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油亮的杏仁酥,每一块都撒着均匀的黑白芝麻,整齐地码在描金边的白瓷盘里。
这花样她太熟悉了,是海城"瑞芳斋"的招牌点心,半斤就要五块八毛钱,抵得上普通工人小半个月的伙食费。
"您太客气了。"王春莲局促地搓着手,把装着腊肠的布包往身后藏了藏,"就带了些自家腌的腊肠,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快别这么说!"柳如燕麻利地倒了两杯茉莉花茶,青瓷茶杯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点心是知逸特意买给芳华的,那丫头就爱吃这口甜的。"
她说着,眼角笑出细密的皱纹,"你们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宁纭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悄悄打量屋子。掉漆的五斗橱上摆着个棕色的相框,玻璃擦得锃亮。
她装作不经意地走近,相框里是张黑白照片。
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男人,穿着笔挺的白衬衫,扎在军绿色的确良裤子里,站在"京平市建筑院"的铜牌前,身姿挺拔得像棵青松。
"这是知逸上个月拍的。"柳如燕递过相框,粗糙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摩挲,眼里闪着自豪的光。
"在建筑院当工程师,成天跟图纸打交道,忙起来几天都不着家。"
宁纭接过相框,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照片里的人,分明就是火车站那个被她不小心泼湿衣裳的男同志!
京平市建筑院二楼的设计室里,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却驱散不了盛夏的闷热。
何知逸盯着摊开的图纸,铅笔在修长的指间转了三圈也没落下。
汗水浸透了他的白衬衫,在后背映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老何!"刘勤亮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深蓝色的工作服上沾满了石灰,手里挥舞着铝制饭盒,"食堂今儿有红烧肉,去晚了可就没啦!"
何知逸头也不抬:“你先去,我把地基承重再核算一遍。"
"你魔怔了?这图纸都改八遍了!”刘勤亮凑过来,身上的汗味混着石灰粉的气息,“该不会是怕回家见到定亲对象吧?"
他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我可听门房老张说,今儿有姑娘去你家相看......"
铅笔"啪"的一声折断在图纸上。
何知逸缓缓抬头,镜片后的目光让刘勤亮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我加班。"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日头西斜时,何知逸终于搁下钢笔。
他揉了揉发酸的后颈,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忽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何工!电话!"门房老张扯着嗓子喊,声音穿透了薄薄的门板,"你母亲打来的!"
听筒里传来柳如燕刻意压低的嗓音:"赶紧回来!宁家姑娘和她母亲都在,人姑娘懂礼数得很,还带了自家腌的腊肠......"
背景音里,一个清凌凌的女声正在说话:"阿姨,这腊肠要蒸足二十分钟,火候不够会发硬......"
何知逸猛地攥紧听筒,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但随手挂断了电话。
何家屋里,宁纭正帮柳如燕擦拭相框。
抹布掠过玻璃时,一张压在底下的老照片突然映入眼帘:年轻时的柳如燕站在“海城工艺厂”的烫金牌匾下,身旁西装革履的男人胸前的铜牌上,赫然刻着"厂长宁忠"四个字。
宁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柔软的皮肉上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痕。
那是她父亲的名字。
"这孩子...说今晚要加班..."她放下电话,转身对坐在八仙桌旁的宁家母女勉强笑了笑,"知逸这孩子,最近升了高级建筑师,工作太忙了。"
宁纭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高级建筑师?这不对劲。
在她的记忆里,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何知逸明明还是个初级建筑师。
她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疑惑。
"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王春莲笑着打圆场,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
柳如燕叹了口气,眼角细密的皱纹更深了:"话是这么说,可这孩子太拼了。上个月为了赶图纸,三天三夜没合眼..."她的声音里带着心疼,"宁姑娘,以后你们成家了,可得帮我多劝劝他。"
宁纭心头一跳,脸上却不显,温顺地点点头:"阿姨放心,我会照顾好何同志的。"
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何同志这么年轻就升了高级建筑师,一定很优秀吧?"
柳如燕的眼睛亮了起来:”可不是嘛!他设计的纺织厂家属楼,上个月还上了《建筑学报》呢!"说着起身从五斗橱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杂志,"你看,这就是他。"
宁纭接过杂志,黑白照片上的何知逸站在一栋红砖楼前,神情严肃。她的目光扫过配文"京平市建筑设计院最年轻的高级建筑师"。
这太奇怪了,上一世这个时候,何知逸明明还在为初级职称发愁...
"妈,时候不早了。"宁纭轻轻碰了碰母亲的胳膊,"何同志加班辛苦,我们改天再来拜访吧。"
柳如燕连忙起身:"再坐会儿吧,我煮了绿豆汤。"
"不了阿姨,"宁纭微笑着站起身,"我回去把何同志的衣服熨好,明天给他送来。"
回到家属院的平房,宁纭从晾衣绳上取下已经干透的白衬衫。
阳光和皂角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她不由自主地将衣服凑近鼻尖闻了闻。
这个味道和火车上那个怀抱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纭,发什么呆呢?”王春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来帮我择菜。"
"来了。"宁纭赶紧把衣服叠好,放进布袋里。
她的指尖触到一个硬物是何知逸忘在口袋里的工作证。
照片上的他眉头微蹙,证件上清晰地印着“高级建筑师”的字样。
晚饭后,宁纭坐在灯下,小心翼翼地熨烫着那件白衬衫。
蒸汽升腾间,她想起柳如燕说的话。
宁纭拎着装好衣服的布袋,来到了京平市建筑设计院。
灰白色的四层小楼前,几个工人正在搬运建材。
她踌躇着不知该找谁询问,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口哨声。
"同志,找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