跌坐在他膝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身形一僵,却仍稳稳接住了我。
无妨,我仰头望他,指尖描摹他紧绷的下颌线,我爱你啊,阿彧。感觉到他呼吸微滞,笑意更深,这份爱,足够我原谅你千万次。
萧彧终于垂眸看我,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你…声音罕见地带着一丝迟疑,当真疯了。
是啊,我贴在他心口,听着他逐渐紊乱的心跳,从爱上你那刻起…抬眸望进他眼底,我就万劫不复了。
萧彧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他的呼吸变得又沉又急,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药起作用了。
阿彧…我故意拖长声调,目光意有所指地往下瞟,你动情了喔~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我推开。
我顺势跌坐在地上,却笑得愈发灿烂。
萧彧站起身时甚至踉跄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我,眼底翻涌着震惊与怒意:时想,你何时变得这般下作
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将食指抵在唇边:嘘——眼角眉梢都带着狡黠的笑意,小声些,万一被巡夜的下人听见了…
见他脸色越发难看,我忽然作势要解开衣带,故作娇羞地低头:若是阿彧喜欢…话未说完就被他厉声打断。
够了!萧彧拿起桌上的书刀往身上扎,他的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却仍带着危险的暗芒:时想…
话还没说完,萧彧的身体突然剧烈一晃。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修长的手指死死扣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
我看着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神,忍不住轻笑出声。
阿彧啊阿彧,我慢悠悠地绕到他身前,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你可知道这药是谁调制的指尖轻轻划过他滚烫的耳垂,我阿娘出手的东西,怎么会那么简单呢
他的膝盖突然一软,整个人重重跌坐回椅子上。那张总是从容不迫的俊脸上,此刻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试图保持清醒的样子——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下唇被咬得发白,却还在强撑着最后的理智。
别挣扎了,我伸手抚上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感受着掌心下失控的心跳,这药啊……故意拖长了尾音,越是忍呢,它发作的就越厉害。
萧彧的呼吸已经完全乱了节奏,素来清冷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水雾。他死死盯着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笑靥如花:想要看高高在上的萧大人……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下巴,求我的样子啊。
萧彧的眸光骤然暗沉,他猛地伸手掐住我的脖颈。滚烫的掌心贴着我的肌肤,灼热的温度几乎要烫伤我。
他的呼吸粗重不稳,却偏要强撑着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时想,既然你非要作践自己……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喘息,那我纳你为贱妾好了。
我冷笑一声,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他的力道明明已经松了,却还要虚张声势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萧彧,你装什么我贴近他的耳畔,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我在乎这些指尖划过他汗湿的鬓角,只要看到你和余绾漾痛苦,我就开心了。
进入萧府不过是第一步。
萧彧的呼吸骤然加重,眼底翻涌着失控的暗潮,他猛地将我按倒在书案上,檀木的冷硬硌得我后背生疼。
墨砚翻倒,漆黑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我们纠缠不清的孽缘。
既然你执意如此…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滚烫的唇狠狠咬上我的颈侧,我成全你。
我反常地安静下来,嘴角仍挂着笑。
衣衫簌簌滑落,他的指尖划过之处都燃起灼人的温度。
我望向房梁,笑着笑着,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入鬓角。
就在最后关头,萧彧突然僵住了。
他撑起身子,怔怔地望着我脸上的泪痕。
烛火摇曳间,他鬼使神差地俯身,一个轻如蝶翼的吻落在我的眼角。
这个吻太轻,轻得像是错觉。
下一秒他猛地抽身,抓起散落的衣袍夺门而出。
怎么办……我问自己,我明明可以拉住他的,但是我竟然退缩了。
没关系,我这样告诉自己,已经足够了,我身上的印子,足矣。
第二日,丞相府。
余昭凛面色阴沉地站在空荡荡的闺房里,看着不曾动过的被褥。人呢
而此时萧府正厅内,早已乱作一团。
余绾漾梨花带雨地跌坐在太师椅上,素白的帕子被绞得不成样子。阿彧…她声音哽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敬川眉头紧锁,目光在儿子和突然出现的我之间来回扫视。他昨夜分明与萧彧议事至三更,怎么转眼就……
父亲。萧彧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平静得可怕,是我逾矩。既不解释,也不推脱。
他字字如铁:阿漾,没有人能越过你去。
我斜倚在雕花柱旁,闻言轻笑出声,故意侧了侧身子露出颈间暧昧的咬痕。
余绾漾的哭声戛然而止,瞪大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这位是……萧敬川终于忍不住开口。
萧彧声音平静,丞相刚认回的表姑娘。
萧敬川猛地僵住,那岂不是余乐的女儿
当年那个名动京城的奇女子,他虽未见过,却早有耳闻。
余绾漾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我抚了抚鬓发,笑吟吟地看着这场闹剧——多好啊,我要的就是这样天翻地覆的热闹。
阿彧~我故意用指尖摩挲着颈间红痕,昨夜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呢。
这时徐疏桐和余昭凛也赶来了,一进门就听到余绾漾细细的哭声。
徐疏桐立即揽住女儿,正想发难却在看到我的脸的时候瞳孔放大。
你…你是人是鬼!徐疏桐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那张总是端庄优雅的脸此刻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在发抖。
我眯起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惊惧。这反应…未免太过了些。
余昭凛的目光如利刃般刺向发妻:疏桐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探究。
徐疏桐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松开掐着女儿的手。她强自镇定地理了理鬓角,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原、原来是乐乐的女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长得真像你娘...
余绾漾看着母亲反常的样子,连哭泣都忘了,呆呆地唤了声:娘……
我歪着头打量她这副失态的模样,忽然轻笑出声:徐夫人认识我娘故意将认识二字咬得极重。
徐疏桐勉强扯出一抹笑,眼底却翻涌着晦暗的情绪:当年你娘名动京城,没人不认识的。她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岂止是简单的认识
从余昭凛考进京城那年起,她就认识了余乐。那个女人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他等了她多少年,自己就等了余昭凛多少年。本以为终于熬出头时,十二年前余乐却突然带着时想出现在余府。
那天她本该带着绾漾去上香的,却在半路心神不宁地折返。结果就在后花园撞见了消失多年的余乐。她躲在假山后,看着余昭凛颤抖着握住那女人的手,那一刻蚀骨的妒恨几乎将她撕碎。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余乐又匆匆抱着昏迷的时想离开了,她派人跟踪却跟丢了。
直到七年前——
夫人!心腹慌张来报,药铺那边发现个极像余乐的女子!
哪怕对方乔装得再好,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顺着线索,终于找到他们藏身的山寨。
当夜她就派了死士前去围剿,没想到那个山贼武功竟如此高强。
但终究寡不敌众,被逼到悬崖边——
跳下去了
是…崖下没找到尸体,但这么高…
她本以为这场噩梦终于结束,没想到——
谁能想到……徐疏桐盯着眼前这张与余乐九分相似的脸,他们还有个女儿。
死,连带寨子里的人都必须死。
直觉告诉我,没有那么简单,我收敛心神,把事情拉回来,今日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此。
我眼睫轻颤,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将脖颈上的红痕若隐若现地露出来。
舅舅……我带着哭腔开口,声音细弱得像是被风吹散的柳絮,我已经和…和阿彧…话未说完便哽咽得说不下去,只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望向余昭凛。
余昭凛的目光落在我颈间的痕迹上,脸色瞬间铁青。
他猛地转向萧彧,袖中手掌已经攥得骨节发白:萧彧,你对想想做了什么!
萧彧神色淡漠,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这您就要问时想了。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泪湿的脸庞。
余昭凛转而看向我时,我立刻慌乱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忍心说出重话,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可是皇上那边……他揉着太阳穴,一时语塞。
余昭凛!徐疏桐突然尖声打断,她紧紧搂着哭得梨花带雨的余绾漾,胸口剧烈起伏,你什么意思!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女儿的肩膀,你让漾儿今后如何自处!
余绾漾闻言哭得更凶了,整个人都蜷缩在徐疏桐怀里,浑身颤抖。
我悄悄抬眼,正好对上徐疏桐怨毒的目光。她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却在触及余昭凛警告的眼神时,硬生生压了下去。
厅内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我低头的瞬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场戏,才刚刚开始呢。
我泪眼婆娑地拽住余昭凛的衣袖,声音哽咽得发颤:舅舅……求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想想如今,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余昭凛身形猛地一僵,他缓缓闭上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
他再度睁眼时,目光却越过我,直直望向躲在徐疏桐身后的余绾漾。
余绾漾心头突然涌上不详的预感,她下意识攥紧了母亲的衣袖:父亲……
漾儿。余昭凛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与萧彧……和离吧。
这句话宛如惊雷炸响。
我瞳孔微缩,连假哭都忘了继续——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凭什么!余绾漾突然尖叫出声,精心维持的温婉形象彻底崩塌,父亲!我才是您的亲生女儿啊!
徐疏桐脸色煞白,突然口不择言:余昭凛!时想该不会是你和余乐的孽种吧!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她的疯话。
余昭凛的手掌在半空中微微发抖,徐疏桐捂着脸踉跄后退,连发髻都散落半边。
满堂死寂中,余昭凛一字一顿道:好,我就告诉你们凭什么。他目光如刀般扫过徐疏桐母女,就凭这是你们欠想想的。
余昭凛的声音如寒铁般砸在地上,字字诛心:
私自窃取我的调令——
萧彧的目光倏地转向余绾漾,眼底翻起惊涛骇浪。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余绾漾捧着调令来找他,说是父亲特意派来助他剿匪的精兵。
假传我的命令。
余绾漾脸色煞白,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萧彧的衣袖:阿彧,不是这样的……她声音发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辩解。
我何时说过屠寨!
萧彧藏在袖中的手握紧。
他脑海里闪过那天的火光,山寨里妇孺的哭喊,时想绝望的呐喊。
我怔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原来如此——
余昭凛做了妻儿的刀,萧彧做了执刀人,他们一个都不无辜。
呵……我低笑出声,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
我抬手想擦,却见鲜红的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滴落在青砖地上,绽开刺目的花。
想想!余昭凛脸色大变,上前想要扶我。
我猛地后退,抬手制止他的靠近。嘴角的血迹未干,我却笑得愈发灿烂:好一个……慈父贤婿……
余绾漾看着父亲和丈夫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终于彻底崩溃了。
她猛地站起身,精致的发髻散乱,歇斯底里地喊道: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一些该死的山贼!
闭嘴!余昭凛厉声喝止,声音震得厅堂都在发颤。
我强撑着站稳,看着余昭凛一步步走向他的亲生女儿,一字一句道:我朝律法明令,无重大恶行者,皆只用杖责五十,然后充军或流放。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谁教你的草菅人命
余绾漾被父亲的气势所慑,踉跄着后退两步,却仍不甘心地辩解:可、可他们是山贼......
山贼就该死吗我冷笑着打断她,嘴角还挂着血迹,那山寨里还有老人、孩子,他们又犯了什么罪
阿彧……余绾漾转向萧彧,想要求助。
好了,萧彧把她的手拿开,阿漾,你不该骗我。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可笑至极。现在装什么不知情带兵屠寨时,怎么不见他心软半分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余绾漾压抑的啜泣声。这场戏,终于撕开了所有人伪善的面具。
徐疏桐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她先看向余昭凛,又转向萧彧,声音出奇地平静:
主意是我出的,调令是我拿的。她挺直了脊背,不关漾儿的事。
余绾漾闻言猛地抬头:娘!
徐疏桐抬手制止女儿,继续道:萧彧在山寨待了半年,谁知道会不会牵扯别的她意有所指地扫过我,不然堂堂萧家公子,怎会在贼窝待这么久
她缓步走向余昭凛,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担心女儿有错吗
厅内一片死寂。
萧彧声音清冷: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徐疏桐为了保女儿,竟不惜往萧彧身上泼脏水。而萧彧,这个曾经屠我满门的刽子手,此刻倒成了被冤枉的可怜人。
徐疏桐突然转向一直沉默的萧敬川:萧大人,漾儿这病根可是因为萧彧才落下的!她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纵然他自己不记得了,你们萧家总不能赖账吧
余昭凛眉头紧锁:什么病根他狐疑地看向女儿,漾儿不是先天不足吗
厅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滞。
萧敬川正欲开口打圆场,若实在无法转圜,让彧儿将二女都娶了也未尝不可。
横竖高门大户,三妻四妾本是寻常。
就在这当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旨太监甩着拂尘匆匆进来,额上还挂着汗珠:哎哟喂,余大人您可让奴才好找!他喘着气行了礼,皇上口谕,命您即刻带时想姑娘进宫觐见。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那太监又转向萧家父子:萧大人,萧公子,圣上也宣您二位进宫一趟。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厅内狼藉,车驾已备在府外了。
余昭凛一路上惴惴不安,皇上让他明天才带想想觐见,今天却突然传旨,那位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我们被带到御书房前,朱红的宫门紧闭,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引路的太监轻轻叩门,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德全公公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从门后探出。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瞳孔骤然放大,嘴唇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侧身让开。
我心头疑惑越来越深。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怎么都无法脱身,皇宫……我从未想过我会踏入这。
德全公公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御书房内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陛下,德全的声音响起,人带到了。
屏风后传来茶盏轻叩的声响,一个低沉的男声缓缓道:都进来吧。
这声音响起的瞬间,我明显感觉到余昭凛整个人都绷紧了。
而德全公公看向我的眼神,竟带着几分……怜悯
臣等叩见皇上。
我学着他们跪拜行礼,额头轻触冰凉的青玉砖。
前十几年我从未跪过人,阿娘更是告诉我,人生来就是平等的。
平身。
这声音不怒自威。
我直起身,不知不能直视天子,目光直直地望向御座上的景明帝。
年近五十,却仍能从他清癯的面容窥见年轻时的俊朗风采。
他先扫了眼萧彧,目光随即落在我脸上——
砰!景明帝突然拍案而起。
余昭凛以为是我触怒了圣颜,又要跪下:皇上恕罪!想想她不曾学过规矩,求皇上宽恕!说着就要拽我衣角。
站着!
景明帝死死盯着我的脸:你......
我
余昭凛的官袍后背已经湿透,萧敬川狐疑的目光在我和皇上之间来回扫视。
唯有萧彧,他从始至终都像一个局外人。
我坦然接受皇帝的审视,我的皇权意识是如此淡薄,就如同当年的余乐。皇帝几乎以为那个女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但是我年轻的脸庞告诉他,这是余乐和别人生下的孩子。
景明帝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过于情绪外放,他坐了回去。太奇怪了,一切都太奇怪了,他们的态度告诉我,他们不止是单纯认识我阿娘。
赐坐。
德全公公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四个紫檀木墩被小太监鱼贯捧入,按本朝规矩,唯有三品以上重臣面圣才配赐坐。
我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当真就这么坐下了,没有注意到就连萧彧也露出了异样。
殿内檀香缭绕,景明帝的目光在我和萧彧身上流连,忽然唤道:彧禛。
彧禛——这是萧彧的字,萧彧加冠时,景明帝亲自赐下的。
满朝文武,谁曾得过天子赐字这份殊荣,足以让萧家光耀门楣。萧敬川至今记得那日朝堂上的情景,皇上执笔写下彧禛二字时,满朝艳羡的目光。
他忍不住看向萧彧,眼中满是慈爱。
这个儿子,是他的福星。
当年他以为自己绝嗣了,萧家香火将断,仕途亦无望再进一步。
他本已认命,一个女人带着年幼的萧彧找上门来,说是他年轻时犯下的风流债。萧敬川起初不信,可无论怎么验,甚至请了太医暗中查验骨相,结果都明明白白——这就是他的血脉。
他狂喜之下,当天就将萧彧的名字写进了宗祠。
更奇的是,自萧彧认祖归宗后,他的仕途竟一路坦荡,官运亨通,最终坐到了尚书的位置,萧敬川心中感慨万千。
萧彧起身:臣在。
景明帝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而专注地看向萧彧,声音沉稳有力:剿匪一事,做得很好。
我猛地抬头望向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余昭凛立刻拽住我的衣袖,眼神里满是恳切。
萧彧垂眸,姿态恭敬而谦逊:臣之本分。
大婚是大事,景明帝继续道,手指轻叩龙案,却因剿匪被耽误了。彧禛,你想要什么补偿
他又转向余昭凛,秉谦养了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大婚之日能与夫婿共进退,当为天下女子表率。
余昭凛心头猛地一跳——皇上这话分明是在暗示立储之事!他下意识看向萧彧,又瞥向我,额角已渗出细密冷汗。
指甲深深掐进我的掌心,凭什么我这么问。
臣不敢求赏。萧彧的声音平静无波。
景明帝意味深长地又添一句:绾漾很好,彧禛你要好好待她啊。
听到这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动了,萧彧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动,躬着的腰背似乎想要直起阻拦。
哗啦——
我猛地甩开裙摆,重重跪在大殿中央:民女有话说!
余昭凛失声惊呼:想想!不可无礼!
景明帝抬手制止,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时想是吧
我直直迎上他的视线:民女正是。
你有何事
民女有几件事敢问皇上,不知皇上能否为民女解答。
余昭凛慌忙跪到一旁:皇上!想想她……
我嗤笑,好一个关心我的舅舅。
景明帝淡淡扫了他一眼:秉谦。转而对我道:你说。
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深吸一口气,声音清亮而坚定:
第一问,依本朝律法,无大奸大恶,仅因生计所迫落草为寇者,该当如何处置
第二问,擅窃兵符,屠戮良民者,该当何罪
第三问,强奸民女者,该当何刑
第四问,权门犯禁,是否与黎民同刑
四问砸在在场的人心里,犯起了层层涟漪。
萧敬川听到第三问的时候就坐不住了,这是要断他儿仕途,他愤愤的看了我一眼,景明帝看了他一眼,他憋住了。
余昭凛闭眼,罢了,是他没管好妻儿,对不住想想。
萧彧身姿端正,神色清冷。
我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讨厌极了他永远高高在上的姿态,不能我一人在泥潭里。
景明帝目光凌厉,他倒要看看我想做什么:
第一问:初犯者杖责八十,刺配边地充军;若聚众为祸者,斩立决。
第二问:凌迟处死,夷其三族。
第三问:杖其双腿,处阉刑。
第四问:太祖立规,律法如天,岂分贵贱权门犯禁,一体从严!
我勾起唇角,神色张扬,坐上坐下站着的人都恍惚间看见了一个明媚的影子。
我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颤抖却字字铿锵:
民女要告——萧彧纵容其妻余绾漾私窃兵符,屠戮山寨无辜百姓!萧彧欺我清白之身,丞相夫人徐疏桐更是指使凶徒杀害我双亲!
殿内霎时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求皇上为民女做主!
我伏地不起,任凭这番话在殿中掀起惊涛骇浪。
阿娘阿爹的死至今成谜,徐疏桐的反应太过可疑,无论真相如何,她必定脱不了干系。
虽不知阿娘当年与这些权贵纠葛如何,但只要余昭凛和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在意,我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潭水越浑越好。
只有将天捅破,才能为那一百三十一条冤魂讨回公道。
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所以——
我敢赌上性命,放手一搏。
景明帝的手缓缓收紧,青筋暴起:你再说一遍。
我挺直脊背,一字不差地重复了方才的指控。
余昭凛藏在袖中的手狠狠一颤,脸色瞬间惨白:想想,你说什么
景明帝抬眸,目光如刀:余相,萧彧,你们可认
空气凝滞,在场的就萧敬川一人从头愣到尾。
有何证据皇帝又看向我。
山寨一百三十一条人命至今曝尸乱葬岗。我直视圣颜,私窃一事,是余相亲口所言。说着猛地扯开领口,露出斑驳的痕迹,欺辱一事,这些痕迹便是铁证!
砰!
景明帝口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滔天怒火。
荒唐,荒唐,他们到底知不知道——
至于丞相夫人,我继续道,我虽无实证,但她初见我便大惊失色,我不信她与我爹娘的死无关。皇上大可彻查,若最后是我冤枉了她,我甘愿领罚。
余昭凛重重跪下:是臣…管教不严。
萧彧背脊挺得笔直:回皇上,屠戮山寨确是臣主导,但臣当时并不知情,阿漾也并非有意,年幼不知轻重受余夫人误导。
我听的想发笑,好一句不知轻重。
倒是不知他是冷血还是深情,为了保余绾漾不惜把罪责往徐疏桐身上推。
他抬眸,目光幽深,至于欺辱一事……臣认,却是时姑娘下药在先,非臣本意。
我顿时泪眼朦胧:萧彧,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想认吗
景明帝的目光在我和萧彧之间来回扫视,他忽然抬手,对德全公公厉声道:清场!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德全公公立即躬身退下,片刻后,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所有侍卫宫女都退到了听不见殿内对话的距离。
时想,皇帝一字一顿道,你知不知,萧彧是谁
余昭凛身形一僵,眼中闪过惊色。
萧彧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
萧敬川一脸茫然:皇上...这话是何意
这话问的奇怪,我挺直脊背,声音平静:萧府公子,兵部侍郎,相府快婿。
德全公公站在角落,从他的角度看去我和萧彧的侧脸极为相似,只是平日里无人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但若是知道真相的人,便会察觉一些问题。
景明帝冷笑一声,复看向萧敬川:萧敬川!你当真以为,当年那个带着孩子找上门的女人,是你的外室
萧敬川立马跪下:臣……臣……
他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景明帝随即又对余昭凛说:你以为朕为何问你,知不知道余乐的下落
余昭凛惊觉事情不是表面那么简单,难道……他想起多年前余乐那句,得罪了人,他的脸一白。
景明帝站起身,缓步走到我们面前,字字如刀:萧彧原名公孙御,是朕的儿子。
他目光扫过众人,而他的娘,你们猜猜是谁......
余昭凛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萧敬川直接瘫软在地,声音颤抖:皇上!
景明帝冷漠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与萧彧如出一辙。
景明帝凝视着我呆滞的双眼,缓缓揭开那段尘封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朕欲立余乐为后。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刀子般锋利,可她不知好歹,竟敢抗旨不遵。朕只能将她囚在深宫。
没想到...景明帝突然攥紧拳头,她竟勾结暗卫统领时砚舟那个叛贼私逃出宫!不惜抛下亲生骨肉!
他转向萧彧,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那时藩王虎视眈眈,朕血脉单薄。阿彧是暗中出生的皇子,朕不得已将他寄养在相府。
后来他落水失忆...景明帝冷笑一声,朕便顺水推舟,给他安排了新身份。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萧敬川,也就是你所谓的'儿子'。
萧敬川瘫跪在地,面如死灰。
余昭凛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发白。
萧彧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耳边嗡嗡作响,景明帝的声音忽远忽近。
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二十二年的人生突然成了笑话。
亲兄妹……
这三个字像淬毒的匕首,一下下剜着他的心脏。
他亲手把妹妹拖进地狱,还冠以爱情的名义,他们甚至差点……
胃里突然翻涌起剧烈的恶心感。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舌尖尝到血腥味。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每次亲近她时,心底总会泛起莫名的刺痛。
血脉的警示,竟被他当成了心动。
但……事实究竟是如何,只有当时的他知道。
萧彧僵硬地转头看向我,我早已泪流满面,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在耳廓上刮出红痕。
假的......都是假的......
我不停的摇头,我不信:都是假的——
尖叫声刺破御书房,宫女们颤颤巍巍,她们紧紧盯着鞋子。
余昭凛如梦初醒,双手颤抖着悬在肩头:想想,想想......
我挣开他的触碰,力道大得让他踉跄后退:你们都是骗子!
眼泪混着散乱的发丝黏在脸上,我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
萧彧抬手,指尖将触未触。我挥手打落,他手背立刻浮起红痕。
滚。
萧彧艰难的从嗓子里发出声音:想想……
我红着眼睛说:我让你滚,你听不见你贱不贱萧彧,怎么发现碰了亲妹妹,你愧疚了
萧彧抿着唇,睫毛轻颤:我……
萧彧的心钝疼,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反扑,他竟然有些呼吸不过来。
原来想想那么疼……
余昭凛佝偻着背,如果当初他没有上京……是不是……
最后景明帝制止了这场闹剧,我被囚禁在了宫中,据说曾经我阿娘就住在这里,关于今天的事被下了禁令。
萧彧也被软禁在了正宁宫——也就是太子中宫,除了我,景明帝似乎一点不打算隐瞒。
景明帝摩挲着宗人府玉碟,盘算着认祖归宗的良辰吉日。
夜风吹动案上诏书,露出皇长子御几个朱砂小字。
萧敬川失魂落魄的回去以后称病了。
余昭凛回去质问了徐疏桐,徐疏桐不认。但余昭凛和她同床多年怎会看不出对方的心虚。
他冷眼甩袖而去,总有人能叫她开口。
余绾漾从昔日手帕之交那里听到了些风声,她一直以来的惴惴不安终于得到了安抚。
太子妃……皇后……
时想怎么斗的过她。
被囚禁的第五日,我终于回过神。
环顾四周,这座宫殿虽已闲置多年,却仍能从雕梁画栋间窥见当年的奢华。
我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檀木箱中,发现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嫁衣。指尖轻抚过上面精致的刺绣,金线依然熠熠生辉——这想必是当年景明帝为阿娘准备的吧。
每日除了送饭的宫女,再无人来看我。厚重的宫门紧锁,我连庭院都不得踏出半步。
直到这天傍晚,我拉住那个总是偷偷给我多带点心的宫女,低声央求她:帮我给萧彧带个话,就说...我想见他。
小宫女犹豫再三,终究是抵不过我央求。
待她离去后,我仔细梳洗更衣,洗去连日的疲惫,我换上那件嫁衣,对镜描眉点唇。铜镜中的女子眉眼如画,却带着决绝的神色。
估摸着他快到了,我拿起烛台。
火苗先舔上纱帐,再爬上帷幔,热浪卷着灰烬在殿内翻涌。
我端坐在殿前,火光越来越亮,嫁衣上的金凤像是活了过来。殿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不及了,房梁断了。
我很绝望,我要死了。
不——想想——
大火燃烧了我的身体,洗涤了我的灵魂。
萧彧被人按住,那一贯清风朗月的男人就如同当初我的一样,跪在地上,我本该痛快,可是我却无法再有多余的情绪,上天给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又哼起了歌谣: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馀欢
今宵别梦寒。
歌声幽幽,明明烈火熊熊,却无端让人生起寒意。
萧彧亲眼看着我被大火燎尽,先是火红的嫁衣,然后是瘦弱的身体。
我冲他无声唤道:哥哥,我们再不复相见。
萧彧青筋暴起,那双总是淡漠着的眼睛红却了眼尾:想想——不要,求你出来——
我错了……
哥哥……错了。
想想……想想——
我死了,萧彧疯了。
崇德四十一年,萧彧失踪了。
景明帝大怒,派出去的人却无一寻到他的踪迹。
庙里多了一个叫花子,一会唤阿娘,一会唤想想。
崇德四十五年,景明帝过劳垂危,朝廷由于无继承人,边疆又战事四起,被藩王夺了权。
余昭凛被下狱,萧敬川战死沙场……
徐疏被处以极刑,余绾漾守着空荡荡的萧府上吊。
那个叫花子,死在了外族的铁骑之下。
相传犯下杀业的人都得下十八层地狱。
悠悠千载,地狱里多了一对并蒂莲,不记前尘事,不复往生路。
二十一世纪,一个女人从梦中惊醒,她满脸泪水。
想想……
御儿……呜……
萧彧番外:
我叫长孙御,今年四岁了。
我有一个很好看的阿娘,阿娘懂的东西可多了。
可是阿娘好像不喜欢我,特别是爹爹出现的时候。
阿娘说,她要走了,我问她,御儿呢
她说,有缘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