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都市小说 > 桃花三春 > 第一章

三年前,我杀了人。
为避耳目,埋尸于宅院桃树下。
昨日祖母托人捎来家书。
桃树卖与张员外,不日便要移栽。
1
桃树下的秘密
我急急赶回老宅时。
正见张财主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大树根部,指挥着家丁挖掘。
见我进来,连正眼都没瞧我。
传闻这株桃树下面埋了不少金银。
院子里聚集了很多庄客。
都想看看真假。
此桃树乃先祖手植,不知已经历几度春秋。
亭亭如盖,岁岁累垂枝,朱实压得老干低垂。
树冠极大,几乎罩了整座小院。
年年硕果累累。
压得枝条很低,桃子触手可得。
我家颇受此桃树恩惠。
最艰难时靠它活命。
张财主府上近年来诸事不顺,经高人指点,这才急着要请回去镇宅。
但看样子似乎另有目的。
七八名粗麻短打的壮丁已掘出半人深的土坑。
如此深度足以将树挪出。
但他们丝毫没有停手的样子。
再挖下去,很快就能挖到了。
突然,一阵狂风。
众人纷纷捂住眼睛。
咔嚓一声。
那株虬曲桃树轰然倾塌在飞扬尘烟里。
树木已经倒下。
没有理由再继续挖坑了。
我轻轻舒了口气。
张财主有点懊恼。
却不见。
虬结根系间垂着一角暗红斑驳的布帛。
那分明是三年前裹着尸身的那块破床单。
我寒毛悚立,冷汗霎时爬满脊梁。
神智却清明如雪,万千计较在弹指间碾过心头。
若他们注意到床单,继续挖掘怎么办
待得他们寻得那具尸身。
我该当如何自处
是惊惧失声,抑或……昏厥于当场
刚刚松口气,心又提上来了。
所幸众人竟无一人对那布条侧目,反倒聚至茶案前吃茶。
观此情形,这坑,怕是不继续挖了。
桃木根上的湿泥簌簌坠入土坑。
那日我将尸身深埋九尺。
若无人继续深挖,断无败露之虞。
待他们将桃树移走后。
我自会重填这丈余树坑,便能瞒天过海。
这般筹谋着,紧攥的指尖微动,心弦一松,徐徐舒开。
围观村民中蓦地探出一只手,直指树坑。
快看,这土坑里头有东西!
还没等我出言阻拦,已经有好几个人跳下去了。
村户皆家无余粮的破落户。
半片破瓦罐都能争抢得脸红脖子粗。
先至者早已抡镐挥锹,十指泥泞地刨起土来。
啊……
随着几声尖叫,坑里的几个人纷纷恐惧地爬上来。
嘴里喊着。
有……有死人。
2
尸身现世
不消半刻,一队皂衣差役便疾驰而至,将巷口团团围住。
里正挥着汗珠呼喝着驱散人群,粗麻短打早被浸得透湿。
该来的终于来了。
事情正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我心口如擂战鼓。
一旦尸身现世。
仵作顷刻便能验明正身。
三年前扯下的弥天大谎,怕是要土崩瓦解。
只要衙门怀疑我,以他们的办案水平,必定将我关死在大牢。
三年来汲汲营营,最终将成为泡影。
在县城苦熬三年支起的馄饨店。
只怕也要教官家抄了去。
喉间发紧,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掌心早已一片涔涔。
正在失神,衙差推着板车打我跟前经过。
我蓦地心下一凛。
白布下尸身轮廓虽掩得严实。
偏生一截衣袖从缝隙间露了出来。
不对。
怎么会有衣物
这尸体……不是我当年埋的那具。
我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我将尸体上的衣物全都扒去。
这具尸体却穿着衣物。
这肯定不是我埋下的那具。
更恐怖的是。
裸露的那只大手似乎很熟悉。
但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这是谁
我埋的那具尸体去哪了
难道是有人调换了
他为什么这么做
有什么用意
你是雯儿吗
冰冷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来。
我抬头,正是县衙的班头吴大叔。
吴班头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曾经侦破许多奇案。
实是罪恶克星。
心忽然又紧了一下。
是,民女苏雯。
吴大叔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一会。
跟我去趟衙门吧。
心里砰地一跳,但随即平静下来。
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毕竟是在我们家桃树下发现的。
不用害怕。
路上。
吴大叔突然问。
听说你离家出走很长时间了,一直没回来过。
就连过年也不回来,这次怎么就回来了,还恰巧碰到这样的事
的确,自从那晚离开家后,我一直没回来过。
一个是家里只剩一个不太亲近的奶奶。
另一则是那夜之事后心疾难愈,这些年汤药未断。
时常做些跟那晚有关的噩梦。
简直生不如死。
我怕回到这个地方,精神会再次崩溃。
稳了稳心神,说出早就想好的说辞。
听说那颗桃树卖了不少钱……所以……
张员外是个极其迷信的人。
看上了这棵树。
非得要买去。
他家有权有势。
几乎无人敢惹。
若执意不卖给他,怕招来灾祸。
奶奶只好卖给他。
所幸,给的价钱确实不算低。
一句话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这笔钱对于我们这些贫苦人来说算是巨款了。
这个理由谁都不会怀疑。
果然。
吴大叔轻轻嗯了一声。
没再说话。
3
仵作之谜
县衙后堂。
吴大叔又细细盘问了几句。
可仵作尚未验明尸身。
能问的,不过寥寥数语。
不外乎查问家中可有宿怨仇雠。
庭前桃木下可曾见新土翻覆之象。
祖母是否终日未离院门。
我俱如实禀明。
没什么仇人,祖母一个老太太,为人和善,怎么会得罪人。
我也不知道,我确实很多年没回来了。
这些你得问我祖母。
吴大叔将供词朱笔疾书录毕。
正要让我回去。
门外老仵作忽疾步入内,附耳低语。
但见吴叔神色骤变,衣袂带风随其而去。
廊下残灯明灭间,依稀听得尸身已辨明正身之语。
我也好奇这具尸首是谁。
若真的是他。
仵作肯定能很快辨认出来。
那些年他是村中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方圆百里皆有耳闻。
他失踪之后,衙差提着灯笼搜了三日三夜。
几乎是掘地三尺。
最后办案的老班头在灯笼下盘问了我整宿。
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但我笃定。
当年亲手葬他时,已将那身衣物剥得寸缕不剩。
又用断刃将面皮划得面目全非。
即便是他亲爹也认不出来。
更何况他亲爹已经……
何人胆敢动我院中桃树
竟还为其披衣
莫非……那夜之事被人瞧见了
一想到那夜暗处有窥探的眸子。
脊背陡然生寒,唇齿颤得发麻。
冷汗涔涔沁满额间。
你怎么了
吴叔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
眸底隐有精光,灼灼望来。
没事,有点饿了,赶了很远的路还没吃东西。
吴大叔点点头。
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想要开口询问那具尸体是谁。
又感觉似乎有点不妥。
我站起来行了礼,刚转过身。
你们村失踪的那个小伙子你还记得吧
我停下脚步。
双手又攥紧了。
脸上满是惊恐。
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幸好是背对着吴大叔。
不……不记得了。
哦怎么可能,他可是你们家的邻居,叫宗生。
寒鸦枯枝下,宗生便是我那夜亲手葬下之人。
4
调包计
我故作镇定地思索了下。
您说的是他呀。
时间太久了,我都忘了。
他不是失踪吗毕竟他是跟着他父亲出走的。
他们家欠了那么多的钱,再不走就会被打死的。
这些话跟我当年说给老班头听的一般无二。
我咬死了这么说。
仿佛宗生当真随父离家,一去不返。
这些说辞我已在心底演练千遍。
任谁来问都该这般应答。
谁曾想自那桩事后,宗生的名字再无人提及。
今日终是……派上了用场。
吴大叔面无表情。
只有两只眼睛好似狼的眼睛。
在灯笼下闪闪发光。
似乎我成了他的猎物。
盯得我发毛。
但我始终淡定。
我假装害怕地瞥了眼外边,压低声音问。
难道那具尸体是……
不是!
得了他这句准话,心下稍安。
虽不知何人替换了宗生尸首,眼下这具无名尸,总归牵扯不到我头上。
偏又生出旁的疑窦。
既非宗生——
吴三叔怎会无端提起他
莫非那处葬过宗帅的土坑,竟掘出了他的残躯
踏出县衙。
我拐去医馆探望祖母。
自挖出尸体之后,她便在这医馆里安顿下来。
无论如何不敢归家。
倒也是——谁家宅院掘出尸身,还敢回去安枕
好言安慰几句。
我独往老宅去。
一面走一面思忖。
偷梁换柱之人,必是村中熟识的,且深谙祖母起居。
今日门前闹出这般动静,此刻怕是已传遍十里八乡——那调换尸体之人,岂会不来探看虚实
我倒要看看是谁。
隔壁王婶子倚着篱笆瞧见我归家,隔着矮墙招呼:姑娘来老身屋里用些饭食罢。
我垂首福了福:祖母临行前再三嘱咐,需得守着祖宅。
王婶子绞着帕子嘀咕:偌大的宅院只留个小娘子独居,夜里岂不叫人悬心。
我再次施礼,低头回到院里。
5
梦魇重现
原以为此夜定会辗转难眠。
想着院子中间土坑中的尸体。
却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恍惚中。
刀尖划过玻璃般的炸雷声里。
凉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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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天空的炸雷响起。
闪电照亮了夜空。
我竟跌回十年前的暴雨夜。
老木门在狂风里呻吟。
桃花裹着冷雨扑进窗缝。
目光聚焦处,宗生血污满身跌坐泥淖。
他染血的十指死死钳住我小臂,几番挣动,却始终脱不开身。
求你了,不要这样。
他苍白的唇瓣在雨幕中翕动。
寒雨滂沱,将他的话音砸得支离破碎。
我嘶声喊他再大声些。
双手捧住他湿透的面颊重重摇晃。
目光渐渐涣散。
宗生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听到远处有人一声声地叫着我。
声音很空,仿佛从地狱中传来。
猛地睁眼。
才意识到家里来了人。
天已大亮。
枕头已全部湿透。
出门去看。
竟然是吴大叔。
他还是那副冷峻的样子。
我微微万福。
吴大叔,有什么事吗
吴大叔递给我一个荷包。
做工不算精致,上面绣着一对鸳鸯。
一股电流瞬间从头顶窜到脚底。
认识吗
其实不用问,但从我的表情就能得出答案。
我答非所问。
这是从哪找到的
6
鸳鸯荷包
昨天挖到的那具尸体上。
这怎么可能。
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改口。
我的意思是说,那天我亲眼看着宗生跟他父亲离开。他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突然意识到什么。
不对啊,你不是说昨天那具尸体不是他
吴大叔两只眼睛如鬼魅似的盯着我。
仿佛能看到我说谎的灵魂。
我被吓得浑身打颤。
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
我的情绪是不是有点不对
我得镇静下来。
假装无辜说。
你不会怀疑是我杀的吧
从吴大叔脸上看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这疑心倒也在理。
那具尸首并非宗生,却从他身上寻出了宗生的贴身物件。
若非宗生手染鲜血后遁走无踪。
便是我与他合谋行凶。
纵使我未曾动手,亦难逃知情之嫌。
我该怎么办
怎么说才能洗脱自己的嫌疑
心里恐惧到极点。
但我依然显得镇定。
吴大叔见我不知所措,淡淡开口。
你说宗生离开的时候跟你告过别那你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再说一遍吧。
虽然不愿意提及往事。
但话题似乎又转移到我做好准备的上来。
这总好过让我面对新问题。
我整理了下思绪,倚靠在墙壁上。
其实不是告别,是来要债。
我差点成了宗生的继母,你知道吧
7
宗生之痛
吴大叔沉沉颔首。
是了。
他定然已阅过那年案卷了。
况且他还是老班头的徒弟。
宗生家那时是村中独一户商贾。
以贩运货物为生。
商贾逐利轻别离。
对人间情义不那么在乎。
宗生父母自幼便将独子托付给祖母照看。
自此篱笆墙里,便多了一对青梅竹马的身影。
这份陪伴持续了十年。
宗生双亲约莫两年方归家一次。
起先尚是二人共乘舟楫还乡。
后来便只余宗父一人归来。
再后来宗父每次带着不同的女子。
宗生问及生母,宗父每每顾左右而言它。
直至某夜酩酊,方吐露实情。
原是发妻不堪宗父薄幸,三尺白绫了残生。
生意越做越大。
宗家的财富也越来越多。
男人的本性暴露了。
本来男人三妻四妾也不为过。
可宗父不但对宗母薄情,还要各种虐待。
最终酿成惨剧。
宗生因为丧母之痛,情绪失控。
和宗父大吵了一架。
对其恨之入骨。
若不是碍着伦常,宗生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也自打那日之后,便再未踏入学堂。
终日与市井浪荡子厮混一处。
祖母不识字。
更不懂课子之道。
我拼尽气力将他按在寒窗前。
想让他熬出一纸功名。
可惜他好似走火入魔,根本不听我的了。
万般无奈之下。
只得托人传信与宗父。
万没想到。
这封家书斩断了我同他半世情分。
8
被迫的婚约
宗父很快回来。
我相信那时候,他还是念着父子之情的。
宗父令其跪于庭中,厉声呵斥。
奈何宗生此刻已心魔入体。
浑然不惧宗父威势。
不过三言两语便起争执,竟提刀相向,追得宗父绕村奔逃。
宗父羞愤交加,扬言次日便要拂袖而去。
此后再也不管他。
爹爹当夜挽留他在院中吃酒。
二人闭门对饮至天明。
天明时,家父揣着家中最后几枚铜钱也走了。
宗生知晓此事后,当即将其父所遗银钱悉数交予祖母。
只说是自己的生活费。
可我心中清楚,他是忧心家中无米下炊。
其实我很理解他失去母亲的痛苦。
但我只是想让他考个功名。
将来走出这个小村庄。
可惜他不懂我。
光阴如水逝。
家计虽艰,勉强自足。
倒也日日陶然。
一年光景倏忽而过。
爹爹叩响破木门那日,整个人笑颜如花,脱胎换骨似的。
像极了一个慈爱的父亲。
他挽袖扎进灶台,眉眼带笑地煨了锅羊肉羹。
庖厨手艺虽然未见精进。
到底是他亲手烹的。
我埋头扒饭,嚼得格外香。
一顿饭还没吃完,父亲忽地嚎啕大哭。
涕泗横流不似作伪。
我还道他是犯了急症,或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谁料他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哭诉自己欠下赌债,若不还钱便要被人活活打死。
爹爹在乡里时便嗜赌。
然乡邻皆贫。
赌资不过铜板碎银。
家里人也就没当回事。
孰料——
看着痛哭流涕的爹爹。
我竟然莫名地紧张起来。
需要很多钱
可家里没钱啊
他在这哭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要我帮他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那我怎么帮你
爹爹像得了特赦一样,立马止住悲声,露出笑意。
只要你嫁给宗生的父亲就行,他答应我了,只要你嫁给他,他就会替我还上赌债。
什么
要我嫁给宗生的父亲
我跟他几乎差了
30
岁吧
要我做他的小妾
我恐惧地猛烈摇头。
爹爹突然现出狠厉的神色。
难道你要看着爹爹去死吗
你说不嫁,就不嫁自古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可那是宗生的父亲啊。
我跟宗生……
父亲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抬脚将我踹倒,最后把我关进柴房。
我看了看吴大叔。
吴大叔,您不是问我,这些年为什么没来看看奶奶吗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奶奶当年很赞成爹爹的安排。
她还帮着爹爹把我关起来。
吴大叔嘴角动了动,依然没有说话。
9
血夜惊魂
三日里水米未进。
其间还挨了爹爹三顿毒打。
说我不答应就要饿死我。
第四日祖母笑脸来劝。
枯掌里没揣半块馍馍。
她说终究是血脉至亲。
绝不至于害我。
还说女子生来便是浮萍命。
嫁鸡随鸡,嫁犬随犬。
这世道何曾容得女儿家做主。
祖母多少次撞见我和宗生说悄悄话。
每次都是慈爱地浅笑。
可什么
最终我屈服了。
胃里火烧火燎的痛楚逼得人低头。
为了活下去。
我应允嫁给宗生的父亲了。
当晚我就获得了食物。
我坚定地跟爹爹提出一个要求。
婚礼须待过了生辰。
指节掐进掌心默算——离生辰尚有月余之期。
定能寻得脱身之法。
逃出这人间炼狱。
纵是曝尸荒野,也不能做出那些腌臜之事。
然而终究是稚嫩了些。
我的心思,早被爹爹窥破。
当夜便一碗药汤灌入我口中。
红罗帐暖,檀香缭绕间,竟被抬入宗生父亲的寝室。
谁也不知那一夜是如何熬过来的。
哑了嗓,碎了骨,终是无人来救。
翌日,宗生方现。
我眸底淬毒望他。
我恨死了他。
他未抬睫。
反手抄起锄头,朝其父天灵盖劈下。
如上次那般。
宗父又被撵得满村哀嚎。
吴大叔的呼吸有点粗重。
双手攥得咯咯作响。
10
雨夜别离
天道好还,未出旬月便应在宗生父亲身上。
朝廷查实其私贩禁物。
扣了他所有货船。
抄没家资以充府库。
这要是被抓到,必定是死罪。
就连宗生也难逃罪责,甚至于我。
这个名义上的妾。
宗父连夜跑路,仓皇潜回村子。
恰在此时。
宗生也因开罪权贵公子。
遭到对方派人追杀。
他们急需逃命。
雨横风狂那夜。
宗生横刃抵在我喉间。
寒声逼问时,烛火映得他眼底猩红。
我爹给你的钱呢,拿给我,我有急用。
我含泪望向他。
积压多时的委屈骤然决堤。
我究竟错在何处
为何所有人皆要欺我至此
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你竟然为了钱要杀了我
你杀吧,我也活够了,来啊。
曾经的美好荡然无存。
我宁可死在他手上。
宗生被我癫狂之态骇得失了方寸。
终是弃了短刃,俯身温言相劝。
如过往十八载那般。
他毕竟不是坏人。
檐角雨珠渐疏时,宗生哑声道要随父远行。
为求生路。
我没问他我怎么办。
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他已经顾不得我了。
那袭青衫没入雨帘的刹那。
我便知晓,这半世情分终究是断在此刻了。
惟余残红乱碧,碾入尘泥。
11
真相大白
那夜过后。
日子便如枯井般重归死寂。
父亲又摸走了家中最后几枚铜板。
很快,灶台冷透。
我与祖母断了炊。
可这一回,再没有宗生。
没有人会在意我们的死活。
后颈汗毛倏地炸起。
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昨天那具尸体是个中年人。
难道
我朝吴叔瞥去一道探询眸光。
他眸光一闪,仓皇避开。
我猜对了。
那具尸体就是我的爹爹。
怎么会
果然是有人调换了尸体。
难道是她
我连忙又问了几句话。
那具尸体的左腿是不是有点跛
左臂上是不是有个伤疤
……
静默半晌。
吴叔徐徐颔首。
我跌坐于地。
喃喃低语道。
宗生果然没有骗我,真的没有人再打扰我了。
我并未落泪。
心下思忖:是否该作悲泣状
然眸中干涩,无半滴珠泪。
蓦地灵台一清。
猜疑越来越清晰。
正在这时。
吴大叔的一句话让我彻底痛哭。
尸体上沾有两种泥土。
很显然,你家桃树下不是第一现场。
这红尘万丈,原以为无人念我冷暖。
却不知除却宗生,竟还有一人。
她暗地里替我挡了多少刀戟。
整整三年,我竟浑然不觉。
第一次,眼泪里没有悲伤。
饱含感激安慰。
12
祖母的抉择
吴大叔刚要走出院门。
便撞见拄杖而归的祖母。
老太太瞧着廊下哭成泪人的我。
脸更冷了。
冲着吴大叔开口道。
吴班头,有什么话问我吧。
吴大叔早前问过数回。
皆被祖母以体乏推脱。
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面对祖母主动要求提问,竟有些许惊讶。
再加上那尸首身份已经基本确定。
吴大叔的语气倒是软了几分。
不似问我时那般生硬。
毕竟白头人送黑发人是世间的大悲。
问的仍是旧事。
吴大叔客气地问了几个问题。
问祖母平日可曾留意桃树下人影,又问三年前的旧案知不知情。
自从我儿子走后,我哭了许久,眼睛都要哭瞎了。
别说看到有人到桃树下,就是有人进了屋,我估计也看不到。
至于三年前的事情,我要是当时知道那臭小子拿着刀进来。
我非打死他不可。
吴班头,要是没什么问题,你就让这个赔钱货滚吧。
我看见她就烦。
赔钱货指的是我。
吴大叔没有表态。
清官难断家务事。
谁也不想掺和进别人的家事。
祖母又问,昨天那具尸首是什么人
吴大叔支吾了几句。
只说还在调查
就急匆匆走了。
13
祖茔泣诉
送别吴大叔。
祖母没跟我说话。
转身进了灶间。
约莫半个时辰。
挎着竹篮掀帘而出。
来都来了,去给你爷爷上个坟吧。
听到这句话。
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绪。
抱着她佝偻的身子嚎啕大哭。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祖母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
我已经猜到了一切。
随即叹口气。
这些话别跟我说,去跟他说吧。
祖茔距老宅不远不近,约莫一炷香脚程。
攀上后山缓坡,折过山径便是。
坟头不见半根杂草。
可想而知定是祖母常来洒扫照应。
我眼前忽地浮起一幕画面。
佝偻老妪,银丝飘飞。
枯坐青冢前,絮絮叨叨说着旧事。
说到情切处,便骂两声小没良心的。
就像小时候。
我们两个倒在她怀里。
听着她讲故事一样。
漫天星斗。
整个世界如同停止了一般。
那时候,她告诉我们两个。
要互尊互爱,一定要对得起对方。
她还要靠着我们两个养老呢。
那时候我们不懂。
等到懂了,却成了悲剧的主角。
而祖母也成了老无所依的人。
山风吹过。
传来几声呜咽。
竹篮里时蔬青翠,一碟碟布开。
俱是宗生生前爱吃的。
14
祖母的守护
小子,祖母沙哑着嗓子,雯儿回来看你了。
这个小没良心的终于回来看你了。
一滴清泪自她沟壑纵横的面庞淌下。
干裂的唇瓣兀自翕张不休。
话至半途,却偏要替我寻个由头。
你也别怪她,是我不让她回来的,她说过好多次要回来看你。
都被我拒绝了。
她不能回来呀,回来了就得进大牢。
果真是她。
果真是祖母暗中助我。
掘出桃树下宗生尸身移至此处。
复将爹爹尸身挪到桃树下。
难以想象那枯瘦身躯如何做到。
纵是当年气盛如我,亦力竭倒地。
而且,亲手埋葬自己儿子的尸体。
更是人间的一桩大悲剧吧
即便那个人无可救药到极点了。
即便那个人已经罪恶滔天。
而宗生。
那个他视为自己亲孙子的男孩。
见到他的尸体,祖母该痛苦到什么样
更何况还要亲手埋了他
呜呼哀哉。
我扎进祖母的怀里。
想要说些什么。
祖母轻轻拍着我。
祖母虽然老了,但还是能保护你的,我可以一点一点地弄啊。
祖母说过要一直保护你。
你千不该万不该,想要瞒着我,跟那个畜生同归于尽。
15
血债血偿
杀死我爹爹的不是宗生。
而是我。
杀死宗生父亲的人也是我。
我就是杀人犯。
宗生父亲被追捕时。
头一个念头就是寻爹爹讨要旧债。
可那银钱,早被他挥霍光了。
那可是卖我换来的钱。
于是爹爹终日东躲西藏。
我暗自欢喜。
只当如此一来,定能逃出生天。
怎料——
他穷途末路之际,竟又打上我的主意。
那晚,他用蒙汗药麻翻了祖母。
抄起一柄利刃抵在我喉间,逼我随他上路。
他要再把我卖一次。
我成了他手中的货物。
也对,赔钱货嘛。
我当然不肯。
我大喊大叫。
我似乎比以前更有勇气。
可惜。
还是被他一拳打倒在地。
他威胁我说。
臭丫头,不跟我走,我就把你和那老太婆都杀了。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可是你亲娘呀。
他狞笑着。
满嘴的尖牙流着黏涎。
亲娘怎么了,你还是我亲闺女呢,走不走
眼前这男人已无药可救。
我也终于鼓起勇气舍命相搏。
与他滚作一团时,忽闻闷响。
天可怜见。
不知撞翻何物,他竟踉跄栽倒。
我抄起短刃扑将上去。
白刃贯胸。
刺破皮肉如裂帛。
血点子砸得面门生疼。
我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活不成了。
我只知道发泄。
把我对他的恨,一刀一刀地发泄出来。
刀刃起落间,忽被铁钳般一双手擒住——
原是宗生擒住我腕子。
16
宗生的牺牲
宗生未发一言。
拽我洗净双手,换了一身干净衣物。
按住我坐在椅子上。
他找出一块红色的破床单。
将地上的尸体裹起来。
抄起铁锹在桃树下掘土。
我木然望着他的动作。
土坑渐深。
宗生透过雨幕直勾勾盯着我的眸子。
不用怕,没人发现就不会有事。
明天你先离开这里吧,就算有人发现了,我去坐牢就行了。
我疯狂摇头。
不行,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
宗生打断我。
别傻了,你一个弱女子,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再说我父亲欺负你的时候,我没能保护你。
我对不起你,我替你去坐牢就算报答你了。
你以后找个好人嫁了,好好过日子吧。
他伸手就要把尸体扔进坑里。
我正要开口。
宗父破门而入。
环视一周。
神色竟无半分波澜。
厉声喝问。
人死了,钱呢藏在哪里了
见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
他赤红着眼扑将上来。
撕扯我的衫袍要寻那根本不存在的银钱。
宗生抡起铁锸便照头劈去,两人登时滚作一团厮斗。
黄白面前,人人皆可成禽兽。
我拿起棍子上前相助,小腹上早挨了宗生爹一记窝心脚。
很快,宗生也踉跄倒地。
一柄短刃贯入他胸膛。
趁着这间隙。
我咬牙抄起青砖,重重拍在那老贼颅顶。
宗帅反手抽刀,直没其胸。
血雾喷溅,染红宗生半幅袍襟。
17
最后的告别
我搀起血人似的宗生。
他喉间呛出骇人的咳声。
每咳一声,胸前血洞便涌出血沫。
我手足无措地按住伤口,温热血浆却顺着指缝往外溢。
我抱你去看郎中,你坚持住。
宗生摇摇头。
没用了,我活不成了。你听我说。
等我死后,你把我埋起来。衙门问起,你就说我跟我父亲跑路了。
我得罪了人,我父亲正在被通缉,跑路很正常。
雯儿,我对不起你,不能再保护你了。
我嚎啕大哭着。
我不要你死,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说过要保护我的,我不要你死。
我死命地想要抱起他。
但他用尽最后力气按住我。
嘴巴一张一合还想要说话。
却被雨声掩盖。
求你了,不要这样。
我想让他放开我,我抱着他走,或者我去找郎中。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
他真的活不了了。
我只是以为像以前每次病了,我背着他去医馆就行了。
终于我听到他说。
对不起……
宗生抬臂抚上我面颊。
四目相触时,前尘旧事似雾似电。
如梦似幻。
一道闪电照亮小院。
他手臂颓然垂落。
我的少年郎……
终是离我而去了。
18
祖母的谎言
我原是要去报官的。
我确实杀了人。
可对上宗生那双瞪得血红的眼,忽如惊雷劈开天灵盖,一切都想通了。
在恶人作恶的时候。
没有人会帮我。
只有当我们反击时。
正义才会从天而降。
天地残酷,万物如蝼蚁。
不是天地残酷。
是恶人残忍。
我不甘愿当蝼蚁。
默不作声寻了辆板车,将爹爹的尸身抱上去。
趁着夜色往祖坟拖。
雨虽歇了,满地烂泥浆子。
我气力不济。
草草扒开祖坟,把尸体塞进去。
还乱用泥巴堵上。
我将宗生尸身褪尽衣衫。
连同我那一身染血的袍服,一并焚尽。
宗生生前掘的土坑极深。
填平最后一铁锹泥土时,四下已无半点痕迹。
天光已晓。
我只得将宗父的尸首拖进后院的废猪圈,草草掩了半扇破门。
唯求莫教人瞧见,待入夜再作计较。
祖母转醒时,便觉察出不对。
虽然打斗的痕迹被我掩盖了。
但是血腥气息就遮盖不住。
意外地,她没说一句话。
甚至没向我看一眼。
执起竹帚,前庭后院的青砖被一寸寸扫过。
整个院子所有缝隙都像被水洗过。
邻家王婶子养了十几头猪。
恰逢她归宁数日。
托付祖母照管。
那日祖母竟一整天未添食水。
我还想着等她出门,去后院看看尸体。
入夜时分。
祖母将邻家养的十几头猪赶进后院。
翌日,宗父的尸首便不翼而飞。
三日后。
祖母将我撵出家门。
人前,她戳着我额头骂:丧门星,赔钱货!克得我儿离家不归!
人后,背过身,只冷冰冰丢下一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滚出我家,再也不要回来。
19
凶器现踪
祖母,你那时候就准备保护我了吗
祖母摩挲着我的头发。
哎,我总要顾活着的呀,纸是包不住火的。
你还小,做的事在别人眼里,一看就能看出来。
况且小子得罪了人,衙门和那些小流氓天天找他,我只好把你老子的尸体弄回来。
即便是发现了,也可以说是小子杀的,畏罪潜逃。
我知道这有些对不起小子。
等我死后,我会好好给小子赔罪的。
凝望着祖母苍老枯槁的面容。
我晓得,这孽债该由我来偿了。
断不能让本分半生的老人家,替我扛这因果。
三日辰光,我同祖母同卧同食。
守着祖茔与宗生说些旧话。
恍若总角年岁重临。
第三日天光初亮,趁着祖母外出。
我打扫干净院落就准备去衙门。
吴大叔却突然找上门。
我们发现了新的证据。在宗生家的枯井里,发现了凶器。
我们已经发布了海捕公文,希望早点抓到宗生。
你们节哀吧。
我点点头,脸上没有表情。
祖母正好从门外进来。
尽管假装平静,菜篮子依然掉到地上。
她担心地望着我。
我连忙开口。
祖母,吴大叔是来告诉我,凶手是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