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不像之前那些幽灵骑手般了无生气,这次的声浪带着一种蛮横的实体感,最终嘶哑地停在便利店的门外,像一头终于回到洞穴的疲惫野兽。林夏的心脏在肋骨下重重一跳,这动静不对。
门被推开,一股比冰柜泄露时更纯粹的寒风卷着一个沉默的身影挤了进来。来人没有提着渗出诡异汤汁的外卖盒,身上也不是那套熟悉的橙黄色骑手工装,而是一身炭黑色的制服,剪裁利落,却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头盔的面罩是深色的,完全遮挡了来人的面孔,只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递过来一个薄薄的信封。信封是硬质的,边缘锋利,入手冰冷坚硬,像一块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的石板。
林夏接过信封,感觉那股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直冲脑门。这触感,和冷藏柜里的断手、那张结霜的百元钞票,源出一辙。他打开信封,里面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一张崭新的员工卡和一张同样质地冰冷的指令条。
【林夏
-
分析员,三级
-
协同塔,7G部门。】
卡片上的字迹是标准的宋体,清晰,却带着一种打印品特有的、缺乏灵魂的虚假感。照片倒是他自己的,只是表情木然,像是某个拙劣的蜡像。指令条则更为简洁,透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即刻报到。使用指定电梯。
协同塔。林夏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这座城市中心如同巨碑般耸立的玻璃与钢铁混合体,他只在无数个熬夜后的清晨,从便利店门口远远眺望过它在晨曦中冷漠而傲慢的轮廓。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资格踏足。从一个便利店冰柜,跳进一个更大的企业冰库,职业生涯的跃迁真是充满了惊喜。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指尖传递来的寒意愈发明显。
出租车把他甩在协同塔巨大的阴影之下。入口大厅空旷得吓人,光可鉴人的地板反射着头顶惨白的光,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巨大陵寝。没有前台,没有保安,甚至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孤独而突兀的回响,一声声,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他甚至觉得,这地方比凌晨三点的便利店还要渗人,至少那里还有《致爱丽丝》的背景音乐壮胆,这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或者说,是凝固前的预兆。
费了点劲,他才在角落找到了那部所谓的指定电梯。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与其他几部看起来正常的电梯格格不入,金属门泛着一种幽暗深沉的光泽,仿佛通往某个不可告人的深处。电梯旁没有常见的楼层按键面板,只有一个突兀的、像是后来才加装上去的按钮,按钮上方的标签用最简单的黑体字写着【B13】。
按钮下方,贴着一张过了塑的卡片,标题是《电梯镜像协议》,透着一股廉价办公室用品的粗糙感。林夏凑近,协议上的字迹细小而冰冷,像某种精密仪器的使用说明:
一、禁止与镜中人对视超过三秒。
二、不可携带任何金属物品进入。
三、必须反向输入目标楼层代码。
他的目光在第三条上停顿了片刻,反向输入目标楼层代码。B13,反过来就是31B还是只反数字,31这协议写得也太不严谨了,用户体验极差,回头得给他们整个部门打差评。再看第二条,不可携带金属物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口袋,一枚冰凉的硬币硌着他的指尖——早上买包子找零剩下的一块钱,本打算留着下次坐公交,没想到在这派上了用场,还是反作用的用场。
金属物品。他有些犹豫。是把硬币丢在这里,还是……但那张卡片上7G部门的指令像一根无形的鞭子在催促着他。他可不想第一天入职就因为迟到或者违规被优化,天知道这里的优化是什么意思,大概率不是发奖金。他深吸一口气,妈的,赌一把,总不能比便利店更糟。随即伸出手,按下了那个孤零零的【B13】按钮。
按钮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亮起来,但电梯门却无声无息地向两侧滑开了,内部空间比他从外面看起来的要深邃得多,幽幽地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他硬着头皮走进电梯,里面空无一人。三面是冰冷的金属壁,而正对着他的那一面,则是一整块巨大的镜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有些苍白和茫然的面容,还有那浓重的黑眼圈,像两枚刚盖上去的、不及格的印章。
他想起了协议的第一条,刻意避开了镜中自己的视线,转向角落的控制面板。面板上果然只有0到9的数字键,没有楼层标识。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输入了3和1。这两个数字键短暂地亮了一下,随即熄灭。
电梯开始下沉。一种极其平稳,却又因此而更令人不安的下沉,没有寻常电梯的轻微震动和钢缆摩擦声,安静得如同坠入无底的深渊。他甚至怀疑这电梯是不是靠重力自由落体,只是内部做了完美的减震。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的镜子。镜中的林夏与他动作完全一致,只是眼神……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漠。
仅仅一瞥,他便迅速移开目光,但心脏却不争气地开始加速跳动。也许是太累了,他安慰自己。
电梯仍在无声地、持续地下沉。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一次,镜中的林夏没有动,与他保持着不同的姿态,但嘴角却微微向上翘起,形成一个僵硬而嘲讽的弧度。
不对!那绝对不是他的表情!林夏的呼吸猛地一滞,头皮有些发麻,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镜中的影像,那个顶着和他一模一样面孔的家伙,突然间,脸上的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绝望的神情。镜中人的嘴巴无声地张合着,像是在拼命呼喊,又像是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挣扎。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哀求。
谁林夏几乎是本能地低喝出声,同时不受控制地向前踏了一步,目光牢牢锁定了镜中的影像,早已将那该死的三秒禁令抛诸脑后。这是见鬼了,还是自己精神分裂的前兆或许是这破电梯的欢迎仪式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冰冷坚硬的镜面。就在指尖与镜面接触的瞬间,他裤袋里的那枚硬币突然变得滚烫,隔着布料都像要烧穿他的皮肤,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
滋啦——一声轻微却刺耳的电弧爆裂声响起,眼前的镜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镜中那个痛苦的影像如同被打碎的玻璃般支离破碎,瞬间消散。
电梯猛地一震,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仅余控制面板上3和1两个数字幽幽地闪烁着红光,随即也彻底暗了下去。然后,电梯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后,突兀地停了下来。
门开了。眼前却并非他想象中的B13层,也不是任何一个有着正常楼层标识的地方。
一条狭长的、纯白色的走廊延伸至未知的黑暗。墙壁并非坚硬的材质,踩上去的地面也有些异样的柔软,像是某种富有弹性的生物组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与微弱金属锈蚀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踉跄地走出电梯,口袋里的硬币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冰凉,只是皮肤上还留着灼痛感。他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向手中的员工卡。不知何时,卡片上的字迹已经发生了诡异的变化,照片也变得更加模糊,像是浸了水:
【310-XL-YS:员编工号。门】
员编工号后面那个门字,像是没打印完整,又像是一个全新的、意义不明的词的开头。林夏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快要不完整了。
他踉跄地走出电梯,口袋里的硬币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冰凉,只是大腿皮肤上还残留着一片火燎般的灼痛感,仿佛那个瞬间真的有电流穿透了衣物。他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向手中的员工卡。不知何时,卡片上的字迹已经发生了诡异的变化,照片也变得更加模糊,像是浸了水后又被劣质墨水重新打印过一遍:【员编工号:310-XL-YS:门】。XL林夏YS……原始预设还是衍生那个门字,孤零零地缀在末尾,像一个未卜的卦象,又像是一个嘲弄的句号,宣告他已入门。
这里的空气与协同塔光鲜亮丽的大厅截然不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微弱金属锈蚀以及……腐烂有机物的混合气味,刺鼻得让他几欲作呕。脚下的地面也并非坚硬的材质,踩上去有些异样的柔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弹性,像是踩在某种巨大的、沉睡生物的皮肤上。狭长的纯白色走廊向前延伸,没入更深沉的黑暗,墙壁似乎也在微微呼吸。
这哪里是什么B13层,这分明是一座被遗忘的坟墓。他扶着冰冷的、富有弹性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一座建于1999年,或者说,在1999年就被彻底废弃的烂尾楼。他曾经在一些都市怪谈论坛的犄角旮旯里瞥见过关于协同塔地下的只言片语——光鲜的摩天大楼之下,掩盖着一个早年间失败的生物工程项目的遗址,后来被秘密重启,用途不明。当时只当是无稽之谈,没想到自己竟亲身参观了。
人格清洗舱。脑波重塑实验室。那些曾经在便利店夜班时,从某些诡异网站的加密帖子里看到的、关于协同塔地下秘密设施的零碎都市传说,此刻如同散落的拼图一般在他脑海中迅速拼接,形成一幅完整而恐怖的图景。他记得有帖子描述过,这里早期的实验曾试图创造完美员工,绝对服从,不知疲倦,但成品往往伴随着严重的认知障碍和暴力倾向。所以,清洗和重塑成了后来的主流技术。
他是第十三批实验体。这个十三,如同附骨之蛆,从便利店跟到了这里。那个在镜中向他求救的、充满极致痛苦与绝望的自己,是被清除的原有人格残留的最后悲鸣或者……是刚刚植入他脑中的那个崭新林夏人格数据包,因为那枚硬币的意外干扰,出现了严重的排斥反应一想到自己可能正在被另一个意识鸠占鹊巢,他就感到一阵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恶寒。
电梯协议里那条不可携带任何金属物品进入的禁令,恐怕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电梯安全,而是为了防止金属物品干扰脑机接口在植入或清洗过程中脆弱的脑波信号连接。他那枚一块钱的硬币,差点就让他提前享受了格式化失败,系统崩溃的待遇。说不定,那镜中人的痛苦,就是格式化到一半被强行中断的直观表现。
通风管道里,隐约传来一种极低频率的、几乎无法被耳朵捕捉,却能让胸腔产生压抑共振的嗡鸣。他想起来了,那声音,像极了便利店凌晨三点,冷藏柜压缩机濒临崩溃前的低吼,只是更加规律,更加……刻意。13赫兹。他记得在某个快被遗忘的科普读物上看到过,这是能够诱发人类产生深度不安、放大恐惧情绪、甚至产生幻觉和谵妄的次声波频率。原来这地方连背景音乐都这么体贴入微,全方位立体式精神折磨服务。
他现在彻底困在了这里,一个由未知生物材料、谎言、冰冷数据和催眠次声波共同构建的迷宫。他又想起了电梯外面那个【B13】按钮,那崭新的塑料标签下方,按钮边缘似乎有一圈极其细微的、与其他崭新部件格格不入的磨损痕迹。仿佛在无数个日夜里,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或者说,无数个和他一样倒霉的林夏,在重复按动着它,上演着与他此刻相似,却又可能结局各异的剧本。下一个林夏会是谁从哪里下载
无尽回廊的更深处,之前还算稳定的白色灯光开始不安地闪烁起来,几盏灯光彻底熄灭,让前路更显幽邃。就在光影摇曳之间,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像一团凝聚的恶意,在远处的拐角一闪而过。林夏的心脏骤然紧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那绝对不是他的影子,因为他根本没动。也并非镜中那个痛苦挣扎的自己,那个影像带着的是绝望。而这个影子……它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饥饿和冰冷的狩猎欲望。
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辨认空气中的气味。
林夏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妈的,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这职业发展真是越来越有钱途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领薪水的那一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枚惹祸的硬币还在。现在,这块金属疙瘩是唯一的变数,虽然刚才差点让他脑子开花,但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别的妙用呢比如,当个买路钱
那团恶意似乎锁定了他,开始不紧不慢地,沿着墙壁,向他这边缓缓流淌过来。没错,是流淌,如同没有固定形态的浓稠
那团恶意如同无骨的浓稠液体,沿着富有弹性的墙壁,不紧不慢地向他这边流淌过来。墙壁的质感此刻显得尤为恐怖,仿佛是某种活体组织的表皮,随着那团黑影的接近而兴奋地、有节奏地微微颤抖,发出细密的摩擦声。
林夏屏住呼吸,背脊紧贴着同样在呼吸的墙面,一点点向后挪动,试图将自己融入这片令人不安的背景板。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的动作。幽暗的走廊里,那团蠕动的黑影逐渐凝聚,拉长,最终勉强显现出一个摇晃的人形。它的动作诡异,既有提线木偶般的僵硬断裂,又有液体流动般的诡异步态,每一步都像是在挑战人类对运动的既有认知。
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一个穿着与他身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时通达便利店制服的人影。只是那身制服像是刚从墨汁或者石油里捞出来,湿淋淋地黏在身上,不断滴落着不明的黑色液体,在富有弹性的地面上留下一滩滩迅速被吸收的污渍。
然后,是那张脸。
林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张脸,分明是他自己的脸,却比他在电梯镜面中看到的任何影像都要扭曲可怖。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洞,正从中缓缓流淌出粘稠的墨汁般的物质,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三…幺…洞…那个顶着他面孔的东西开口了,声音像是从一台被重物压过的老旧收音机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充满了刺耳的电流杂音,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警告…重置…异常…清除…目标310…重置…失败…
林夏的脑子嗡的一声,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双腿像是灌满了便利店过期的水泥,沉重得无法动弹。他认得那个编号,310,不正是他那张诡异员工卡上【员编工号:310-XL-YS:门】的前缀吗
那个异常体,那个失败的林夏,步履蹒跚地,却又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向他逼近。它每在富有弹性的地面上踏出一步,整个走廊的墙壁就随之应和般地颤抖一下,空气中那股消毒水和腐败有机物的混合气味也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仿佛在欢迎同类的到来。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狗屁7G部门,更不是什么协同塔的地下B13层。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活体般的循环处理系统,一个专门用来处理像他这样格式化失败、出现故障的残次品的生物焚化炉。
而他,林夏,就是那个因为一枚该死的一元硬币意外逃脱了预设程序的异常数据。
一个小时前,在那部诡异的电梯里,他因为那枚硬币的金属干扰,违反了《电梯镜像协议》。这干扰了系统对他进行的脑波信号植入,导致新的林夏人格数据包未能完全覆盖,而他原有的、本应被彻底清除的人格残留,竟然阴差阳错地保留了下来。
现在,这个庞大而精密的系统,派出了一个清道夫,一个已经被完全控制、彻底格式化的林夏复制品,来回收并清除他这个不该存在的异常。
不…我不是…什么异常数据…林夏喉咙发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有些扭曲,像是被周遭无形的信号干扰了一样,甚至带上了一丝刚才那个失败品的电流杂音。
他猛地想起便利店冷藏柜最下层,那只被冻得青紫、指纹与他一模一样的断手。那不是巧合,也不是什么恶作剧。那是警告,一个血淋淋的实体警告。那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是上一次,或者上上次,甚至更早之前的某一次清洗和格式化时,被系统判定为冗余数据而切除的生物残留物。
那只手,是真的。而他,可能已经是第N个林夏了。
异常体离他越来越近,它伸出了滴着黑色粘液的手。那只手上的皮肤像是被高温灼烤的蜡烛一样迅速融化、剥落,露出下面闪烁着金属光泽与暗红色血肉组织交错缠绕的骨架结构。
重置…程序…必须…继续…它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夏,声音依旧是那种令人牙酸的机械摩擦音。
一股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了林夏脑中因恐惧而形成的壁垒。他骂了一句自己也听不清的脏话,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向着走廊的未知深处狂奔而去。
这条纯白色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头顶的白色灯光开始不规律地闪烁,有些甚至彻底熄灭,让前方的道路更显幽暗。墙壁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仿佛某种被他惊扰的庞大生物正在从沉睡中苏醒。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肺部火辣辣地疼,每吸入一口都带着那股消毒水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就在他几乎要力竭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扇门。一扇极其突兀、与周围富有弹性的生物组织墙壁格格不入的门——那是一扇便利店冷藏柜的玻璃门,和他工作的那家时通达便利店里的冷藏柜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它孤零零地嵌在这诡异的生物走廊中。
门上的玻璃微微反射出他此刻狼狈的身影。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眼睛边缘,似乎也开始弥漫出一丝极淡的黑色,皮肤之下,隐约可见一些微弱的、类似电路板上金属纹路的痕迹正在缓慢蔓延。他正在被同化或者修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口袋,那枚差点让他脑子开花,却也救了他一命的硬币还在那里,冰凉坚硬。他几乎没有犹豫,掏出那枚硬币,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塞进了冷藏柜门那个简陋的锁孔缝隙中。管它有没有用,死马当活马医了!
滋啦——一声比之前在电梯里更响亮、更刺耳的电弧爆裂声猛然响起,整个走廊的灯光瞬间全部熄灭,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紧接着,那扇冷藏柜的门发出一声沉闷的机括弹开声,自动向内敞开了一道缝隙,从门缝中透出便利店那种熟悉的、惨白却令人安心的灯光。
门后,并非他想象中的实验室,也不是通往地面的求生通道。而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时通达便利店的收银台。
同样的惨白灯光,同样的冷藏柜排列,同样的、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夜班时分。
只是,此刻的收银台后面,站着一个他。一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正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扫描商品、收取现金、找零动作的林夏。
这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虽然破旧但还算真实的便利店,眼前的这个林夏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每天都在为生计发愁的自己。
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模拟环境,一个用来批量生产、训练和测试林夏这种标准员工的数字牢笼,或者说,一个大型VR浸入式岗前培训基地。
墙上的挂钟指针纹丝不动,永远精准地停在凌晨三点零一分。
他下意识地望向旁边的冷藏柜。最下层那个曾经只放着一只断手的抽屉,此刻敞开着。里面不再只有孤零零的一只手,而是像超市货架上的商品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十只大小、肤色、甚至指甲修剪程度都完全相同的右手,每一只手的指纹纹路都清晰可见,与他自己的右手一般无二。
货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饮料,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的包装印刷略显粗糙,条形码的数字排列毫无逻辑,生产日期和保质期更是胡乱编造,有些甚至印着保质期至世界末日。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一个为了维持某种可怕平衡、为了高效培养合格耗材而精心设计出来的舞台布景。
欢迎回来,员工编号310。收银台后的那个林夏终于停止了手中机械的动作,抬起头,用一种毫无情感起伏的、像是合成出来的标准普通话说道,您的本次‘实地压力测试’已提前结束。请准备接受下一次必要的格式化与数据同步。
林夏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他终于明白了。那个让他受尽折磨的便利店,根本不是什么地狱的入口,便利店本身,就是地狱。一个被设计用来反复磨灭个人意志、洗刷个性棱角、最终制造出完美服从工具的虚拟现实环境。
他们这些林夏,在这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重置、格式化、数据上传、下载、再利用。而那些被剥离的、废弃的个性数据、情感片段、以及出错的生物组织,都被系统无情地丢进了最下层的冷藏柜,作为故障样本存档。
只是这一次,因为那枚不起眼的一元硬币的意外介入,他获得了这短暂的、如同BUG一般的清醒,侥幸逃出了那个格式化失败处理流程,却没想到,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林夏绝望地看着收银台后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完美复制品。对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程序设定好的、标准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露出一排完美得像是假牙的牙齿。
请不要尝试任何抵抗行为,那个林夏继续用那种平稳到可怕的语调说,根据历史数据分析,任何抵抗行为都只会增加您在格式化过程中的不适感,并可能导致不必要的生物组织损伤。它一边说,一边伸出手,那只手的手指尖端竟然像花瓣一样裂开,露出了一个闪着寒光的、类似皮下注射器的细长针管装置。
林夏看着自己手中那枚已经不再滚烫,只是冰凉的硬币。他知道,这块小小的金属片,不可能再次创造奇迹了。它能干扰一次信号,已经是邀天之幸。
他已经彻底明白了。从那个诡异的外卖平台和亡灵骑手,到便利店冷藏柜里的断手,再到协同塔地下的电梯镜像协议和这个生物屠宰场——这一切,都是同一个庞大、精密、冷酷无情的系统所控制的不同模块。所有这些程序和设定,都只有一个最终目的:创造出绝对服从、永不疲倦、可以无限复制和替换的完美员工。
为…为什么…是我林夏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这个问题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你们有那么多人可以选,为什么偏偏选中我,来做这些该死的实验他甚至觉得问出这个问题都很可笑,都到这份上了,还在乎为什么
对面的林夏歪了歪头,似乎真的在处理这个非标准提问,几秒钟后,它才以同样毫无波动的声音回答:根据您的个人档案与社会行为模式综合评估:林夏,男,二十三岁。孤儿,社会关系简单,无固定资产,易于控制。具有高于平均水准的智力,但表现出明显的习得性无助与低自我认同,对重复性劳动具有较高耐受性。您的各项生理与心理指标,均被判定为‘理想候选素材’,极易被复制、修改并投入低成本运营环境。
林夏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这段评价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而残忍地剖开了他所有的过往、所有的弱点、所有的不堪和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创伤,然后将它们赤裸裸地展示出来。他甚至想笑,原来自己在系统的数据库里,就是这么一堆优点啊。
他忽然不想再挣扎,也不想再逃了。无尽的循环,无尽的复制,无尽的折磨。也许,放弃抵抗,接受格式化,才是唯一的解脱。至少,不用再带着这些清醒的痛苦。
就这样吧。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认命,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死就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死了。
对面的林夏似乎对他的配合十分满意,脸上的微笑弧度都没有变一下。它安静地走近,那只闪着寒光的针管装置,准确无误地刺入林夏的颈部。一股冰凉的液体迅速注入他的血管,起初是刺痛,随后便是一阵难以抗拒的麻痹感,迅速扩散至全身。
世界开始在他眼前旋转,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然后逐渐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在他意识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隐约听到了那段熟悉的、被扭曲了无数次的《致爱丽丝》的旋律,以及便利店自动门开启时那独特的叮咚声。
欢迎光临时通达便利店…一个有些沙哑,却又带着一丝谄媚的声音。
……
林夏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熟悉的收银台后面。面前,一个穿着厚重棉外套,戴着深色绒线帽的老人,正颤巍巍地将一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玻璃瓶装酱油放在了柜台上。
小伙子,这个,多少钱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林夏眨了眨眼,感觉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他熟练地拿起扫码枪,对准了酱油瓶身上的条形码。
三块一毛三。他清晰地报出价格,声音平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老人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看起来有些潮湿、皱巴巴的百元大钞,钞票的边缘还带着一圈奇怪的、像是霜冻过的白色痕迹。
林夏平静地接过钞票,放入验钞机,验明真伪,然后打开钱箱,准确地找出零钱递给老人。找您九十六块八毛七,请拿好。
老人接过钱,慢吞吞地数了数,然后揣进口袋,拎着酱油,蹒跚地走出了便利店。
自动门在他身后合拢。
一切如常,一切正常。
林夏整理了一下收银台,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精准地指向凌晨三点零一分。他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个事件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当他不经意间瞥向旁边的冷藏柜时,最下层那个抽屉的把手在灯光下似乎反射出一丝诡异的光。他仿佛看到,那抽屉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在对他微笑。
他甩了甩头,一定是熬夜太久,出现幻觉了。
这时,他感觉裤子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摸出来一枚冰凉的、带着些许锈迹的一元硬币。
这硬币哪来的他有些纳闷,但也没多想,顺手将它丢进了收银台的零钱格里。
便利店外,一阵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突兀地停在了门口…
然后,一切,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