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枯萎的盛放
蔡紫澄,这个名字曾如晨曦般绚烂,如今却只是一抹苍白的影子,依附在陈梓熙这个光芒万丈的姓氏之后。陈梓熙,商界传奇,年轻有为,他的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闪光灯和赞誉。人们说,陈太太蔡紫澄是他成功的基石,是他稳定情绪和敏锐才智的港湾。每当听到这些,紫澄都想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在外人眼中,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陈梓熙的英俊沉稳,配上蔡紫澄曾经的灵动娇俏,羡煞旁人。宴会上,他会为她挡酒,体贴地为她披上外套,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精心编排的剧目,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然而,只有紫澄自己知道,那外套下的肌肤,早已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的体贴,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这座名为陈家的华丽牢笼里。
紫澄,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陈梓熙的声音永远那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紫澄从画架前抬起头,画布上依旧是大片的灰暗,那些曾经跳跃的色彩,早已被无边的黑吞噬。她放下画笔,笔尖的颜料干涸,如同她日渐枯萎的心。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
卧室里,他早已准备好一切,甚至连她常喝的温水都放在床头。他似乎永远知道她需要什么,却从不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紫澄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那是一种她无法形容的注视,不带情欲,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占有。他说他需要她,这种需要,像一根冰冷的针,时时刻刻刺着她的神经。
她曾经也是个爱笑的女孩,她的画笔下曾流淌出最热烈的生命力。朋友们都说,紫澄的画能治愈人心。可现在,她只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速写本记录下那些扭曲的、绝望的线条。她不敢让人看见,尤其是陈梓熙。她怕他那双过于清明的眼睛,会看穿她灵魂深处的恐慌。
有一次,她鼓起勇气问他:梓熙,你爱我吗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那种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是我的妻子。
是啊,她是他的妻子,这个身份,如同一个精美的标签,贴在她身上,却也隔绝了她与世界所有的真实联系。他的稳定,他的成功,像一株巨大的藤蔓,攀附在她身上,吸食着她的养分。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凋零,从盛放到枯萎,悄无声息。
夜深了,身旁的男人呼吸均匀,仿佛早已进入安稳的梦乡。紫澄却睁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生命力的流逝,那种缓慢却无法抗拒的衰败,让她不寒而栗。她想逃,却不知道能逃向何方。这个家,这个男人,像一张巨大的网,她越是挣扎,就被缠绕得越紧。她隐隐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梓熙那非比寻常的冷静,和她日益加深的绝望,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这平衡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她不敢触碰的秘密。
2
镜中鬼影与裂帛之声
自从那夜之后,蔡紫澄心头总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陈家的藏书楼,她曾以为是诗书继世的雅致所在,如今却在某个午后,引她走向了全然不同的命运。并非是什么明晃晃的诅咒手册,那些东西似乎只存在于乡野怪谈。她找到的,是几册尘封的线装古籍,纸页泛黄,墨迹也有些漫漶。里面记载的并非家族荣光,而是一些零散的、语焉不详的轶事,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难言的悲戚。
其中几页,竟是些人物肖像的残稿。画中女子,皆是陈家曾经的主母,她们的容颜,从初嫁时的明艳照人,到后来,竟似被岁月加速催老,眼神空洞,肌肤失了光彩,宛如一朵朵被悄然吸尽了晨露的花,只剩下枯萎的轮廓。紫澄一一看过去,指尖触到那些女子哀婉的面容,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些画,与其说是艺术描绘,不如说是某种无声的控诉,一种绝望的记录。
联想到自己近日常常无端感到疲乏,而梓熙,却总是神采奕奕,甚至在她感到最虚弱的时候,他眉宇间的清明与力量反而愈发深邃。难道……她不敢深想。
某日,梓熙自外归来,春风满面,伸手欲揽她入怀。就在他靠近的刹那,紫澄眼角余光瞥见他身形边缘,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空气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扭曲,如同一滴水墨落入清水,倏然散开,却又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这样的情形,竟接二连三地出现。尤其是在他对自己展露温柔,汲取她满腔爱意与关注之时,那种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便会一闪而逝。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夜里,他拥她入眠,呼吸沉稳。她却清醒着,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那些温暖的、鲜活的情感,正丝丝缕缕地从她身上流向他。而他,就像一株得到了充沛养分的藤蔓,愈发显得坚韧挺拔。
我们的婚姻……紫澄对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那曾被她视为人间至福的完美婚姻,此刻在她眼中,却渐渐显露出它狰狞的本来面目。这不是滋养,是汲取;这不是相爱,是寄生。她的爱,她的生命力,竟成了维系他清明与力量的源泉。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原来那些家族传说中枯萎的宿主,那些画卷上失去灵魂的女子,就是她的前车之鉴。陈梓熙,她的丈夫,那个她深爱不疑的男人,正以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一点点吞噬着她。
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寒风呼啸而入。过往的恩爱点滴,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她甚至开始怀疑,他那些深情的凝望,那些温柔的誓言,究竟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诅咒本能的驱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愤怒,在她胸中交织翻涌。不,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蔡紫澄,不是任人采撷的菟丝花。这阴险的诅咒,这看似完美的牢笼,她必须找到破解之法,或者,逃离。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在她日益黯淡的眼眸深处,悄然点亮。
3
灵魂的决裂书
蔡紫澄终究没有选择伪造一场悄无声息的死亡。那般悄然离去,不过是她对这腐朽婚姻的又一次无声退让。她要的,是一场宣告,一场足以撼动陈家根基的仪式。与其在阴影中苟延残喘,不如在阳光下掷出裂帛之声。
她选择了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方式——一场公开的离婚。这并非寻常夫妻的劳燕分飞,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陈梓熙,针对整个陈氏家族的控诉。她没有哭闹,没有歇斯底里,那颗共鸣之心在长久的枯竭后,只剩下坚冰般的冷静。正是这份冷静,让她看清了反击的唯一路径。
蔡紫澄联系上了观星阁,一个以调查各类秘辛异事闻名、与陈家素有间隙的隐秘组织。她没有全盘托出诅咒的真相——那太过匪夷所思,也可能招来她不愿面对的探究。她只是将陈家某些非凡成功背后,那些经她细心筛选、足以引人遐思的剥削痕迹,以匿名的方式,层层递交。几分真账,几缕旁证,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却也荡开了圈圈涟漪,引得水下暗流涌动。外界的压力,对于一向爱惜羽翼的陈家而言,无异于芒刺在背。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了那个曾囚禁她灵魂的家。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陈梓熙身上那种特有的,因吸噬他人情感而强化的清明与稳定,如今却只让她感到窒息。
她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没有一句哀婉的乞求或怨毒的诅咒。书房内,她铺开上好的宣纸,研墨,提笔。写下的,是一份决裂书。
字迹冷静得近乎残忍,清晰地列数着陈梓熙在她生命中投下的每一道阴影,每一次情感的榨取。没有控诉,只有陈述,仿佛在记录一段与己无关的历史。然而,每一个字,都凝聚了她从共鸣之心中强行榨出的、最后残存的绝望。这绝望,如此纯粹,如此浓烈,在她自己也未曾完全意识到的情况下,正与那古老的枯萎藤蔓诅咒发生着某种可怕的共振。
陈梓熙,她落笔写下他的名字,如同刻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我蔡紫澄,今生与你,恩断义绝,情分两清。此后,你是你,我是我。此生不复相见,死生不复相扰。
没有缠绵悱恻,没有余地转圜。她将这份决裂书置于他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她褪下的那枚象征着他们联结的婚戒。宝石依旧璀璨,却再也映照不出她眼底的光。
紫澄走出陈家大门时,天边正泛起鱼肚白。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决绝而坚定。风吹起她的衣袂,带着一丝解脱后的轻盈。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她个人的逃离,更是对那蚕食人心的诅咒,一次主动的反噬。那份决裂书,便是她投向深渊的火种,是为陈梓熙精心准备的,一场灵魂的盛宴,或是一场灾难的序章。
此刻的陈梓熙,或许还在享受着诅咒带来的虚假平和。他尚不知晓,一场针对他灵魂的审判,已然拉开序幕。那份注入了蔡紫澄全部绝望的决裂书,如同一柄精准的利刃,正静静等待着刺破他虚伪安宁的时刻。一场灵魂的清算,即将开始。他以为的永恒之力,实则脆弱不堪,只待那裂痕悄然蔓延。
4
反噬
那封薄如蝉翼的决裂书,字字泣血,带着蔡紫澄最后的决绝,如同一道惊雷,劈裂了陈家百年来固若金汤的诅咒秩序。陈梓熙几乎是在触碰到信纸的瞬间,便感受到了那股前所未有的凶猛反噬。不再是隔靴搔痒般的隐隐刺痛,而是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力撕扯的剧痛。
他引以为傲的清明与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不见底、不断扩张的可怕空洞,盘踞在他曾经充盈着情感的心房。他踉跄着跌坐在那张象征着家族荣耀与诅咒核心的太师椅上——那张空洞王座,此刻坐上去,却只感到无尽的冰冷与虚无。蔡紫澄的痛苦,不再是隔岸观火,而是化为实质的烈焰,在他灵魂深处灼烧。
记忆,那些曾经清晰如昨的片段,开始变得模糊、错位,甚至凭空消失。他试图回想紫澄的笑容,那曾是他情感寄托的唯一暖阳,脑海中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雾,间或夹杂着她离开时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眸,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想开口呼唤她的名字,喉咙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絮,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这就是情感失语症,一种比哑巴更残酷的刑罚——他能说话,却无法表达,也无法真正感受。喜悦、悲伤、爱恋、悔恨……这些曾经构成他生命底色的情感,如今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只余下一种啃噬骨髓的空虚,以及在空虚中野蛮生长的、扭曲的愤怒。
怎么会这样陈梓熙低吼,声音嘶哑得不似自己。他试图调动体内那股与生俱来的力量,那曾让他睥睨众生的依仗,此刻却像脱缰的野马,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让他阵阵眩晕。书房内的一只古董青花瓷瓶,在他失控的气息下,应声碎裂,惊动了府内的下人。
陈家长老们闻讯赶来,为首的大长老在看到陈梓熙惨白如纸的面容和散乱的气息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惊骇而扭曲。这……这不可能!他颤抖着声音,枯萎藤蔓的反噬,从未有过如此……如此……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这颠覆认知的景象。
是那丫头!一定是她!另一位长老尖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的‘共鸣之心’,定然是引动了诅咒的异变!
异变大长老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绝望,这哪里是异变,这分明是……是诅咒在吞噬宿主之后,开始反噬其主了!规则,家族传承百年的规则,似乎从她决绝离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彻底改写了!
陈梓熙蜷缩在王座之上,听着长老们的惊呼与争论,嘴角却勾起一抹凄厉的弧度。他们还在讨论规则,而他,却已在这场反噬中,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根基正在被一点点抽离。他的身份,他的记忆,他的一切,都在这空洞中被诅咒无情地瓦解。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陈家少主,而是一个灵魂被掏空,只剩下躯壳的囚徒,被永恒地禁锢在这张冰冷的空洞王座之上,等待着那最终的、彻底的崩塌。
他忽然很想笑,笑这荒谬的命运,笑这可悲的诅咒,更笑那个曾经以为掌控一切的自己。只是,他连如何牵动嘴角,都已感到陌生。唯有那无边的空虚与愤怒,如同忠诚的刽子手,提醒着他——蔡紫澄带走的,不仅仅是她的情感与生命力,更是他作为陈梓熙存在的全部意义。而这场无人预料的灾难性反噬,才刚刚拉开序幕。
5
追寻残响
那座曾象征着陈家无上权力的府邸,如今却处处透着衰败的气息。陈梓熙,像一头被困在囚笼中的野兽,日夜忍受着灵魂被寸寸撕裂的煎熬。那份决裂书,如同烙铁,在他心口烫下永不磨灭的印记。蔡紫澄的绝望,通过诅咒的连接,化为无数尖锐的冰棱,反复穿刺他早已千疮百孔的感知。
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清明睿智的陈梓熙了。记忆像是被打碎的琉璃,最珍贵的片段化为齑粉,任他如何努力,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过往。他时常会魔怔般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空气中那些虚幻的影子——那是紫澄的笑,紫澄的泪,紫澄曾在他耳边轻柔的呼吸。然而,每一次都只抓到一手空茫,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空虚。
紫澄……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磨过砂纸。他不是在呼唤爱人,更像是一个溺水者在呼唤唯一能让他免于灭顶的浮木。他必须找到她,不是因为爱,更不是因为悔恨——那些情感对他而言,早已是腐朽的奢侈品。他只是本能地知道,只有找到她,才能阻止这该死的诅咒将他彻底吞噬。
陈家的长老们看着他日益疯癫的模样,从最初的惊骇,到如今的束手无策,只剩下深深的恐惧。他们试图用家族的秘法压制诅咒的反噬,却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个因蔡紫澄的决绝而异变的诅咒,早已超出了他们百年来积累的所有认知。
外界,因蔡紫澄投下的那些关于陈家剥削本质的证据,观星阁的调查,令陈家焦头烂额。曾经依附于陈家的势力,如今也开始蠢蠢欲动,或明或暗地试探着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是否真的出现了裂痕。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陈梓熙对着前来汇报的管家咆哮,额角的青筋因愤怒而暴跳。他想要下达清晰的指令,去寻找蔡紫澄的下落,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连串毫无逻辑的词语堆砌,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他受损的情感,扭曲了他的思维,也剥夺了他清晰表达的能力。
管家战战兢兢地躬着身子,冷汗浸湿了后背。他实在听不懂这位曾经英明神武的少主到底在说什么,只能连连称是,然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我看少主是真的疯了!一个年轻的仆人忍不住小声嘀咕,被旁边的老人狠狠瞪了一眼。
你懂什么!这叫……这叫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老人摇头晃脑,试图为少主的失常找个体面的理由,尽管他自己也不信。
陈梓熙跌跌撞撞地在书房里翻找,他像一头迷失方向的困兽,将书架上的典籍胡乱扒拉到地上。他试图从那些发黄的纸页中找到一丝线索,任何关于紫澄可能去向的蛛丝马迹。他的动作粗暴而笨拙,好几件珍贵的古玩被他不慎碰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却恍若未闻。
突然,他从一本紫澄曾经常翻阅的画册中,抖落出一张小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卡片。那是一家偏远地区画廊的邀请函,日期是许久之前的。卡片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写着一个地名:雾隐山。
雾隐山……陈梓熙的眼中闪过一丝混沌的光。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否真的与紫澄有关,但在无边的绝望中,这仿佛成了他唯一的稻草。
他踉跄着冲出府邸,不顾下人们惊疑的目光,亲自驾车,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破了陈家压抑的氛围。他没有周详的计划,没有可靠的情报,只有一股原始的、求生的本能在驱使着他。
车子在路上横冲直撞,有好几次险些酿成祸事。他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血丝,透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必须找到她,在她彻底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之前,在他被这诅咒彻底瓦解之前。
沿途,他那因为诅咒反噬而极度不稳的情绪,让他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在一个小镇的客栈投宿时,因为店家一句无心的询问客官可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此行色匆匆,他竟勃然大怒,将桌椅掀翻,吓得店家差点报警。他用钱财开路,却因其乖戾的举止和混乱的言辞,反而引来了更多的警惕和怀疑。
他并未意识到,他的这场追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平顺。他像一个拿着火把在火药库里寻找出路的人,每一步,都可能引爆新的灾难。而他脑海中,蔡紫澄那虚幻的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一个残酷的诱饵,引着他走向未知的、更深的深渊。这场绝望的追逐,究竟会将他引向何方又会在这本已波涛汹涌的命运之河中,掀起怎样新的狂澜没人知道。只知道,陈梓熙的脚下,已然是一条荆棘遍布、充满未知与毁灭的道路。
6
隐世的疗愈所
雾隐山,云深不知处。
蔡紫澄未曾想过,世间竟真有这样一方净土,能隔绝尘嚣,庇护所有破碎的魂灵。此处并非寻常村落,而是一处名为忘忧涧的隐秘所在。涧外常年云雾缭绕,若非有缘,凡人便是踏遍青山,也难觅其踪。
她初到此地,是由一位采药的婆婆引路。那婆婆姓莫,七十余岁,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见到紫澄第一句话便是:哟,好俊的娃娃,可惜了,眉心郁结,怕是被什么腌臜东西缠上了吧
紫澄那时形容枯槁,闻言只是惨然一笑,未曾言语。
莫婆婆也不多问,只将她带入涧中。一入此间,仿佛天地都换了颜色。空气清新得能涤荡肺腑,奇花异草遍布山野,偶有灵鹿仙鹤悠然踱步,宛若画中仙境。涧中居民,皆是些受过世间奇特苦楚,或是身怀异能之人。他们见到紫澄,没有过多的探询,只有温和的接纳。
在这里,她的共鸣之心不再是招致灾祸的根源,反被视为一种罕有的天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人称聆心先生,细细看过她的气色后,捻须道:姑娘这心,能感知万物悲喜,若善加引导,便是天大的福缘。只是此前所遇非人,明珠蒙尘了。
紫澄垂眸,过往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却又被此地的宁静渐渐抚平。
忘忧涧的日子,简单而纯粹。她不再是陈太太,只是蔡紫澄。她开始跟着莫婆婆学习辨识草药,照料那些因各种奇症而痛苦的人。她的共鸣之心在此处得到了真正的理解和引导,她能轻易感知到病患的痛楚,并以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给予慰藉。那些曾被她视为负担的敏锐感知,如今化作了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也重拾了画笔。不再是那些压抑绝望的灰暗色调,她的画布上,开始出现忘忧涧的一草一木,开始有了明媚的阳光,有了孩子纯真的笑脸。她的画,依旧能牵动人心,却不再是悲伤,而是充满了勃勃生机与暖意。
一日,涧中顽童小石头因贪玩不慎摔伤了腿,哭闹不止,任谁也哄不好。紫澄抱起他,轻声哼唱着儿时母亲教的歌谣,手心轻轻覆在他的额头。小石头渐渐止了哭声,在她怀中安静下来,不多时便带着泪痕睡着了。莫婆婆在一旁看着,笑道:你这丫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比我那些苦药汤子可
思考中....
管用多了。
紫澄闻言,脸上泛起一丝久违的浅笑,那笑容虽淡,却如初雪消融,带着几分释然。
她开始真正地与人联结,不再是单方面的付出与被索取。涧中之人,待她以诚,她亦报之以真心。她会帮隔壁的张大娘晾晒草药,听她絮叨年轻时的趣事;会陪着聆心先生整理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她的共鸣之心让她能轻易察觉到他人的善意与需求,而涧中淳朴的风气,也让她那颗饱受摧残的心,渐渐重新丰盈起来。
她甚至发现,自己那被陈梓熙吸取得几近干涸的情感活力,竟在这山水之间,在与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的相处之中,一点一滴地恢复着。她的笑容多了,眉宇间的郁色也渐渐散去,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雨后新荷般的清丽。
有时,她会独自坐在溪边,看水流潺潺,听鸟鸣啾啾。她会想起陈梓熙,想起那段噩梦般的过往,心中依旧会泛起一丝涟漪,但已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一种隔着遥远时光的淡漠。她庆幸自己逃了出来,庆幸自己没有在那座华丽的牢笼中彻底枯萎。
紫澄丫头,又在发呆呢莫婆婆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快尝尝,老婆子我新研究出来的方子,保管你喝了耳聪目明,再也不怕被坏小子骗了!
紫澄接过碗,药香扑鼻,她莞尔一笑:莫婆婆,您又拿我开玩笑了。
我可没开玩笑!莫婆婆一瞪眼,随即又换上促狭的笑容,咱们忘忧涧山好水好人更好,你可得把眼睛擦亮点,别再被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给迷了眼。老婆子我看啊,隔壁王铁匠家那小子就不错,人老实,力气大,还会打一手好铁,将来肯定能护住你!
紫澄被她说得面上一红,嗔道:莫婆婆!
哈哈哈!莫婆婆朗声大笑,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总之啊,你现在是咱们忘忧涧的人,谁也别想欺负了去。安心住下,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
紫澄心中一暖,点了点头。是啊,这里就是她的家,一个真正能让她安心,让她茁壮成长的家。她的新生活,平静、充实,且充满了意义。她在这里被需要,被关爱,她的能力得到尊重和培养。
至于陈梓熙……他若敢踏足此地,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那便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灾难,更是对整个忘忧涧的亵渎。她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只愿那个人,永远不要找到这里。忘忧涧的平静与美好,是她如今最想守护的东西,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她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蔡紫澄,她有了自己的力量,有了想要保护的人和地方。
7
不速之客与守护者的盾
雾隐山的外围,那片凡人罕至的瘴疠之地,此刻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陈梓熙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阴沉气息,如同从幽冥地府逃出的恶鬼。连日来的追寻,凭借着残存的家族势力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他硬生生从迷雾中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路径。
他踉跄着,每一步都带着诅咒反噬的剧痛与灵魂撕裂的焦躁。那股源自陈家血脉的枯萎藤蔓之力,此刻正疯狂地啃噬着他,让他时而暴怒,时而茫然。他像一团行走的灾厄,所过之处,连草木都似乎畏惧地垂下了叶尖。
当他终于拨开最后一道浓密的藤萝,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祥和宁静的山谷悄然展露。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他身上的暴戾气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便是忘忧涧,一处与世隔绝的疗愈之地。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试图捕捉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又让他痛不欲生的身影。他原始而被诅咒污染的能量,刚一接触到这片净土的边缘,便如同滚油入水,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施主,请留步。
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陈梓熙猛地转身,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一根青竹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正是忘忧涧的聆心先生。他目光平和,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陈梓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混杂着痛苦与急切:蔡、蔡紫澄……她在哪里他连她的名字都说得有些含糊,诅咒正侵蚀着他的记忆与言语。
聆心先生微微摇头,声音平静无波:此地并无施主口中的人。阁下煞气萦身,戾气冲天,非是此间当容纳之人。
胡说!陈梓熙往前踏上一步,脚下的泥土仿佛都因他身上散发的毁灭气息而震颤,她是我的……她必须跟我回去!他此刻的逻辑混乱不堪,只剩下强烈的占有欲和对诅咒的恐惧在驱使他。他甚至忘了,自己曾经对蔡紫澄的情感是何等淡漠。
聆心先生青竹杖轻轻一点,一道无形的屏障似乎挡在了陈梓熙面前。她是谁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此处,寻得了她应有的安宁。老者看着陈梓熙,眼中带着一丝悲悯,施主,你心有沉疴,怨念缠身,何苦再来打扰一方净土
沉疴陈梓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又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面容扭曲,老东西,你懂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陈家……他试图搬出家族的名号,那曾是他无往不利的武器。
聆心先生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了然:陈家如何,与忘忧涧何干此地只论心,不论名。施主身上那股力量,虽看似强大,却如无根之木,汲取旁人,终将枯萎自身。你此刻的痛苦,便是明证。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中了陈梓熙。他踉跄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这老者,竟能看穿他诅咒的本质!这怎么可能!
让开!陈梓熙嘶吼,试图强行闯入。
聆心先生依旧站在原地,身形不动如山,眼神却陡然锐利了几分:蔡姑娘在此很好。她正在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她的‘共鸣之心’正在此地绽放出它应有的光彩。老朽,以及这忘忧涧上下,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再次伤害她。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陈梓熙一时语塞。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之人。对方不为财帛所动,不为权势所惧,仿佛铜墙铁壁,挡在他面前。他那套在外界无往不利的手段,在此处竟全然失效。
聆心先生叹了口气:施主,你若真想寻求解脱,便该向内求,而非向外掠夺。你与蔡姑娘的缘,早已在你亲手种下恶因的那一刻,便开始走向断裂。如今,这裂痕已深可见骨,非是强求可以弥合。
他顿了顿,看着陈梓熙那张因痛苦与愤怒而扭曲的脸,继续道:回去吧。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若执意,休怪老朽无情。言下之意,再进一步,便是真正的对抗。
陈梓熙胸中翻涌着狂怒与无力,诅咒带来的空虚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孱弱的老人,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阻碍。这不仅仅是一个人,更是整个忘忧涧对他的排斥。他想要得到的东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宣告:你,不配。
8
破碎的镜子,无法重圆
终究是避无可避。
当蔡紫澄在聆心先生的陪同下,走到忘忧涧的边缘,再次看见陈梓熙时,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出来。
他变了。
不再是那个衣冠楚楚、清明自持的陈家少主。眼前的男人,头发散乱,衣衫上沾染着不知何处的尘土与草屑,曾经锐利的眼神如今浑浊不堪,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令她窒息的掠夺气息依旧存在,却又多了一种腐朽的败坏,像是内里已经烂透了的果实,只剩下空洞的驱壳。
这就是陈梓熙。她曾经的丈夫,那个将她视作滋养自身养料的男人。
陈梓熙一见到她,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亮,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挣扎着想上前,却被聆心先生不着痕迹地挡住。
紫澄!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扭曲,你……跟我……回去!
简单的几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与隐隐的威胁。诅咒,早已将他试图表达的任何复杂情感,都扭曲成了最原始、最不堪的形态。
蔡紫澄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张曾经因为他一点温柔而漾起红晕的脸庞,此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新生的感知是如此敏锐,他的存在,就像一根毒刺,扎得她浑身不适。他的每一个呼吸,都带着令她作呕的腐朽味道。
回去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泠,却带着冰雪般的寒意,陈梓熙,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跟你回去
陈梓熙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冷漠,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随即是更加暴躁的情绪。我是……为你好……你不能……没有我……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与无形的力量抗争。
为我好蔡紫澄几乎要气笑了。她向前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那眼神,没有怜悯,没有怨恨,只有一片冰冷的、尘埃落定般的澄澈。陈梓熙,你所谓的‘好’,就是将我囚禁在你身边,榨干我所有的情感与生命力,让我像那些画卷中的女子一样,最终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吗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梓熙的心口: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一个笑话你以为你掌控一切,你以为我是你的所有物。可你从未明白,真正的联结,从来不是靠掠夺和吸食来维系的。
不……不是那样的……陈梓熙痛苦地摇头,他想解释,想辩驳,可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辞令,此刻却都化为乌有。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紫澄,我……我会补偿你……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
补偿蔡紫澄打断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你拿什么补偿你被诅咒侵蚀的灵魂还是你那早已分崩离析的所谓力量陈梓熙,你连自己都快不是自己了,还谈什么补偿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清晰,细数着他过往的桩桩件件:你以爱为名,行寄生之事,将我的生命力化为你虚伪的稳定与成功。你享受着我的枯萎,却从未有过一丝真正的怜惜。你以为你的清明是天赋,殊不知那是踩在我灵魂碎片上的虚假荣光。就连你此刻的痛苦,也不过是诅咒失去了宿主后,对你这个可悲载体的反噬罢了!
陈梓熙被她的话语冲击得连连后退,他那破碎的理智根本无法处理如此尖锐而真实的指控。他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我……我不知道……会这样……他喃喃自语,眼中是全然的茫然与绝望。
蔡紫澄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没有半分动容,只有对过往决绝的肯定。你不知道她冷笑,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陈梓熙,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你今日来此,不过是徒增你我难堪罢了。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却又因诅咒的影响而显得格外狰狞:你若不跟我走……这忘忧涧……也别想安宁!我有的是办法……
威胁。他竟然还想用威胁。
蔡紫澄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她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陈梓熙,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你若敢动忘忧涧分毫,我蔡紫澄,便是拼尽所有,也定会让你和你身后的陈家,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她的坚强,她的冷静,与他的狼狈,他的失控,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早已深不见底,似乎永远无法逾越。
聆心先生适时上前一步,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施主,请回吧。此地,容不下你。蔡姑娘的决定,亦是忘忧涧的决定。
陈梓熙看着蔡紫澄那张再无半分情愫的脸,又看看一旁如同山岳般不可动摇的聆心先生,心中那股啃噬的空虚感越发强烈。他试图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变得困难。诅咒,正无情地嘲笑着他一切徒劳的努力,主动破坏着任何一丝可能建立真正联结的微光。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彻底地,失去她了。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9
荆棘路上的忏悔
忘忧涧的结界,如一道无形的天堑,将陈梓熙隔绝在外。他像一只被遗弃的孤狼,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游荡,身上那袭曾经光鲜的衣袍,早已被晨露和泥泞玷污得看不出原样。山风料峭,吹得他形销骨立的身躯微微发颤,却远不及灵魂深处那永不停歇的撕裂与空虚来得煎熬。
他曾是高高在上的陈家继承人,何曾尝过这般被拒之门外的滋味可笑的是,他竟连愤怒的力气都提不起来。蔡紫澄那冰冷的眼神,聆心先生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失去了什么——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一份合约,而是一个鲜活的、曾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灵魂的共鸣。
他不懂什么是爱,诅咒早已剥夺了他感知这种情感的能力。他只知道,没有蔡紫澄,他会死,会彻底被这反噬的诅咒吞没。这是一种源于生命最原始的恐惧。
于是,他开始了这场在他自己看来都荒唐可笑的赎罪。
起初,他只是在忘忧涧外围徘徊,像个幽魂。饿了,便寻些野果充饥,渴了,便掬一捧山泉解渴。夜晚,就蜷缩在某个避风的山坳里,任凭记忆的碎片和诅咒的痛楚轮番折磨。他不止一次想过,干脆闯进去,用最原始的暴力将蔡紫澄抢回来。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她那双盛满冰冷决绝的眸子便会浮现在他眼前,让他所有的暴戾都化为乌有。
一日,他偶然听见两个忘忧涧出来采药的药童对话。
唉,最近山外那些觊觎‘蕴灵草’的家伙越来越多了,昨天还差点跟一伙黑衣人起了冲突。
可不是嘛,要不是聆心先生早有预料,让护涧队加强了巡逻,后果不堪设想。
蕴灵草陈梓熙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记得,陈家的情报网中,似乎也曾提及过这个名字,据说是某种能引来修行界争夺的奇珍。忘忧涧这样一个与世隔绝之地,怀璧其罪,自然会引来麻烦。
他下意识地动用了早已生疏的家族力量。一道加密的讯息,通过他仅存的几个还能调动的暗线传递出去。他没有解释,只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那些人处理掉所有对雾隐山及周边地区抱有不良企图的势力。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如果忘忧涧出了事,蔡紫澄……他不敢想下去。
他的指令,因为他混乱的精神状态和被诅咒扭曲的表达,变得支离破碎,充满了歧义。那些收到命令的陈家残余势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一方面要揣摩这位昔日少主如今颠三倒四的命令背后真正的意图,一方面又要应付家族内部因诅咒反噬而引发的混乱。结果,一场本该是暗中清除威胁的行动,闹出了不少啼笑皆非的乌龙。有的势力被莫名其妙地警告,有的则因为误解了他的指令而互相猜忌,反而提前内讧,让忘忧涧周边的威胁莫名其妙地消弭了大半。
陈梓熙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发现,过了几天,那些药童口中的麻烦似乎真的少了。他甚至偷偷看到,忘忧涧的巡逻队,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
他还会做些更笨拙的事情。他记得紫澄说过,忘忧涧的冬天取暖是个问题,因为地处山谷深处,柴火不易得。于是,他发疯似的在山里砍柴,然后趁着夜色,将一捆捆劈好的柴火,悄悄堆在忘忧涧外围药童们常走的小路旁。那些柴火堆得歪歪扭扭,有的还带着他手上被划破的血迹。
忘忧涧内,莫婆婆看着那些突然多出来的柴火,啧啧称奇:怪事年年有,今年到我家。这些柴是谁送来的劈得倒还算整齐,就是这捆柴的手法……啧啧,像个新手。
旁边的聆心先生抚着胡须,目光深邃地望向涧外,若有所思。
蔡紫澄自然也听说了这些事情。她只是沉默,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她会站在忘忧涧的高处,远远地看着那个在山林间孤独徘徊的身影。他是在做戏吗还是诅咒让他变得如此……狼狈而可悲她看不透,也不想看透。她只知道,那颗曾为他跳动的心,早已在无数次的失望与痛苦中,变得坚硬如铁。
偶尔,陈梓熙会因为诅咒的突然发作而陷入癫狂。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咆哮,会用头撞击坚硬的岩石,仿佛只有肉体的痛楚才能稍稍缓解灵魂的煎熬。每当这时,他身上那股暴戾的被诅咒的气息就会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惊得林中飞鸟走兽四散奔逃。
有一次,他发作得厉害,竟无意识地靠近了忘忧涧的结界。结界受到他身上黑暗能量的冲击,微微泛起了涟漪。涧内,蔡紫澄猛地抬头,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熟悉而令人作呕的能量波动。她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厌恶。
哼,狗改不了吃屎。莫婆婆在一旁冷哼,我看他那不是忏悔,是憋疯了想硬闯!
陈梓熙并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行为给忘忧涧带来了怎样的惊扰。当他从那阵痛苦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时,只看到自己离那道无形的屏障近在咫尺。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踉跄着后退,眼中充满了恐惧,既怕触怒忘忧涧的守护者,更怕……更怕被蔡紫澄看到他如此不堪的模样。
他的这些笨拙的、充满失败和误解的善举,在忘忧涧众人眼中,成了一桩桩难以理解的怪事。有人觉得他可怜,有人觉得他可笑,更有人觉得他别有用心。
而陈梓熙,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与笨拙的赎罪中,与他那被诅咒的本性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那无边的空虚与黑暗,便会将他彻底吞噬。救赎之路,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之上,鲜血淋漓,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渴望被理解,渴望被原谅,哪怕只有一点点。
10
诅咒的潮汐与共振的裂痕
山雨欲来风满楼。忘忧涧的宁静,终究未能抵挡尘世的纷扰。那因蔡紫澄无心之举而惊动的观星阁,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在某个晦暗的午后,露出了它冰冷的獠牙。他们视忘忧涧为一股未经探明的神秘力量,或是一个亟待拔除的潜在威胁。
这不是天灾,而是一场明目张胆的围猎。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浸染了整个山谷。天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黑纱,阳光也失去了温度。忘忧涧外围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空气中弥漫起一股不祥的死寂。
不好!莫婆婆正数落着一个打翻了药篓的顽童,突然面色一变,抬头望向天空,这天色……不对劲!她那常年与草药为伍的敏锐感知,率先察觉到了异样。
紧接着,山谷中那些平日里用于警示的灵鸟,发出了凄厉的哀鸣,纷纷仓皇逃窜。涧中居民们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人心惶惶。
是‘观星阁’的人!聆心先生手持青竹杖,快步走到涧口,面色凝重如铁。他望着远处山林间若隐隐现的黑影,那些人影行动间带着一种特有的阵法波动,正是观星阁惯用的手段。
蔡紫澄的心猛地一沉。她的共鸣之心在此刻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强烈的排斥与被冒犯的愤怒。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不速之客身上散发出的贪婪与恶意,他们像一群饥饿的秃鹫,觊觎着这片净土的纯净。
他们是冲着忘忧涧来的,还是……紫澄看向聆心先生,话未说完,答案已不言而喻。她的共鸣之心,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疗愈之地,无疑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对观星阁这类探寻天下秘辛的组织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亦是他们的目标。
紫澄丫头,你先随莫婆婆去‘安心洞’暂避。聆心先生当机立断,老朽与护涧队,会会他们!
我不走!蔡紫澄语气坚定,忘忧涧因我而遭此劫难,我岂能独自苟活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段时日的休养与成长,早已让她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附他人的菟丝花。
胡闹!莫婆婆急了,你那‘共鸣之心’虽然奇特,可对面那些人,个个都不是善茬!你留在这里,只会让他们更加疯狂!
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离开。紫澄望着涧外越来越近的压迫感,我的心,或许能为忘忧涧做些什么。
说话间,数道黑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忘忧涧的结界之外。他们并未立刻强攻,而是不紧不慢地在四周布下了一个个闪烁着诡异光芒的阵盘。那光芒,让忘忧涧的守护结界发出了不安的嗡鸣。
山林另一侧,陈梓熙正蜷缩在一块巨石之后,狼狈不堪。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那股熟悉的、属于观星阁的阴冷气息,让他本就混乱的脑海更加刺痛。他知道观星阁的手段,他们擅长以阵法困锁,然后慢慢蚕食。忘忧涧,危在旦夕。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帮,还是不帮
若出手相助,他那被诅咒污染的陈家力量一旦动用,很可能会被观星阁的人察觉到他的身份,甚至将忘忧涧的位置彻底暴露给陈家那些虎视眈眈的长老们,引来更可怕的灾祸。他自己,也可能因为强行催动那不稳定的力量而加速诅咒的反噬,彻底沦为诅咒的奴隶。
可若袖手旁观……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蔡紫澄那张在忘忧涧中渐渐恢复神采的脸庞。若是这片净土被毁,她……
轰!一声巨响,观星阁的阵法终于发动。一道道漆黑的光柱冲天而起,狠狠地撞击在忘忧涧的守护结界之上。结界剧烈地晃动起来,光芒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涧内,蔡紫澄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她的共鸣之心与整个忘忧涧的灵脉紧密相连,结界受到的每一次冲击,都像重锤般敲打在她的心上。她脸色苍白,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眼神却愈发坚毅。
各位,护我心神,助我一臂之力!紫澄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她要尝试用自己的共鸣之心,去干扰那些阵法的运转。这很危险,一旦失败,她的心神将首当其冲受到重创。
莫婆婆和聆心先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他们与其他几位涧中长者迅速将紫澄护在中央,各自运起平生所学,为她抵挡着外部的冲击。
陈梓熙在远处看得心胆俱裂。他看到紫澄那孱弱的身体在剧烈颤抖,看到守护结界上的裂痕越来越多。他那颗早已被空虚和痛苦占据的心,此刻竟涌起一股陌生的焦灼。
陈家……枯藤秘术……他嘶哑地低吼,眼中闪过一丝疯狂。那是陈家一种极为阴损的禁术,可以短时间内大幅提升施术者的力量,代价却是永久性地损伤自身根基,加速诅咒的侵蚀。
用,还是不用这念头如同两只巨手,在他脑海中疯狂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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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一触即发。忘忧涧的命运,蔡紫澄的安危,陈梓熙的选择……一切都悬于一线。而蔡紫澄,在那摇摇欲坠的结界之中,是否能感知到那个在黑暗中徘徊的灵魂,那份迟来的、卑微的挣扎她又是否会相信,那头曾经伤害过她的野兽,此刻竟在为她,也为这片净土,面临着一场灵魂的豪赌
11
一念生机,一念深渊
观星阁的阵法越收越紧,忘忧涧的守护结界已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每一道黑色光柱的撞击,都让蔡紫澄心口剧痛,喉间涌上阵阵腥甜。她强行催动共鸣之心,试图以自身微弱的感知去扰乱那复杂阵法的流转,却如蜉蝣撼树,收效甚微。
丫头,撑不住就退下!莫婆婆声音嘶哑,她与聆心先生等人苦苦支撑,灵力消耗巨大,已是强弩之末。
涧外,陈梓熙目眦欲裂。那熟悉的、观星阁的阴冷手法,他再清楚不过。他们会像跗骨之蛆,一点点吸干这片净土的生机。蔡紫澄那苍白却倔强的脸庞,在阵法光芒的映照下,显得如此脆弱,仿佛下一刻便会支离破碎。
枯藤秘术……他口中无意识地念出这四个字,那是陈家最禁忌的法门,以血脉为引,燃烧诅咒的根源,换取短暂的、毁灭性的力量。代价,便是让本已反噬的诅咒彻底失控,加速自身的灵魂崩解。他曾不屑,如今……
他看着蔡紫澄,看着她嘴角那抹刺眼的殷红,看着她明明已是油尽灯枯,却依旧死死护住身后众人的决绝。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窒息的痛楚攫住了他。这痛楚,竟短暂地盖过了诅咒带来的空洞。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自陈梓熙喉间爆发。他双手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干瘦的胸膛。指尖划过,鲜血淋漓,他竟以自己的心头血,在胸前画下一个诡异的、象征着陈家枯萎藤蔓的扭曲符印。
陈梓熙,你疯了!远处的莫婆婆失声惊呼,她认得那符印的起手式。
符印成型的瞬间,陈梓熙周身爆发出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色气息,无数细密的黑色藤蔓虚影从他体内疯狂涌出,却并非扑向忘忧涧,而是如同一张巨大的罗网,悍然迎向了观星阁那些摧枯拉朽的黑色光柱。更诡异的是,这些藤蔓虚影之上,竟隐隐缠绕着一丝极淡的、仿佛来自远古血脉的苍凉之力。
这力量,与陈家诅咒同源,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噗——陈梓熙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血色黑得发亮。他本就枯槁的面容,此刻更是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几缕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斑白,眼神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仿佛生命力正被这秘术疯狂抽取。
观星阁的黑衣人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等变故。这是什么鬼东西陈家的力量怎会反噬自身为首之人惊疑不定,他们布下的阵法,竟被那看似混乱的黑色藤蔓虚影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缺口。那股力量污浊不堪,却又带着一种不惜一切的疯狂,让他们精心构建的阵法出现了滞涩。
忘忧涧的压力骤然一轻。
蔡紫澄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她看见陈梓熙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看见他眼中那不再是掠夺,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与……解脱她看见他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望着自己,那里面没有威胁,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卑微的,绝望的祈求。
这一刻,她看到的不是那个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怪物,而是一个同样被命运捉弄,被诅咒侵蚀得体无完肤的迷途灵魂,在用他唯一剩下的,也是最不堪的方式,做着最后的挣扎。
心中那道坚冰,似乎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不是原谅,更不是爱意的复苏,而是一种复杂得让她心头发颤的怜悯。这怜悯,带着尖锐的刺,让她既想逃离,又无法挪开视线。
他……他在用陈家的根源之力,强行干扰阵眼……聆心先生喘息着,眼中满是震惊,但他撑不了多久,这等于是饮鸩止渴!
蔡紫澄的共鸣之心剧烈地跳动着,她清晰地感知到陈梓熙那飞速流逝的生命力,以及他那混乱不堪的意念中,唯一清晰的一点——保护这里,保护她。
诸位长辈,助我!蔡紫澄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将忘忧涧的守护之力,暂时……暂时与他那股力量……形成共鸣!
什么!莫婆婆大惊,那小子的力量污秽不堪,你这是引狼入室!
我知道。蔡紫澄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澄明,但他此刻,不是敌人。请相信我,也相信……忘忧涧的包容。
她双手结印,那颗共鸣之心以前所未有的频率振动起来。一道柔和却坚韧的清光从她身上散发而出,缓缓地,试探性地,朝着陈梓熙那狂暴而绝望的黑色藤蔓虚影延伸而去。
这不是融合,更像是一种引导,一种微妙的平衡。清光与黑影接触的刹那,陈梓熙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但那即将失控的藤蔓,竟奇迹般地稳定了几分,更加精准地冲击着观星阁阵法的薄弱之处。
一时间,忘忧涧的清圣之气,与陈家诅咒的毁灭之力,以一种诡异而危险的方式,短暂地联手对外。
观星阁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为首的黑衣人怒喝:故弄玄虚!加大力度,先破了那男的邪术!
这是一个充满深刻模糊性的时刻。一念生机,一念深渊。蔡紫澄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她只知道,当她看到陈梓熙以那样的方式燃烧自己时,她无法袖手旁观。这丝怜悯,如同一根危险的丝线,将她与那个她本该憎恨的男人,再次牵扯到了一起。
而陈梓熙,在感觉到那股清澈的共鸣之力时,浑浊的意识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清明。他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那股力量,让他那颗早已被诅咒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有了一丝……暖意。尽管这暖意,是以加速他走向毁灭为代价。
12
残谱的启示与血的代价
观星阁的阴影,如同退潮般,暂时从忘忧涧的上空隐去,留下的是一片劫后余生的苍白与萧索。空气里,兀自飘荡着陈梓熙那禁术燃烧后焦灼的气息,与忘忧涧草木散发的清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陈梓熙倒在焦黑的土地上,人事不省。他那张曾经俊朗的面容,如今已是灰败如土,唯有胸口那个以心头血绘就的枯藤符印,依旧散发着不祥的暗红,仿佛在嘲笑着他这玉石俱焚的徒劳。
这小子……真是不要命了!莫婆婆探了探他的鼻息,那口气若有若无,细得像蛛丝一样,仿佛随时都会断掉。她撇了撇嘴,咕哝道:为了个女人,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出息!话虽这么说,手下却还是利索地给他喂了几颗吊命的丹药。
聆心先生的目光,却落在了陈梓熙先前翻找家族秘辛时,不慎从怀中散落出来的一卷残破不堪的兽皮之上。那兽皮边缘焦黑,显然也受到了方才那场力量冲突的波及,此刻却在尘土中,幽幽地散发着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古老气息。
他俯身拾起,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兽皮上,用一种极其古老的文字,记载着一些断断续续的图文。字迹模糊,多有残缺,却隐隐指向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秘密——关于陈家枯萎藤蔓诅咒的起源,以及一个……一个近乎天方夜谭的解咒之法。
这是……聆心先生的指尖在那兽皮上微微颤抖,他穷尽一生钻研古籍秘辛,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记载。
蔡紫澄走了过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清亮。她看着那卷兽皮,那上面的每一个字符,都像是带着某种魔力,牵引着她共鸣之心的悸动。她不认得那些字,却能隐约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沉重与绝望,以及一丝……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希望。
先生,这上面写了什么
聆心先生眉头紧锁,一字一句地艰难辨认着:这上面说……陈家诅咒,源于初代先祖一次背信弃义的血盟……以血脉为引,世代相传……若想彻底根除,需……他顿住了,眼神复杂地看向依旧昏迷的陈梓熙,又转向蔡紫澄。
需要什么紫澄追问。
需要……一个拥有至纯‘共鸣之心’的女子,自愿献出心头血,重塑血盟的基石……聆心先生的声音艰涩,但这还不够。更需要……陈家当代血脉最强者,以身为祭,引渡诅咒之力,将其导向……虚无之源。或是,摧毁陈家赖以维系诅咒的……祖脉之根。
莫婆婆在一旁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我的老天爷!这不就是要梓熙那小子的命,还要紫澄丫头你也跟着冒险吗这叫什么解咒,这简直是同归于尽的法子!
紫澄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她看向陈梓熙,那个曾让她恨之入骨,此刻却又为了救她和忘忧涧而濒死的男人。他的牺牲,让她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怪物之外的认知。可这残谱的要求,却又将她推向了一个更深的漩涡。
原谅她如何原谅那深入骨髓的伤害,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抹平可若不如此,这诅咒便会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将来还会有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宿主,在绝望中枯萎。
这残谱还提及,聆心先生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仪式若成,陈家血脉与诅咒的联系将被彻底斩断。但主持仪式之人,也就是梓熙……他必须成为这个转变的催化剂。他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自身的生死,更是整个陈氏家族的反噬。陈家长老们……绝不会坐视祖宗基业和诅咒之力就此消亡。
这哪里是什么解决方案,这分明是一道摆在他们面前的绝路,一条比先前任何一次危机都更加险恶、更加不确定的荆棘之路。
陈梓熙幽幽转醒,恰好听到了最后几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看着紫澄,眼中是无尽的疲惫与痛楚,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生的渴望,以及对紫澄那复杂眼神的惶恐。
紫澄……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若……若这是唯一的办法……我……
你闭嘴!莫婆婆没好气地打断他,你现在就是个废人,还谈什么办法!先顾好你自己的小命吧!她转向紫澄,语重心长:丫头,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可要想清楚,你没必要为了陈家这烂摊子,把自己也搭进去。
紫澄沉默了。她看着那卷残破的兽皮,又看看生死不知的陈梓熙,心中千回百转。她是为了彻底斩断与陈家的一切联系,为了不再让这世间有下一个她还是因为……因为那份在她心中悄然裂开一丝缝隙的,对这个男人复杂难言的情感
她不知道。
我需要时间考虑。许久,她才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个决定,太沉重了。它不仅关系到她自己的未来,更关系到陈梓熙的生死,甚至整个陈氏家族的命运。而她,蔡紫澄,真的要再一次,将自己的命运与那个姓陈的男人,捆绑在一起吗哪怕,这一次的捆绑,是为了最终的、彻底的解脱
夜色渐深,忘忧涧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那份残谱,如同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便再无回头之路。而选择的权利,此刻竟又一次,落在了蔡紫澄的肩上。
13
黎明前的长夜
忘忧涧的晨雾,依旧如轻纱般笼罩着山谷,却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自那日残谱现世,蔡紫澄应下那九死一生的解咒之约,涧中便似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所控。
陈梓熙的身体,在莫婆婆那些吊命丹药的支撑下,勉强恢复了些许行动能力,只是那张脸,依旧是死人般的灰败。他像一截被抽干了所有生命汁液的枯木,眼神空洞,偶尔望向蔡紫澄时,才有一丝微弱的光,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恐惧与茫然所替代。他很清楚,这条路,十死无生,但他没有选择。或者说,从他选择燃烧自己守护忘忧涧的那一刻起,他过往的人生便已化为灰烬,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具等待最终献祭的躯壳。
蔡紫澄倒是平静。她没有半分即将踏上险途的慌乱,也没有因为陈梓熙那副可怜模样而心软半分。她的心,在一次次被撕裂又一次次强行缝合后,早已坚硬得超乎常人。她答应,不是为了陈梓熙,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旧情,而是为了彻底斩断这该死的诅咒,为了自己,也为了世间不再有下一个蔡紫澄。
丫头,真不再想想莫婆婆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到紫澄面前,脸上是难得的严肃。这药,是给陈梓熙最后固本培元的,苦得能让石头都皱眉头。
紫澄接过药碗,目光落在碗中自己苍白的倒影上,声音无波无澜:婆婆,事已至此,想与不想,又有何分别
莫婆婆叹了口气,将一个小小的、绣着避邪符文的香囊塞到她手中:这是老婆子我年轻时求来的,你带在身上,多少能挡些阴邪。至于那个,她朝陈梓熙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低了几分,路上机灵点,他要是敢耍什么花样,或者拖你后腿,你就……就直接把他踹了,自己回来,忘忧涧永远是你的家。
紫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若有若无:知道了,婆婆。
聆心先生站在一旁,手中那根青竹杖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沉重。他望着二人,缓缓开口:此去陈家祖地,凶险万分。陈家长老绝非易与之辈,他们守护那诅咒之力已久,视其为家族根本,断不会轻易让你们得逞。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梓熙,你此行,名为解咒,实为叛族。你所面对的,将是整个家族的怒火与追杀,你可想清楚了
陈梓熙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沙哑的单音:嗯。想不清楚又能如何他这条命,早已不属于自己。
出发的那日,天色阴沉得厉害。忘忧涧的居民们都出来相送,一张张淳朴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蔡紫澄走在前面,步履算不上轻快,却异常坚定。陈梓熙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每一步都像是灌了铅,呼吸间带着粗重的喘息。他甚至不敢与她并肩,那是一种他早已失去的资格。
莫婆婆终究还是没忍住,追上去,一把将那个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塞到陈梓熙怀里,另一只手则偷偷往他嘴里塞了个硬邦邦的麦饼,没好气地低声道:喝了!路上争气点,别死了还给我们紫澄添麻烦!这饼子你路上啃,要是敢饿晕了拖我们丫头后腿,老婆子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陈梓熙被那滚烫的药汁呛得连连咳嗽,又被那干硬的麦饼硌得喉咙生疼,狼狈不堪的模样,引得旁边几个顽童偷偷发笑。他却只是默默地,将那碗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然后将那麦饼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蔡紫澄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走了。
她没有再看陈梓熙一眼,也没有对忘忧涧的众人多说什么道别的话。她的心,已经为这场注定残酷的朝圣做好了准备。伤痕累累,却也因此而生出一种全新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二人一前一后,踏出了忘忧涧的结界。山风吹起她的发梢,也吹乱了陈梓熙额前几缕斑白的碎发。前路漫漫,杀机四伏。空气中充满了未解的紧张与压抑,救赎的代价高得令人恐惧,仿佛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渊。
然而,在蔡紫澄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却闪动着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自主之光。这条路,是她选的。无论结局如何,她都将亲手为自己,为所有曾被这诅咒束缚的灵魂,劈开一道通往黎明前的长夜。至于陈梓熙,他不过是这场宏大仪式中,一件必须的、却也随时可能崩毁的祭品罢了。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雾弥漫的山道尽头,只留下一个决绝而孤独的背影,和一个步履蹒跚、充满了未知与宿命感的追随。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陈太太,只有蔡紫澄。她要去拿回本就属于她的东西——自由,以及一个不被任何人定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