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都市丽人下乡记
朱朱拖着行李箱站在月亮湾小学的操场上,脚上那双限量版Gucci运动鞋已经沾满了泥点。她抬头环顾四周,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哀鸣。
这哪是什么学校分明就是几间快要倒塌的砖房围成的一个土院子。操场——如果这能被称为操场的话——不过是块坑洼不平的黄土地,角落里还堆着几捆干柴。远处连绵的青山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美得不像话,却让眼前的破败更加刺眼。
朱老师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朱朱转身,看到一个瘦高的男人正朝她走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明亮得惊人。
我是阳阳,这里的老师。他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手掌上布满了茧子,欢迎来到月亮湾。
朱朱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对方就迅速缩了回来,仿佛怕被那些茧子刮伤她精心保养的皮肤。
宿舍在那边。阳阳指向操场尽头的一排矮房,条件有限,希望你能适应。
朱朱拖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轮子在泥地上艰难地滚动。她开始后悔自己冲动的决定——仅仅因为和顾铭吵架,因为受不了父母又一次安排她的生活,就赌气报名了这个支教项目。
宿舍比想象中还要糟糕。不到十平米的房间,一张铁架床,一个摇摇欲坠的书桌,墙角摆着一个塑料脸盆。最可怕的是,窗户上连玻璃都没有,只用报纸糊着。
厕所和浴室在走廊尽头,是公用的。阳阳说,热水每天下午五点到七点供应。
朱朱的嘴唇颤抖着:这...这就是我的房间
阳阳推了推眼镜:已经打扫过了。上周这里还堆着体育器材。
朱朱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名牌包重重地砸在床板上,扬起一片灰尘。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需要一个酒店。她掏出手机,最近的五星级酒店在哪
阳阳的嘴角微微上扬:最近的旅社在镇上,坐拖拉机要两个小时。而且,他指了指她的手机,这里没信号。
朱朱瞪大眼睛,再次确认手机——果然,信号格空空如也。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被扔到了世界尽头。
晚饭六点,食堂见。阳阳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朱朱瘫坐在床上,铁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摸出包里的香水,对着空气猛喷了几下,试图掩盖房间里那股霉味。然后她打开行李箱,取出真丝床单铺在床上,又挂上自带的蚊帐——尽管现在才四月,她已经听到了蚊子的嗡嗡声。
做完这些,她终于忍不住趴在床上哭了起来。她想起三天前在北京的公寓里,顾铭那句你除了花钱还会什么,想起父亲失望的眼神,想起自己摔门而出时说的没有你们我照样能活。
现在她真的后悔了。
2
乡村餐
晚饭时,朱朱换了一身休闲装,但仍然戴着她的卡地亚手表和蒂芙尼项链——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食堂是一间更大的砖房,摆着几张长木桌。十几个孩子正排队打饭,他们穿着各式各样不合身的衣服,有的还打着补丁,但每个人都洗得干干净净。看到朱朱进来,孩子们齐刷刷地望过来,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是新来的朱老师。阳阳向大家介绍。
朱老师好!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洪亮得让朱朱后退了半步。
她僵硬地点点头,接过阳阳递来的餐盘——一碗米饭,一小勺青菜,还有几片薄得透明的肉。
就...这些朱朱难以置信地问。
阳阳笑了笑:今天有肉,算是加餐了。
朱朱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没了胃口。她勉强吃了几口米饭,青菜和肉一动没动。
浪费食物在这里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阳阳轻声说,然后自然地把她剩下的饭菜倒进自己的碗里。
朱朱的脸一下子红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我知道。阳阳打断她,但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曾饿着肚子上课。你很快就会明白。
饭后,阳阳带她参观了学校。除了三间教室,还有一间图书室——里面只有两个书架的书,大部分都破旧不堪。
明天三年级和五年级的语文课由你来上。阳阳说,课本在你房间的书桌上。
等等,我还没准备好...
教案我已经写好了,你可以参考。阳阳递给她一个笔记本,学生名单在后面,有特殊情况的我都标注了。
朱朱翻开笔记本,里面是工整的字迹,每个学生的情况都详细记录:李小花,父母在外打工,和奶奶生活;张大山,听力障碍,需要坐在第一排...
你...你真的很了解他们。朱朱忍不住说。
阳阳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因为他们是我的责任。
回到宿舍,朱朱在昏暗的台灯下翻看阳阳的教案。每一课都写得极其详细,甚至根据不同学生的特点设计了不同的问题。她想起自己在英国留学时那些敷衍了事的作业,突然感到一丝羞愧。
床板硬得让她辗转难眠。半夜,她被一阵沙沙声惊醒,发现一只老鼠正从她的行李箱旁溜过。朱朱尖叫着跳起来,抓起拖鞋砸过去,老鼠敏捷地钻进了墙洞。
她再也受不了了,抓起外套冲出宿舍,却看到阳阳的房间还亮着灯。她犹豫了一下,敲响了门。
阳阳打开门,手里还拿着红笔,桌上摊着一摞作业本。
有...有老鼠。朱朱的声音带着哭腔。
阳阳点点头:是阿灰,它经常来串门。不咬人的。
这太离谱了!我要回家!朱朱的眼泪终于决堤,我受不了这种地方!没有热水,没有网络,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还有老鼠!
阳阳静静地等她发泄完,然后说:明天我帮你抓老鼠。现在,要不要喝杯茶
朱朱抽泣着点点头。
阳阳的房间里堆满了书,墙上贴着学生们的画和奖状。一个小电炉上煮着水,他拿出两个搪瓷杯,放入茶叶。
不是什么好茶,但能安神。他说。
朱朱捧着热茶,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为什么来这里阳阳突然问。
朱朱咬了咬嘴唇:和男朋友吵架了,想气气他。
阳阳笑了:那他一定很特别,能让你跑到这种地方来气他。
不是...我只是...朱朱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一时冲动,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阳阳望向窗外的黑夜:因为这里需要老师。
但你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啊!朱朱忍不住说,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普通的乡村教师。
阳阳没有回答,只是又给她倒了杯茶。
3
初试锋芒
第二天一早,朱朱被公鸡的打鸣声吵醒。她顶着黑眼圈走进教室,二十多个孩子齐刷刷站起来喊老师好。
她按照阳阳的教案开始上课,但很快发现实际情况远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孩子们的基础参差不齐,有的连拼音都认不全,有的却能背诵整篇《岳阳楼记》。
课间,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到她面前:朱老师,你的裙子真漂亮!
朱朱低头看看自己的香奈儿套装,在这灰扑扑的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小花!女孩兴奋地说,老师,你从北京来,见过天安门吗
当然见过。
能给我们讲讲吗
很快,朱朱被一群孩子围住,七嘴八舌地问着关于北京的问题。她发现自己居然很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中午,朱朱在办公室批改作业,阳阳走了进来。
上午怎么样他问。
比想象中好一点。朱朱承认,但他们的水平太不齐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教。
阳阳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乡村学校就是这样。有的孩子父母在外打工,爷爷奶奶不识字,回家没人辅导;有的孩子天赋异禀,却连一本课外书都买不起。
那你为什么不按程度分班
因为只有三个老师,六个年级。阳阳苦笑,我们只能尽量因材施教。
朱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突然注意到阳阳桌上的一本书——英文原版的《教育心理学》,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
你英语很好她惊讶地问。
阳阳合上书:还行。
下午,朱朱决定改变教学方法。她不再照本宣科,而是让孩子们分组讨论,然后上台分享。课堂气氛立刻活跃起来,连平时最害羞的孩子也举起了手。
放学后,朱朱回到宿舍,发现老鼠洞已经被水泥封上了,床上还多了一个崭新的蚊帐。桌上放着一壶热水和一张字条:欢迎加入月亮湾。——阳阳
她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整理行李时,朱朱在床底下发现一个旧纸箱,里面装着几本杂志。她好奇地拿起来,是一年前的《中国青年》,封面人物赫然是阳阳。标题写着:《北大高材生放弃百万年薪,回乡执教为哪般》
朱朱震惊地翻开杂志,里面详细报道了阳阳如何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拒绝多家跨国公司的offer,回到家乡山村教书的故事。文章引述他的话:教育不应该只是精英阶层的特权,每个孩子都值得一盏指路的灯。
她放下杂志,望向窗外。阳阳正在操场上和几个孩子打篮球,他笑得那么开心,完全不像一个放弃了大好前程的人。
朱朱突然意识到,她可能严重低估了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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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破茧成蝶
朱朱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第五次看手表时才凌晨四点。窗外不知名的虫子叫了一夜,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她索性坐起来,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信号,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还是三天前在北京机场的自拍,精致的妆容与眼下这两坨乌青形成惨烈对比。
该死的地方。她嘟囔着,却鬼使神差地打开备忘录,开始构思今天的课程安排。
晨光微熹时,朱朱已经换好衣服——今天她选了最朴素的一条牛仔裤和T恤,但脚上仍固执地踩着那双Gucci运动鞋。她对着巴掌大的镜子涂口红时,手突然顿住了。镜中那个妆容精致的都市女孩,与这个斑驳土墙的房间格格不入。她叹了口气,用纸巾擦掉了口红。
食堂里,孩子们正叽叽喳喳地吃早饭。朱朱刚进门,昨天那个羊角辫女孩李小花就冲她挥手:朱老师!这里!
朱朱端着稀饭走过去,发现李小花的碗里只有小半碗粥和一点咸菜。
你就吃这么点朱朱忍不住问。
够啦!李小花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灿烂笑容,奶奶说早上不能吃太饱,不然上课会困。
朱朱看向其他孩子,发现大多数人的早餐都差不多分量。她想起自己在北京时动辄几百块的早午餐,胸口突然像堵了团棉花。
朱老师,你今天还给我们讲北京吗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问。
张大山,先把饭吃完。阳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天穿了件灰色衬衫,头发还有些湿,像是刚洗过澡,朱老师今天要正式上课,对不对
朱朱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准备了些课件,需要投影仪,学校有吗
阳阳和几个孩子同时笑了。
怎么了朱朱困惑地问。
朱老师,李小花拽拽她的衣角,我们学校只有一块黑板,还是裂的。
朱朱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她昨晚精心准备的PPT,那些从网上下载的动画视频,那些互动游戏设计...全都没用了。
不过我们有一台老电视和DVD机,阳阳安慰道,如果你有U盘...
我有!朱朱眼睛一亮,我马上拿来!
她小跑回宿舍,从行李箱深处翻出U盘,里面存着她大学时做的几个教学演示。虽然对小学生来说可能深了点,但总比干讲强。
回到教室,阳阳已经带着几个大点的男孩搬来了那台古董级的大屁股电视。朱朱把U盘插进DVD机,电视屏幕闪了几下,居然真的显示了她的文件。
太棒了!朱朱欢呼,孩子们,今天我们要上一堂特别的语文课!
她选了篇关于故宫的课文,配上自己当年去故宫拍的照片和视频。孩子们看到电视上出现画面时,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惊叹。
这是太和殿!朱朱指着屏幕,皇帝就在这里...
突然,电视啪地一声黑了屏,教室里的电扇也停止了转动。
停电了。阳阳平静地说,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什么朱朱瞪大眼睛,那...那我的课...
月亮湾经常停电,阳阳走向黑板,有时候一天两三次。
朱朱站在原地,感到一阵荒谬的挫败感。她精心准备的一切,就这么被一次随机的停电毁了。
朱老师,阳阳递给她一支粉笔,有时候最简单的工具最可靠。
朱朱深吸一口气,接过粉笔。她看向台下的孩子们,那些小脸上还带着对电视画面的惊奇和期待。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位不用任何课件却能讲得绘声绘色的语文老师。
好,她把U盘拔下来放进口袋,今天我们来讲《故宫》...
课进行到一半,朱朱就发现情况不妙。孩子们开始坐立不安,有的打哈欠,有的偷偷在课本上画画。她设计的城市学校那套互动教学法在这里完全失灵——当她问有谁去过博物馆时,全班没有一个孩子举手;当她分组让他们讨论最喜欢的名胜古迹时,大多数孩子茫然地看着她。
下课铃响时,朱朱几乎是落荒而逃。
办公室门口,她听到阳阳正在上课。不同于她的挫败,阳阳的教室里传来阵阵笑声和讨论声。她忍不住从后门缝隙偷看。
阳阳没有站在讲台上,而是和孩子们围坐成一圈。他们正在学习一篇关于春天的课文,但方式朱朱从未见过——每个孩子都要说出一个自己观察到的春天迹象,阳阳则把这些写在黑板上,然后引导他们用这些素材创作小诗。
李小花,你看到什么了阳阳问。
我看到小河边柳树发芽了,黄绿色的,像小姑娘的辫子。李小花说。
很好!这个比喻很美。阳阳微笑着记下来,张大山,你呢
我家的燕子回来了!张大山兴奋地说,它们在我家房梁上做窝,还叼着泥巴和小树枝。
朱朱悄悄退开,心里五味杂陈。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课失败了——她带来的是一套与这些孩子生活完全脱节的教学方式。她讲故宫的宏伟,可这些孩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她设计小组讨论,可这些孩子习惯了填鸭式教学,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观点。
午休时,朱朱躲在宿舍不想见人。敲门声响起,她闷声说:我不饿。
是我。阳阳的声音,带了点吃的给你。
朱朱不情愿地打开门。阳阳端着两个饭盒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第一次上课都这样,他把饭盒递给她,不必太苛责自己。
朱朱接过饭盒,鼻子一酸:我搞砸了。
不,你只是还没找到适合这里的方式。阳阳靠在门框上,城市和乡村的教育差距不仅仅是硬件,更是思维方式和生活经验的差距。
那我该怎么办
下午我没课,阳阳说,要不要跟我去趟河边五年级的自然课,讲生态系统。
于是下午,朱朱跟着阳阳和十几个孩子来到了村外的小河边。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欢快地跑在前面。阳阳背着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个玻璃瓶和简易网兜。
今天我们观察河流生态系统。阳阳站在河边宣布,每组一个瓶子,看看能抓到什么,然后我们一起研究它们之间的关系。
孩子们欢呼着散开,有的脱了鞋袜直接踩进浅水区。朱朱站在岸边,看着阳阳卷起裤腿走进河里,耐心地指导每个孩子如何观察水中生物。
朱老师!快来看!李小花向她招手,我抓到一只小虾!
朱朱犹豫了一下,终于脱下鞋袜——她的脚趾甲还涂着精致的法式美甲,与这泥泞的河岸格格不入。她小心翼翼地踩进水里,冰凉的河水让她倒吸一口气。
你看!李小花骄傲地举起玻璃瓶,里面确实有只透明的小虾在游动。
很...很棒。朱朱勉强笑道,心里却想着水里会不会有蚂蟥。
朱老师怕水吗李小花敏锐地问。
不,只是...朱朱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对这个陌生环境的本能排斥。
我第一次来时也怕,阳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后来发现这条河比城市里的游泳池干净多了。
朱朱红了脸,索性蹲下来,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翻开水底的石头。一只小螃蟹惊慌地横着逃走,引起孩子们一阵欢笑。
回校的路上,孩子们兴奋地讨论着自己的发现。阳阳走在最后,手里提着装满标本的瓶子。
怎么样他问朱朱。
朱朱的裤腿还湿着,鞋子里进了沙子,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受:比教室里效果好多了。
杜威说过,教育即生活。阳阳望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孩子们,对这些孩子来说,课本上的知识太遥远了。但如果你让他们先体验,再学习,效果会完全不同。
朱朱若有所思。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请的私教是如何把枯燥的历史变成生动的故事,把难懂的数学变成有趣的游戏。原来真正的教育不分城市乡村,本质都是点燃求知的火种。
晚饭后,朱朱主动留下来帮阳阳批改作业。办公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窗外虫鸣阵阵。
你为什么选择回来朱朱突然问,以你的学历,在大城市随便都能找到高薪工作。
阳阳放下红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你知道月亮湾小学去年有几个孩子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吗
朱朱摇头。
两个。阳阳说,而十年前,这个数字是零。
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就是十年前从这里毕业的。阳阳的声音很平静,当时全校只有王老师一个人,他教六个年级所有课程。如果不是他坚持让我去参加县中学的考试,我现在可能还在山里放羊。
朱朱沉默了。
教育改变了我的人生,阳阳继续说,但我不认为教育的目的是让所有农村孩子都逃离农村。他们应该有能力选择——是去看世界,还是回来建设家乡。无论哪种选择,都应该是清醒的、有底气的。
朱朱想起自己班上那些孩子,他们中多少人能真正拥有这样的选择权
所以你就放弃了北京的工作机会
阳阳笑了:没有放弃,只是选择了更重要的东西。钱可以以后再赚,但这些孩子的童年只有一次。
夜深了,朱朱回到宿舍,发现不知何时来电了。她打开手机,终于有了一格信号。几十条未读消息涌进来——父母的、朋友的、顾铭的。她犹豫了一下,全部标记为已读,然后关机。
第二天清晨,朱朱站在镜子前,破天荒地没有化妆。她摘下卡地亚手表,换上一件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甚至把Gucci运动鞋也换成了普通的帆布鞋。
教室里,孩子们已经坐好。黑板上写着今天的课题:《我们的家乡》。
同学们,朱朱微笑着说,今天我们不看书,先来说说你们最喜欢的家乡事物...
下课铃响时,朱朱惊讶地发现孩子们都不愿离开,围着她问东问西。这种被真心喜爱的感觉,比她参加任何名媛聚会获得的赞美都要充实。
午休时,朱朱路过校长办公室,听到阳阳和校长的谈话。
下学期的学费补助又减少了,校长叹气,有三个孩子家里实在困难...
我先垫上,阳阳说,反正我的工资也没处花。
朱朱站在门外,想起自己衣柜里那些动辄上万的包包和鞋子,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她悄悄退开,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下午放学后,朱朱叫住了阳阳: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教我如何当一个好老师,朱朱认真地说,真正的好老师。
阳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已经开始了。
不,我是认真的。朱朱迎上他的目光,我想了解这些孩子真正需要什么,而不只是把我那套城市经验强加给他们。
阳阳打量着她朴素的装扮和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那从明天开始,放学后我带你做家访。
当晚,朱朱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梦里没有北京的霓虹,只有月亮湾的星光和孩子们的笑脸。
5
家访惊魂
——
清晨五点半,朱朱破天荒地自然醒了。窗外,月亮湾笼罩在淡蓝色的晨雾中,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鸡鸣声。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缝,想起今天要和阳阳去做家访。
手机屏幕亮起——依然只有一格信号。过去两周,她给父母发的报平安短信如同石沉大海,顾铭的未接来电也从每天十几个减少到零星两三个。奇怪的是,这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朱朱翻身下床,从行李箱底层翻出一套最朴素的运动装。镜子里的女孩皮肤晒黑了些,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指甲上的法式美甲已经剥落大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发现连手感都变了——在北京时每周三次美容院护理出来的陶瓷肌肤,如今摸起来有了真实的粗糙感。
操场上,阳阳已经等在老槐树下。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T恤,肩上挎着那个永远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
早。朱朱走过去,发现他脚边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包中药和两盒牛奶。
给李小花的奶奶带的。阳阳解释道,她风湿病又犯了。
朱朱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等一下。她跑回宿舍,从自己的零食储备里翻出几盒巧克力和饼干,又顺手拿了一瓶复合维生素。
阳阳看到她回来时手里的东西,眉毛微微上扬:准备很充分啊。
总不能空手去。朱朱把东西塞进自己的小包里,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来月亮湾后第一次没用那个价值五位数的名牌包。
李小花的家在村子最西头的山坡上,是一栋低矮的土坯房,墙面上裂着几道触目惊心的缝隙。房前一小块菜地里种着蔫头耷脑的青菜,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黄狗拴在树下,见到陌生人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小花!阳阳朝屋里喊了一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小花蹦跳着跑出来,羊角辫随着动作一甩一甩:阳老师!朱老师!她兴奋地拉住朱朱的手,奶奶,老师来了!
屋内比想象中还要昏暗潮湿。唯一的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墙角摆着一张木床,上面躺着一位瘦小的老太太,见他们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起来,阿婆。阳阳快步上前,熟练地垫高老人背后的枕头,这是新来的朱老师,我们来看看您。
朱朱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把脚往哪儿放。泥土地面凹凸不平,屋中央摆着一张矮桌和几个小木凳,墙上贴着几张已经发黄的奖状——全是李小花的。
老师坐呀!李小花拽着她的衣角,把她拉到桌前。
朱朱小心翼翼地坐下,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她环顾四周,发现屋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唯一显眼的是一台老式电视机,上面盖着绣花布,显然是个珍贵物件。
阳阳已经熟门熟路地生火烧水,一边跟李奶奶聊着天。朱朱听出是在询问病情,还说了些学校的近况。李小花依偎在奶奶身边,眼睛却一直盯着朱朱放在桌上的零食袋。
小花,把这些给奶奶收好。阳阳拿出中药和牛奶,每天一包,饭后喝。
又让阳老师破费...李奶奶声音颤抖,深陷的眼窝里闪着泪光。
学校发的教师节福利。阳阳面不改色地撒谎,然后转向朱朱,朱老师也带了东西。
朱朱连忙把巧克力和维生素递过去:这个...对增强免疫力有帮助。
李小花接过东西时,朱朱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
你的手怎么了朱朱轻声问。
昨天打水时摔的。李小花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不疼。
阳阳走过来查看:伤口有点深,得处理一下。他从帆布包里掏出碘伏和创可贴,动作轻柔地给小花消毒包扎。朱朱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动作,忽然想起这双手在黑板上写字时的样子——坚定而有力。
你们聊,我去看看屋顶。阳阳包扎完,起身往后门走。
朱朱跟了上去。房子后面有个歪歪斜斜的木梯,阳阳已经爬了上去。她犹豫了一下,也攀上梯子。
屋顶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大片大片的茅草已经腐烂,几处明显是用塑料布临时修补的,在晨风中哗啦作响。
雨季一来,这房子撑不住的。阳阳眉头紧锁,蹲下身检查最严重的一处漏洞。
他们没其他亲人了吗朱朱小声问。
父亲在城里打工,三年没回来了。母亲...跟人走了。阳阳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朱朱心头一颤。
回到屋里,阳阳对李奶奶说:阿婆,下周村里组织修房子,我让施工队先来您这儿。
那得多少钱啊...老人忧心忡忡地问。
不用钱,村委报销。阳阳又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临走时,李小花坚持送他们到村口。路上,她一手拉着阳阳,一手拉着朱朱,像只快乐的小鸟。
朱老师,她突然问,北京的小朋友都学什么呀
朱朱想了想:跟你学的差不多,就是...教室更漂亮些,有电脑,有图书馆。
我长大了要去北京上大学!李小花宣布,然后赚很多钱,给奶奶买大房子!
阳阳摸了摸她的头:那你得先把数学学好,上次测验你才考了68分。
我下次一定考90分!李小花认真保证,然后凑近朱朱耳边小声说,阳老师说,只要我考上县重点中学,就带我去北京玩!
回校的路上,朱朱一直沉默。路过一片玉米地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我们资助李小花去城里读书吧。
阳阳转过头:什么
我说,我们可以联系城里的好学校,给她争取奖学金或者...或者我出钱。朱朱越说越激动,她那么聪明,不该埋没在这种地方。没有像样的学校,没有医疗,房子都快塌了!
阳阳的表情变得严肃:然后呢让她像其他农村孩子一样,拼命读书就为了逃离家乡
这有什么不好至少有机会改变命运!
改变命运不意味着要否定自己的根。阳阳的声音低沉下来,朱朱,你想过吗,为什么农村永远留不住人才因为所有人都被灌输了同一个观念——离开才是成功。
朱朱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
我不否认小花在城里可能得到更好的教育,阳阳继续道,但月亮湾需要的正是像她这样有潜力的孩子。如果所有优秀的人都离开,乡村只会越来越凋敝。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们要改变它,而不是逃避它。阳阳指着远处正在修建的新校舍,看,村小以前只有两间危房,现在有了四间新教室。虽然比不上城里,但在变好。
朱朱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确实有几栋半成品的水泥建筑立在村口。
我明白你的好意,阳阳语气缓和下来,但帮助乡村孩子不是把他们'拯救'到城市,而是给他们足够的能力和信心,让他们有选择的权利——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
朱朱沉默了。她想起自己班上那些孩子,他们中多少人能真正拥有这样的选择权而她自己呢二十六年来,她可曾真正选择过自己的人生,还是只是沿着父母铺好的金砖路行走
走吧,还有两家要访。阳阳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第二家是个留守儿童,父母在深圳打工,孩子跟爷爷生活;第三家更让朱朱震惊——单亲妈妈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三岁,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是妈妈在镇上的小餐馆打工。
每次家访,阳阳都像变魔术一样从那个帆布包里掏出东西:一盒蜡笔、几本旧书、一罐奶粉...朱朱注意到,这些东西都不是学校提供的,而是阳阳自己准备的。
回程时,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转眼间大雨倾盆。他们没带伞,只好躲进路边一个废弃的瓜棚。狭小的空间里,两人挨得很近,朱朱能闻到阳阳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和雨水的气息。
你经常这样自掏腰包吗朱朱问。
阳阳拧着T恤下摆的水:没多少,反正我也用不上。
你的工资...多少
转正后三千二,以前代课时一千八。
朱朱瞪大眼睛——这还不够她以前一顿饭钱。她想起自己衣柜里那些动辄上万的包包和鞋子,突然感到一阵刺痛。
那个...她犹豫了一下,我可以资助几个特别困难的学生。
阳阳转头看她,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以什么名义
什么
慈善家救世主还是富人的良心安慰阳阳的语气并不刻薄,却让朱朱如坐针毡。
我只是想帮忙...
我知道。阳阳叹了口气,但施舍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这些孩子需要的不是偶尔的资助,而是持续的教育和机会。
雨小了些,他们决定冒雨赶回学校。阳阳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勉强能遮住两个人。朱朱不得不紧挨着他走,肩膀时不时相碰。
路过一个小水洼时,阳阳下意识地揽住朱朱的腰把她带到干爽的一侧。这个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朱朱心跳漏了半拍,但她假装没注意到。
你鞋湿了吗阳阳问。
朱朱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浆的运动鞋——这已经是她最便宜的一双了,但价格恐怕抵得上阳阳一个月工资。
没事。她小声回答。
回到学校时,两人都已湿透。朱朱的头发贴在脸上,阳阳的眼镜片上也全是水珠。站在走廊下,朱朱鬼使神差地伸手替他擦了擦镜片。这个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做完后她才意识到有多亲密。
阳阳愣住了,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
呃...谢谢。他接过眼镜自己擦拭,耳根有些发红。
朱朱急忙转移话题:明天...明天我们还要家访吗
这周末吧,明天我有事要去趟县城。阳阳看了看表,你先去换衣服,别感冒了。
朱朱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听阳阳又叫住她:朱朱。
嗯
谢谢你今天的帮忙。阳阳认真地说,虽然我们有分歧,但很高兴你是真心为孩子们着想。
朱朱胸口涌起一股暖流,比任何昂贵的红酒都更令人沉醉。
晚饭后,朱朱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窗外雨声渐大,闪电不时照亮整个校园。她正专注地写着评语,突然听到阳阳在外面接电话。
...我说过不要打这个号码。阳阳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是朱朱从未听过的冷硬。
停顿。
不行,我现在走不开。
又一阵沉默。
再给我两个月...我知道期限...但这里的孩子...
朱朱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好,我会处理。阳阳最后说,然后是一声长叹。
脚步声接近,朱朱赶紧低头假装认真批改作业。阳阳出现在门口,脸色异常苍白。
还没改完他努力表现得正常,但声音有些发抖。
快了。朱朱假装若无其事,你...没事吧
阳阳勉强笑了笑:没事。对了,明天我不在,五年级的课麻烦你了。
没问题。
阳阳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停下:朱朱,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你能帮我照看下三年级二班吗尤其是李小花那几个孩子。
朱朱心头一紧:你要去哪
没什么,只是...以防万一。阳阳没有回头,晚安。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朱朱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这个总是温和坚定的男人,刚才那一瞬间显得如此...脆弱。她想起那本杂志上写的,阳阳放弃高薪工作回到山村的故事,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窗外,雨越下越大。朱朱望向李小家的方向,不知道那漏雨的屋顶能否撑过这场暴雨。
……
6
暴雨夜访
凌晨三点,朱朱被雷声惊醒。暴雨已经持续了一整夜,窗外的雨帘在闪电照耀下如同银色的瀑布。她翻了个身,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
阳阳的房间。
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痛苦的克制。朱朱坐起身,犹豫要不要去看看。就在这时,一声特别剧烈的咳嗽传来,紧接着是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
朱朱顾不上换衣服,抓起外套就冲了出去。阳阳的房门虚掩着,一缕灯光从缝隙中漏出。她轻轻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僵在了原地。
阳阳背对着门,弯着腰站在洗脸盆前,肩膀剧烈起伏。地上倒着一个水杯,水渍蜿蜒到墙角。最让朱朱心惊的是——洗脸盆里有刺眼的红色。
阳阳!她失声叫道。
阳阳猛地转身,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他迅速用毛巾擦了擦嘴,强扯出一个笑容:吵醒你了抱歉...
你在咳血!朱朱冲上前,不由分说地摸上他的额头——滚烫,你发烧了!
阳阳往后退了一步:只是感冒,没什么大不了的。
感冒会咳血朱朱声音发颤,我们必须去医院,现在就去!
朱朱,阳阳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异常平静,听我说,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已经吃过药了,真的只是小问题。
什么药给我看。
阳阳叹了口气,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盒。朱朱接过来,上面全是英文,她勉强认出抗生素和肺部几个单词。
你...你到底怎么了朱朱抬头看他,突然发现阳阳的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可怕,眼下有深重的阴影,整个人瘦得几乎脱形。她这才意识到,过去几周阳阳似乎一直在消瘦,只是她每天见到他,竟没有明显察觉。
支气管扩张,老毛病了。阳阳轻描淡写地说,下雨天容易发作。你快回去睡吧,明天还有课。
朱朱站着不动:骗人。咳血不可能是小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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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咳嗽起来,这次怎么也止不住。朱朱手忙脚乱地给他倒水,拍背,直到咳声渐息。
躺下,她命令道,我去弄条湿毛巾。
阳阳出奇地顺从了。当朱朱拿着湿毛巾回来时,他已经闭眼靠在床头,胸口微弱地起伏。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看起来比平时年轻许多,也脆弱许多。
朱朱轻轻把毛巾敷在他额头上,阳阳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她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房间——除了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外,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书桌上堆满了作业本和教案,墙上贴着课程表和几张学生照片。唯一显得特别的是一个上锁的小抽屉。
朱朱的目光落回阳阳脸上。此刻的他与白天那个站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老师判若两人。她忽然想起那本杂志上写的——北大高材生放弃百万年薪回乡教书。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选择这样的生活又是什么让他咳血却不肯就医
别那么看着我。阳阳突然开口,眼睛仍然闭着,好像我快死了一样。
闭嘴。朱朱声音发哽,明天必须去医院。
阳阳微微摇头:下周孩子们要月考...
去他的月考!你的命更重要!
阳阳睁开眼,意外地笑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有趣。一个月前你还觉得名牌包比什么都重要。
朱朱噎住了。是啊,一个月前的她会觉得为几个乡下孩子把自己累病简直是天方夜谭。但现在...
我去给你熬点粥。她站起身,有米吗
厨房柜子里。阳阳顿了顿,谢谢。
凌晨的厨房阴冷潮湿。朱朱笨拙地生火淘米,回想着自己上一次下厨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从未有过。在北京,她有私人厨师;在伦敦留学时,靠外卖和餐厅过活。现在她却在一个连自来水都没有的山村,为一个生病的男人熬粥。
粥煮得半生不熟,但阳阳还是喝了一碗。天蒙蒙亮时,他的烧退了些,终于沉沉睡去。朱朱轻手轻脚地收拾好碗勺,回到自己房间,却再也睡不着了。
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朱朱盯着天花板,思绪万千。她想起阳阳桌上那个上锁的抽屉,想起他半夜的神秘电话,想起他咳血时熟练的应对...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她不情愿面对的真相:阳阳的病远比他说得严重。
上午的课朱朱上得心不在焉。阳阳果然没来学校,校长说他请了病假。放学后,朱朱直奔村卫生所。
卫生所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医生,听完朱朱的描述后,眉头越皱越紧。
支气管扩张老医生摇头,如果咳血,可能是合并感染,也可能是...更严重的情况。他该去县医院拍个CT。
他拒绝去医院。
老医生叹了口气:阳老师啊...他一直这样。去年冬天肺炎差点要了命,还是硬撑着上课。
朱朱的心沉了下去:他...病得很久了吗
少说三四年了。老医生压低声音,听说他在北京时就查出问题了,但一直没好好治。回来教书后更是一天都没休息过。
朱朱买了退烧药和止咳药,又向老医生学了些护理知识。回校路上,她鬼使神差地绕到阳阳宿舍后窗,透过缝隙看向那个上锁的抽屉。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如果她现在溜进去打开它,会不会找到答案但最终她只是把药放在阳阳门口,敲了敲门就离开了。
第二天是周六,朱朱一早去敲阳阳的门,却无人应答。推开门,房间里整整齐齐,床铺平整,仿佛没人睡过。桌上压着一张字条:去县城看病,别担心。下周一回来。——阳阳
朱朱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失落。她回到自己房间,突然发现手机有了两格信号,十几条未读短信和几个未接来电涌进来。大部分是顾铭的,最后一条却来自母亲:父病重,速回电。
朱朱的手抖了起来。她跑到操场边信号最好的地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爸爸怎么了
朱朱!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总算接电话了!你爸爸心肌梗塞,昨晚送医抢救,现在在ICU...医生说情况不稳定...
朱朱眼前一黑,扶住旁边的树干才没摔倒:我...我马上回来。
顾铭说你跑去什么山村了你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全家乱成一团...
我这就订机票。朱朱打断母亲,把医院地址发我。
挂断电话,朱朱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父亲才五十五岁,平时体检一切正常,怎么会...她机械地走回宿舍,开始收拾行李,动作却越来越慢。
她看向窗外——五年级教室的门开着,下周的月考复习资料还摊在讲台上;李小花答应过今天会来学校补习数学;阳阳周一回来会发现她不告而别吗
手机又响了,是顾铭。
终于肯接电话了顾铭的声音充满嘲讽,玩够支教游戏了
朱朱深吸一口气:我爸爸病了。
我知道,所以才联系你。我已经在省城了,明天最早的航班回北京。你在哪个山沟里我让司机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
别闹了朱朱!顾铭提高音量,你知道你这一出闹剧让你父母多难堪吗朋友圈里全在传你跟着什么乡村教师跑了...
闭嘴!朱朱突然爆发,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选择
选择顾铭冷笑,穿着名牌去贫民窟体验生活叫选择别自欺欺人了,你迟早要回来,继续当你的大小姐,继承家业,过我们这种人该过的生活。
朱朱的手指紧紧攥住手机:我们不是一种人。
得了吧,你...
朱朱直接挂断了电话。她坐在床边,胸口剧烈起伏。顾铭的话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因为某种程度上,他说中了她最深的恐惧:这一切是否只是一场自我感动的表演她真的能融入这里吗又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天色渐暗,朱朱还在发呆时,敲门声响起。
朱老师是李小花的声音,我来补习数学啦!
朱朱慌忙擦掉眼泪,打开门。李小花站在门外,怀里抱着几本破旧的练习册,羊角辫上扎着朱朱送给她的彩色皮筋。
阳老师不在,李小花说,但他答应过周末可以找你补习。
朱朱喉咙发紧:今天...今天老师有点事。
李小花的笑容消失了:哦...那好吧。她转身要走,又回头问,朱老师,你哭了吗
没有,只是...眼睛进沙子了。朱朱勉强笑笑,进来吧,我们学一小时。
那一小时可能是朱朱教得最心不在焉的一次,但李小花出奇地专注,甚至解出了两道平时不会的难题。
朱老师,我做得对吗李小花期待地问。
朱朱点点头:很棒。你...你最近怎么突然这么用功
阳老师说,县重点中学下个月有场选拔考试。李小花眼睛亮晶晶的,考上了就能减免学费!奶奶说如果我能考上,砸锅卖铁也让我去读!
朱朱胸口一阵刺痛。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上国际学校、请私教、出国留学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从未想过一个考试机会对某些孩子来说竟如此珍贵。
朱老师,李小花突然问,你会一直教我们吗
朱朱僵住了:我...
我希望你永远别走。李小花天真地说,你和阳老师是最好的老师!
当晚,朱朱辗转难眠。父亲的病情、顾铭的嘲讽、李小花的期待在她脑海中交织。凌晨时分,她做了一个决定——回北京看望父亲,然后再回来。至少,她要亲自跟阳阳和孩子们道别。
天刚亮,朱朱就背着包出了校门。走到村口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顾铭那张俊美而傲慢的脸。
上车吧,公主。他讥讽地说,你的乡村假期结束了。
朱朱后退一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顾铭下车,不由分说地抢过她的背包,别闹了,你爸爸在ICU,你妈妈快崩溃了,你还想在这鬼地方待多久
朱朱想反驳,却哑口无言。父亲病重是事实,她不能不回去。
我先回北京。她最终说,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当然简单。顾铭拉开车门,上车,两小时后到省城机场,下午就能到北京。这才是你的世界,朱朱。
朱朱最后看了一眼月亮湾的方向,晨曦中的山村宁静而美丽。她咬咬牙,上了车。
车子驶离村口时,朱朱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瘦高的个子,微微驼背的姿势。她猛地摇下车窗,但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晨雾中。
看什么呢顾铭问。
没什么。朱朱关上车窗,心口隐隐作痛。
车行半小时后,朱朱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阳阳。
你去哪了阳阳的声音异常急促,校长说你请假了
朱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我爸爸病了,我得回北京。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严重吗
心肌梗塞,在ICU...
那你快回去。阳阳的声音柔和下来,家人更重要。
但我答应过孩子们...
我会解释的。阳阳顿了顿,你...还回来吗
朱朱看向身旁一脸不屑的顾铭,又看向窗外飞逝的山景,突然不确定了。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
没关系。阳阳轻声说,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没关系。
这句话不知为何让朱朱泪如雨下。顾铭递来纸巾,被她推开。
阳阳,她压低声音,你的病...不只是感冒,对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没那么严重。阳阳最终说,别担心我。快去吧,祝你父亲早日康复。
通话结束后,朱朱一直盯着手机屏幕。顾铭在旁边冷嘲热讽:怎么,舍不得你的乡村教师了
朱朱突然转向他:你知道阳阳是谁吗
顾铭挑眉:某个穷乡僻壤的教书匠
他是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高材生,国际数学奥林匹克金牌得主,放弃百万年薪回到家乡教书。朱朱一字一句地说,他比你,比我,比我们认识的大多数人都优秀得多。
顾铭的表情僵住了:那...那他为什么...
因为有些东西比钱重要。朱朱看向窗外,声音很轻,我现在才明白。
车子驶入高速公路,月亮湾的山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朱朱闭上眼睛,想起阳阳咳血的样子,想起李小花渴望的眼神,想起教室里那些专注的小脸...她突然意识到,短短一个月,那个山村已经在她心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而此刻,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回去。
7
命运抉择
……
北京协和医院的VIP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被昂贵的香氛勉强掩盖。朱朱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如蚂蚁般穿梭的车流,耳边是父亲粗重的呼吸声和心电监护仪的规律滴滴声。
医生说再晚送医半小时,你就没爸爸了。母亲坐在病床边,声音里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而你,却在那个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鬼地方...
朱朱转过身。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灰白,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看起来老了十岁。这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商业巨头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您病了。朱朱轻声说。
你连电话都不接,能知道什么母亲攥紧了手中的爱马仕丝巾,顾铭说你跟一个乡村教师...
顾铭什么都不知道!朱朱声音突然提高,引得父亲眼皮颤动,我在那里当老师,仅此而已。
父亲缓缓睁开眼睛。那双锐利的、曾在商场上令对手胆寒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却依然威严。
玩够了吗父亲开口,声音嘶哑,支教游戏。
朱朱咬住下唇。一个月前,她会在这目光下退缩;但现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李小花渴望知识的眼神,阳阳在黑板上写字时挺拔的背影。
不是游戏,爸爸。我在那里教书,孩子们需要老师。
中国有数百万教师,不缺你一个。父亲试图坐起来,被母亲按住,你的责任在这里,在公司,在这个家!
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开始攀升。朱朱深吸一口气,走到病床前:爸爸,您先别激动。等您好了我们再谈...
现在谈。父亲固执地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下周一你去投资部报到,先从副总监做起。
朱朱瞪大眼睛:我没答应要回公司!
那你要干什么父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在那个穷山沟里浪费你的人生浪费我花几百万送你去英国受的教育
教育不该只是为了赚钱!朱朱脱口而出,我在那里做的事是有意义的,比坐在办公室里数钱有意义得多!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父亲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母亲惊慌地按下呼叫铃,几秒钟后,医护人员冲了进来。
请家属出去!医生厉声道。
朱朱被推到走廊上,透过玻璃窗,她看着医生给父亲注射药物,调整氧气流量。母亲站在一旁抹泪,投向她的眼神充满责备。
走廊长椅上,顾铭正在玩手机。见朱朱出来,他收起手机,露出一个我早告诉过你的表情。
满意了朱朱冷冷地问。
顾铭耸耸肩:我只是帮你父母联系到你。至于你非要气你爸...
滚。
顾铭挑眉:什么
我说,滚。朱朱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顾铭脸色变了变,最终冷笑一声起身离开。朱朱独自坐在走廊长椅上,双手抱头。她摸出手机——依然没有阳阳的消息。月亮湾的信号太差了,他可能根本收不到她的短信。
一小时后,医生出来告知父亲情况稳定了,但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刺激。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朱一眼。
母亲决定留在医院过夜。朱朱独自回到位于朝阳公园附近的豪宅,推开大门时,管家和佣人们惊喜的问候让她无所适从。一个月前,这一切还是那么理所当然;现在却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的卧室保持原样,仿佛时间静止了——梳妆台上昂贵的护肤品,衣柜里当季的新款时装,床头柜上她和顾铭在马尔代夫的合影。朱朱拿起相框,突然觉得照片里那个晒得黝黑、举着鸡尾酒大笑的女孩如此陌生。
她打开行李箱,几件朴素的衣物在一堆名牌中显得格格不入。最底下是阳阳给她的教学笔记,已经翻得起皱。朱朱轻轻抚过那些工整的字迹,鼻子一酸。
手机突然响起,是闺蜜林茜:天呐!听说你回来了!明天晚上我办欢迎派对,必须来!
朱朱想拒绝,但林茜已经挂断了电话。她叹了口气,走进浴室。淋浴喷头涌出的热水瞬间打湿全身,这是她在月亮湾无法想象的奢侈——那里的洗澡水时冷时热,还经常停供。
躺在床上,朱朱辗转反侧。3000元一晚的定制床垫比月亮湾的硬板床舒服百倍,她却失眠了。凌晨三点,她轻手轻脚地下楼,来到父亲的书房。
月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给一切蒙上冷色调。朱朱打开台灯,开始查阅公司的文件——如果真要回去工作,她至少得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翻看中,一份标着月亮湾的文件夹引起了她的注意。心跳加速,她打开文件夹,里面却只是一份普通的慈善捐赠记录:三年前,父亲的公司曾向月亮湾小学捐赠过一批图书和电脑。
朱朱皱起眉头。
父亲的公司每年捐给无数学校,这本不稀奇,但为什么单独标记月亮湾她继续翻找,在父亲办公桌玻璃板下发现了一张老照片——
一群穿着80年代服装的年轻人站在某所乡村学校前。
朱朱凑近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照片背景赫然是月亮湾小学的老校舍!而站在中央的那个年轻人,眉眼间分明有父亲的影子!
你在干什么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朱朱吓得差点打翻台灯。
妈!您...您不是在医院吗
你爸爸睡了,我回来拿些东西。母亲走近,看到朱朱手中的照片,脸色微变,别乱动你爸爸的东西。
这是爸爸吗朱朱指着照片中的年轻人,他去过月亮湾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那是他大学毕业时参加的支教活动。就去了两个月,回来后就再没提过。
所以他早就知道那个地方...朱朱喃喃道。
朱朱,母亲突然握住她的手,你爸爸年轻时也有过理想主义阶段。但人总要面对现实。现在他的健康...
我明白。朱朱轻声说,妈,您能告诉我爸爸的病情到底有多严重吗
母亲的眼圈红了:医生说...如果再不改变工作强度和生活习惯,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朱朱抱住了母亲。在这个充斥着昂贵香水味的怀抱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矛盾与痛苦。
第二天,朱朱去医院陪护。
父亲睡着了,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用笔记本备课——虽然不确定是否还能回去,但她答应过阳阳会把下周的教案写完。
护士来换药时,父亲醒了。看到朱朱,他眼神柔和了些。
在写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教案。朱朱合上电脑,五年级语文。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你真的喜欢教书
嗯。朱朱点头,尤其是看到孩子们理解某个知识点时的表情...那种成就感,很难形容。
我懂。出乎意料,父亲轻声说,当年我去支教时,也有过这种感觉。
朱朱惊讶地抬头。
但那只是人生的一段插曲,朱朱。父亲继续说,你有更大的责任。
如果我说,我觉得教书就是我的责任呢
父亲闭上眼睛:我们改天再谈这个话题。我累了。
傍晚,朱朱勉强自己去参加林茜的派对。位于三里屯的顶层公寓里,香槟、音乐、名流,一切如常。朋友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山村冒险的经历,语气中带着猎奇和调侃。
那里的人真的都穿补丁衣服吗
有没有野人啊
听说乡村教师都是找不到工作的loser
朱朱握紧酒杯,想起阳阳咳血的样子,想起他北大毕业证书上的烫金字,想起他说每个孩子都值得一盏指路的灯时的神情。
那里的老师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有理想。她冷冷地说。
派对气氛逐渐热烈,香槟塔堆了起来,有人开始谈论最新的跑车和游艇。朱朱站在露台上,望着远处的霓虹灯,思绪却飞回月亮湾的星空下。她掏出手机——依然没有信号。阳阳的病情怎么样了李小花有没有好好复习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林茜端着酒杯走过来,别告诉我你在想那个乡村教师。
朱朱没有否认。
天啊,你来真的林茜瞪大眼睛,听着,玩玩可以,但别犯傻。你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以前也这么想。朱朱轻声说,但现在我不确定了。
回到医院已是深夜。父亲睡着了,母亲回家休息。朱朱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翻看手机里偷拍的月亮湾照片——孩子们的笑脸,简陋的教室,夕阳下的山村。还有一张是阳阳的侧影,他正在黑板前写字,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朱朱抬头,看到顾铭手捧鲜花走来。
还没走她冷淡地问。
来看看叔叔。顾铭在她身边坐下,也来看看你。派对怎么样
一如既往的浮夸。
顾铭笑了:这才是你的生活,朱朱。香槟、派对、高级餐厅...别骗自己了,你根本不属于那个穷地方。
朱朱看着顾铭英俊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多么肤浅——被他的外表、家世和所谓的精英气质吸引。而现在,这张脸只让她想起那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言论。
你知道吗,她平静地说,阳阳的学生里有个叫李小花的女孩。她十岁,每天走两小时山路来上学,回家还要照顾瘫痪的奶奶。她的梦想是考上县重点中学,因为那样就有机会去北京上大学。
顾铭皱眉:所以呢中国有几百万这样的孩子。
但阳阳相信她能做到。他相信每个孩子,无论出身,都该有追逐梦想的机会。朱朱直视顾铭的眼睛,这就是他和你的区别。你只在乎自己属于哪个阶层;而他关心的是如何帮别人打破阶层的枷锁。
顾铭脸色变了:你被洗脑了。
不,我终于清醒了。
第二天清晨,朱朱被护士叫醒——父亲想见她。走进病房,她发现父亲气色好了些,正靠在床头看文件。
考虑得怎么样了父亲开门见山,周一能去公司报到吗
朱朱深吸一口气:爸爸,我想回月亮湾完成这个学期的教学。然后...然后我们再谈未来的事。
父亲的表情阴沉下来:如果我说不呢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爸爸。
所以你宁愿气死我
朱朱眼眶发热:我不想气您。但我需要...需要时间。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朱朱慌忙倒水递药。平息后,父亲疲惫地闭上眼睛:去吧。但记住,选择都有代价。
走出医院,朱朱站在十字路口。一边是回家的方向,一边是机场的方向。她掏出手机,终于下定决心订了回省城的机票。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朱老师,我是李小花。阳老师病得很重,但他不让我告诉你。你快回来吧。
朱朱的心瞬间揪紧。她立刻回拨,却无法接通。站在北京初夏的阳光下,她突然感到刺骨的寒冷。
阳阳病得很重...有多重比她离开时更严重吗为什么是李小花发的短信阳阳的手机呢
8
真相大白
无数问题在脑海中翻腾。朱朱抬头看向医院高楼,又看向手中的机票确认短信。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而这一次,她必须自己选择方向。
……
省城到月亮湾的路比记忆中更加颠簸。朱朱坐在破旧的中巴车上,手机紧握在掌心,屏幕上是她发给李小花却始终未显示已读的消息:我快到了,阳老师怎么样了
窗外,熟悉的景色逐渐浮现——连绵的青山,零散的梯田,偶尔掠过的土坯房。一个月前,这一切对她而言还只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而现在,每一处转弯都牵动着她的心跳。
中巴车在月亮湾村口停下。朱朱拎着行李跳下车,立刻被潮湿闷热的空气包围。雨季即将来临,天空阴沉得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她几乎是跑着穿过村庄的。几个村民认出了她,惊讶地打招呼:朱老师回来了她匆匆点头回应,脚步不停。
月亮湾小学的铁门半开着,操场上空无一人。朱朱的心沉了下去——现在是周三下午,本该是上课时间。她扔下行李,直奔教师宿舍。
阳阳的房门紧闭。朱朱抬手敲门,没有回应。她试着推门——门没锁。
房间里的景象让她僵在了门口。
阳阳躺在床上,面色灰白得像旧报纸,双眼紧闭,胸口微弱地起伏。床边的小桌上堆满了药瓶和用过的纸巾,地上散落着几个空矿泉水瓶。最触目惊心的是垃圾桶——里面有几团带血的纸巾。
阳阳!朱朱冲到床前,颤抖着伸手摸他的额头——滚烫。
阳阳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看到朱朱,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复杂的情绪。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爸脱离危险了。朱朱简短解释,随即质问,你怎么病成这样去看医生了吗吃药了吗
阳阳虚弱地笑了笑:吃了...只是...效果不太好...
朱朱翻看桌上的药瓶,全是些基础抗生素和退烧药。她打开床头抽屉,里面空空如也——那个上锁的抽屉。
钥匙呢她直接问。
阳阳闭上眼睛:朱朱...别...
钥匙!朱朱几乎是在吼了。
阳阳叹了口气,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衬衫口袋。朱朱摸出一把小钥匙,立刻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抽屉。
里面只有一个牛皮纸信封。
朱朱抽出信封里的文件——最上面是一张CT报告单,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中,肺部多发结节,恶性肿瘤可能性大几个字像刀一样刺进她眼睛。下面是一份诊断证明:支气管肺腺癌IV期,日期是...一年前。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最底下是几封信,信封上分别写着不同的名字:致李小花、致张校长、致三年级二班全体同学...
这是什么朱朱的声音变了调,遗书吗
阳阳没有回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朱朱慌忙扶住他,感到他瘦得硌手。咳嗽平息后,阳阳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朱朱用纸巾轻轻擦掉那抹刺眼的红,眼泪终于决堤: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去治疗
告诉你了...又能怎样阳阳气若游丝,IV期...治愈率几乎为零...
可以化疗!可以靶向治疗!我爸爸认识最好的肿瘤医生...
试过了...阳阳轻轻摇头,去年...在北京...太晚了...
朱朱跌坐在床边,诊断书从手中滑落。一年前——那时阳阳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却选择回到这个小山村,继续教书...
多久她哽咽着问,医生说了...多久
半年...到一年。阳阳平静得可怕,现在已经...超期服役了...
朱朱再也控制不住,伏在阳阳身上痛哭起来。她感觉到阳阳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别哭...他轻声说,我早就...接受了...
你没有权利这样做!朱朱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瞪着他,没有权利瞒着我...瞒着大家...一个人等死!
阳阳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明:朱朱,如果换做你...明知治疗只能延长几个月...痛苦的生命...你会选择躺在医院...还是做点有意义的事
朱朱哑口无言。她想起父亲病房里的各种仪器,想起那些插管和药物...如果明知结局无法改变...
至少...应该告诉爱你的人...她最终低声说。
阳阳看着她,突然笑了:现在...你知道了...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小花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阳老师!我听到朱老师的声音...看到屋内的情景,小女孩呆住了。
朱朱迅速擦干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花,阳老师需要休息。你能去帮我打点干净水吗
李小花点点头,担忧地看了阳阳一眼,拎起水桶跑出去了。
她不知道朱朱问。
阳阳摇头:没人知道...除了你...
朱朱开始收拾散落的药瓶和垃圾,强迫自己忙碌起来,否则她会再次崩溃。她打开窗户通风,整理床铺,用湿毛巾擦拭阳阳的脸和手。他的手腕细得几乎能环握,锁骨突出得像要刺破皮肤。
你父母呢她突然问。
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不管我了...阳阳断断续续地说,是王老师...供我读书...考上大学...
朱朱想起那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月亮湾小学的前任校长,阳阳经常提起的恩师。
李小花打水回来了,还带来了村长和学校的张校长。看到阳阳的状况,张校长脸色大变:阳老师!你怎么不说一声我这就叫卫生所的医生来!
不用...阳阳想坐起来,却力不从心,老毛病了...休息几天就好...
朱朱和张校长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校长并不知道实情。
当晚,在村医给阳阳打了退烧针后,朱朱坚持留下来守夜。张校长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承诺明天一早就派人去县医院请更好的医生。
夜深人静,房间里只剩下输液瓶滴答的声音和阳阳微弱的呼吸声。朱朱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借着油灯的光翻看阳阳的教案本。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不仅有教学计划,还有对每个学生特点的分析和改进建议。
翻到最后几页,她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内容——课程安排一直延续到下学期,还有几张手绘的学校扩建设计图,旁边标注着待筹款。
你早就计划好了...朱朱轻声说,即使你不在了...
阳阳没有睡,只是静静看着她:总要...有人继续...
朱朱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可以联系我父亲...他有最好的医疗资源...我们可以送你去美国、瑞士...
阳阳轻轻摇头:朱朱...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朱朱几乎是喊出来的。
意义。阳阳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出奇地亮,知道为什么...我选择回来吗因为王老师...当年对我说...'阳阳,你要记得...知识不是用来逃离的...是用来回馈的'...
朱朱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张老照片——年轻的父亲站在月亮湾小学前,笑容灿烂。他是否也听过类似的话又为何最终选择了不同的人生
你恨我父亲那样的人吗她突然问,明明有机会帮助更多人,却选择了财富和地位...
阳阳笑了:不恨...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我只是...做了我的...
后半夜,阳阳的烧退了些。他让朱朱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里面是一沓汇款单存根——每个月定期寄给不同的人,金额不大但持续多年。
这些是...
我的学生...考上大学...但家里困难的...阳阳解释道,不多...一点心意...
朱朱看着那些泛黄的票据,突然明白阳阳为什么总是穿着那几件旧衣服,为什么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个人享受的物品。他把所有都给了别人。
天亮前,阳阳又咳血了。朱朱手忙脚乱地帮他清理,换下染血的床单。在崩溃边缘,她终于忍不住伏在阳阳胸前痛哭:你不能死...我不允许...那些孩子需要你...我需要你...
阳阳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脸颊,最后停在她泪湿的下巴:朱朱...答应我...如果我真的...走了...帮我看着他们...尤其是小花...她很有天赋...
不!你自己看着!你自己教她!朱朱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摇头,你不是说下个月要带她去县里考试吗你不是答应她考上重点中学就带她去北京吗你不能食言!
阳阳的眼神温柔而哀伤:如果...我做不到...你能...代替我吗
朱朱抬起泪眼,看着这个瘦得脱形的男人。他本可以拥有辉煌的人生、巨额的财富、舒适的生活,却选择回到这个偏远山村,把最后的光和热都给了这些与他非亲非故的孩子。
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伟大。
我答应你。她握住阳阳的手,但你也得答应我,明天去县医院。不是为了治愈,只是为了...不那么痛苦。好吗
阳阳沉默了很久,最终轻轻点头。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朱朱发现自己趴在床边睡着了,手还紧握着阳阳的手。她猛地抬头,对上阳阳清明的眼睛。
早上好。他轻声说,声音比昨天有力了些。
朱朱伸手摸他的额头——退烧了。她长舒一口气,却又不敢太乐观。
我做了一个决定。阳阳突然说。
什么
如果...如果还能有两三个月...我想办个暑期班...帮六年级的孩子...准备升学考试...
朱朱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她忍住了:好,我帮你。我们一起。
阳阳笑了,那笑容如此温暖,仿佛病痛从未存在过:谢谢你...回来...
朱朱俯身,轻轻拥抱住这个比她脆弱得多却也比她坚强得多的男人。在这个充满药味的拥抱里,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坚定。
9
绝症降临
窗外,晨雾渐渐散去,月亮湾新的一天开始了。无论还有多少时间,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
——
县医院的诊断结果比朱朱预想的还要糟糕。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和骨骼。医生指着CT片上的阴影,声音平静得残忍,这个阶段,治疗目的只能是减轻痛苦。
朱朱握紧阳阳的手,感觉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靶向药呢免疫治疗呢
可以试试,但效果...医生摇摇头,而且费用...
钱不是问题。朱朱斩钉截铁地说。
阳阳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朱朱...
别说话。朱朱打断他,转向医生,开最好的止痛药,安排基因检测,我要联系北京的专家会诊。
回月亮湾的路上,朱朱一直紧握着阳阳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中巴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阳阳闭目靠在窗边,面色苍白如纸。
疼吗朱朱小声问。
阳阳微微摇头,嘴角却因突然的颠簸抽搐了一下。朱朱立刻从包里拿出刚开的口服吗啡,拧开矿泉水。
喝一点。
阳阳顺从地咽下药水,片刻后眉头舒展了些:谢谢。
别谢我。朱朱咬着嘴唇,你答应过要办暑期班的,不能食言。
阳阳笑了,虚弱却温暖:嗯,不食言。
回到学校已是傍晚。孩子们听说阳老师回来了,纷纷跑来探望,被张校长拦在宿舍外:阳老师需要休息,明天再看。
朱朱帮阳阳换好药,扶他躺下。新开的止痛药似乎起了作用,阳阳的脸色好了些。
我想洗个脸。他说。
朱朱端来温水,拧干毛巾递给他。阳阳擦拭着脸和手,突然说:朱朱,你不必这样。
怎样
把我当成...垂死之人。阳阳直视她的眼睛,我不想剩下的时间...活在同情里。
朱朱胸口一阵刺痛:我不是同情你!我是...她哽住了,不知如何定义自己的感情。
阳阳的眼神柔和下来:我知道。但答应我,别把我的病...当成生活的中心。孩子们还需要你...学校还需要运转...
朱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但你也要答应我,按时吃药,不舒服立刻告诉我。
成交。阳阳微笑。
接下来的日子,朱朱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生活。白天,她要代阳阳上五年级的课,还要抽空去三年级帮忙;晚上,她备课、批改作业,同时照顾阳阳的起居;深夜,她偷偷联系北京的医疗专家,发送阳阳的病历资料,寻找任何可能的治疗方案。
阳阳的病情时好时坏。有些天他能勉强上几节课,有些天却连床都下不了。但无论多难受,他始终保持着惊人的乐观,甚至在咳血后还能开自己的玩笑:至少...不用买番茄酱了...
朱朱总是配合地笑笑,然后转身偷偷抹泪。
一周后的傍晚,朱朱在阳阳房间整理学生们送来的慰问卡片——粗糙的手工纸上画满了稚嫩的爱心和祝福语。她拉开书桌抽屉想找个盒子装起来,却发现抽屉深处有个褪色的信封。
出于好奇,她拿出来看了一眼,随即如遭雷击——信封上赫然写着朱志远老师收,那是她父亲的名字。
阳阳!她冲到床边,这...这是怎么回事
阳阳睁开眼,看到信封后表情复杂:啊...这个...
朱朱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泛黄的信纸,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然能辨认:
志远:
听说你决定留在省城工作了。我理解你的选择,但孩子们很失望。小芳哭了整整一天。记得你说过要带她去北京看天安门,她一直记着。
无论如何,感谢你这两个月的付出。祝你前程似锦。
——王老师
1985.7.12
朱朱读了一遍又一遍,脑子嗡嗡作响:王老师...就是你常说的那位恩师
阳阳点点头,挣扎着坐起身:朱朱...我早就认出你了...你长得...很像你父亲年轻时...
所以你知道你知道我父亲曾经在这里支教
一开始...不确定...阳阳轻声说,直到看到你的全名...朱丽华...和你父亲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朱朱的思绪一片混乱。父亲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那张老照片里的年轻人果然是他。而他离开时,竟然也留下了一个伤心的孩子——小芳那是谁
小芳...是李小花的外婆。阳阳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她常说起...当年那个承诺带她去北京...却再没回来的朱老师...
朱朱如遭雷击。所以这就是李小花对北京如此向往的原因一种家族传承的执念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声音发颤。
阳阳苦笑:告诉你...然后呢让你出于愧疚留下我不需要...这种补偿...
朱朱猛地站起来,冲出房间。她需要空气,需要思考。操场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张照片,想起他听到月亮湾时的异常反应,想起他说的那只是人生的一段插曲...
原来父亲也曾站在她现在的立场上做出过选择。而他选择了离开。
朱老师!李小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阳老师好点了吗
朱朱转身,看着这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她外婆当年是否也这样仰望着自己的父亲而父亲离开时,可曾想过自己会在几十年后被命运以这种方式补偿
他好多了。朱朱勉强笑笑,明天应该能给你们上课。
太好了!李小花欢呼,朱老师,我奶奶说山里有个老中医,特别厉害,治好过好多人的肺病。要不要请他来给阳老师看看
朱朱本想婉拒——阳阳的病岂是草药能治的但看着李小花期待的眼神,她不忍心打击:好啊,改天我们去问问。
第二天,阳阳果然来上课了。他瘦得吓人,却坚持站着讲课,只在咳嗽时扶一下讲台。朱朱站在教室后门,看着他耐心解答每个问题,声音虽弱却清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近乎透明的轮廓,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光里。
课间,朱朱硬把他拉回宿舍休息:你不要命了
比起命...我更怕...浪费时间...阳阳喘着气说。
朱朱扶他躺下,突然说:我看了那封信...关于我父亲的。
阳阳闭上眼睛:都过去了...
对你来说也许过去了,但对我没有。朱朱声音发抖,我父亲当年抛弃了这里,现在我又站在同样的十字路口...这太讽刺了,不是吗
阳阳睁开眼,握住她的手:朱朱...你不必为任何人的过去负责...无论是你父亲的...还是我的...
朱朱想说些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骤变:我爸
阳阳轻轻点头:接吧。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异常冷静:你在哪
月亮湾。朱朱直接说,我回来继续支教。
我猜也是。父亲沉默片刻,我刚和协和的张教授通过电话。你咨询的晚期肺癌病例...是那个阳老师
朱朱心跳加速:你怎么...
他叫什么名字父亲突然问。
阳阳。阳光的阳。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父亲碰倒了什么。长时间的沉默后,他说:我明天过来。
什么
我说,我明天来月亮湾。父亲挂断了电话。
朱朱呆在原地,手机滑落在床上。阳阳询问地看着她。
我爸...他明天要来。朱朱茫然地说,他从没这样...主动提出要来什么地方...
阳阳的表情变得复杂:他知道...我的名字了
朱朱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和我父亲...当年认识
阳阳没有直接回答:朱朱...无论明天发生什么...记住...你不必在任何人之间做选择...包括我和你父亲...
第二天中午,一辆黑色越野车驶入月亮湾小学的操场,引来全校师生围观。朱朱站在宿舍窗前,看着父亲下车——他穿着休闲装而非惯常的西装,但依然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张校长热情地迎上去,父亲简短地说了几句,随即朝宿舍方向走来。朱朱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一个月不见,父亲看起来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更明显了。他上下打量朱朱,眉头微皱:你瘦了。
这里伙食没家里好。朱朱故意轻松地说,侧身让他进门。
父亲走进宿舍,目光立刻锁定床上的阳阳。两人对视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朱朱清楚地看到父亲的手在微微发抖。
阳阳父亲声音异样。
阳阳平静地点头:朱老师...好久不见。
朱朱瞪大眼睛:你们真的认识
父亲走到床前,难以置信地打量着阳阳:你是...小王老师的儿子那个总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不点
阳阳微笑:难为您...还记得。
父亲突然转向朱朱:你知道他是谁吗王老师——我当年的同事,后来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的儿子!我离开那年他才六岁!
朱朱大脑一片空白。所以阳阳不仅认识父亲,还是他挚友的儿子这巧合太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不早说她质问阳阳。
说什么阳阳轻声说,说我是你父亲...抛弃的...朋友的遗孤
父亲如遭雷击:王老师...去世了
十五年前...肺癌。阳阳平静地说,和您一样...抽烟太凶...
父亲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朱朱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爸...她上前一步。
父亲摆摆手,深吸一口气:阳阳,我需要和你单独谈谈。
朱朱不情愿地退出房间,关上门,却忍不住把耳朵贴在门上。起初只有模糊的低语,随后父亲的声音突然提高:
你必须接受治疗!钱不是问题!
不是钱的问题...阳阳的声音依然平静。
那是什么像你父亲一样倔强到死
朱老师...阳阳突然咳嗽起来,您当年离开...我父亲从没怪过您...他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所以你这是报复用自我牺牲来证明你比我高尚
不...阳阳的声音虚弱却坚定,我只是...做了和父亲一样的选择...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朱朱轻轻推开门,看到父亲坐在床边,双手抱头;阳阳靠在枕头上,脸色苍白却平静。
爸...朱朱轻声叫道。
父亲抬起头,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湿润:他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固执的理想主义者...
朱朱走到父亲身边坐下:所以您当年真的认识阳阳的父亲
王立新...我大学同学,最好的朋友。父亲声音沙哑,我们一起报名支教,来到这里...他说要改变乡村教育,我说只是体验生活...他苦笑一声,结果他留了一辈子,我两个月就跑回了城市...
朱朱想起那封信里提到的小芳——李小花的外婆。她突然理解了父亲听到月亮湾时的异常反应——这里不仅有他未完成的理想,还有他未兑现的承诺和无法面对的过去。
爸,阳阳的病...真的没办法了吗
父亲抹了把脸:我刚联系了美国的专家,他们有一种实验中的免疫疗法...但需要病人配合...
阳阳轻轻摇头:朱老师...谢谢...但我累了...
你不能放弃!父亲突然激动起来,你父亲走得早,我没能...现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也...
阳阳看着父亲,眼神温和:您变了...朱老师...以前的您...只会说'人各有志'...
父亲哑口无言,最终长叹一声:至少...考虑一下为了...为了这些孩子
他指了指窗外——不知何时,一群学生聚集在了操场上,正担忧地望着宿舍方向。李小花站在最前面,手里还攥着几株刚采的野花。
阳阳的目光柔软下来:为了他们...我可以...试试...
朱朱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阳阳第一次松口考虑积极治疗。她看向父亲,发现他正凝视着墙上那张教师合影——年轻的王老师站在中间,旁边是同样年轻的父亲,两人笑得那么灿烂。
命运画了一个多么奇特的圆——三十多年前,父亲从这里离开;如今,她阴差阳错回来,遇见了父亲故友的儿子,而这个人正在用生命完成父亲当年放弃的理想。
傍晚,朱朱送父亲去村口。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多年前那个离别的场景重现——只不过这次离开的是父亲,留下的是她。
你会回来吗父亲突然问,声音里没有往日的强势,只有单纯的询问。
朱朱看着远处的山峦:我不知道。但现在...这里需要我。
父亲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五十万,先用于阳阳的治疗。不够再跟我说。
朱朱接过卡,突然问:爸,当年那个小芳...你答应带她去北京...
父亲身体一僵:你怎么...
她现在是李小花的奶奶。李小花...和当年的小芳一样,梦想着去北京。
父亲闭上眼睛,痛苦一闪而过:又一个轮回...
不是轮回,爸。朱朱轻声说,是救赎的机会。
父亲上车前,突然转身紧紧抱住了朱朱。这个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把三十多年的遗憾都补回来。
照顾好自己...和他。父亲在她耳边说,我明天就联系美国的医生。
看着越野车远去,朱朱转身走回学校。阳阳的窗前亮着灯,她加快脚步,迫不及待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也许,只是也许,命运会给他们一个不同的结局。
……
10
老中医秘方
清晨,朱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她睡眼惺忪地打开门,李小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小脸通红,手里攥着一个油纸包。
朱老师!我奶奶带老中医来了!李小花兴奋地喊道,他答应给阳老师看病!
朱朱瞬间清醒。三天前随口一提的事,没想到李小花当真了。她匆忙套上外套,跟着李小花跑到校门口。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从驴车上下来,身边是李小花的奶奶——一位瘦小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背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木药箱,眼神却出奇地明亮。
这是钟爷爷,李小花介绍道,他治好过我奶奶的肺病!
朱朱犹豫地上前问好。钟老中医摆摆手,直奔主题:病人在哪
阳阳刚吃完早饭,正坐在床边批改作业。看到一行人进来,他惊讶地抬头:小花这是...
钟爷爷来给您看病!李小花骄傲地宣布。
阳阳看向朱朱,眼中带着询问。朱朱轻轻点头:试试吧,就当是多一个建议。
钟老中医没多废话,直接拉过阳阳的手腕把脉。他的手指干枯如树枝,搭在阳阳苍白的手腕上,形成鲜明对比。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良久,老中医松开手,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里面是几排细如发丝的银针。
躺下。他命令道。
阳阳顺从地躺下。朱朱紧张地看着老中医将一根根银针扎入阳阳的胸口、手臂和脚踝。阳阳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呼吸逐渐变得深长。
肺气郁结,气血两虚。老中医一边下针一边说,西药治标不治本。
扎完针,他又从药箱里取出几个纸包:川贝、雪梨、枇杷叶...加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朱朱连忙接过,闻到一股清甜的草药香。
还有这个。老中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黑褐色药丸,先吃七天。
这是什么朱朱忍不住问。
祖传方子。老中医简短回答,转向阳阳,你父亲当年也吃过。
阳阳猛地睁大眼睛:您...认识我父亲
王立新当然。老中医收起银针,他走前半年,这药让他多教了三个月书。
朱朱和阳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阳阳的手微微发抖:为什么...父亲从没提过...
他不想给人虚假希望。老中医站起身,这药不能根治,但能让你舒服些,多活几天。他顿了顿,你比你父亲幸运——现在有好西药配合。
送走老中医和李小花奶奶后,朱朱和阳阳沉默地坐在房间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几包草药上,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要试试吗朱朱轻声问。
阳阳拿起一粒黑色药丸,放在掌心端详:父亲当年...
时代不同了。朱朱握住他的手,现在你有更好的止痛药,有抗生素,还有我爸联系的美国专家。
阳阳突然笑了:真讽刺...三十年前...你父亲离开这里...三十年后...他却要救我...
朱朱心头一热:命运有时候很奇妙。
当天下午,朱朱按照老中医的嘱咐煎药。草药在小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一种苦涩中带着清甜的气味。阳阳喝下第一碗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比看起来难喝多了。他咳嗽着说。
朱朱赶紧递上蜂蜜水:良药苦口。
令她惊讶的是,当晚阳阳的咳嗽确实减轻了些。他睡得很沉,没有像往常一样被咳醒。朱朱守在他床边,听着那平稳的呼吸声,第一次允许自己怀抱希望。
第二天一早,更令人惊喜的事情发生了——阳阳自己起床了,还洗了脸,换了件干净衬衫。
感觉怎么样朱朱紧张地问。
阳阳深吸一口气,眉头舒展:好像...没那么疼了。
朱朱几乎要哭出来。过去两周,阳阳每次呼吸都伴随着隐忍的痛苦,而现在他居然说没那么疼了。
别高兴太早,阳阳提醒她,可能只是巧合。
但接下来的几天,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阳阳的咳血次数减少,食欲好转,甚至能连续上两节课而不需要休息。周末时,他主动提出带李小花和其他几个学生去野外写生——这是他生病后第一次有精力组织课外活动。
朱朱悄悄联系了父亲,描述了中药的效果。父亲立刻安排人采集药丸样本送去检测,同时美国专家也表示对这种传统疗法很感兴趣,建议继续观察。
周日下午,朱朱正在办公室备课,突然听到操场上一阵骚动。她跑到窗前,看到一辆满载建材的卡车驶入校园,后面跟着几辆小轿车。
最前面的黑色奔驰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父亲。
朱朱飞奔下楼。父亲穿着休闲装和工装靴,正指挥工人卸货。看到朱朱,他点点头:来了批建材,给学校修新教室。
您怎么亲自...
有些事得亲眼看看。父亲环顾四周,目光在斑驳的旧校舍上停留片刻,比我想象的还糟。
阳阳闻讯赶来,气色比上次见面好了许多。父亲上下打量他,眼中闪过惊讶:看来那中药确实有用。
暂时缓解。阳阳平静地说,朱老师...谢谢您的帮助...但为什么...
不为什么。父亲打断他,就当是...迟到的校友捐赠。
接下来的场景让朱朱目瞪口呆——她那个平日连咖啡都要秘书倒的父亲,居然亲自帮忙搬运建材,和工人们讨论施工方案,甚至接过李小花递来的粗瓷碗,蹲在路边和大家一起吃简单的工地餐。
傍晚,工人们收工后,父亲提出要去看看王老师的墓。阳阳带路,朱朱跟在后面,三人沿着小路走向村后的山坡。
王老师的墓很简单——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教师王立新之墓。父亲站在墓前,久久不语。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墓碑上。
他走时痛苦吗父亲突然问。
阳阳摇头:最后几天...他坚持上完了期末最后一课...回家路上摔了一跤...就没再醒来。
父亲蹲下身,轻轻拂去墓碑上的落叶:他比我强...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
回校路上,父亲问起学校的困难。阳阳直言不讳:缺师资...缺设备...最缺的是...持续的关注...很多人捐一次...就再没消息...
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当晚,父亲住在了村里唯一的招待所。朱朱送他过去时,他突然说:我打算成立一个基金会,专门支持这类乡村学校。
朱朱惊讶地看着他。
不是一时冲动。父亲望着远处的山影,这些年我赚了不少钱,但直到今天站在王老师墓前,我才真正明白该怎么用这些钱。
朱朱心头一热:爸...
你和阳阳...很般配。父亲突然说,都是理想主义者,像他父亲。
朱朱红了脸:我们只是...
不用解释。父亲拍拍她的肩,年轻真好,还有时间去相信一些东西。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回城了,留下工人们继续施工。他承诺两周后再来,带美国专家一起。朱朱站在校门口,看着车队远去,心中百感交集。
阳阳走到她身边:你父亲...变了很多。
是啊。朱朱轻声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随着中药和西药的配合使用,阳阳的状态一天天好转。他重新开始全天授课,甚至组织起了久违的课外活动。朱朱经常看到他坐在操场边的老槐树下,被孩子们团团围住,讲解植物知识或数学题。
而朱朱自己也在变化。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急于将城市教学模式生搬硬套,而是尝试将多媒体教学与阳阳的自然教学法结合起来。她请父亲寄来一台投影仪和笔记本电脑,在仅有的一间有电源的教室里开设电影课,给孩子们播放纪录片和教学影片。
最受欢迎的是《地球脉动》系列。每当播放时,不仅学生,连村民都会挤在窗外观看。李小花每次看完都会缠着朱朱问东问西,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朱老师,我长大了要当动物学家!一天晚上,李小花宣布道,去非洲研究狮子!
朱朱笑着摸摸她的头:那你得先学好英语和生物。
阳老师说,只要我考上县重点,他就教我初中生物!李小花骄傲地说。
听到阳阳对未来的规划,朱朱心中一暖。他开始谈论下学期、明年的事情,而不只是剩下的时间。这种微妙的变化给了朱朱莫大的希望。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深夜,朱朱被雷声惊醒,随即听到隔壁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她冲进阳阳的房间,发现他伏在床边,地上是一滩刺目的鲜血。
暴雨如注,村卫生所的医生迟迟无法赶来。朱朱手忙脚乱地给阳阳喂药、擦汗,换下染血的床单。阳阳的体温高得吓人,意识也开始模糊,不停地说着胡话。
父亲...我尽力了...学生们...期末试卷...
朱朱用湿毛巾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心如刀绞。这几周的好转让她几乎忘记了现实的残酷——阳阳依然是个晚期癌症患者,所谓的缓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朱朱...阳阳突然清醒了一瞬,抓住她的手,如果...我不行了...答应我...
别说了!朱朱打断他,你会没事的,只是感染...
阳阳摇摇头,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本子:给你...
朱朱打开一看,是她的教学笔记——那些她随手记下的课堂反思和想法,不知何时被阳阳收集整理,还细心地加了批注和建议。
你...是个好老师...阳阳轻声说,比我强...孩子们...需要你...
朱朱的眼泪落在笔记本上。她突然明白,阳阳早已将她的每一点进步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种默默的关注比任何华丽的告白都更令人心碎。
不,他们需要的是你。她握住阳阳滚烫的手,李小花等着你带她去县里考试,三年级等着你教他们写作文,我...我等着你告诉我哪里教得不好...
阳阳虚弱地笑了: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需要!朱朱几乎是喊出来的,我需要你,阳阳...不是因为孩子们,不是因为学校...只是因为你是你...
阳阳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因一阵咳嗽而痛苦地闭上。朱朱扶起他,感觉到那瘦弱的身体在她怀中颤抖。窗外的暴雨仍在继续,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阳阳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朱朱精疲力竭地靠在床边,手里还攥着那本笔记。她翻开第一页,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朱朱的第一天——紧张但充满潜力。孩子们喜欢她。
第二页背面:朱朱尝试新教法,效果不错。她比想象中更适应这里。
第三页:朱朱今天为李小花哭了。她开始真正关心这些孩子...
每一页都有阳阳的简短记录,像是私密的日记。朱朱一页页翻看,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从第一天起,阳阳就在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记录着她的每一点成长。
窗外,暴雨渐渐停息。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阳阳苍白的脸上。他的烧退了些,呼吸也变得平稳。朱朱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心中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不仅仅是同情或敬佩,而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连接。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无法想象没有阳阳的生活。无论还有多少时间,她都决定陪他走完这段路。
上午,村医终于赶到,诊断是肺部感染,给阳阳打了抗生素。李小花带着钟老中医新配的药匆匆赶来,小脸上写满担忧。
阳老师会好起来的,对吗她小声问朱朱。
朱朱点点头,不确定自己是在安慰李小花还是在说服自己:会的,他答应过要带你去北京呢。
李小花认真地说:那我得更加努力学习!
看着李小花蹦跳着离开的背影,朱朱想起父亲当年对小芳的承诺。这一次,她暗自发誓,绝不会让这个孩子失望。
11
命运重逢
……
暴雨过后的第三天,一辆印有国际医疗援助标志的越野车驶入月亮湾小学的操场。朱朱从教室窗口看到父亲和几位外国人下车,心跳骤然加速。
同学们,今天的课先到这里。她匆忙结束讲解,李小花,你带大家复习一下刚才的内容。
操场上,父亲正向张校长介绍那几位外国医生。朱朱小跑过去,父亲立刻拉住她的手:这位是约翰逊博士,美国MD安德森癌症中心的专家。
约翰逊博士是个高个子白人,眼睛蓝得惊人。他微笑着用蹩脚的中文说:你好,朱小姐。你父亲告诉我们很多关于阳老师的事。
他现在在宿舍休息。朱朱指向不远处的平房,需要我叫他出来吗
不必。约翰逊博士从助手那里接过一个银色箱子,我们先做简单检查。
阳阳对突然出现的医疗团队显得很平静。他坐在床边,安静地让医生们抽血、测血压、听诊胸腔。朱朱和父亲站在门外,透过窗户紧张地观察。
中药效果怎么样父亲小声问。
朱朱咬着嘴唇:前几天突然咳血,吓死我了。但这两天又好些了。
父亲拍拍她的肩膀:约翰逊是顶尖专家,他带的药在美国刚通过临床试验。
检查持续了近一小时。结束时,约翰逊博士的表情难以捉摸。他把阳阳的血液样本放入便携式分析仪,然后召集所有医生到操场上讨论。
朱朱趁机溜进宿舍。阳阳正在穿外套,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些。
怎么样她轻声问。
阳阳微笑:他们很惊讶我还活着。
别胡说!
真的。阳阳扣上最后一粒纽扣,约翰逊博士说,按我之前的CT片...理论上我该卧床不起了。
朱朱胸口一紧:那现在...
现在他们想看看...老中医的药。阳阳指向床头柜上的黑色药丸,我猜...他们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果然,约翰逊博士对中药表现出极大兴趣。他仔细记录了药丸的成分、服用方法和剂量,甚至亲自尝了一小粒,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不可思议!他边喝水边说,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特殊成分...也许是某种生物碱...
当天下午,医疗团队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为阳阳做了更详细的检查。朱朱和父亲在外面等待,时间仿佛被拉长到无限。
爸,朱朱突然问,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关心阳阳
父亲望向远处的山峦:三十年前,我离开这里时,王立新送我到村口。他说'志远,无论你走多远,这里永远有你一张讲台'。他苦笑一声,我以为他只是客套...直到上个月看到阳阳...
所以你是在弥补
不全是。父亲转向朱朱,眼神柔和,主要是看到你...那么坚定地选择留下...让我想起了年轻时放弃的东西。
帐篷门帘掀开,约翰逊博士走出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朱先生,您得看看这个。
朱朱和父亲跟着进入帐篷。阳阳坐在简易检查床上,几位医生围着一台小型显示器,上面是刚刚做的超声图像。
肝脏上的转移灶...缩小了。约翰逊指着屏幕上的阴影,比一个月前的CT片明显小了。
朱朱倒吸一口气:这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遇到了医学上罕见的自发性缓解。约翰逊谨慎地说,或者...那种中药确实有我们不了解的功效。
父亲激动地握住约翰逊的手:能治好吗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约翰逊转向阳阳,阳先生,您愿意尝试一种实验性治疗方案吗结合传统中药和我们的靶向药物
阳阳平静地问:需要...离开这里吗
最初几周需要在省城医院观察,之后可以回来定期复查。
阳阳看向朱朱,眼中带着询问。朱朱立刻点头:学校有我呢,你放心去。
那...好。阳阳轻声说,我试试。
医疗团队决定第二天就带阳阳去省城。朱朱帮他收拾行李时,手一直在抖。阳阳按住她的手:别担心...我会回来...
朱朱突然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你必须回来。答应我。
阳阳轻轻回抱她:我答应你...为了孩子们...也为了你...
当晚,朱志远做东,在村里唯一的小饭馆请所有人吃饭。简陋的木桌上摆满了农家菜,约翰逊博士对土鸡炖蘑菇赞不绝口。阳阳吃得不多,但气色比前几天好,偶尔还会加入讨论。
饭后,朱朱陪阳阳在操场上散步。夏夜的星空格外明亮,银河像一条闪亮的丝带横贯天际。
我小时候,阳阳突然说,父亲常带我看星星...他说城市里看不到这么亮的银河...
朱朱仰头望着星空:北京根本看不到星星。
所以...我考上北大后...最失望的就是这个...阳阳微笑,我以为...名校上空...星星会更亮...
朱朱轻笑出声,随即又沉默下来。明天阳阳就要去省城了,至少两周见不到面。虽然只是短暂分离,但在与死神赛跑的当下,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朱朱...阳阳停下脚步,在星光下凝视她的眼睛,谢谢你...回来...
朱朱心跳加速。月光勾勒出阳阳清瘦的轮廓,他的眼睛比星空还要深邃。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爱上了这个固执、无私、勇敢的男人,爱他的全部,包括他对教育的执着,对死亡的坦然,以及对生活的热爱。
阳阳,我...
阳阳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也是...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朱朱眼眶发热。不需要华丽告白,不需要山盟海誓,在这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他们彼此都懂了。
约翰逊博士说...如果治疗顺利...我可能还有...一两年...阳阳轻声说,我想...为了你...活得更久些...
朱朱紧紧回握他的手:不止一两年。我们要一起看着李小花考上大学,看着新校舍建成,看着更多孩子走出大山...
阳阳微笑:好...我们一起...
第二天清晨,医疗车队准备出发。阳阳向张校长交代了课程安排,又特意把李小花叫到身边:好好听朱老师的话...我回来检查你的数学作业...
李小花红着眼圈点头:阳老师快点好起来!
朱朱送阳阳上车,在众目睽睽下不好意思太亲密,只是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每天给我打电话。
阳阳点头,眼中满是不舍。父亲走过来拍拍朱朱的肩:放心,我全程陪着。有任何情况立刻通知你。
看着车队远去,朱朱站在操场中央,突然感到一阵空虚。过去几周,照顾阳阳已经成为她生活的重心,现在突然失去这个焦点,她有些无所适从。
朱老师!李小花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今天我们学什么
朱朱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今天我们学《黄河颂》,阳老师走前特意交代的。
接下来的日子,朱朱全身心投入教学。她不仅承担了阳阳的课程,还开始尝试一些新方法——分组讨论、角色扮演、实地考察。孩子们从最初的拘谨到逐渐放开,课堂气氛越来越活跃。
每天晚上,她都会接到阳阳的电话。治疗进展顺利,中药配合靶向药物效果超出预期。约翰逊博士甚至联系了国内顶尖的中医药专家,试图破解那个神秘药方的成分。
他们说...可能发现了...一种新的活性物质...阳阳在电话里说,声音比之前有力多了,约翰逊博士...想发表论文...
两周后,父亲独自回到月亮湾,带来更好的消息——阳阳的肿瘤标志物下降了近一半,主治医生们称之为小奇迹。
他下周就能回来。父亲说,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约翰逊博士说可以转为门诊治疗,每周去省城复查一次就行。
朱朱喜极而泣。父亲犹豫了一下,又说: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
原来父亲打算成立月亮湾教育基金会,不仅资助学校建设,还计划设立奖学金、培训乡村教师、甚至建立一个小型图书馆。
阳阳知道吗朱朱问。
父亲摇头:想给他个惊喜。基金会就用王老师和阳阳的名字——'立新教育基金'。
朱朱突然抱住父亲:爸,谢谢你。
父亲轻拍她的背:该说谢谢的是我。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阳阳回来的前一天,朱朱带着学生们把校园装饰一新。李小花和几个女孩采了野花,插在每个教室的花瓶里;男孩子们则帮忙打扫操场,连那棵老槐树下的落叶都扫得干干净净。
阳老师看到一定很开心!李小花兴奋地说。
朱朱笑着点头,心里却有些紧张——两周不见,阳阳会是什么样子治疗效果真的如电话里说的那么好吗
第二天中午,熟悉的越野车驶入校园。车门打开,阳阳走下来——他胖了些,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甚至头发都似乎浓密了点。看到装饰一新的校园和列队欢迎的孩子们,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欢迎回来,阳老师!孩子们齐声喊道。
阳阳的眼圈红了。他挨个摸摸孩子们的头,最后站到朱朱面前:学校...变漂亮了...
朱朱强忍拥抱他的冲动:我们准备了一个惊喜。
她带阳阳来到正在建设的新校舍前。工人们正在砌墙,框架已经搭好,比旧校舍大了至少三倍。门口的奠基石上刻着立新教育基金捐赠。
阳阳呆住了:这是...
我爸的主意。朱朱轻声说,以你父亲的名字命名。
阳阳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转身寻找朱志远,却发现对方正站在不远处,微笑着冲他点头。两个男人隔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晚,朱志远在村里办了场简单的庆祝宴。村民们自发带来家酿的米酒和拿手好菜,连钟老中医都受邀出席。阳阳被安排在主座,面前堆满了乡亲们夹的菜。
阳老师气色好多了!
多亏了朱老师照顾!
还有钟老的药方!
觥筹交错间,朱朱注意到父亲和钟老中医聊得火热。她凑过去,听到父亲在问:那种黑色药丸的关键成分到底是什么
老中医捋着胡须:祖传秘方...不过...他压低声音,主要是一种特殊环境下生长的灵芝...配合七味草药...
能大规模生产吗
难。老中医摇头,那灵芝只长在月亮湾最高的悬崖上...十年一熟...
宴会散后,朱朱和阳阳并肩走在回校的小路上。夏夜的萤火虫在草丛中闪烁,如同散落的星辰。
累吗朱朱问。
阳阳摇头:开心...像做梦一样...他顿了顿,你父亲...变了个人...
是啊。朱朱微笑,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回到学校,阳阳坚持要去教室看看。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空荡荡的教室显得格外宁静。阳阳走到讲台前,轻轻抚摸粗糙的木桌面。
站在这里...是我最幸福的时候...他轻声说。
朱朱站到他身边:约翰逊博士说...如果治疗顺利...你还能教很多年书...
阳阳转向她,月光下的眼神无比温柔:朱朱...如果生命只剩一天...我也要站在这里...这是我的选择...你明白吗
朱朱点头。她终于理解了阳阳——教书不是他的牺牲,而是他的幸福。真正的爱不是阻止他冒险,而是支持他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
我明白。她握住阳阳的手,但我们要争取的不只是一天,而是一年、十年、五十年...
阳阳微笑,俯身轻轻吻了她的额头:谢谢你...理解我...
这一刻,朱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满足。无论未来如何,至少此刻,他们站在同一片月光下,怀着同样的爱与理想。
……
12
星光璀璨
三年后的初夏,月亮湾小学的第一批毕业生站在新建的三层教学楼前,紧张地整理着衣领。朱朱挨个为他们调整红领巾,手指微微发抖。
朱老师,您比我们还紧张呢。李小花笑着说。十五岁的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羊角辫变成了利落的马尾,眼睛依然亮如星辰。
阳阳走过来,手里拿着准考证:车到了,准备出发吧。
朱朱深吸一口气,看着六个孩子——三年前那些连拼音都认不全的山村娃娃,如今要前往县城参加中考了。如果成绩理想,他们将进入县重点高中,未来甚至有机会考取大学。
记住,她最后叮嘱,不管结果如何,你们已经创造了月亮湾的历史。
孩子们用力点头,一个接一个上了等候在操场边的中巴车——这是朱志远特意为今天安排的。李小花最后一个上车,突然转身跑回来紧紧抱住朱朱和阳阳。
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可能早就辍学嫁人了...她哽咽着说。
朱朱眼眶发热,轻拍李小花的背: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去吧,全村人都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目送中巴车驶出校门,朱朱靠在阳阳肩头,突然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阳阳的手臂环住她的腰——比三年前结实多了,中药和靶向治疗的神奇组合让他的体重增加了近十公斤。
我们做到了。他轻声说。
朱朱点点头,环顾焕然一新的校园:红砖绿瓦的教学楼、铺着塑胶跑道的操场、崭新的图书室和实验室...这一切与三年前那个濒临倒塌的土院子判若两地。
去走走阳阳提议。
他们沿着小路走向村后的山坡。初夏的山野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阳阳的呼吸平稳有力,不再像从前那样走几步就气喘。
山顶上,他们并肩坐下,俯瞰整个月亮湾。村子里炊烟袅袅,新建的校舍格外醒目,远处还有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那是立新教育基金资助的职业教育中心,明年就能投入使用。
约翰逊博士上周发邮件,阳阳说,我的最新检查结果...肿瘤又缩小了...他称之为'医学奇迹'...
朱朱握紧他的手。三年来,每个月他们都要去省城复查,每次结果都比医生预期的好。钟老中医的神秘药方与现代靶向药物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协同效应,连国际医学期刊都报道了这个特殊案例。
所以...我们终于可以规划五年后、十年后的事了她轻声问。
阳阳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其实...我已经在规划了...
布包里是一枚用野花和小草编成的戒指,做工粗糙却充满心意。朱朱瞪大眼睛,心跳如鼓。
朱朱,阳阳直视她的眼睛,声音不再像初见时那样断断续续,而是流畅有力,你愿意...永远做我的同事、搭档和妻子吗
朱朱的眼泪夺眶而出。三年来,他们共同经历了太多——阳阳的病情反复、学校的艰难重建、教育理念的碰撞融合...但从未正式谈过未来。此刻,在这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一切水到渠成。
我愿意。她扑进阳阳怀里,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再编戒指了,手艺太差。朱朱破涕为笑,我爸肯定会送我一颗大钻戒。
阳阳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他低头吻住朱朱,阳光为两人镀上金边。
婚礼定在八月,月亮湾最美的季节。朱志远坚持要办得隆重,但朱朱和阳阳选择了简单温馨的乡村仪式——在学校操场上摆了几十张长桌,请全村人一起庆祝。
婚礼前一天,朱志远独自去了王老师的墓地。回来后,他的眼睛红红的,但表情异常平静。我告诉他,他的儿子要结婚了,他对朱朱说,还告诉他...基金会已经帮助了七所乡村学校...
婚礼当天,整个月亮湾都沸腾了。村民们穿上最好的衣服,孩子们手捧野花排成两列。没有豪华车队,阳阳牵着朱朱的手,从宿舍走到操场中央;没有香槟塔,大家共饮家酿的米酒;没有七层蛋糕,只有李小花奶奶亲手蒸的大红喜馍。
当村长宣布两人正式结为夫妻时,全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朱志远上台致辞,说到动情处声音哽咽:三十年前,我离开月亮湾时,以为带走的是遗憾;今天我才明白,命运让我回来,是为了见证更美好的故事...
夜幕降临,操场中央燃起篝火。村民们围着火堆唱歌跳舞,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朱朱和阳阳悄悄溜出人群,来到他们常去的小山坡。
满天繁星如同三年前那个告白的夜晚,银河依旧璀璨夺目。
累吗阳阳问。
朱朱摇头,婚纱裙摆上沾满了草屑:幸福得睡不着。她靠在阳阳肩头,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
阳阳的手臂紧了紧:你确定
嗯。一个像你一样固执又理想主义的小家伙。朱朱轻笑,再说,学校里那么多孩子,不差这一个。
那基金会的工作呢下个月要去考察新学校...
带着宝宝一起去。朱朱坚定地说,让他从小就知道,世界不只是高楼大厦和名牌包包。
阳阳吻了吻她的发顶:听你的。
远处传来村民的欢笑声和歌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朱朱想起三年前那个任性出走的自己,想起初见阳阳时的不屑与误解,想起父亲病床前的争吵与和解...这一路走来,每一步偏离预期的转折,最终都指向了这个完美的结局。
后悔吗阳阳突然问,放弃北京的豪宅、名媛生活...
朱朱转向他,在星光下认真地说:我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在这里,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真爱,还有...她摸摸腹部,狡黠地笑了,可能还有个小惊喜。
阳阳瞪大眼睛:你是说...
还不确定。朱朱笑着摇头,但如果是真的...你会是个了不起的父亲。
阳阳一把抱起她,在星光下转圈,两人的笑声惊起了草丛中的萤火虫,点点绿光飞舞,如同散落的星辰。
回到操场时,篝火已渐熄灭,大部分村民回家了。李小花和几个学生却还等着,看到他们立刻围上来。
阳老师!朱老师!李小花兴奋地说,我刚收到县一中录取通知书的电话!我考上了!
朱朱和阳阳同时拥抱了她。这个曾经梦想去北京看天安门的小姑娘,如今真的迈出了改变命运的第一步。
我就知道你能行。阳阳揉揉她的头发,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记得!李小花眼睛亮晶晶的,考上县一中,您就带我去北京!
等国庆假期,朱朱接过话,我们全家一起去。她特意强调了全家两个字,阳阳会意地握紧她的手。
夜深了,送走最后几个客人,朱朱和阳阳回到他们的新房——学校旁边新建的一栋小房子,简单却温馨。墙上挂着他们的合影,书架上并排放着教育理论书籍和朱朱珍藏的小说,桌上摆着学生们送的结婚礼物——一个用废旧材料做成的校园模型。
朱朱换上睡衣,突然发现阳阳站在窗前发呆。
想什么呢她走过去环住他的腰。
阳阳指向窗外的星空:你看...今晚的银河...特别亮...
朱朱靠在他肩头,望着那横贯夜空的璀璨光带。三年前,她为了赌气来到这个偏远山村;三年后,这里成了她永远的家。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奇妙,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安排最美好的相遇。
明天五年级有测验,阳阳突然说,我得早点起来准备。
朱朱笑了:新婚第一天就想着工作
习惯了。阳阳转身抱住她,不过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星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床上,两个相爱的灵魂终于融为一体,如同他们的理想与命运,再也无法分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