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一个人踽踽度过百年。对于一个神而言,百年实在算不得长,但是对我而言却漫长得仿佛永远。
汐儿,我失去了你,还能剩下什么
这百年间,冥界多了许多妩媚的女子,名义是我的侍妾,实际却只是我用来怀念汐儿的无奈之举。
那么多女子,有的背影相似,有的笑容仿佛,有的音色依稀,却没有一个能真的弥补我心上的裂纹。
不过这样也是好的,我看见了汐儿的碎片,起码好过我再也看不见她。
很多很多次,我在破碎的梦境中见到汐儿,然而每一次都不得欣慰,梦境的最终总是一地清冷碎光。
原来即使梦境中,亦得不到成全。
光阴洗练,我独自一人不知在这般无止境的破碎中挣扎匍匐了多久,却忽地迎来清卿。
对于她的到来,我实在诧异。那日之后她越发脆弱,一直被东皇安置在九天玄殿将养,现下如何会来我这幽冥之地。
清卿仿佛知我心中所想,握着从不离手的团扇微笑,虽然面容云淡风轻,声音却难掩一丝微颤,忘川,我寻到她了。
自那日之后在我眼中已是灰白一片的世界,这一刻忽然变得缤纷。然我只知望着清卿幻美的面容,机械发问：她在哪儿
那日之后,虽然东皇和清卿笃定汐儿会回来,然而这些年月,便是我也近乎绝望了。
清卿依然微笑,眼圈周围却已经泛红,随着她的手指在团扇上轻轻拂过,原来雪白绣画的扇面忽然变了模样,一张熟睡的婴儿面容赫然出现。
一瞬间,我已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只知自己的心终于生了出来,终于在胸中跳动起来。
清卿却在这时忽地收了团扇,絮絮轻语：阿月要在凡世蓄足精气,而这数年间劫难早定,你只能等着,只能看着。
我望着她微白的面容,了然。
便是这么久我亦等过了,这数年又当什么
我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我只要等着就够了。
【壹
三千宠爱在一身】
我知道自己又被梦魇了。
梦中依然是那一片仿佛日暮云霞的红,我的胸口传来一阵阵揪心的痛,继而汹涌而来的洪水将我淹没……
猛然睁开眼睛,我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月白色华丽的流苏纱帐,只不过周身流出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身下的锦被软枕。
娘娘又做噩梦了离儿匆匆走进来用浸湿的巾帕为我擦脸,一脸关切。
巾帕上潮湿微凉的水汽让我彻底清醒过来,看见空空如也的另一半睡榻轻声问：忘川呢
离儿放下巾帕,垂着头恭恭敬敬的回答：王醒来的时候娘娘还睡着,王让我们不要吵醒您。
我不耐烦听她说下来,冷冷的喝止,他现在在哪里
许是被我吓到,离儿颤抖了一下,王现在该在轮回殿。
我要去轮回殿。拨开睡榻周围华丽的纱帐,我起身坐在由能工巧匠耗时千载才打造出来的水晶镜前梳妆,眉心一点朱砂,巧手细细绘出远山眉的秀丽。离儿不敢说话,走到我身后为我细心的绾发,戴上冥界独一无二的纤羽后冠。
我凝睇着镜中自己的幻影,启唇微微一笑,挽着星光闪烁迤逦拽地的菱纱缓缓出门。
一路走过,我遇见了诸多的勾魂使者和诸多亡魂。
他们看见我,都恭敬的退避到路旁,恭敬的低头唤我娘娘。
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整个冥界最尊贵的女子。
我是冥后,是众所周知的冥王挚爱。
但是,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内心的惶恐,我是没有过去的人。
我死后来到冥界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冥王,是他给了我所有。而我却对自己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自己生前是谁,因何而死。
我所能仰仗的,唯有冥王一人。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轮回殿附近,金琉璃堆砌而成的殿门近在咫尺。
然而,梦姬忽然出现,挡在我前面。
在我出现之前,冥王内宠颇多,梦姬算是其中最得宠爱的一个。只是我出现之后,冥王殿内再没有多出半个女子,而之前的所有宠姬也只成了好看的摆设,梦姬亦不例外。
所有人尽知,如今冥后独占冥王宠爱,冥王将所有最好的都给予冥后,哪怕是冥后日常梳妆的一面镜子亦价值连城。
我淡淡打量着梦姬,一言不发。
她真是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媚色天然,举手投足间处处流露出万种风情。只是比之我,还是逊于丽色。
然而此时,梦姬却对我诡异的微笑,听闻娘娘最近时常梦魇
她的声音异常甜腻,在我听来却像一条水蛇缠绕在身上蠕动。于是我不愿理会她,任由离儿与她周旋,自己绕过她走向轮回殿,我甚至能够听见她在我身后咬牙切齿的声音。
轮回殿门外的侍卫根本不敢拦我,眼睁睁的看着我走进去。
冥王坐在他的王座上,正在认真聆听下面一些人说的话。然而他忽然看见我,立刻起身,匆匆走过来。
我看着冥王逐渐走近。他披着墨缎披风,卓绝的气度绝不逊于风神,三界向来公认风神气度外容为诸神之冠。
你怎么过来了,惜儿冥王走到我面前,怜惜的握住我永远微凉的指尖。
惜儿是冥王给予我的名字,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冥王给予的。
我毫无顾忌的靠着他坚实的胸口,合上眼睛,轻声答：你走了,我又被梦魇住。
我们现在回去,我一直陪着你可好冥王温暖的手掌轻轻拂过我的背脊,安抚的说。
我用力点头,却不再说话。
于是,冥王无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轻轻拥着我走出轮回殿。
我居住的宫殿就是之前冥王独自的宫殿,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女子能够涉足这里。
冥王将我抱到睡榻上,自己坐在睡榻外侧让我的头枕着他的腿,手指轻轻摩挲我的发丝,对不起,惜儿,我该等你醒来再离开的……
在他的软语安慰声中,我渐渐睡熟。
【贰
似曾相识燕归来】
再次醒转,已经到了傍晚时分,窗外漫天的流霞如火如荼。我睁开眼睛,果然看见冥王依然守在我身侧。
忘川……我轻轻把脸埋进冥王的手掌中,低喃他的名字。
整个冥界,只有我能叫冥王的名字,忘川,忘川……
他轻轻应了一声,温热的手掌贴合着我脸颊,惜儿,这一次睡得可好
我抬起头,对他展颜一笑。
他常常说当初就是被我露出的笑意所吸引。我便知他喜爱我的笑,所以心情好的时候都会对他笑一笑。
忘川看着我的脸愣了愣,然后似乎叹息了一声,俯下身轻轻吻过我的鬓边。
清醒过来,我便不再纠缠忘川陪着我。
忘川又握着我的肩细细的端详了我一会儿,终是起身离开。我不是没有看见他眼底那一闪的失望。我亦清楚,他的失望来源于我,只因我并未全心全意的爱上他。
我从容的坐起来,唤了两声离儿。
娘娘。离儿从外面走进来,把一件千羽星光缎裁制的衣裳披在我身上,梦姬想请娘娘同她见面,就在今日。
我赤着足走到镜前细细端详自己毫无瑕疵的面容,然后对着镜中的人儿微微一笑,哦她想约我在何处见面
梦姬,梦姬,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
傍晚的风有些凉,我披着九天凤羽织就的衣裳来到了望乡亭,一路上看见无数即将重新投生的亡魂。
我已到了亭子,梦姬却尚未到达。
我站在亭子里看着眼前熙攘的亡魂,忽然心生不安。
许是我的神色间泄露出什么,陪我前来的离儿担心的看着我,娘娘怎么了
电光火石间,我仿佛想到了什么。
伸出手指轻轻捋过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我摇头淡然回答：只是觉得风有些凉。
离儿似乎不相信,又盯着我的脸打量了一会儿,终于看不出什么,于是不再问。
片刻之后,梦姬姗姗来迟。
娘娘。
我听见她甜腻的声音,慢慢转身,却在看见她的同时也看见了一个路过男子的亡魂。
在看清楚男子面容的同时,脑海中忽然传来巨大的眩晕感觉,我猝不及防,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晕倒的前夕,我仿佛看见忘川向我走来,看见他脸上带着巨大的惊慌失措,看见他身上熟悉的墨缎披风。
忘川……我只能低微的唤出他的名字,然后彻底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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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梦里不知身是客】
殿下！殿下！一个宫女打扮的少女脸色苍白的匆匆走来,一直走到站在湖边赏荷的霓裳公主身边。
霓裳公主乃是皇帝最喜爱的女儿,韶华年龄,容光惊人,一举一动间流露出轻柔的光华。
捋了捋耳边细细垂下的流苏,霓裳回头望着宫女,潋滟流光在美丽的眼底微微漾动,声音亦婉转动听犹如出谷黄莺,出了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慌张
奴婢听说宫里走了刺客,请殿下即刻回宫去,外面不安全呢！宫女一脸焦急的解释。
那我们便回吧。听完解释,霓裳温驯地点头,转过身打算离开。
啊！
伴随着宫女一声凄厉的惨叫,霓裳在转过身的瞬间被一把冰冷的长剑抵住了喉咙。
握剑的手看来修长有力,指甲泛着淡淡的粉色。
霓裳顺着这只手往上看,终于看见了握剑的人。
那是个年纪不过二十的男子,长眉星目,看起来格外的赏心悦目,只是眼底燃烧着两团憎恨的火焰。
看见霓裳望来的眼睛,男子不知为何狠狠愣住,握着长剑的手情不自禁的垂了下来。
你走！霓裳还没有反应过来,男子忽然背过身恨恨的说道,握剑的手还在不断的颤抖。
你就是刺客吗霓裳并不害怕,只是好奇的看着他的背影。她长在深宫,从未见过外头的人儿。
男子的背影僵硬,冷冷哼了一声,然后也不说话,纵身飞快的消失在霓裳的视线中。
来人呐！抓刺客！直到此时,宫女才反应过来,尖声叫喊起来。
霓裳愣愣的站在原地,朱唇微微抿着,宛如四月底嫣红的桃花,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得满天飞舞……
从梦境中走脱,我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依然躺在睡榻上,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些许银白的月光照射下来,仿佛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头还有些晕沉,我慢慢坐起来,发现身上竟盖着忘川常穿的墨缎披风。
我环顾周围,最后看见忘川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口。他的背影看起来清俊孤傲,仿佛与世隔绝。
忘川……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他。
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间,然后慢慢放松,转过身端详着我的脸,惜儿,你醒来了
我把头埋在忘川胸口,含糊的应了一声。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想问,也并不想知道,现在这样就很好。
忘川亦不说话,只是轻轻拥住我纤瘦的肩膀,温暖的手掌一下下摩挲过我垂在背后乌黑的发丝。
良久,我似乎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他的一声叹息。
【肆
掌上珊瑚怜不得】
天下俱知,霓裳公主降生那一日红霞漫天,宛如秋季如火如荼的枫叶。
于是龙颜大悦的皇帝便将一直只能由皇后居住的朝霞宫独独赐予了霓裳一人居住,表现了对这个女儿极大的宠爱和珍视。
霓裳怅然若失的回到朝霞宫,看了看周围尽管华丽却死气沉沉的摆设,忽然觉得疲惫,于是遣退众人打算独自偷眠片刻。
然而在她拨开鲛绡纱帘的瞬间,却看见了刚才以剑挟持她的男子浑身浴血的倒在地上。
念头在一瞬间转动几番,最后霓裳捂住自己的唇没有声张,就这样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刺客留在了自己身边。之后数日,他的伤逐渐好转,也由初时的沉默转为与霓裳偶尔的交谈。
于是霓裳渐渐知道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比如他叫风清,比如他这次入宫想刺杀的人其实是她的父皇,比如让他动杀机的事情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被抢入后宫又遭遇惨死,再比如……
那一日,我看见你的眼睛,和幽幽很相似,仿佛她又活过来站在我面前。对着幽幽的眼睛,我下不了手。终有一日,风清对霓裳说起他们初次相见,说起他会忽然垂下长剑的原因。幽幽,正是他那亡故未婚妻的闺名。
霓裳站在他身边,异常平静的听着他的话,而后轻轻笑了,声音中透出让人根本无从察觉的寥落,哦,原来我和她很像吗
原来,她竟然只是一个人,一个女子的影子而已,名满天下不可一世的霓裳公主竟然也会这样卑微。
觉得心里的寥落已经足够了,霓裳便收敛心绪对风清莞尔一笑,云淡风轻。
大约十余日后的深夜,风清完全伤愈,于是乘夜告辞。
霓裳送他至朝霞宫外,银色的月华落在她的发梢,越发显出容颜的柔美精致,仿佛是水晶和月光做出的人儿般,那么我们便永不再见吧,风清。
风清欲言又止的看了霓裳一眼,终究只道：你保重,霓裳。
说罢,他飘然而去,再不回头。
那时的霓裳,只以为这就是两个人全部的交集。
我张开眼睛,看见忘川靠近我面前关切的脸,他眼底深切的情意令我的脸微微发烫。
我又被梦魇了。我垂下眼睫,伸手轻轻环住他的颈,把头倦倦的靠在他胸前。
我只想一直这样,什么都不理会。
霓裳是谁,风清是谁,与我何干
我只是冥后,只是忘川的惜儿而已。
目光隐隐瞥见天色已经明亮,显然又是一天的开始。
忘川轻拥着我坐了良久,忽然轻轻取下我的手,抬起我的脸让我与他可以对视。
惜儿,忘川唤我的声音中藏着一点儿莫名的低哑,眼神复杂得我不能读懂分毫,你可知你刚刚唤起了谁的名字
我摇摇头,固执的闭上眼睛,忘川,那只是梦,我不在乎。
忘川半晌不语,最后终是伸出手掌落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掌心灼热,指尖却是冰冷的,算了,惜儿,我认输……你记起那个名字了,你刚刚不止一次叫出那个名字。他叫风清,是吗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刺痛,陡然张大眼睛抗拒的摇头,生前所用的记忆呼之欲出。
我不要！不要想起来！
然而这一次对我从来不曾拒绝过的忘川却坚定的挽住我的手,带着我走出去,直接走向轮回殿,去见他吧,惜儿……霓裳。
当那个我早已忘却的名字从忘川口中吐出,我再遏制不住自己的心慌,从手指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伍
此情可待成追忆】
冥界的夜空比人间的更美丽,除了皎洁的月华和闪烁的星辉,还可以看见大团绯色的星云,宛如少女擦在脸上浓淡适宜的胭脂。
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任何人,我被忘川拉着走到了轮回殿。
许是因为忘川早已做出了断决,此时轮回殿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唯有他的心腹断魂看守着一个亡魂站在殿中。
看清楚他们两个人,我本能的收住脚步站在门口不肯再前进一步。虽然面前没有镜子,我却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已经苍白无比。
冰冷颤抖的手指被忘川轻轻捧起来,他低下头看着我,仿佛在哄劝一个孩童,你已经记得了,就不要再假装逃避了,好吗我们一起去面对。
我不知此时自己还能对他说什么,只得放下固执顺从他走过去。他坐在王座上,毫不避讳的让我坐在他的身边,只是他的手已经松开我的手指,显出刻意的疏离。
殿下、娘娘。断魂看见我二人,立刻恭敬的单膝跪下来。
在场的第四人条件反射的看过来,却在瞬间愣住,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眼睛中挣扎过万般心绪。
看着他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孔,我忽然觉得心疼起来,仿佛一万根针一起扎下来一样。
霓裳！你是霓裳！已是亡魂的风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惊讶得叫出来。
冥王冥后面前岂容你放肆！对忘川一向忠心不二的断魂立刻色变,抓在手里的锁魂索眼看就要抛向风清。
忘川却抬手阻止断魂的行动,眉间带着一丝倦色,够了,你先下去吧,断魂。
断魂不意忘川有此命令,微微一愣,旋即看向我,但终究欠了欠身,恭敬的退到殿外。
这一番动作却让风清起了犹疑,本来笃定的望着我的目光也多了一分不确定,声音随之降低,你是霓裳吗是你吗,霓裳
从殿外吹来的夜风带着几分冰冷,我藏在衣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然后扬起下巴对身边的忘川盈盈浅笑,娇嗲的撒娇,我觉得冷了,王……
我从来都直呼他的名字,叫他王却是初次。
忘川看向我的目光露出几许复杂,但终究是不舍,解下身上的墨缎披风搭在我的肩上,然后缱绻的看着我,这样可觉得好了
我对他展颜一笑,点了点头,随后目光有意无意的瞥过风清,接着对忘川道：这里好没趣,不如我们回去可好
眼见着风清的目光渐渐黯然,我仍旧不为所动。
忘川盯着我的脸细细看了一会儿,终于什么都没说,挽着我的手相携出殿。
看见恪尽职守守在殿外的断魂,忘川只吩咐下去：先看管着,不叫他立刻轮回。
断魂领命离开,忘川又转过身借着月光细细看着我,见我一点儿表情也不露出,却忍不住皱着眉心,声音有无奈又有心疼,你这样任性又何苦……我已安排好你们一同轮回,来世……你和他都会好的。
我不能再坦然与他对视,徐徐避过目光,望着周围盛开得妖冶妩媚的曼珠沙华,那么,请你多给我些时间考虑可好,忘川
我知道,我向他提出的一切他都不会不答应,这一次亦不会例外。
【陆
流水落花春去也】
因着见到风清的缘故,这一夜我又一次清晰的梦见前世诸事。
朝霞宫的宫女战战兢兢的走进来,看见坐在青铜镜前默默垂泪的霓裳也不敢深劝,只是惴惴道：殿下当心自己的身子,还是想开些吧。
伸手轻轻擦过垂过脸颊的清泪,霓裳又望了一眼摆在宫室中一箱箱嫁妆,笑得无力又苍白,想开想不开又怎样,本宫总归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皇帝昏庸,被番邦几乎打到京城却毫无还手之力,亦不知是前朝哪一位贤德的臣子进谏嫁女求和。番邦的人倒是没有反对,只是点名要天朝最美的霓裳公主以及丰厚无比的嫁妆。
纵然霓裳平日再得皇帝垂爱,也抵不过他半壁的江山宝位。于是一纸诏令,便要霓裳公主远嫁番邦。
霓裳呆呆看着镜中容颜憔悴的自己,忽然用力拔下头上尖细的金簪作势戳向洁白如玉的脖颈。
果然她的手还没有戳下,分布在周围暗中监视的侍卫便纷纷涌上来,更有情急者径直打掉金簪。
听着金簪落地发出的玎玲声音,霓裳只是微微冷笑,眼风凌厉的逼退所有侍卫,本宫不会寻死,你们可放心去了。
霓裳果然言出必践,三日后便坐上和亲的凤鸾车带着十里红妆远离京城,随着番邦派来的迎亲队伍踏上和亲之路。
凤鸾车驶出皇城的瞬间,霓裳忍不住回眸看着自己待了十几年的皇宫,终于漠然的回过头发出一声轻叹。
殿下,奴婢听闻和亲的主意是兆和公主挑唆……一陪嫁宫女附在霓裳耳边轻声说着,却被霓裳抬手打断。
霓裳轻揉眉心,脸上掩不了一股深深的倦怠,罢了,事到如今是谁做的又能怎样,此事以后也不要再提。说罢,靠着背后车壁合上眼睛。
明明就已经认命,为何她的心里还存着一股淡淡的不甘呢
从京城出来一路都十分的顺利,直到番邦边境。
一队黑衣人手执长剑站立在和亲队伍必经的官道上,为首的正是霓裳以为永不能再见的风清。
看见和亲队伍戒备的停下来,风清缓缓拔剑出来横在胸前,眼中尽是坚毅不移,留下霓裳公主。
嚣张的番邦又如何会听允,于是喊杀声此起彼伏,连清凉的风也沾上了深深的腥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霓裳终于不能再独自安然的坐在凤鸾车上。咬住嫣红的唇,霓裳不顾身边宫女们惶恐的劝阻,毅然掀开车帘走到外面。
都停手。霓裳的声音娇柔,却带着一股不可忤逆的决绝。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为她折服,纷纷住手。
风清亦愣愣的望着霓裳,远远的向她伸出手,霓裳,跟我走。他已经失去幽幽,不能再失去霓裳！
遥望着风清,霓裳忽然微微一笑,倾国倾城,风清,我不是幽幽。
而今她想对他说的话,只此一句。说完之后,她再不看他一眼,只是转向所有人,尤其是那位番邦负责迎亲的使节,今日诸事皆因霓裳而起,自然也该因霓裳终结。
风萧萧兮,苍凉的风吹乱了她乌黑的发丝。
终于,当日不曾用上的金簪一时得用,狠狠刺进如雪的脖颈。
万籁俱寂。
霓裳最后的记忆是风清赶到她的身边抱紧她,一边唤着霓裳,一边掉落出晶莹的泪。这一回他的痛却是真真为了她霓裳,而非幽幽。
看着面前痛极的男子,霓裳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感受,有些释然、有些轻松、还有些怅惘……
一觉醒来,已是又一日清晨。
我一边懒懒的梳着自己的发,一边回想着梦境中的回忆,原来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有些事情已经改变。
心中渐渐有了断决,我啪的一声放下梳子,转过身唤一声离儿。
娘娘。离儿即刻进来,一脸恭敬的站在我面前等候吩咐。
我慢慢打量她的面孔、衣着,心中泛起的冷意却越来越深。自我亡故后遇见忘川,他便把离儿这个丫头给了我,然我却从不知道离儿存着怎样的心思。
而如今真相却已经赤裸裸的摆在我的面前,由不得我继续漠视。
【柒
昭阳第一倾城客】
我自认待你不曾有半分刻薄。我站起来慢慢走到离儿面前,打量着她一张清秀的面孔。
离儿不意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一下立刻慌张的跪下来,声音颤抖,离儿……离儿不知娘娘为何会这样问,娘娘待离儿一向是极好的。
窗外有极耀眼的日光照射进来,周围物件的影子落在地上如脉脉流水一般。
我昂头看了看外头的天空,唇边划出一缕冰冷的笑,伸出右手轻轻挑起离儿的下颚,让她能够正视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帮着梦姬来害我
离儿的瞳孔慢慢放大,显然是极度的惊恐,嘴唇竟克制不住的战抖起来,不……不,没有,我没有！
我不理她大呼冤枉的声音,放开手转身回到睡榻边上,从素绣软枕下摸出一个小而精巧的香囊。我把香囊拿到离儿面前在她眼前晃了两晃,没有吗那么你来告诉我,这个盛着引魂香的香囊又是谁教你放到我枕下的可不要和我说你不知道,我的寝宫一向只有你可以自由出入而已。
在凿凿铁证面前,离儿终于不再狡辩,面如死灰的低下了头。
我只觉得有些疲累,把那个香囊轻轻扔在她脚边,又回到睡榻上慢慢的躺下来,见她露出一脸懊丧,又忍不住道：你随着我的时间不算短了,却还是这样愚钝。你只看见忘川待我的好,便以为没了我你便可以取而代之吗离儿,你未免太看高了自己。
离儿在我面前已经不敢再抬头说半个字,只是死死低着头不回答。我也懒怠看她的样子,遂着人将她拉走,送到哪里都与我无关。
处置了离儿,我又遣了早先备下的新人小浣去传梦姬过来。那些恩恩怨怨和阴谋诡计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一并解决了多好。
梦姬一直想于外在姿容上压过我一头,今日听闻我的传唤更是卯足了劲准备,竟在小浣回来半个时辰之后才姗姗来迟。
我不愿她弄脏了我休息的寝宫,遂让她站在外面廊下候着,自己扶着小浣的手缓缓出去。
见我出来,梦姬有意炫耀似的抖了抖身上火红的朱雀翎羽裙裳,看着我的细长眼睛含着不屑和挑衅。
相比之下,我只着淡素的白衣,头上连个珠花玉簪也不戴,在妆饰上真的低了她一头。
把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到耳后,我在廊下的竹椅上坐下,却独独让向我问过安的梦姬站着。这一坐一站,才是我们之间真正地位的彰显。
离儿已经被我送走了。我也不想和她多说无用的话,只瞪着她的眼睛徐徐道,先前你挑唆她在我枕下放了引魂香使我梦魇,而后又与她串通故意让我见着风清记起前事,可算机关算尽了。
梦姬的脸微微一白,继而不自在的把脸转向一边,嘴硬道：我不知娘娘在说什么,这些与我无关。
你承不承认又有什么要紧的。我摇摇头,故意露出高傲得意的神情,总之我已经回过忘川,明日便把你遣去轮回,不在我跟前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梦姬自然知道我有这样的能耐,脸色顿时铁青,再顾不上许多,掏出衣袖中藏的困魂索就向我扑了过来。
我方才故意说的话就是为了这一刻,见状便不慌不忙的站起来,展了展宽大的衣袖,顿时无数流光从我袖内纷纷飞出。
梦姬即刻被钉立在原地,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冥王、冥王竟真的给了你……
话未说完,她的身体渐渐变得虚无,最后消失。
四周安静下来,我又慢慢坐下,凝睇着自己手心中嫣红的烙印。
三界尽知,天帝和冥王的伴侣都会得到他们独一无二的烙印,从此共享二神至高无上的力量。遇见忘川当日,我便得了这个烙印,只是从未用过,今日还是初次。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转身毫不迟疑的投入忘川的怀抱,倦倦道：忘川,明日似乎是轮回的好日子。
忘川的身子果然一僵,随后又缓缓放松下来,伸手摩挲我的长发,声音温柔一如我们初见时候,你决定了就好……有我看顾着,你们会好的。
我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捌
海枯石烂情犹在】
翌日真是个晴朗明媚的日子,我头顶的天空碧蓝如水。
此时前方便是轮回必经的冥径,我与风清并肩站立着,没有回头却也知道忘川就在不远处望着。
沉默片刻,我垂头看了一看手里握着的水晶杯,最后终于抬起头看向风清,然后极暧昧的贴近他耳畔轻语数句。
当我离开他,他已经震惊,目光复杂的看着我。
我只展颜一笑,接着递上手里水晶杯,唤他名字,风清。
看着我手里的水晶杯,又看着我含笑的面容,风清的目光渐渐改变,最后释然一笑,接过杯子将里面波光潋滟的液体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渐渐不同的目光,依旧微笑,心中无半点遗憾,看来这一次我的选择依然无错。
一瓢孟婆水,前缘尽断。
不过我已经安排下去,轮回后他会遇见幽幽,他们不会再错过,我刚才也是这般告知他的。
目送风清毫无留恋的坠入轮回,我紧了紧身上墨缎的披风,转过身如一尾蝴蝶般扑向早已怔忪的忘川。
本能的抱紧我,忘川且惊且喜的看着我,你怎么……
我抬起头轻轻吻他的唇,我只是觉得自己爱你多些,仅此而已。
隔了半晌,忘川方才真正明白我的话,更紧的抱住了我。
我稍离开他,看着他神俊的面容,向他露出最美的笑容,忘川,我非霓裳,只是你一人的惜儿罢了。
之前种种惘然,不过因我执着于自己遗忘的过去,如今知晓了,却更更明了自己的心。
忘川,忘川,我即便舍弃一切,也断断不能离开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