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微笑背后的阴影
周筱雨站在宿舍卫生间的镜子前,用遮瑕膏小心翼翼地掩盖着手腕上的伤痕。镜中的女孩有着精致的五官,皮肤白皙,一头柔顺的黑发垂到肩膀,嘴角挂着练习过无数次的完美微笑。没有人会想到,这个Z大文学院公认的才女,学生会文艺部部长,连续两年获得一等奖学金的优秀学生,此刻正在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自杀念头作斗争。
筱雨,你好了吗要迟到了!室友林悦在门外催促。
马上好!周筱雨迅速放下袖子,整理了一下表情,打开门时已经换上了那副人见人爱的明媚笑容。
初秋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洒在校园小路上。周筱雨抱着书本,与林悦有说有笑地走向教学楼。路上不断有同学向她打招呼,她一一回应,声音清脆悦耳,像一只欢快的小鸟。
筱雨,你最近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林悦关切地问。
没事,可能是最近准备朗诵比赛睡得有点晚。周筱雨轻描淡写地回答,同时在心里计算着这是连续第几个失眠的夜晚——第七个,整整一周没有真正入睡过了。
教室里,周筱雨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教授开始讲课,她认真地记着笔记,偶尔点头附和,没有人会怀疑这个专注的学生此刻脑海中正循环播放着你毫无价值所有人都在嘲笑你不如死了干净这样的声音。
下课铃响起,周筱雨婉拒了同学一起吃午饭的邀请,独自走向图书馆。在无人的楼梯间,她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呼吸变得急促。她紧紧抓住扶手,感觉整个世界在旋转。
再坚持一下,下午还有学生会会议...她对自己说,从包里摸出抗焦虑药物,干吞了下去。
图书馆的角落是周筱雨的避难所。在这里,她可以暂时摘下面具,允许自己的表情变得空白。她打开笔记本,翻到中间被撕掉几页的地方,在新的一页上写道:
第43天。今天依然想死。上午的文学史课上,教授讲到海子的自杀,我突然很想哭。为什么他们都能那么轻松地谈论死亡,而我却要每天假装热爱生活
写完后,她迅速合上笔记本,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微笑,走向学生活动中心。作为文艺部部长,下午她要主持新学期第一次全体会议。
筱雨学姐好!刚进活动室,大一的学妹们就围了上来,我们好喜欢你上次在迎新晚会上的朗诵啊!
周筱雨笑着回应每个人的问候,熟练地安排会议流程,讨论接下来的校园艺术节策划。她的发言条理清晰,时不时幽默一下活跃气氛,所有人都被她的魅力感染。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说每一句话的同时,她都在心里质问自己:他们为什么还不发现你是个骗子你根本不配站在这里。
会议结束后,周筱雨最后一个离开。天色已晚,校园里的人渐渐稀少。她走到湖边,望着漆黑的湖水,突然有种跳下去的冲动。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小雨,这周末回家吗妈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排骨。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眼泪无声地滑落。最终,她回复:这周要准备比赛,不回去了。妈妈晚安。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林悦已经睡了,周筱雨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待天明。时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的大脑像一台失控的机器,不断回放各种失败和尴尬的瞬间:大一演讲比赛忘词、上次回家对父母发脾气、甚至五岁时在幼儿园尿裤子的记忆都清晰如昨。
凌晨三点,周筱雨悄悄起床,从抽屉深处取出刀片,在已经布满伤痕的手腕上又添了一道新的伤口。疼痛让她感到一丝解脱,至少这证明她还活着,还能感觉到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用粉底和遮瑕膏仔细遮盖了黑眼圈和伤痕,戴上那副完美无瑕的面具,再次走出宿舍门,继续扮演那个阳光开朗、才华横溢的周筱雨。
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拥有一切的女孩,每天晚上都在与自杀的念头搏斗。
没有人知道,她已经在手机备忘录里写好了遗书。
更没有人知道,她手腕上的伤痕,正在一天比一天深。
2
崩塌的假面
连续三晚无法入睡后,周筱雨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周三上午的心理学选修课上,教授正在讲解抑郁症的临床表现。
...患者通常会出现持续的情绪低落、兴趣丧失、睡眠障碍等症状...教授的声音忽远忽近,值得注意的是,许多抑郁症患者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可能比一般人更善于伪装...
周筱雨感到一阵眩晕。那些描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极力隐藏的真实自我。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眼前教授的身影开始扭曲变形,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叫声。
周筱雨同学你还好吗教授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全班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周筱雨想站起来说自己没事,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突然,一股热流从眼眶涌出,她崩溃地大哭起来。
我...我受不了了...她哽咽着说,声音支离破碎,救救我...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尤其是看到一向优雅得体的周筱雨如此失态。
教授迅速反应过来:林悦同学,请你陪周筱雨去校医院。其他人继续上课。
林悦搀扶着颤抖不已的周筱雨走出教室。走廊上,周筱雨的哭声回荡着,她几乎站不稳,整个人靠在林悦身上。
筱雨,到底怎么了林悦惊慌地问,你最近真的很不对劲...
我一直...一直在假装...周筱雨断断续续地说,我快撑不下去了...每天晚上...我都想死...
校医听完症状描述后,立刻联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一小时后,周筱雨坐在了心理咨询师王老师的对面,仍然止不住地流泪。
周同学,能告诉我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吗王老师温和地问。
周筱雨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可能一年...也许更久...
通过初步评估,王老师表情变得严肃:根据你的描述和症状表现,我怀疑你患有中度以上的抑郁症,可能伴随焦虑症状。我建议你立即去专业医院做进一步诊断和治疗。
当天下午,林悦陪周筱雨去了市精神卫生中心。在做了各项检查和量表评估后,主治医师给出了诊断:中度抑郁发作伴焦虑症状。
周同学,你的情况需要系统治疗。医生推了推眼镜,我建议你考虑药物治疗配合心理咨询,同时最好通知你的家人...
不!周筱雨突然激动起来,不能告诉我父母!他们不会理解的...他们会觉得我只是矫情...
医生和王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好吧,我们可以暂时不通知家属。但你必须按时服药,并定期来复诊。另外...医生严肃地看着她,你有自伤行为,我必须问清楚:你近期有具体的自杀计划吗
周筱雨沉默了。她的手机备忘录里确实记录了几种自杀方法,但她说不出口。
医生的表情更加凝重:鉴于你的情况,我建议考虑住院治疗...
不,我不要住院!周筱雨几乎是喊出来的,我...我还要上课,还有学生会的工作...
最终,在签署了不自伤自杀承诺书后,医生勉强同意她门诊治疗,但要求林悦作为监护人,确保她按时服药并注意安全。
回到学校时已是晚上。周筱雨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看着林悦小心翼翼地倒出医生开的药片。
筱雨,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林悦眼圈红红的,我一直以为你是最坚强的那个人...
周筱雨苦笑着吞下药片: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我怎么告诉别人
她打开手机,看着相册里那些笑容灿烂的照片——校园歌手大赛、朗诵比赛、班级出游...每一张照片里的周筱雨都光彩照人,谁能想到那只是一个精心维持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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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周筱雨悄悄下床,从包里拿出医生开的药,仔细阅读说明书。副作用一栏密密麻麻:嗜睡、头晕、恶心、体重增加...还有最可怕的一条——可能增加自杀风险。
她突然笑了,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凄凉:连治病的药都可能让我更想死...这算什么
第二天早上,周筱雨没有去上课。她给辅导员发了信息,说自己感冒了需要休息。实际上,药物的副作用让她头晕目眩,根本无法起床。
中午时分,宿舍门被敲响。学生会副主席张明带着几个部员来看望她,手里还拎着水果和粥。
筱雨,听说你生病了张明关切地问,昨天的事大家都听说了,你...还好吗
看着同学们担忧的眼神,周筱雨感到一阵窒息。她知道,从昨天那一刻起,她精心构建的完美形象已经崩塌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有问题,会用那种看易碎品的眼神看她。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你们来看我。
同学们离开后,周筱雨锁上门,终于允许自己崩溃。她滑坐在地上,抱紧双膝,无声地哭泣。手机不断震动,是各种问候信息,每一条都像是一种压力,提醒她必须尽快恢复正常。
下午,辅导员打来电话,委婉地建议她暂时放下学生会工作,专心休养。周筱雨机械地答应着,心里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不再是那个完美的周筱雨了,在大家眼中,她变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
夜幕降临,周筱雨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灯火。药物的副作用让她思维迟缓,但那些自我否定的声音依然存在: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连最基本的生活都应付不了...真是个废物...
她拿出医生开的药,突然有种全部吞下去的冲动。但林悦回宿舍的声音打断了这个念头。
筱雨你怎么站在这里林悦惊慌地把她从阳台拉回来,外面这么冷,你连外套都不穿!
周筱雨任由林悦摆布,像个木偶一样被安置在床上,盖上被子。林悦倒了温水,监督她服下晚上的药。
明天我陪你去复诊。林悦坚定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待着了。
周筱雨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感激林悦的关心,还是怨恨她打断了自己可能的解脱。药物开始发挥作用,她终于陷入了久违的、却充满噩梦的睡眠。
在梦里,她站在舞台上,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台下坐满了观众。她想表演,却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全身布满伤痕。观众开始窃窃私语,然后大笑,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把她淹没...
3
治疗与抗拒
一周后的复诊日,周筱雨坐在精神科诊室外,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候诊区坐满了形形色色的患者——有不停自言自语的老者,眼神空洞的年轻人,还有被家属紧紧拉住的躁动症患者。周筱雨不自觉地往林悦身边靠了靠,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与他们不同。
周筱雨。护士叫到她的名字。
诊室里,主治医师李医生翻看着她的病历和量表结果:药物副作用还是很明显
周筱雨点点头:整天头晕,像戴了个铁头盔,而且...她犹豫了一下,我感觉更糟糕了,那些...消极想法更多了。
李医生若有所思:这是SSRI类药物的常见反应,初期可能会加重症状。通常2-4周后会逐渐改善。她调整了处方,我给你换一种副作用较小的药,同时加一点助眠药物。你必须坚持服用,不能擅自停药。
走出诊室,林悦去药房取药,周筱雨则在走廊长椅上等待。这时,一位三十出头的男性在她旁边坐下,手里拿着和她相似的就诊袋。
第一次来男子友善地问。
周筱雨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男子笑了笑,只是你看上去很不适应这里。我五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比我'严重',我不属于这里。
周筱雨惊讶于他的敏锐,小声问:那...现在呢
现在我明白了,精神疾病不分轻重。就像感冒一样,有人症状轻有人症状重,但都需要治疗。男子站起身,祝你早日康复。记住,承认自己需要帮助不是软弱,而是勇气。
林悦回来后,周筱雨问:你说...我会变成那种长期吃药的精神病人吗
别这么想。林悦递给她一瓶水,高血压糖尿病也要终身服药啊,这有什么不同
服药两周后,副作用确实减轻了,但周筱雨的情绪依然低落。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王老师建议她开始规律的心理治疗,并推荐了一位专长认知行为治疗的心理医生许医生。
第一次心理咨询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四下午。许医生的咨询室布置得温馨舒适,窗外是一棵开花的玉兰树。
周同学,能告诉我你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些感受的吗许医生问道,声音温和而不带评判。
周筱雨摆弄着抱枕的流苏:大概是高三吧...那时候学习压力大,我以为只是暂时的...
随着谈话深入,许医生逐渐勾勒出周筱雨的成长轨迹——从小成绩优异,是父母和老师的骄傲;高中时为了保持名次开始对自己苛刻;大学后虽然表面光鲜,内心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冒牌货。
我注意到你多次提到'必须完美''不能失败'这样的字眼。许医生指出,这些想法给你带来了很大压力,是吗
周筱雨突然激动起来:但这不就是事实吗如果不完美,就会被淘汰,被嘲笑!你看我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有病',他们在背后一定在议论...
让我们做个实验。许医生拿出一张纸,写下你认为别人会怎么评价现在的你。
周筱雨迅速写下一连串负面词汇:脆弱、失败者、装病、矫情、废物...
许医生又拿出一张纸:现在,写下如果是你的好朋友林悦遇到同样情况,你会怎么评价她。
周筱雨愣住了,笔悬在纸上久久未落。
看,我们对别人往往比对自己要宽容得多。许医生轻声说,抑郁症的一个特点就是过度严苛的自我批评。我们的治疗目标之一,就是让你学会像对待好朋友一样对待自己。
咨询结束前,许医生布置了家庭作业:每天记录三件做得不错的小事,无论多微小都可以。
走出咨询室,周筱雨感到一丝久违的轻松,但随即又被罪恶感淹没——她凭什么感觉好一点她还有那么多未完成的作业,落下的学生会工作...
回到宿舍,她发现父母坐在她的床上,脸色凝重。原来学校还是通知了他们。
小雨,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母亲红着眼圈拉住她的手,却在看到手腕上的伤痕时倒吸一口冷气,天啊!你这是...
父亲直接拨通了李医生的电话:医生,我女儿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住院治疗我们能不能去北京上海更好的医院...
周筱雨感到一阵窒息。父母过度的关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无处可逃。她机械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心里却只想一个人待着。
我想休学。晚饭时,周筱雨突然说。
父母震惊地看着她:不行!你马上就大三了,休学耽误一年,以后...
我现在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学习!周筱雨提高了声音,每天光是活着就用尽全力了,你们明白吗
争吵以母亲哭泣、父亲叹气告终。最终妥协方案是:再观察一个月,如果情况没有改善,再考虑休学。
那晚,周筱雨偷偷停掉了药物。她讨厌那种被药物控制的感觉,讨厌变得迟钝麻木。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依然抗拒精神病患者这个标签——如果停药后她能靠自己振作起来,不就证明她没那么严重吗
停药三天后,情况急转直下。失眠和焦虑卷土重来,比之前更加凶猛。第四天早上,林悦发现周筱雨蜷缩在浴室角落,手腕上有几道新鲜的血痕。
你停药了是不是林悦又惊又怒,我马上给李医生打电话!
这一次,医生态度坚决:周筱雨,你必须立即恢复用药,并且考虑住院观察。你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可能需要调整治疗方案。
在父母的坚持下,周筱雨同意暂时搬回家住。收拾行李时,她看着住了两年的宿舍,突然有种强烈的失落感——她不仅失去了健康,现在连独立生活的能力也被剥夺了。
回到家后,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反而成了新的压力源。母亲每天监督她吃药,记录她的情绪变化;父亲则不断给她看各种抑郁症成功康复的故事,仿佛这样就能激励她立刻好起来。
小雨,你看这个CEO也得过抑郁症,现在不是很好吗这个明星靠运动和饮食调整就康复了,你要不要试试
每句话背后都藏着同样的期待:快点好起来,变回我们引以为傲的女儿。
一周后的复诊,医生调整了药物剂量,并建议她开始团体治疗:和其他经历相似的人交流,可能会减少你的孤立感。
团体治疗的第一天,周筱雨坐在一圈陌生人中间,紧张得手心出汗。一个中年女性正在分享她产后抑郁的经历:...那时候我连抱孩子的力气都没有,每天都想从阳台跳下去...
轮到周筱雨时,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周筱雨,21岁,大学生...我...突然,她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本来一切都很好...
令她惊讶的是,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相反,几个人点头表示理解,一位白发老人甚至递给她纸巾:没关系,孩子,我们都有过这种时刻。
治疗结束后,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走过来:嗨,我叫苏雯。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咖啡我请客。
在咖啡馆里,苏雯坦率地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大二时因抑郁症休学一年,自杀未遂住院治疗,现在康复后重新返校。
看到现在的你,很难想象你也...周筱雨小心翼翼地说。
也像个疯子一样苏雯笑了,抑郁会过去的,虽然感觉上它好像永远不会结束。坚持治疗,给自己时间。
回家路上,周筱雨第一次感到一丝希望。也许,只是也许,她真的能好起来
但当晚,一场噩梦又将她拖回深渊。梦中她回到大学校园,所有人都指着她嘲笑:看啊,那个精神病回来了!她惊醒时浑身冷汗,心跳如雷。
凌晨三点,周筱雨坐在书桌前,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团体治疗认识了苏雯,她看起来那么'正常',却也有过想死的时刻。这让我稍微不那么孤独了。但为什么我还是感觉不到好转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是不是我根本就不想好起来
写完后,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结痂的伤痕,那些凹凸不平的触感奇异地安抚着她。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悄然浮现,但周筱雨内心的黑夜似乎还远未结束。
4
深渊里的萤火
平安夜那晚,周筱雨吞下了积攒两个月的抗抑郁药。
这个决定并不突然。自从三天前收到学校劝休学的正式通知,她就感觉身体里最后那根弦啪地断了。父母在客厅的争吵声隐约传来:早该听医生的住院治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女儿都要被退学了!
周筱雨蜷缩在被子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微信群里,同学们正在讨论期末复习资料,林悦@她:筱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给你留了重点。她退出群聊,点开备忘录里修改了十七次的遗书:
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请把我的书捐给山区孩子,骨灰撒进大海...
吞药时她异常平静,甚至带着解脱的快意。苦涩的药片混着眼泪滑入喉咙,她数到第三十二片时突然反胃,冲进卫生间剧烈呕吐。意识模糊前,她拼尽最后力气拨通了苏雯的电话。
醒来时满目刺白。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里,她听到母亲压抑的啜泣和医生的话语:...洗胃及时,但必须住院治疗...手腕传来束缚带的粗糙触感,她这才发现自己被固定在病床上。
为什么救我...她嘶哑着嗓子,泪水洇湿了枕头。
转进封闭病房的第一天,周筱雨见到了真正的疯子。走廊尽头终日面壁的老教授,会把饭菜摆成几何图案的数学系女生,还有总在深夜尖叫的产后抑郁妈妈。她缩在病房角落,看着防撞墙纸上深深浅浅的指甲痕,突然想起许医生的话:精神病房不是监狱,是给破碎灵魂的修复站。
第三天下午,母亲带着熬了四小时的鸡汤来探视。周筱雨看着母亲浮肿的眼皮和凌乱白发,突然发现那个永远精致的女强人老了十岁。妈,你鬓角有白头发了。她轻声说。
保温桶咣当摔在地上。母亲颤抖着抱住她,滚烫的眼泪落在她颈间:妈妈只要你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那晚周筱雨在观察日记里写:原来妈妈的香水味变成消毒水味了。
治疗是漫长而痛苦的重塑过程。每天早上七点,护士会推着发药车准时出现。喹硫平200mg,碳酸锂300mg。白色药片在掌心堆成小山,周筱雨已经学会就着温水快速吞咽。药物让她双手微颤,却奇迹般减弱了那些尖啸的负面声音。
第十天,她被允许参加团体治疗。在活动室遇见苏雯时,对方正用马克笔在玻璃窗上画向日葵。这间病房我住过三个月。苏雯转头微笑,看那个空调检修口,我曾把药藏在那里。
治疗师让大家用黏土捏出内心的形状。周筱雨把陶土揉成带刺的球体,隔壁床的画家姐姐却将她的作品裹进柔软黏土里:你看,伤害也可以被包容。
深冬的某个清晨,周筱雨在花园复健时遇到沈教授。这个曾翻译过《追忆似水年华》的学者,此刻正蹲在地上和蚂蚁说话。它们多自在啊,老人抬头时眼中有孩童般的光,不用思考存在的意义。
周筱雨突然想起海子的诗,轻声接道: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治疗到第四周时,医生尝试了MECT电休克治疗。麻醉剂注入静脉的刹那,她看见高三那年撕碎的数学试卷在记忆里纷飞。醒来时父亲握着她的手,床头放着新买的素描本,扉页写着:小雨,爸爸学会做你最爱吃的舒芙蕾了。
除夕夜,病友们聚在活动室包饺子。数学系女生用馄饨皮证明莫比乌斯环,产后妈妈哼着走调的摇篮曲。当烟花在防弹玻璃窗外炸开时,周筱雨突然发现自己在笑——这是半年来第一个真实的笑容。
二月初,许医生带来好消息:血药浓度稳定了,下周可以尝试开放式病房。周筱雨却盯着病历本上的缓解期字样发呆。医生轻轻握住她的手:抑郁就像海浪,退潮时会留下贝壳。那些伤疤不是耻辱,是你战斗的勋章。
出院前夜,周筱雨在日记本写下:今天帮沈教授整理了书稿。他说我的批注让他想起年轻时的妻子。原来被需要的感觉,不是负担。
晨光初现时,她站在浴室镜前,第一次没有用遮瑕膏掩盖伤痕。蜿蜒的淡粉色印记像某种神秘图腾,记录着所有她曾以为熬不过的黑夜。
5
潮汐之间的黎明
春分这天清晨,周筱雨站在海堤上,咸涩的海风掀起她新剪的短发。褪色卫衣袖口下,淡粉色疤痕缠绕手腕,像一串异化的珍珠。这是出院后的第189天,她终于如遗书所愿来到东海之滨,不过这次带着活人的体温。
准备好了吗苏雯提着竹篮走近,里面装满写着病友名字的贝壳。
潮水漫过脚踝时,周筱雨想起三个月前最后一次团体治疗。沈教授把临终前校对的《追忆似水年华》译本塞给她,书页间夹着干枯的玉兰花瓣;数学系女生出院前教她用斐波那契数列折纸船;产后抑郁的妈妈发来宝宝视频,镜头里的小手正抓着画满向日葵的拨浪鼓。
这是沈教授的。苏雯递来刻着普鲁斯特的扇贝。贝壳落入潮汐的刹那,一群银鱼突然跃出水面,在晨光中划出钻石般的弧线。
周筱雨从背包取出自己的玻璃罐,里面是住院期间攒下的药板铝箔。每片锡纸都写着一句自我否定的话:不配被爱永远不够好消失更好...这是许医生教她的思维重构练习。当铝箔船队漂向深海时,她终于看清那些折磨她多年的诅咒,不过是些蜷缩在锡纸里的灰暗精灵。
该处理最后一件了。苏雯轻声提醒。
周筱雨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露出锁骨下方新纹的图案——由她历年自残疤痕转化成的荆棘玫瑰,藤蔓末端藏着极小的德文unzerstrbar(不可摧毁)。纹身师是那位曾把药藏在空调口的画家姐姐,如今在病房走廊开了间临时工作室。
海风突然转强,苏雯按着飞扬的裙摆笑道:这风跟杨护士长查房似的。她们同时想起封闭病房那个总把药片称为勇气糖丸的护士长,上周寄来的明信片还别着朵压干的三角梅。
归途列车驶过跨海大桥时,周筱雨翻开日记本最新页。自出院后她改用蓝墨水记录,因为许医生说蓝色是第一个看见天空的颜色:
2024.3.20
阴转晴
今天把遗书折成纸鹤送给潮汐了。
原来死过一次的人,更懂得该怎么活。
妈妈第一次夸我的疤好看,爸爸烤焦的舒芙蕾比米其林甜品更美味。
下周三要去给王老师的新书作序,她将抑郁症案例篇章命名为《裂缝中的光》。
苏雯说我的焦虑症就像退潮时的泡沫,会反复但终将消散。
对了,收到Z大复学通知时没哭,倒是林悦抱着我哭湿了整个肩膀。
列车穿过樱花隧道,花瓣雨扑在车窗上,像谁撒了一把复活节彩屑。周筱雨把耳机分给苏雯一只,两个女孩头靠着头听《海底》一周年改编版。当唱到春日雨夏蝉鸣,明天是个好天气时,她忽然察觉衣袋里的震动——是许医生发来的会议邀请:市精神卫生中心诚邀您作为患者代表,参与改善青少年心理援助体系研讨会。
海平线尽头,云层裂开一道金缝。周筱雨按下车窗,将攥了一路的药瓶投入风中。空瓶反射着朝阳,在铁轨旁的石楠丛里滚了几滚,最终停在一株野蔷薇脚下。瓶身上的氟西汀字样渐渐模糊,露水正顺着玻璃曲线缓慢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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