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绣楼血

我至今仍能清晰的记起自己学会画眉的那一年。

扬州城门的青砖纹路,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里镶嵌着暗红血痂,像一张永远结不了痂的伤疤。

母亲用颤抖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可血水依旧渗出她的指缝,在我的视野里洇开一片猩红的雾。

三娘,看清楚了。她声音似浸过冰水的刀刃,这就是忠良的下场。

春寒料峭的风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城墙上悬着十二颗头颅,父亲的头颅在最中间,发冠被削去半边,花白鬓发垂落下来,正巧挡住脖颈断口。

我盯着他微张的唇,恍惚听见昨日书房里的那句清者自清,此刻却成了凝固在枯唇间的嘲弄。

运菜车在石板路上颠簸,腐烂菜叶的气味与血腥味在狭小空间里发酵,母亲将我压在身下,我们蜷缩在掏空的冬瓜堆里,车轱辘每转一圈,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就撞一次车板,清越声响混着车夫哼唱的俚曲:

朱门酒肉臭呐......路有冻死骨......

我突然剧烈颤抖。

三日前,父亲还在教我用紫毫笔描《女诫》,墨汁溅到了袖口,他却笑着刮我鼻尖:我家三娘这手字,倒比隔壁王家小子还遒劲。

然而此刻他干涸的血却正顺着城墙缝隙滴落,将护城河的春柳染成斑驳的赭色。

记住这味道。母亲指甲掐进我腕骨,疼痛让我不由自主的咬住了舌尖,裴家女儿要活成刀鞘里的刃。

破庙瓦檐滴着夜雨,火堆映出母亲拆解云锦衣料的手,金叶子在火光里翻飞,每一片都刻着工部督造的暗纹。

我突然想起半月前,父亲盯着漕运账册彻夜不眠,砚台里的墨结了冰,他蘸着雪水写下最后一道奏折。

娘,爹爹真的通敌了吗我摸着云锦衣料上烧焦的并蒂莲纹。

母亲拆发簪的动作顿时停住,银簪尖在青砖上划出火星。

你看那十二颗头颅,她将金叶子塞进我贴身小衣,除了你爹,剩下十一人都是昨夜递折子的言官。

雨声中传来马蹄铁哒哒......的声响,母亲急忙把我推进神龛后的暗格,腐坏的幔帐拂过脸颊时,我听见刀剑出鞘的铮鸣,透过缝隙,看见三个黑衣人正在翻捡我们遗留的包裹,领头那个腕间系着五色丝绦,那是端阳节时工部赏赐的样式。

搜仔细点。那人用刀尖挑起烧剩的襁褓残片,裴夫人最擅苏绣,一寸布都不许遗漏。

母亲突然从梁上跃下,银簪精准刺入对方咽喉,血液喷溅在斑驳的佛像金身上,给悲悯眉眼添了三分妖异。

我第一次知道,母亲会武,她夺过腰刀反手劈开另一人胸膛时,裙裾绽放出了暗红色的花。

最后一个黑衣人被削去了双足,此时正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母亲踩住他咽喉,声音比刀锋更冷:谁派你们来的

尚书大人......说不能留活口......那人突然瞪大眼睛,盯着母亲的手腕说道:您腕上的镯子...是去年运河清淤的......

刀光闪过,头颅滚到我藏身的暗格前,母亲用染血的手指合上那双眼皮,轻声道:原来是他。

当夜我们在乱葬岗焚毁了尸体,母亲教我如何用腐土掩盖血腥味,当火焰吞噬最后一具尸身时,她突然扯下了我右耳的明月珰,鲜血顺着耳垂淌进衣领,我死死咬住嘴唇不停地呜咽。

从今往后,裴家三娘子死了。她将耳坠扔进火堆,你叫裴珩,是裴家远房侄子。

我摸到耳洞处温热的血,突然想起晨起时丫鬟梳头说的吉祥话:小姐这对明月珰,将来定要配金丝绣球冠的。

火堆里传出细微爆裂声,金丝熔成了赤红的泪。

逃出扬州的第七日,母亲就开始咳血,我们混在流民队伍里往北走,她教我如何辨认路边的止血草。

某日歇脚时,她指着官道上的车辙印说:看这车辕间距,是八百里加急的驿车。

然后又让我摸车轮碾过的深浅:载重超过朝廷规制三成,必是夹带了私盐。

深夜露宿山洞,她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六部关系图,月光从洞顶裂隙漏下来,照着她凹陷的双颊,她对着我一脸认真的说:记住,工部贪墨修河款,兵部倒卖军械,刑部...刑部专替他们料理麻烦。

我蜷在她怀里数星子,发现母亲身上多了种铁锈味。

一路上,母亲都在不断地絮叨,我没有丝毫的怨言,在认真努力的记住这些远离绣楼的知识。

直到某个雪夜投宿客栈,她更衣时我瞥见小衣里渗出的黑血,原来那夜在破庙,她肋下早已中了毒镖。

娘,我们去找大夫......我攥着她冰凉的手。

珩儿,看好了。她蘸着咳出的血在桌案上绘图,这是玉京城七十二坊布局,朱雀大街第三棵槐树下埋着为娘备的户籍文书。

烛火在她瞳孔里跳动,我忽然看清她眸底蛛网般的血丝,这个发现比父亲的死更让我恐惧,仿佛连河流中的最后一块浮木也要被急流卷走。

母亲暴毙在了那年的谷雨。

我们扮作卖唱的母子途经滁州,她在茶楼唱完最后一折《窦娥冤》,突然就栽倒在了台前,班主骂骂咧咧过来踢人,我扑在她身上,摸到后背溃烂的伤口已经蔓延至心口。

小畜生滚开!班主揪住我衣领,愤怒的说道,晦气东西坏了爷的场子......

我咬住他手腕,尝到了咸腥的血,混乱中有人惊呼:这孩子眼睛怎的着泛红光。

后来我才知道,人在极度悲愤时,真的会流出血泪。

在班主的拉扯中,母亲缝在我衣襟里的金叶子撒了一地,用最后三片金叶子买通义庄看守的那夜,从此无依无靠的我给母亲换上了完整的妆奁。

螺子黛描过她稀疏的眉,口脂掩盖着她青紫的唇,正当我要为她戴上翡翠镯子时,发现了那镯子内壁刻着细小的工部督造字样,编号正是父亲弹劾运河贪腐案的年份。

原来如此......我跪在棺椁前低笑,笑声惊飞檐下夜枭。

月光透过义庄破窗照进来,母亲鬓边的绢花泛着尸首特有的青灰。

偷来柴刀劈开棺木时,我的手很稳。

母亲说过,裴家女儿要活成刀鞘里的刃,我把她沉入了运河最湍急的河段,云锦裹尸布在水面铺展如绽放的优昙花,成群鲶鱼聚拢撕咬时,我看着它们鳞片上反光的纹路,仿佛和工部侍郎衣摆的蟒纹一模一样。

抵达玉京城那日,我在胭脂铺前撞见一顶八抬大轿。

轿帘被风吹起的瞬间,我看见里头坐着个戴翡翠镯子的贵妇,腕间金镶玉镯子与母亲那只宛如双生,轿夫靴底沾着运河特有的红泥,随着步伐在地面印出断续的血痕。

我忽然看清了这世道的戏码:女子描眉点唇是为取悦,男子冠带博巾是为欺世。既如此,何不偷天换日

当夜我烧毁了所有女装,火焰吞噬最后一件并蒂莲肚兜时,我对着铜镜剃去额发,黄铜镜面映出个雌雄莫辨的面孔,耳洞结的痂像两粒朱砂痣。

父亲,母亲。我将剃刀浸入血水,这人间既然容不下裴家女儿,我便教它认不得裴家儿郎。

灰烬里扒拉出半枚未烧尽的银锁片,上刻长命百岁。

我忽然想起七岁生辰那日,父亲握着我的手在祠堂写下清正二字,如今那祠堂怕是已改成工部粮仓,白蚁正啃食着祖宗牌位上的金漆。

窗外更夫敲响三更,梆子声惊起野狗吠叫。

我对着满地灰烬描摹玉京城布防图,指尖划过朱雀大街第三棵槐树的位置。

晨光微曦时,镜中少年已学会用喉结吞咽的弧度藏起女儿情态。

2

青衿误

十七岁那年,我已是白鹿书院最年轻的秀才。

当白鹿书院的晨钟撞碎薄雾时,我正在用麻布裹紧胸前刚结痂的伤口,铜镜里少年喉结微凸,晨光从窗缝漏进来,正巧照在锁骨处未消的淤青上,是昨日被李慎之推搡撞到书案留下的痕迹。

裴珩!你的《盐铁论》注疏呢教谕的戒尺敲在门框上,惊飞檐下筑巢的燕子。

我迅速披上青布直裰,将昨夜抄录的策论塞进袖袋,经过回廊时,瞥见斋舍墙根处几个同窗正在传阅春宫图,绢纱裙裾从泛黄的纸页间一闪而过,像极了母亲沉河时翻涌的云锦衣料。

裴兄又来这么早李慎之斜倚在朱漆柱上,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他伸手想要揽我的肩膀,被我侧身避过,皂角香气混着他袖口龙涎香的味道,激得我胃部一阵抽搐。

李公子若把狎妓的功夫用在治经上,上月策论也不至于被教谕狠狠地摔在地上。我拂开他悬在半空的手,指尖触到了他腕间新添的牙印。

学堂里浮动着松烟墨的气息,我将宣纸铺开,袖口露出的束胸布带惊起邻座王公子一声嗤笑:裴贤弟这中衣倒是别致,莫不是哪个相好送的定情物

满堂哄笑中,我提笔蘸饱墨汁:王兄若对男子贴身衣物这般上心,不妨去城南象姑馆讨教。

笔锋落在纸上沙沙作响,写出的礼义廉耻四个字苍劲有力,窗棂外银杏叶簌簌而落,在砚台里投下细碎的金斑。

午后的射御课是我的炼狱,束胸布在颠簸中越勒越紧,每支箭离弦的震动都像是钝刀在剐蹭肋骨。

当我的白羽箭第三次脱靶时,武教头终于摔了藤鞭:裴珩!你这胳膊是面条捏的

汗水浸透的后背突然贴上冰凉剑鞘,李慎之不知何时绕到了身后,左手虚扶我的腰:要这般沉肩坠肘......

他说话时热气喷在耳畔,右手顺着我臂弯滑向手腕,我猛地屈肘后击,听见了他鼻梁断裂时的脆响。

裴珩!你疯了!众人惊呼声中,我盯着地上那滩鼻血,忽然想起母亲斩杀黑衣人那夜,月光也是这样把血迹照得发亮。

武教头的藤鞭破空而来,我故意用左肩迎了上去,那里有昨日撞出的淤青,再添新伤反倒不易被察觉。

暮鼓响起时,我躲在藏书阁顶层换药,夏末的燥热让伤口溃烂处渗出黄水,麻布撕下时带着腐肉。

此时的楼梯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吱呀声,我慌忙披衣转身,正巧撞上来寻孤本的陈山长。

裴生!你在此做甚他目光扫过我手中染血的布条,鼻翼微微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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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里残阳如血,在他腰间鎏金错银的蹀躞带上流淌,我记得这腰带是扬州贡品,去年工部奏请加征的织造税里,就有这项开支。

学生前日拾到山长的《贞观政要》,特来归还。

我从书匣抽出裹着锦缎的典籍,伤口撕裂的疼痛让声音发颤,这是我在典当行用束发银簪换的善本,书页间还夹着伪造的借阅签押。

山长接过书时,指尖有意无意擦过我掌心。

他翻到某页,忽然笑道:裴生这眉目,倒让老夫想起当年秦淮河的花魁。

阁楼阴影里,他的眼神像极了运河里撕咬母亲尸身的鲶鱼。

那夜我在浴房搓洗到破晓,井水浇在伤口上结成冰碴,却洗不净皮肤下蠕动的肮脏感。

当更夫敲响四更时,我正对着铜镜不停的练习着男子的笑声,直到喉间泛起一股血腥味,母亲说得对,这世道容不下裴家女儿,但裴三郎可以活得比谁都像男人。

秋试放榜前夜,我蹲在茅厕隔间催吐。

晚膳时李慎之强塞给我的炙羊肉,混着蒙汗药的腥甜在喉头翻涌,月光从茅草顶漏下来,照见隔壁晃动的皂靴,是山长带着醉意的声音:......那裴珩眼波流转竟似个姑娘......

秽物卡在喉间,我抠着喉咙把手指探进食道,当终于吐出掺杂血丝的肉糜时,隔壁传来衣料摩擦声与含糊的调笑:......细皮嫩肉的......打赌他熬不过三堂会审......

我咬破舌尖保持清醒,用厕纸记下他们提及的考官姓名。

血珠晕染在粗纸上,恰似母亲沉河那日护城河畔的垂丝海棠,原来这场秋试早被标好了价码,而我要用他们的规则,撕开这锦绣牢笼。

放榜那日,我在朱雀大街第三棵槐树下挖出母亲备的户帖,泥土里混着碎瓷片,划破指尖时,血滴在裴珩二个字上,将母亲娟秀的小楷染得狰狞。

贡院方向传来鸣锣声,我掸去青衫上的尘土,把束胸布又勒紧半寸。

红榜前人潮涌动,李慎之的金丝皂靴踩过乞丐伸出的手,当他看到榜上裴珩二字位列亚元时,翡翠扳指在红木轿栏上磕出裂痕。

我当众捡起滚落在地的炊饼,就着尘土咬下一口:多谢李兄这些年'照拂',这口炊饼,裴某永生难忘。

人群爆发的喝彩声里,我咀嚼着混入口中的沙砾。

母亲说过,戏要做足。

当我在诗会上即兴赋出《盐铁论》时,那些曾窥探我喉结的目光,终于化作一片少年英才的赞叹。

赴任刑部主事那日,我特意绕道城南胭脂铺,檀木柜台上摆着鎏金珐琅妆奁,掌柜娘子正给某位贵妇试戴翡翠镯子,阳光穿过格栅,在那妇人腕间映出了工部督造的暗纹,与我母亲沉河时戴的那只,分明是同一批官制。

官爷要给夫人选首饰掌柜殷勤地捧出锦盒,这是新到的南洋珠......

我摩挲着腰牌上刑部二字,忽然轻笑:就要那翡翠镯子。

当冰凉的玉镯套上手腕时,二十年光阴在掌纹间坍塌成一道裂痕。

母亲、我、还有眼前这个满头珠翠的妇人,不过都是权力碾轮下的碎玉。

回衙路上经过运河码头,苦力们正搬运贴着工部封条的樟木箱。

某个赤脚少年被监工鞭打时,怀里的麦饼滚到我靴边,我弯腰拾起的瞬间,束胸布勒断的肋骨发出细微脆响,少年惊恐的眼神里,我似乎看见七岁那年的自己,在运菜车里攥着带血的云锦衣料。

当夜我在值房用朱砂批阅卷宗,突然在某个漕运案里看到熟悉的五色丝绦图样,烛火爆开的灯花中,母亲斩杀黑衣人的画面与案卷文字重叠,工部大印赫然盖在灭门惨案的结案书上。

待更漏指向子,我摘下了翡翠镯子对着月光端详,内壁铭文在烛火下显形那一刻,窗外突然掠过黑影,却是当年破庙里见过的青铜傩面!

追至后巷时,夜雾中传来飘忽的童谣:朱门酒肉臭呐......路有冻死骨......

墙角蜷缩的乞丐忽然抬头,浑浊眼珠里映出我官服上的獬豸补子,他咧开没牙的嘴,哼出母亲常唱的那句戏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3

朱砂孽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景明太子。

刑部地牢四处散发的霉味浸透了獬豸补服,石阶上的青苔粘着未干的血迹,像一条蜿蜒的蛇钻入地心。

我提着羊角灯,脚步稳健地往下走,墙壁上的火把将楼梯照成如同剥皮的人骨。

地牢深处,官靴踩碎水洼了里浮动的月光,惊起角落里啃噬腐鼠的蟑螂,它们在逃窜时,掀起的气流轻拂我的脚踝,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母亲沉河那天,裙裾扫过水面,泛起的一圈圈涟漪。

裴主事仔细脚下。狱卒老吴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提醒我:这疯太子今早又咬断个狱卒的耳朵。

腐臭味在第三层牢房中弥漫到顶点,我透过铁栅栏,看见景明太子正蜷缩在稻草堆里斗蟋蟀,他的腕间金锁随着动作晃动,那折射出的光点在墙上跳跃,像一场诡异的舞蹈,脚踝的铁链上,凝聚着黑红色的血块,就像一串干枯的枸杞。

殿下好雅兴。我示意老吴打开牢门,鸩酒在白玉杯中泛起涟漪,刑部新进了岭南荔枝酒,下官特来请殿下品尝。

太子突然抬起了头,蟋蟀从指缝间跳到我的皂靴上,他眼角微扬的神态让我想起破庙里供奉的狐仙像,只不过瞳孔中跳动的不再是香火,而是接近熄灭的蜡烛芯。

姐姐的耳洞还没长好呢。他轻拈起我鬓角碎发,指尖冷得像井底镇过的玉如意。

就在这一刻,白玉杯从我手中滑落,碎瓷飞溅起酒液,在空中划出了一条琥珀色的弧线。

二十年来,我第一次听见了束胸布压制心跳撞击肋骨的声响,牢房外的火把突然爆开灯花,火光将太子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那模样竟让我一时恍惚,仿佛与母亲当年斩杀黑衣人的身影重合。

放肆!老吴的鞭子破空而来,却在触及太子前被我攥住鞭梢,牛皮鞭上的倒刺扎进掌心,血珠滴落在太子身上的金锁上,将长命百岁四字染得异常妖异。

正当尚书大人踏着血迹走进来时,我正用帕子包裹着手,他腰间蹀躞带上挂着东宫令牌,玉珏相击的声响让我想起书院山长把玩孤本时的动静。

裴主事心软了他靴尖碾碎地上的蟋蟀,甲虫汁液沾着稻草黏在云纹靴面上,别忘了,你这身獬豸补服是怎么来的。

我死死盯着墙上刑具投下的阴影,忽然发现那柄生锈的铁钩,竟与父亲书房悬挂的斩马刀,分明是同一炉铁水浇铸的,当年父亲用它斩断拦路盗匪的喉管,而如今,这凶器却成了罗织罪证的帮凶。

当子时的梆子声穿透地牢时,我掀开了运送尸体的板车,太子正蜷缩在腐烂的尸体堆里,我官袍袖口染着替他更换死囚衣时蹭到的脑浆,当板车轧过朱雀大街第三棵槐树时,树根处突然伸出一只青紫的手,是一个被割舌的乞丐,掌心托着片带血的五色丝绦。

更夫灯笼扫过的刹那,我看见丝绦末端系着的小木牌,上面赫然是工部去年清淤工程的批文编号。

二十年前的噩梦仿佛随着运河腥风扑面而来,母亲沉尸时翻涌的云锦衣料与眼前飘动的丝绦逐渐融合。

值房的烛火彻夜未熄,我将卷宗铺开,拿起的狼毫笔刚触及卷宗却突然折断,墨汁泼洒成三百张哭泣的童稚面孔,那些孩童的腕间系着的红绳与当年母亲为我求的平安结一模一样,墨迹未干就被裱糊在太虚鉴的青铜镜面上。

萧景琰的密函随着晨雾飘进窗棂时,我正在临摹最后一份口供。

三娘,收手吧。密函上的字迹苍劲有力,你父亲若在......

我盯着香炉里升腾的青烟,青烟里仿佛渐渐幻化出姐姐七岁时的模样,她正对我微笑,身后是扬州城那永不散去的血雾。

4

禁巫令

刑部地牢的霉味渗进獬豸补服第三层夹棉时,我正用烙铁在死囚额角刻贪字,铁器灼穿皮肉的焦糊味里混着奶香,让我想起初潮那日打翻的羊乳,那年我束胸的麻布还没勒断肋骨,母亲尚能用朱砂笔教我描《女诫》。

大人,西市刑场即将行刑。

狱卒的话音撞碎满室死寂,我甩开囚徒痉挛的手指,官靴碾过地上蜿蜒的血线,这血是从昨日斩首的私盐贩子喉头喷出的,此刻在青砖缝里拼出工部漕运图的轮廓。

推行《禁巫令》的第七日,我在西市刑场见到了陈沧澜。

西市刑场的沙土地总也吸不饱血,日头一晒便泛起褐色的盐霜,我扶着獬豸补服玉带登上监斩台时,正巧望见陈陈沧澜被反绑的双手在背后结印,那是画皮匠渡魂的手势,三根手指蜷如月钩,食指抵着掌心生死穴。

午时三刻到!刽子手往刀锋喷酒,酒雾在秋阳下折出七彩光晕。

陈沧澜突然扭头冲我嘶吼,脖颈青筋暴起如盘曲的树根:裴大人可听过画皮匠的规矩替人改命,是要用至亲骨血做颜料的!

惊堂木的脆响淹没在人群喧哗里,我盯着他开裂的嘴唇,那抹猩红竟与母亲自尽前咬破的胭脂纸一模一样。

鬼头刀落下的瞬间,血珠溅上我新制的补服,在獬豸兽目处凝成一点朱砂。

回衙门的官轿颠得厉害,我摩挲着袖袋里刚收的密报,粗麻纸上的炭笔印记扎着掌心。

密保上写着陈沧澜的幺女昨夜被做成了人烛,发现腕间系着褪色的红绳,看绳结样式与母亲教我打的平安结是一模一样。

浴桶里的水已经换了三遭,仍洗不净残留在指缝里的猩红。

胰子泡沫漫过锁骨,我突然发狠般搓洗右腕,直到皮肤泛起大片猩红,水波晃动的倒影中,似乎看见了陈沧澜女儿焦黑的指节正搭在我肩头,被火燎卷的指甲盖里还粘着半片金箔。

大人,阴阳司萧主簿求见。婢女的声音惊散雾气。

我匆匆系上束胸布,未擦干的水迹在青缎官服上洇出深色云纹。

萧景琰站在廊下逗弄着画眉鸟,玄色披风领口露出半截东宫旧玉,他作揖时,袖口蹿出的冷香让我想起地牢里潮湿的苔藓味。

三娘收手吧。他的手指着案头堆积的禁巫令卷宗,说着和密函上一样的话,你父亲若在......

香炉再次腾起的青烟里,姐姐的脸渐渐扭曲成陈沧澜女儿烧焦的面容,她们都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沾血的绢花。

更漏滴到丑时,我掀开第七具巫蛊案尸体的裹尸布,腐肉间蠕动的尸虫突然摆成运河走向图,虫腹泛着工部朱批特有的银朱色。

我用狼毫笔尖挑开死者嘴巴,齿缝里夹杂着半片未化尽的黄符,黄符上还残留着母亲曾经教我认过的东宫密纹。

清晨,暴雨突至。

我在典狱司暗格里翻出了二十年前的巫蛊案卷宗,潮湿的宣纸间滑落出一张生辰帖,墨迹晕染处显出水波暗纹,仔细辨认竟是太虚鉴的青铜镜纹,那些生辰八字对应的三百童男女,此刻正躺在运河淤泥深处,腕间红绳系着工部特制的避水珠。

我起身推开了值房的雕花木窗,秋风卷着碎叶灌进来,对面钦天监的观星台上,琉璃夫人的镜妖正在偷食贡品烛火,琉璃化的妖身折射出七彩光晕。

我突然想起陈沧澜临刑前的诅咒,抬手摸了摸发间银簪,这是用母亲遗落的耳铛重铸的,尖头还沾着义庄尸蜡的腥气。

5

长生祭

皇陵地宫门前的长明灯将我的影子钉在青铜门上,像幅褪色的皮影戏。

我走上前伸手推开地宫的青铜门,就在青铜门完全洞开市,我手腕间的太虚鉴烙印突然开始发烫起来,一直以来用衣袍遮掩的疤痕此刻正泛着幽幽的蓝光,就像一条毒蛇沿着血脉蜿蜒向心口。

琉璃夫人的镜妖在身后发出尖锐的惨叫,它们啃食火把的光晕,在墓道石壁上投射出无数个戴青铜傩面的我。

裴大人果然是天选的钥匙。琉璃夫人指尖缠绕着鲛绡,她发间的珠钗上坠着人鱼泪制成的铃铛,这地宫的风水局,就该用裴家女儿的血来破。

我摩挲着腰间革带里的银簪,母亲那对明月珰熔成的凶器,此刻正抵着太虚鉴碎片的棱角上。

甬道两侧的镇墓兽瞳孔里镶嵌着夜明珠,照见壁画上三百童男女献祭的场景,他们腕间的红绳系法,与陈沧澜幺女尸体上的一模一样。

地宫中央的浑天仪泛着冷幽幽的青铜光,十二个时辰的方位上各镶嵌着一具婴儿的头骨。

当我将太虚鉴碎片插入凹槽时,镜面忽然浮现出父亲那日在扬州城门前受刑的场景:血水倒流着,漫过城墙,母亲身上的云锦襁褓在逆行的时光中被重新缝合,而我腕上的疤痕正化作丝线,将二十年的光阴缝合成一场恶毒的诅咒。

姐姐终于明白了景明太子的替身从阴影中走出,琉璃化的血管在他皮肤下面汩汩流动,当年运河沉尸的三百活祭,换来的不是河清海晏,而是你这把最完美的'钥匙'。

疫鬼王种植入他天灵盖时发出的声响,像极了小时候我在扬州老宅捏碎核桃的声音,我盯着那团蠕动的黑雾,忽然记起母亲教我辨药时说的话:最毒的曼陀罗,往往开着最圣洁的花。

当景明太子替身的胎发掉落在我手心时,我嗅到了运河底特有的腥味,发丝间粘着的金箔碎片,正是当年母亲缝在我襁褓中的工部贪腐账册密钥。

与此同时,琉璃夫人的铜镜突然映出两个女婴。

一个被金叶子裹着逃出了扬州,另一个被云锦裹着沉入了河底,她们腕间都系着刻有工部暗纹的银镯。

裴大人还不明白吗琉璃夫人用鲛绡擦拭着镜面,你才是那个最该被献祭的次女,而真正的裴家嫡长女……

镜妖猛然扑向了浑天仪,在青铜表面刻画出溺毙女童的画面,二十年前,她就替你死在了扬州!

地宫开始剧烈震动,太虚鉴碎片迸发的黑沙在空中凝结成父亲的身影。

他执朱笔在河工册上勾画,每一个红圈都是一个被替换成裴三娘的童女生辰。

我突然呕吐出一大团黑发,那是每次束胸时掉落的青丝,此刻在地面扭结成偷生二字。

就在此时,疫鬼王种完全苏醒,景明太子的替身开始慢慢融化,他琉璃化的眼珠滚到我脚边,瞳孔里映着我七岁那年冬夜的场景:真正的嫡长女被沉入了河底,母亲则给我换上了绣并蒂莲的肚兜,月光下两个女童的身影慢慢重叠,就像一张剪纸,而扬州城墙下的哭喊声,则成了我二十年梦魇里持续的背景音。

多美的业火。琉璃夫人端起一盏人脂烛台,裴家女儿的血脉,应该在权力祭坛上烧成灰烬……

话音未落,她突然僵住,低头看向心口冒出的银簪尖,那是母亲那对明月珰,此刻正带着太虚鉴的黑沙,在她的胸腔子里不停的旋转,慢慢搅动出一幅星空图谱的痕迹。

浑天仪崩裂时,我接住一片坠落的青铜镜残片。

镜中女子官袍散乱,胸前束带渗着血,耳洞疤痕红得像新点的守宫砂。

地宫穹顶的二十八宿开始坠落,在太虚鉴最后的镜像里,我看见姐姐在城墙上正对我微笑,腕间银镯刻着本该属于我的生辰。

这些画面全都如此的清晰,又如此的令人心碎。

当疫鬼王种的嘶吼与童年的噩梦交织在一起时,我忽然懂了母亲最后的眼神。

那不是诀别的悲痛,而是像赌徒掷出骰子时的狂热,她早已将两个女儿都押在了权力的赌桌上,而真正的巫蛊,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就深深种在了血脉里。

6

浑天劫

浑天仪崩裂的碎玉擦过我颈侧时,我嗅到了扬州城春日的杏花香。

晏无咎的烛龙目悬浮在半空,瞳孔里流转着二十年前运河沉尸的惨景:三百具童尸随波逐流,每张苍白的脸上都映着我的轮廓。

三娘,你看清楚了。沈青蘅的疫血在空中结出莲花印,她腕间溃烂的血管正与太虚鉴裂痕同步蔓延,你恨的从来都不是皇权......

我挥剑斩断袭来的镜妖,青铜碎片划破了束胸布,当第一缕空气涌入压抑二十年的胸腔时,地宫壁画上的献祭图突然活了过来,那些被工部朱批选中的童男女,此刻正从石壁上伸出手,撕扯着我官袍上的獬豸补子。

裴大人当真以为自己是执棋者景明太子的真身从星图裂缝中踏出,他指尖缠绕着母亲沉河时的云锦残片,从你换上男装那刻,就成了太虚鉴最完美的祭品。

疫鬼王种的黑雾撞上烛龙目的金光,迸发的火星点燃了我袖中的禁巫令,火舌舔舐宣纸的声音,竟与当年烧毁绣鞋的动静一般无二。

我突然看见了每张法令的朱砂印下,都压着一个女童的生辰,她们本该是我的模样。

沈青蘅的疫血滴在太虚鉴表面时,青铜镜面映出两个交叠的时空。

七岁的我躲在运菜车里啃咬金叶子,而此刻的我正将长剑刺入景明太子心口,当剑锋触及他怀中的巫蛊人偶时,棉絮里突然涌出运河黑水,裹着母亲的白骨缠上我手腕。

阿娣......人偶发出姐姐的呓语,褪色的金缕衣下露出工部特制的银锁片。

我忽然想起那个被刻意遗忘的梅雨夜,母亲带着我藏在暗室里,而真正的嫡长女却被带走沉入了河底,锁片在月光下刻的分明是裴三娘。

地宫穹顶开始坠落星砂,晏无咎的烛龙目裂成十二块玉玦,当最后一块玉玦嵌入浑天仪时,我腕间的太虚鉴烙印突然浮出母亲的字迹:三娘亲启。

血雾中展开的信笺上,父亲的字迹竟与工部贪腐账册的笔迹严丝合缝。

不可能......我抠着胸前的束带,直到渗血的麻布染红獬豸纹样。

破碎的镜片中,父亲正在刑场监斩言官,朱笔勾决的名单上赫然写着母亲闺名。

原来我二十年来追逐的清明,不过是以权力为饵的吊命汤。

景明太子突然狂笑着撕开面皮,露出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子容颜,此刻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正在融化,玉髓滴落成当年沉船的经纬:我的好妹妹,你还不明白吗我们都是炼制的'太虚双鉴'。

当沈青蘅的封印咒文亮起时,我看见疫鬼王种里囚禁的万千冤魂,他们腕间的红绳系法,与刑场上陈沧澜女儿的别无二致。

仿佛还听见了七岁那年的自己在尖叫,不是为父亲喊冤,而是为抢夺嫡长女身份而将姐姐推入了运河。

浑天仪彻底的崩塌,我接住了一片星屑,温暖的触感从掌心漫向心口,恍惚是父亲握着我的手写第一个裴字。

地宫砖石间渗出运河黑水,水面上浮动的不再是星图,而是母亲教我刺绣时的并蒂莲纹样。

三娘!晏无咎的嘶吼混着龙骨断裂的轰鸣。

我最后望了眼沈青蘅绘制的《鬼疫谱》,那上面每个疫鬼的面容,都是被我亲手送上刑场的巫蛊案疑犯。

当太虚鉴彻底闭合时,我腕间的玉镯碎成齑粉,扬起的尘雾中,二十年前沉河的女童终于阖上双眼,而她腕间银锁片上刻的,是妹妹的生辰。

7

女儿灯



女儿灯

护城河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时,我将官印沉入了母亲沉河的位置。

金镶玉的獬豸兽首在冰层下泛着幽光,恍若当年沉船的银锁片重新浮出水面,胭脂铺掌柜送来的红裳铺在岸边,袖口暗纹里藏着的《禁巫令》条文,此刻正被冰棱折射成三百道血色经纬。

大人真要舍了这身官袍老吴蹲在柳树下呵气暖手,他新换的皂靴沾着西市刑场的血泥。

我望着冰层下闪烁的金叶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春夜。

母亲的云锦裹尸布在漩涡中舒展,金箔映着月光在水底拼出清正二字,转眼就被鲶鱼搅成权力的残章。

当沈青蘅的疫血解药倒入冰窟时,河面突然浮起万千盏无目鱼灯,琉璃灯罩里蜷缩着戴镣铐的女童,每盏灯芯都燃着半截红绳,她们腕间的银镯在火光中显形,刻着工部历年清淤的批文编号。

这是太虚鉴最后的诅咒。沈青蘅咳出黑血,疫鬼纹路已爬满脖颈,用女儿魂镇河妖,裴大人可还认得这些生辰帖

金叶子此刻突然立起,锋利的边缘割开了我的掌心,血珠滴在鱼灯上的刹那,灯罩里所有女童齐声唱起扬州小调,那正是母亲哄我们入睡时哼的曲子。

我忽然看清她们的脸:七岁的我,溺亡的姐姐,陈沧澜的幺女,三百张面孔在火光中重叠成镜妖的诡笑。

最后一盏无目鱼灯浮出时,我看见了多年之前的自己。

七岁的女童穿着未烧毁的并蒂莲肚兜,正用紫毫笔在祠堂牌位上描画裴三娘,朱砂从她指缝滴落,在青砖上汇成运河走向图,每条支流似乎都标注着工部贪墨的银两数目。

阿娣......无目鱼灯灯芯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女童,她腕间银锁片映出我束胸的麻布,看着我说道:你骗了二十年,可骗得过河底的冤魂

我扯开官袍襟口,将束胸布条扯出仍入冰窟,麻布吸饱血水后愈发沉重,像是要把我拽回那个梅雨夜。

母亲攥着两个女童的手站在院内,月光下我们的眉眼如镜像般相似,当母亲带着我躲在暗室里看着姐姐被带走时,我腕间的赝品正在发烫。

沈青蘅的傩面被疾风掀开,露出半张疫鬼化的脸,她将解药瓷瓶塞进我掌心,指尖触到了我胸前的旧伤:裴大人可知,这剂药要用施药人的心头血做药引

此时河面冰层轰然炸裂,万千鱼灯腾空而起。

我在坠落时再一次可能见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个躲在运菜车里发抖的女童,正将金叶子一片片塞进嘴里,锋利的边缘割破她的喉管,血沫混着贪腐账册的碎片喷在车板上,成了最鲜红的朱批。

三娘!晏无咎的嘶吼从极远处传来。

我攥着解药瓶仰头望去,琉璃化的疫鬼王正在啃食月亮,每口咬下的月华都化作运河劳工的怨气。

当瓶中药液流入冰河时,我忽然尝到了一口鸩酒的味道,鸩酒原来是苦到极致。

冰水灌入胸腔时,水波托起我散开的长发,恍若母亲沉河时铺展的云锦,那些被太虚鉴篡改的记忆突然归位:及笄那年躲在铸铁坊描摹的河道图,刑部值房里伪造的巫蛊证据,还有亲手送进皇陵地宫的替死鬼,每个冤魂腕间都系着我打的平安结。

我平静的吐出了口中的最后一口气,冰层下浮起七岁的自己。

她穿着未沾血的绣鞋,鬓角明月珰在清澈的水波中荡漾,岸上的父亲举着糖人唤我闺名玉儿,春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青衫下摆,露出腰间真正的清正玉牌。

鱼灯渐次熄灭的黑暗里,我终于看清了太虚鉴的谶语:所有女儿生来便带着原罪,这罪不是性别,而是世人要我们相信:唯有剜心剔骨,方能在男人的戏本里争个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