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纯饿的那年,我提着刚从姑父家借来的一小袋米,听着奶奶的大嗓门一遍又一遍的咒骂,骂那些人抢占她的一亩三分地。
也不能说抢,那些地本身也不是她的。奶奶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其实她根本没有地。
她的地都是别人看不上的边边角角,她将野草拔掉再松土施肥,地面平整好了人家也就看得上了。
一向都是这样,不起眼的小东西稍微打磨一番,只消露出一些点点星光,别人也就瞧上了。
我也是奶奶捡的别人不要的边角,但我可不是那些人家想拿就能拿回边角地。
1
奶奶的咒骂声在二里地外就能听见。她穿着棉麻的大背心,灰白的头发上还沾着草屑。
龟儿子些!砍脑壳的短命鬼,烂心肝的遭瘟货!!尖利刺耳的声音从她干瘪的嘴里源源不断的吐出。
奶奶刚开荒整理好的地又被占了,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十几天前这里还是片无人问津的山旮旯,地里四周还散落着奶奶前日拔除的野草。
奶奶用豁了口的镰刀割了四五天野草,我也跟着捡了几天的小石头,等春雨下来,又花了两三天将这片地细细的锄好。
万事皆备,只等着肥料下来就种豆子。
她佝着背往土里埋烂菜叶子追肥时,村里的黄老皮瞧见了,于是,这块新开的荒地便又有了主人家。
黄老皮说这块地跟他家山头是连在一起的,村里都分给他了。
那老东西蹲在边缘的石头块上,捡了一把土细细的捏碎了。
黑黢黢的脸上端的是奸诈,他猛吸了一口水烟,开口道:阿秀,谢谢你啦,不然老头子我还要翻不少天哩。
要地是吧奶奶的骂声忽的停了,她盯着黄老皮,一字一顿。
从这到前面沟渠的杉树,全是包产到户分给我家那老头子的。
握着的镰刀的手把,刀尖戳进松软的泥土。
老头子没了这地就分给了我那儿子。
要地可以,把我这把老骨头也量进去!当年他们扔孩子的时候,怎么没人来量量良心她的声音突然裂开道缝,漏出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的寒风——那时她捡回被挂在门后的小叔,用米汤喂活了别人不要的边角料。
黄老皮的胶鞋不知道从哪碾碎了一株油菜苗。我望着那些金黄色的汁液渗进土里,突然想起奶奶常说地是活物。
此刻这片被她捂热了的土地正在发抖,震得我脚底发麻。
这些年来她开垦的地盘,不外是水渠边的稀泥地、山脚下的碎石土,还有眼前这个连野鸡都不做窝的山旮旯。
去年开春时,她硬是把北坡的石头捡了个干净,一点一点锄开了那块荒地。
干枯的手掌被野草割得血迹斑斑,开裂的指节在泥水里泡的发白。
当第一茬麦子好不容易颤巍巍的钻出土时,何叔家的老黄牛却过来啃青苗。奶奶举着烧火棍追了半个村,回来后连夜磨了小麦粉做饼。
奶奶把新做的小麦饼塞进我手里:吃!吃的壮实些才扛得住白眼。
天色渐黑时,咒骂声终于停了。
奶奶蹒跚着来到灶台前,破凉鞋在夯土地上踩不出声响。
她突然伸手捏了捏米袋,粗粝的手心擦过我的脸:看见没
她指着窗外簸箕里金黄的小麦。
再硌人的石头地,多浇几遍血汗也能开花结果。
2
我和奶奶不受村里人待见。
一个是亲妈不要的女孩,一个是寡居爱贪小便宜的老妇。
我出生时刚好是计划生育严打那几年,提倡少生优生。
只是在农村,没有儿子是立不住的,所以我被丢给了奶奶。
其实奶奶若是不管我,应该是能过得很不错的,除了我的亲妈,她有孝顺她的几个女儿。
小姑经常打电话叫奶奶去城里享福,叫的多了,奶奶很是意动,只是垂眼看见我,心里那团火就熄了。
小姑在电话那头喊:妈,你带着囡囡一起过来玩玩吧,我给你买票。
这就算了,家里的花生要收了,我不得空哩。奶奶笑呵呵的回应。
我嫂子也真是,管生不管养,把人丢给你拍拍屁股就走了。
妈你带着囡囡来,我嫂子不要她我要,我给您养老。反正我和阿勇也没法生,抱别人的崽养不如养囡囡!
瞎说什么,我有养老钱,你呀好好治着,早治好早些要个小孩,到时囡囡也大了,我过去帮你带小孩。
话费贵的嘞,不说了。
奶奶挂掉电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散钱票。在村里,接座机电话也是要交钱的。
也不多,一块足够。
张婶笑嘻嘻的问奶奶:阿秀婶,小满又叫你出去享福啦。
哎哟,哪里就享福了,我家小满还没个一儿半女的。
我奶摇了摇头,看向我。
再说了,这还有个跟脚的,走不脱。
那时的我不过五六岁,只顾着和小伙伴撅着屁股打四角板,对电话那头的人和说的事丝毫不感兴趣。
回家了,囡囡。
3
收完地里的黄豆花生,时间跑的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八月底。
奶奶在家里把卖花生的钱来回数了又数,拉着我去了村里的学校报名。
村里没有幼儿园,说是学校,其实不过是空下来的两间老宅。
现有的两个教师位也都是以前村里的老一辈教书人传下来的!
语文老师扶了扶眼镜:在留一级吧,才六岁呢。
一听留级我顿时急了,扯着奶奶的衣角小声嘀咕。
不要不要,我都读了三年一年级了,还读啊到时候隔壁的黄瓜都要跟我当同学了。
边上听了一嘴的教数学的王老师噗嗤笑出声来,我的脸莫名有点发烫。
张老师从算盘珠子上抬起眼,老花镜腿缠着医用胶布,镜片后浑浊的眼球像泡发的黄豆:六岁读二年级,要扯着胯哩。
我死死攥住奶奶靛蓝的衣角。那布料被晒得发脆,稍用力就簌簌掉下靛青碎屑,混着灶灰的衣褶里还藏着花生壳的碎尖。
前年教室漏雨,王老师拿搪瓷盆接水那会儿,我就蹲在青砖地上描红;去年冬天冯会计代课,我帮他把算盘珠子浸在温水里化冻,趁机摸会了斤两法诀。
冯老师教的斤乘两,张老师教的《悯农》,王老师教的节气歌…我掰着沾满花生红皮的手指,突然听见檐下燕巢传来幼雏啁啾。
梁上那窝燕子换了三茬,我还在描摹一去二三里的笔画。
奶奶把牛皮纸包拍在条案上,陈年账簿的霉味惊起粉笔灰。她枯瘦的指节点着墙上的奖状,那还是前清秀才给太爷爷写的勤勉向学,虫蛀的宣纸边角蜷曲如奶奶晒脱皮的耳垂。
五岁能认农药瓶上的字,凭啥还圈在鸡窝里奶奶的银镯子磕在条案豁口,那是当年卖掉陪嫁镯子后,爷爷用犁头铁打的替代品。
等黄瓜藤爬满篱笆,我家丫头就该晓得替人记工分——您要嫌她矮,我明儿就蒸屉榆钱饭催个头!
穿堂风掠过天井,将糊窗户的化肥袋吹得噗噗作响。
我盯着张老师搪瓷缸里浮沉的茶梗,忽然想起去年收麦时,他孙子蹲在田埂用作业本叠纸船。
那些写满生词的纸张吸饱泥水,最终烂成地头的草灰。
树上蝉鸣叫的越发欢快,张老师终于摘下缠着胶布的老花镜。他沾着粉笔灰的指甲划过花名册,在二年级三个字上方悬了半晌,最终落向泛黄的纸页:明天上学来早点,记得带张竹椅板。
奶奶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不再言语。
4
秋分那天,我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椅板凳回答黑板上的问题。
粉笔灰簌簌落在张老师谢顶的脑门上,他捧着搪瓷缸的手一颤——我悬空的双脚够不着地,却能够着黑板上沿的田字格,歪扭的春字正骑在裂缝间。
放学回到家,奶奶在刨后墙根的硬土。她将磨秃的镢头砸进结实的泥块,碎土里滚出几颗陈年落花生:读书人要扎根,就得往苦处钻。汗水顺着她脖颈的沟壑流进补丁,浇在刚埋下的黄瓜籽上。
腊月里的寒风撞开教室破门,我裹着奶奶用化肥袋改的棉袄默写。
新发的作业本是从张老师家赊的,每页纸都印着去年收购站的流水账。张老师孙子在墙角折纸船,忽然抬头问:姐,'光明'的'光'怎么写
我翻开发硬的字典,封皮裂口处突然掉出片干枯的黄瓜花。抬眼见窗外残雪里,有株嫩芽正顶开冻土,在奶奶去年埋镢头的地方,蜷曲的藤蔓缠住了半片碎瓷。
出门前奶奶往我手心里塞了块烤红薯。
掰开焦壳时腾起的热气,暖烘烘的糊了我一脸。暮色漫过晒场,我看见王会计家的黄瓜藤正攀过篱笆,嫩须须卷住了去年冯老师遗落的粉笔头。
开春时我承包了全班作业批改。红钢笔水是拿鸡蛋换的,画钩的痕迹总渗着细小的冰碴。那天替张老师誊抄工资表,听见他在檐下跟村长叹气:女娃灵性是灵性,可惜...
钢笔尖突然戳破账本,洇开的墨迹像朵畸形的花。我摸出字典夹层里的黄瓜花标本,轻轻按在破损处。
晨光穿过漏风的窗纸,瞥见去年写在墙缝的算式——那串记录奶奶开荒面积的数字,不知何时已爬满整个西山墙。
毕业考那天,我把竹椅还给了张老师。走出祠堂改的考场时,裤袋里沉甸甸的黄瓜正撞着腿骨。
奶奶蹲在当年埋籽的地方挖沟渠,新垦的碎石地里,藤蔓已缠住界碑上的王字。
来看!她掰开结霜的土块,露出深褐色的根瘤。那些瘤子硌着碎石长成古怪形状,却把隔壁越界的南瓜秧挡在三尺之外。
我摸出温热的黄瓜塞进她手里,突然发现瓜蒂处凸起的纹路,恰似当年作业本上晕开的光明。
5
春去秋来,燕来又飞走。
当青石板缝里突然钻出的野菜蔫了时,姑姑们就该回村了。
奶奶把豁口的陶罐擦得锃亮,给空荡的床铺上刚晒过的被子。
老院子里住着的也只剩两三户人家。
春桃嫂子往夯土地上啐瓜子壳:死丫头片子杵着当门神呢
秀婆婆当年要是跟三姑娘进城,这会儿早住上带电梯的楼房咯。
春桃嫂子摸着新烫染的卷发,在阳光下看着像团晒干的刺藤,我问她为什么顶着一头枯黄的茅草,她说我不懂,那叫潮流。
祠堂里传来奶奶的声音,囡囡,去村口打瓶酱油回来。
我抱着打酱油的塑料瓶往回走时,路过大槐树,听见烟嗓里漏出的闲话:...亲闺女接都不去,非要守着个赔钱货...
...前儿瞧见黄老皮往她院里拎香油...
——
我脚步匆匆,不敢停留。
灶台上方悬挂的腊肉往下滴油,奶奶踮脚往梁上挂腌鱼的身影单薄得像张纸人。
十五年前她也是这样踮着脚,把被遗弃在院子后门的我够下。
愣着干啥剥蒜。奶奶弹了我个脑瓜崩,指腹的老茧蹭过额角时,带起一阵陈年麦芒的痒。
去年她半夜咳血染红了枕巾,现在炒菜已经闻不出咸淡,却总能精准逮住我偷藏不及格的数学卷。
自从姑姑打了电话通知回来的时间后,奶奶就数着日子盼着。
砂锅里炖着老母鸡:囡囡多吃点,读书人最金贵。
奶奶把鸡腿夹进我碗里,自己嗦着椎骨突起的鸡脖子。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贴满奖状的土墙上,那些三好学生的证书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她在石头地里烧荒的声响。
姑姑们踩着高跟鞋进院里时,奶奶正教我腌雪里蕻。
紫红色指甲戳着我的校服袖口:妈,您把买棺材本的钱都糟践了
三姑腕间的金镯子撞在腌菜坛上,惊走了偷啄盐粒的麻雀。
奶奶突然抓起扫帚拍打晒衣绳,去年给我做棉袄剩下的碎布头扑簌簌往下掉。
眼红我家咸菜
她故意把酸菜缸搅得震天响,回去问问你们汉子,哪个敢把工资折交给丈母娘
6
我蹲在井边洗芥菜时,听见厢房传来压低的啜泣。奶奶捧着大姑送的羊毛围巾坐在床沿,围巾上还别着百货公司的价签。
当年要不是你妈狠心,你也不会发烧烧成肺炎...她布满裂口的手指抚过围巾流苏,突然狠狠扯下价签,啪地贴在独生子女证的空格上。
月光漫过腌菜坛时,我摸出枕头下的存折。奶奶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躺在存款人栏,利息栏的墨迹被泪水晕开成小小的银河。
后天我就要带着这团银河去县城考试,而黄老皮送来的挂历正哗哗翻向立秋——那是我通知书上报到的日子。
瓦檐下的蛛网突然颤动,夜风送来晒场新麦的焦香。
奶奶鼾声里夹杂着含混的呓语,窗台上的野薄荷在月光下舒展叶片,恍若当年她从坟茔间摘回来救命的草药。
月光爬上窗棂时,奶奶还在灶台前熬粥。米粒在陶罐里翻腾,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眉间的褶皱。当年你就像这米。
她用木勺搅着逐渐粘稠的月光,在雪地里冻得发青,我拿体温煨了整夜...
我摸到胸口前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粗糙的纸边割着指尖。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恍惚间变成无数双手在争抢什么。
我去县里读书后,您少跟人置气。我说着往灶膛添了把柴,火苗突然窜起来,在奶奶浑浊的瞳孔里映出两个跳动的光点。
她往粥里撒了把野葱,香气突然尖锐起来。
记着。
汤勺磕在陶罐上发出清响,别人扔的边角料,拾起来就是宝贝。但要是有人想夺你捂热乎的...她没说完,屋外惊起夜枭凄厉的啼叫。
我走到院中,银河正从乱坟岗上方流过。
那些曾被奶奶铲平的荒草,此刻在月光下泛着银边,像无数等待认领的星光。
露水打湿的录取通知书贴着胸口发烫,我突然明白奶奶为什么总对着荒地自言自语——有些东西长进血肉里,就再也不是边角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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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初秋的风带着山核桃的清香,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看着奶奶佝偻着背翻炒栗子。
铁锅铲刮过焦糖的声响忽然停了,囡囡,明天开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早装好了。我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火星子噼啪一声溅在手背。奶奶忙放下锅铲要来查看,我缩回手笑道:不疼,倒是您老寒腿得少碰凉水。
月光漫过东厢房的瓦檐时,我摸黑起来喝水。
堂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昏黄的灯泡下,奶奶正往我书包里塞牛皮纸包,油渍在纸面上洇出深色的圆圈。那是她腌了半年的腊肉。
高中的校园生活远比我想象中好过,大家都在为了高考努力。
走廊尽头的公用电话排着长队,硬币在裤兜里捂得发烫。
我把201电话卡插进绿色机器,听筒里传来沙沙的杂音。囡囡,山核桃给你寄了两斤...奶奶的声音突然被嘟声切断,液晶屏显示余额不足。
这是我住校的第三周。
六点十分的起床铃永远带着电流杂音,混着楼道里塑料拖鞋踢踢踏踏的声响。
上铺陈露的诺基亚正在枕头下震动,蓝色荧光映出她贴在床头的周杰伦海报。
我们缩在被窝里传看《盗墓笔记》,手电筒的光圈游走过泛黄的租书店印章。
食堂飘着万年不变的酱油味,铝制餐盘边沿结着洗不掉的油垢。
我和同桌小雨发明了馒头汉堡——把榨菜丝夹进刀切馒头,再蹭点小卖部买的香菇酱。她总把咸鸭蛋黄挑给我:胆固醇高,帮我消灭它。
晚自习后的盥洗室蒸汽腾腾,八人间宿舍飘着六神花露水的味道。
刘婷婷在晾衣绳下举着MP3跟唱《爱情买卖》,泡着校服的塑料盆成了临时扩音器。
窗边王媛媛突然尖叫:老班的手电筒!
我们手忙脚乱藏起充电台灯,黑暗中谁的暖水袋噗通砸在地上。
周五黄昏的校门口聚满小贩,鸡蛋灌饼在铁板上滋滋冒油。
我攥着省下的饭钱买了两袋板栗,油墨印刷的《征收告知书》却从家书里滑出来。
公交车上,后排男生公放的《素颜》混着板栗香,我对着车窗呵气,在雾气里画了棵歪脖子板栗树。
熄灯前小雨钻进我被窝,MP4屏幕蓝光照亮我们交握的手。
画质模糊的《仙剑奇侠传三》播到龙葵跳剑炉,冰凉的泪水洇湿了我肩膀。
你说景天会记得她多久她抽着鼻子问。月光爬上铁架床的护栏,像条银色的补丁。
8
月考出成绩那天,梧桐絮落得比雪还急。
小姑急匆匆的来,丢给我一部诺基亚,她高扬着头,语气嘲弄。
别把你奶奶那点养老钱都嚯嚯了。
她一向这样,嘴巴说不出好话,做的桩桩件件却都是好事。
我蹲在布告栏前系鞋带,听见人群里炸开惊呼——第一名的位置赫然印着我的名字。
小雨从后面扑过来搂我脖子,她校服上的涂改液字迹还没干透,蹭得我耳后一片冰凉,隐约能辨出蒹葭苍苍的下半句。
食堂电视正重播《唐山大地震》,不锈钢餐盘与铁桌碰撞的声响混着元妮的哭喊。
我舀起最后一口紫菜汤,发现碗底沉着颗山核桃,裂纹里还嵌着老家红土的颗粒。手一抖,汤汁在错题集上洇出褐色的等高线。
生物课解剖青蛙时,我握着镊子的手突然僵住。
实验台下震动的手机屏幕显示陌生号码,归属地是省城。
牛蛙被福尔马林泡发的眼珠在解剖盘里鼓胀,我冲出水房时撞翻了酒精灯,蓝火苗顺着教案纸窜上窗台,烧焦了值日生刚擦的玻璃。
熄灯后的应急通道成了秘密基地。
小雨举着诺基亚当手电,荧光照亮我手中泛黄的《林权证》:你小叔昨天是不是又来电话了
安全出口的绿牌映着她鼻尖的汗珠,像午夜时分的指示灯。
我们头顶的声控灯突然亮了,生活老师的手电光柱刺破黑暗,惊起天台上交颈的野鸽。
晨跑时教导主任的哨声格外刺耳。
我落在队伍末尾,运动鞋里灌满沙砾。
操场围墙外传来挖掘机的轰鸣,新栽的银杏树在震动中抖落露水。
跑过第三棵歪脖子槐树时,口袋里的核桃突然裂开,碎壳扎进掌心,疼得像握住了奶奶摔碎在山涧的月光。
生物实验课那通未接来电成了命运的伏笔。
当我趁着午休跑到IC电话亭回拨时,听筒里传来村主任的叹息像锈钝的镰刀:你奶奶今早去征地办路上被土方车蹭了,现在县医院......
大巴在山路上颠簸十一个小时,我攥着请假条的手心沁出冷汗。
车窗上雨水与泥浆混成混沌的旋涡,倒映出前排乘客手机里的《今日说法》——正在讲农村征地纠纷。
突然响起的短信铃吓得我一颤,小叔的号码在诺基亚屏幕闪烁:速回,商议补偿款分割。
9
推开病房门的刹那,消毒水的气味里混进了记忆中的板栗焦香。
奶奶左腿悬在牵引架上,枯瘦的手腕插着输液管,却还在用没打石膏的右脚勾床底的布鞋。
床头柜上搁着冷掉的米汤,底下压着被撕去半页的《征收补偿协议》。
我们老唐家就剩我这根独苗。小叔的鳄鱼皮鞋碾着满地烟头,金戒指敲在协议书上当当响。
拆迁款打到你卡里,明天就去银行转给我。他喷出的烟圈糊在窗玻璃上,外面正下着今冬第一场雪。
我摸到奶奶枕头下的铁皮盒,生锈的锁孔里还卡着半粒山核桃。
泛黄的《林权证》里掉出张合影,1995年暴雨冲垮后山那晚,我爸和小叔举着火把巡山的背影在相纸上发潮。
照片背面有行褪色的钢笔字:给囡囡留个念想——那是我爸在泥石流遇难前最后的手书。
当年你爸的抚恤金......奶奶突然剧烈咳嗽,监护仪发出刺耳鸣叫。
我按呼叫铃的手被小叔攥住,他眼里的血丝像盘山公路的急弯:死老婆子装什么病!钱到底在哪
护士冲进来时,我藏在袖口的手机正在录音。昨夜在网吧查的《土地管理法》条文还写在手背。
蓝色圆珠笔字迹被汗水晕开,像奶奶棉袄上洗不褪的板栗渍。
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征收办老张的皮靴沾着后山的红泥,他举着牛皮本子的样子,像举着把斩断亲情的刀。
老张的牛皮本子重重拍在床头柜上,震得葡萄糖输液袋剧烈摇晃。
他掏出一支录音笔,2010年最新款的金属外壳泛着冷光:唐建国,昨天你在县征收办的发言需要复述一遍吗
小叔的烟头掉在病号服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我这才发现老张身后站着穿制服的律师,那人胸前的徽章和教室走廊挂的普法宣传画上一模一样。
律师从公文包抽出份文件,封皮上司法鉴定通知书几个字红得刺眼。
根据《物权法》第一百五十二条......老张的声音和教室里的政治老师重叠了。
我忽然想起上周晨会校长讲话时,自己在课桌下偷背的法律条文。
那些枯燥的字句此刻化作利刃,剖开了小叔西装内衬里藏着的银行流水单。
10
奶奶突然挣扎着要起身,牵引架上的铁环叮当作响。
她枯瘦的手指探进石膏缝隙,抠出个塑料袋包裹的钥匙:囡囡...板栗树...话没说完就被剧烈咳嗽打断,痰盂里溅起的血沫子像极了后山熟透的野山楂。
调解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我在证人席上摊开奶奶的日记本。
1995年6月17日的字迹被泪水泡得发涨:你爸巡山遇难,老九拿走补偿金说做生意。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汇款单,收款方竟是我就读的高中。
反对!小叔的律师拍案而起,未成年人不能......
我能!我举起贴着创可贴的拇指按在印泥里,《民法通则》第十一条规定,十六周岁以上的公民视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红色指印落在证人陈述书上,像颗熟透的山楂坠进雪地。
小雨突然抱着笔记本冲进调解室,充电线还缠在脖子上。
她当着法警的面点开视频:镜头里小叔正把奶奶的藤椅扔进挖掘机,背景音里我寄宿前埋的许愿瓶哗啦碎裂,千纸鹤在推土机履带下化作纷飞的雪片。
休庭时我在洗手间撞见小叔,他正对着镜子调整领带。盥洗台上有颗山核桃,我认出是奶奶去年挑的鸳鸯纹。
他忽然嗤笑:跟你爸一样倔,当年要不是他死守......
暴雨在宣判那日不期而至。
我撑着奶奶用油布伞赶到后山时,警戒线正在狂风中飘成挽联。
被砍倒的板栗树年轮里嵌着铁皮盒,锈迹斑斑的盒盖内壁刻着两行小字:给囡囡的嫁妆——父字
1994.7.12
法警拉开警戒线那刻,山洪突然冲下裸露的坡面。小叔的鳄鱼皮鞋陷在红泥里,他手里攥着的银行卡被泥石流卷走。
金戒指在浊浪里闪了闪,最终沉没在父亲栽的防风林残骸间。
11
春雨落进新栽的板栗苗叶心时,我收到了北京林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奶奶的拐杖敲在村委会公示栏上咚咚响,泛黄的《林权证》复印件旁贴着两份判决书:小叔因侵占罪被判三年,高速公路改道文件盖着鲜红的作废章。
后山的断崖处立起青石碑,小雨蹲在碑前摆山核桃。
她哥参与设计的生态修复方案摊在草坡上,图纸边角压着我的诺基亚——里面存着奶奶口述的《守山训》。
春风掠过新架的观测相机,惊飞了来筑巢的朱鹮。
毕业典礼那日,我穿着租来的学士服跑进县法院。
老张退休前的最后一个案子,是把五百万补偿金转成生态基金的公证书。
签字笔悬在纸上时,手机突然震动:省植物研究所发来消息,我们在塌方区移植的野生板栗发芽了。
奶奶走得很安详。整理遗物时,我在她纳了一半的千层底里摸到硬块——割开夹层,是用保鲜膜裹着的父亲遗书。
那晚暴雨冲毁巡山路的真相终于浮现:95年小叔偷伐古树引发塌方,父亲为救他永远留在了泥浆里。
中秋夜我抱着铁皮盒睡在护林站,山风把《林权证》吹到第95页。
泛黄的地籍图右下角,父亲用铅笔描了棵歪脖子板栗树,树杈间坐着戴红领巾的小女孩。
月光漫过林梢时,新装的监控警报突然响起,红外镜头里闪过熟悉的身影——提前出狱的小叔正在老树桩前磕头,身旁搁着捆带露水的板栗苗。
番外
三十八年前奶奶坐着花轿嫁进村时,陪嫁很是丰厚,几十抬嫁妆绕着村里走了一圈,村里人都说爷爷娶了个金娃娃。
那时新婚夫妻总是有几分恩爱在的。
奶奶生下她第一个女儿时,那会子日子倒也还好过,爷爷还算欢喜,取名叫珍荣,村里人也都说先开花后结果。
第二年奶奶早产添了一对姐妹花,接生婆抱着襁褓出来说恭喜。
又一年,老四出生了,依旧是女孩儿,这次爷爷脸色开始变了。
接生婆再次捧着血淋淋的襁褓出来,爷爷用烟杆烫穿了一张陪嫁的雕花椅。
那些焦黑的窟窿后来一个一个印到了奶奶的前胸后背上。
村里也开始传起了流言,说老唐家的就没有带把的命,四年三胎全是丫头片子。
爷爷的烟袋磕在门框,前些年给珍荣打的长命锁,此刻正在四丫头的脖颈上泛着银光。
墙上供奉的送子观音突然裂了道缝,洒落的香灰落到奶奶尚在颤抖的腿间,烫出七八个不规则的戒疤。
四个赔钱货!爷爷把雕花椅踹进灶膛时,火舌正舔着椅背上百子千孙的描金纹。
跳动的火光里,奶奶数着土墙上新添的十二道刻痕——那是她怀孕时编的草鞋数,每双能换两斤红薯。
暴雨冲垮了猪圈,奶奶带着四个女儿躲在偏房里搓草绳。
屋顶的瓦片有些漏雨,她数着缝隙间落下来的雨滴,肚子开始绞痛起来。
血水混着雨水淅淅沥沥,她盯着那团混着灶灰模糊不清的血肉,她失去了她的第五个孩子。
爷爷在隔壁社看戏,回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荒年最后一捧糠咽进喉咙时,奶奶的肚子已经鼓得像南瓜。
爷爷把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四个赔钱货的口粮账压弯了算柱。他抡起算盘砸向奶奶后腰。她扑倒在地,额头冷汗直冒。
抬头瞥见屋檐下新垒的燕窝簌簌往下落泥渣——那是今年第三窝没孵化的燕卵。
……
翻了年又怀上了老七,这次是个儿子了。
春雷正中村中心的老槐树,奶奶捂着肚子蜷缩着。
接生婆抱着老七出来时,爷爷正蹲在墙角吸着水烟咕噜咕噜。
是个大胖小子,快看看。
掀开襁褓看见把儿,爷爷脸上总算是露出了笑。
奶奶身子虚没奶喂孩子,他把杀猪的尖刀翻了出来,刀在磨石上沙沙作响,当夜就喝上了鸡汤!
生了儿子后,爷爷出门挺直了腰板,日子似乎也好过了起来。
爷爷在立春那天出了一趟门,回来时拎了个描金漆盒,盒里躺着把镶翡翠的银汤匙。
王家沟有个绝户头...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水痕很快消散,奶奶盯着汤匙柄,突然想起新婚夜的合衾酒。
啪!
屋门被撞开,王大家的棉袄还沾着泥,扯得嗓子吼得像破锣:快快快,河滩!俩娃掉冰窟窿了!!
河滩边上的碎冰映着围观乡亲们的脸,她听见有人嘀咕:可惜了男娃,女娃早晚是别人家的......
第八个孩子是在那个雨夜没的。
四丫吮着手里的糖块,那是奶奶用最后一只金耳环换的麦芽糖。
金银镯子还有长命锁早就换成了药钱。
只是可惜,钱花没了,人也没留住。
血水浸透了稻草褥子,爷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火明明灭灭像鬼火。
数着房梁上第七道裂纹时,接生婆把团血糊糊的肉块裹进破草席。檐角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飞了梁间做窝的燕子。
转年开春,老九在木塌上降生。爷爷卖了祖传的银烟杆,换来绸缎裹婴孩。
满月酒摆了八桌八碗,红鸡蛋染得奶奶的手半个月洗不干净。
可谁还记得柴房里十丫头满荣的尿布那孩子蜷在草堆上,哭声比猫崽还细。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时,她正往铁锅里撒最后一把玉米碴子。春寒料峭,青砖老宅的屋檐还挂着冰溜子。
她怀了十个,生下来七个,只立住了四个。
……
2013年深秋,我蹲在西坡的边角地挖红薯。糖尿病让眼前总蒙着层雾,可手下这抔土我闭着眼都认得——四十年前这里葬着阿珍的竹篮,如今疯长的南瓜藤下埋着孙女的课本。
奶,北京林业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孙女举着红信封从田埂跑来,辫梢的塑料蝴蝶结扑棱棱的。我摸着粗砺的纸面,忽然想起老九初中毕业那年,老头子用这双手往校长兜里塞了二十个鸡蛋。
最后一针胰岛素打完时,灶上煨着的鸡汤还在咕嘟。
朦胧间看见小荣挎着竹篮站在光里,篮里躺着我的寿衣,针脚细密得像当年给老九缝的百家被。小孙女把新棉袄盖在我渐冷的身上,那抹红色,多像家宝溺亡那日飘在水面的肚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