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滑过她微凉的脸颊。
很细腻的触感,像上好的丝绸。
苏晴的笑意,像融化的蜜糖,在灯下黏稠而温暖,几乎要将人溺毙。
她说:阿默,发什么呆呢
声音也甜,带着那种毫无防备的、属于我的依赖感。
下一秒。
世界裂开。黑色的、无声的裂缝。
我看见了。
不是臆想。不是梦。是冷酷的现实预告。是钉在我命运上的墓志铭。
冰冷的玻璃,死物的重量,边缘闪着手术刀般精准的寒光,蛮横地楔入我颤抖的手。
客厅,午夜,我们精心布置的温馨空间,此刻沦为冰冷的行刑场。阳台的轮廓被月光勾勒得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创口。
11:07PM。
那串数字,像诅咒的刻度,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她的眼睛,我曾吻过无数次的那双眼睛,此刻盛满了碎裂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像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披着我皮囊的怪物。
然后,是红。
像泼洒的油画颜料,廉价又触目惊心。覆盖了她纤细脖颈上跳动的脉搏,也覆盖了我的手。
我的手。帮凶。刽子手。
正在以一种令人作呕的冷静,执行这场早就编排好的谋杀。
不——!
我猛地抽回手,像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心脏停摆,血液冻结。
苏晴被我的反应吓得魂飞魄散。
阿默!你怎么了!
她担忧地看着我,眼里的蜜糖瞬间蒸发,只剩下惊惶失措的水潭。
我张了张嘴,喉咙锈住,发不出任何可供解释的音节。
我看见了。清清楚楚。
我看见自己,杀死了苏晴。
就在不久的将来。在一个设定好的时间,设定好的地点。
如同观看一场与我无关,却由我主演的恐怖电影。
而我,是那个无法逃离的,注定走向毁灭的主角。也是那个冷血的凶手。
1
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
衬衫黏在皮肤上,像一层湿冷的尸布。
刚才的触感太真实了。
玻璃的冰冷,血液的温热,她瞳孔骤缩时的绝望。
还有我胸腔里那份行凶时的……可怕的平静。
一种完成宿命般的,令人齿冷的平静。
这才是我最恐惧的部分。
不是死亡。不是鲜血。甚至不是失去她。
是那个冷静地、精准地执行了谋杀的我。
那个我,是谁它潜伏在我身体的哪个角落
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苏晴伸手想碰我的额头,带着她特有的温柔。
我像被毒蛇蜇了一样猛地躲开。
她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颤,眼神是全然的受伤。
对不起,我……我试图解释,词语却在舌尖溶解,只剩下无意义的音节。
大脑皮层之下,只剩下那个画面在循环播放。
红色的,黏稠的,致命的画面。
它像一种无法治愈的病毒,在我意识的每一个细胞里疯狂复制、蔓延。
我逃不掉。
这个认知,冰冷,坚硬,如同墓碑。
我,谌默,一个以逻辑为生的程序员,将会杀死我的女友,苏晴。
用她满怀爱意送我的那只玻璃纸镇。
就在我们共同打造的这个所谓家的客厅里。
时间,精确到分秒,像一个恶毒的倒计时。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2
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初,它像一个过于逼真的噩梦。带着汗臭和恐惧醒来。
醒来时心有余悸,但阳光,那廉价的消毒剂,总能暂时驱散阴霾。
我对苏晴撒娇,说梦见了一个很可怕的场景,抱着她寻求安慰。
她笑着揉我的头发:笨蛋,梦都是反的。她的声音,曾是我的救赎。
是吗
那为什么这个反的梦开始在白天公然入侵
在我聚精会神敲击键盘,试图构建有序世界的时候。
在我麻木地排队等待那杯续命咖啡的时候。
在我茫然地看着窗外,试图找到一丝意义的时候。
甚至,在我们拥抱,试图汲取彼此温暖的时候。
那个画面会毫无预兆地插入,像一段被强制注入瞳孔的血腥预告片。粗暴,且无法跳过。
每一次,细节都分毫不差。纹丝不动。
时间、地点、凶器、手法,她最后凝固在我眼中的表情。
还有那个冷酷得像陌生人的我。
我开始病态地审视自己。
工作压力那点压力算什么和这个比起来简直是天堂。
最近看了恐怖片我连社会新闻都快不敢看了!
我尝试自救,像所有心怀侥幸的将死之人。
跑步跑到肺叶炸裂,冥想直到杂念丛生。看评分90以上的喜剧片,嘴角却重若千斤。
都没用。
它像植入骨髓的芯片,牢牢地掌控着我的神经。
它不是幻觉。
我的直觉,那程序员该死的、冰冷的直觉,越来越强烈地告诉我。
它是预言。
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血腥的死亡预言。
3
我当然不敢告诉苏晴。
怎么说找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喝着咖啡,轻描淡写地告诉她
嘿,晴晴,有个小问题,我好像不久后会杀了你,大概率在客厅,用你送我的纸镇。细节我都看清楚了,要不要给你预演一下
她会立刻报警。或者,立刻联系精神病院。
又或者,她会因为爱我而选择相信我。
然后,陷入比我更深的恐惧和绝望。看着我一天天变成怪物。
哪种结果,都是地狱。
我爱她。这种该死的、无力的爱。
正因为爱她,我才必须在她被毁灭之前,先阻止我自己。
哪怕代价是……彻底毁掉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开始像躲避瘟疫一样疏远她。
刻意减少肢体接触,哪怕只是指尖的触碰。
尽量避免直视她的眼睛,害怕在她清澈的瞳仁里看到那个杀人犯的倒影。
晚上同床共枕,变成了一种酷刑。我背对着她,身体绷得像一块等待断裂的钢板。
我害怕。
害怕在某个意识模糊的瞬间,那个潜伏的我会提前苏醒。
害怕自己温热的皮囊之下,真的囚禁着一个嗜血的恶魔。
4
苏晴察觉到了。她那么聪明,那么敏感。
我的伪装,在她面前,拙劣得像小丑的油彩。
阿默,我们最近……是不是有点怪一个周末的傍晚,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小心翼翼。
我心脏骤停,然后疯狂擂鼓。来了。
没有啊。我强装镇定,视线飘向窗外,那里只有一片沉闷的灰色,可能是项目太忙了,有点累。你知道的。
谎言。
干涩,空洞,一戳就破的谎言。
连我自己都被这虚伪恶心到了。
她沉默着,用那双我深爱过的眼睛细细地审视我,像在辨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已面目全非的旧物。
你是不是……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我心上,不爱我了
那带着颤音的尾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不是!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劈裂,我爱你!晴晴!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只是脑子里每天都在彩排怎么杀死你
我说不出口。那太残忍了。
只是最近状态不好。我含糊地、狼狈地转开话题,压力太大。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怀疑,失落,委屈,还有……一丝清晰可见的……恐惧。
是的,恐惧。这个我最害怕在她眼中看到的情绪,终于还是浮现了。
她开始怕我了。
即使她不知道那个该死的预言,我的言行举止也足以构成一部惊悚片。
真好。不是吗
也许这样,她就能早点下定决心离开我。
离开这个注定会张开獠牙,将她撕碎的怪物。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扭曲的轻松,随即又被万蚁噬心般的绝望彻底淹没。
5
那只玻璃纸镇。
凶器。
苏晴去年生日时,笑着塞到我手里的。
她说,看我桌上图纸满天飞,用这个镇住它们。她说,希望它也能镇住我偶尔过于活跃的脑细胞和莫名其妙的坏脾气。
它很沉。晶莹剔透的玻璃里,凝固着一朵风干的蓝色矢车菊,像一个永恒的标本。
很美。
曾经是。
现在,它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定时炸弹。一个沾满了我未来罪孽的证物。
我找了个周末大扫除的借口,把它从书桌上,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清除。
用旧报纸层层包裹,像处理一件沾染了剧毒的废弃物。
然后,锁进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皮箱,用尽力气塞到床底最黑暗、最难以触及的角落。
眼不见为净。自欺欺人。
也许,没有了这件指定的凶器,那个该死的预演就不会实现了
我知道这想法有多天真。
可笑得像三岁小孩试图用棉被挡住海啸。
我知道。如果命运执意要我杀人,它总会找到替代品。
一把水果刀。一个花瓶。一个烟灰缸。
甚至,我这双此刻还在敲代码的手。
但我还是这么做了。
像一个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绝望挣扎的溺水者,死死抓住任何一根漂来的、哪怕是腐烂的稻草。
我需要这一点点虚假的、摇摇欲坠的希望,来支撑自己不立刻沉沦、崩溃。
6
苏晴很快就发现纸镇不见了。
她比我想象的更在意它。
咦,阿默,我送你的那个纸镇呢她某天下班回来,一边收拾我乱糟糟的书桌一边问。
哦,那个啊,我假装在专心看电脑屏幕,声音尽量平稳,前几天不小心手滑,摔了一下,好像……有点裂纹,怕割到手,就收起来了。
又一个谎言。信手拈来。
我说谎的技巧,在恐惧的浇灌下,茁壮成长。
熟练得让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恶心。
摔坏了她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惊讶和心疼,严重吗在哪里拿出来我看看能不能粘好。
不用了!我立刻,甚至可以说是粗暴地阻止了她,不严重!就是看着别扭!先放着吧,以后再说!
她被我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狐疑地看了我半晌。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继续整理。动作轻柔,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更加稀薄,更加冰冷。
沉默像一层不断加厚的冰川,缓慢而坚定地冻结、封锁了所有曾经流淌的温暖和亲密。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像被无数把小刀反复切割。
晴晴,对不起。
快点察觉到危险,快点离开我这个怪物吧。
求你了。在我还控制得住自己的时候。
7
预演没有停止。
反而变本加厉。
频率越来越高,像一个不断催促的死亡闹钟。
有时一天会毫无征兆地播放好几次。
像一个严苛到变态的导演,抓着我这个蹩脚的主演,一遍遍地彩排那场注定要上演的谋杀。
我开始彻底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像一具等待腐烂的尸体。
天花板上微弱的光影,都像是亡灵的舞蹈。
黑暗中,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如同地狱的背景音。
水管里那永恒的滴答声。
窗外那呜咽的、不知疲倦的风声。
身边苏晴那均匀的、带着生命温度的呼吸声。
都像在无情地提醒我,那个终结一切的夜晚正在一步步逼近。
我的精神防线,在持续的恐惧和睡眠剥夺下,摇摇欲坠。
白天的工作变成了一场灾难。
代码里充满了低级错误,逻辑混乱。
好几次在重要的线上会议中,意识突然抽离,被血色画面吞噬,等回过神来,只看到屏幕上同事们异样的眼神和领导阴沉的脸。
我知道,他们看我的眼神和看一个即将报废的零件没什么两样。
我快撑不住了。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
我必须做点什么。
在我彻底变成那个预演中冷漠、精准、高效的杀人机器之前。
8
我去了医院。
挂了精神科。那个象征着不正常的科室。
坐在诊室里,闻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面对着医生那张写满专业性疲惫的脸。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
那个最核心的恐惧,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的喉咙里,吐着信子,却无法爬出来形成语言。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懦弱的隐瞒。
我只说我最近压力爆表,出现了幻视幻听(我用了这个词,试图让它听起来更像一种病),失眠极其严重,情绪持续低落,无法集中精力。
医生很程式化地,像对着一份说明书一样,询问了一些标准问题。
然后开了一堆检查单。像流水线上的工序。
脑部CT,血液检查,还有那份厚厚的、充满了愚蠢问题的心理评估量表……
结果出来,一切正常。
除了心理量表无情地宣判:重度焦虑状态,中度抑郁倾向。
没什么大问题。医生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下了结论,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就是现代人常见的压力综合症。给你开点抗焦虑和助眠的药,按时吃,多运动,注意休息,最重要的是,要学会放松心情。
放松心情
说得真他妈的轻巧。
一个预知自己即将谋杀挚爱的人,要如何放松心情去瑜伽课上和幻想中的血腥共舞吗
我捏着那张写满化学名词的药方,像捏着一张废纸,走出了医院。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眼睛生疼。
我觉得自己像个站在舞台中央,被聚光灯照着、一丝不挂的笑话。
现代医学宣判了我的正常。
也宣判了我的死刑。
没有人能救我,除了我自己。可我自己,却恰恰是那个要毁灭一切的根源。
9
我开始吃药。
按照医嘱,像一个听话的好病人。
白色的,蓝色的,各种形状的小药片。
吞下去的时候,舌根弥漫着工业化的苦涩。
我徒劳地希望,它们能顺便把那个血腥的画面,把那个冷酷的我,一起冲进消化道的黑暗里。
助眠药确实有点效果。
我能睡着了。或者说,昏迷。
但睡眠质量奇差无比。
梦境变成了预演的加长版和导演剪辑版。充斥着无休止的追逐、躲藏和最终无法避免的杀戮。
有时我是凶手,冷漠地注视着生命的流逝。有时我是猎物,在无尽的黑暗中被看不见的恐惧追杀。
醒来比通宵工作还要疲惫。灵魂像被反复碾压过。
抗焦虑药呢
它似乎在我沸腾翻滚的情绪岩浆上,浇了一瓢冷水。
我感觉……迟钝了一些。麻木了一些。
恐慌的峰值好像被削平了,变成了连绵起伏的丘陵。
但那种弥漫性的、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焦虑和恐惧,依然顽固地存在着。
像永不中断的背景噪音,嗡嗡作响。
更糟糕的是,副作用如期而至。
头晕,恶心,思维像泡在福尔马林里一样迟缓凝滞。
还有……
那个该死的预演画面,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了。
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细节不再那么清晰锐利,甚至开始出现……噪点
但它出现的频率,好像更高了!
像一个信号接触不良却拼命闪烁的警告灯,断断续续,却更加磨人,更加无处不在。
这他妈的到底是好转,还是在加速恶化!
我完全不知道。
我只知道,药片,这些现代文明的炼金术产物,也无法阻止它。
那个注定要发生的结局,依然在黑暗的轨道上,发出沉闷的轰鸣,坚定不移地向我高速驶来。
10
苏晴终于还是爆发了。
一个死寂的周末晚上,她坐在我对面,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和……决绝。
像一个即将走上战场的士兵。
谌默,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我知道这一刻终究会来。躲不掉。
我们……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掐着沙发扶手,泛着白色,是不是……真的该分开了
我的心,像失重一样,急速下坠,坠入无底的冰窟。
这是我预想过的场景。
甚至,是这几个月来,我内心深处那个懦弱、自私的部分,隐秘渴望的场景。
为了她的安全。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当它真的由她口中说出时,那种蚀骨的痛苦,还是像最强的王水一样,瞬间将我腐蚀、淹没。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你还要我问为什么吗谌默!她猛地抬起头,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和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声音尖锐,像碎裂的玻璃,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你对我冷淡!疏远!你对我隐瞒!你他妈的甚至……我有时候觉得你看着我的眼神……很可怕!
可怕。
她又用了这个词。精准,致命。
是的,她当然应该觉得可怕。
因为在我那该死的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预演着如何用最有效的方式终结她的生命。
我没有……我的辩解,苍白,无力,像濒死者最后的挣扎。
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啊!她打断我,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带着绝望的哭腔,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还是……你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绝症瞒着我!或者……你根本!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一连串的质问,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灵魂上。
留下一个个滋滋作响、永不磨灭的疤痕。
我多想,多想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全部的真相。
告诉她我有多爱她,爱到宁愿自己下地狱也不想伤害她分毫。告诉她我有多害怕失去她,害怕那个该死的预言成真。
但我不能。
真相只会把她也一起拖进这无边的黑暗和疯狂。
对不起。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爱与恐惧,最终,都只能化成这三个字。
轻飘飘的。
无力的。
却又无比残忍的。
三个字。
11
她哭了。
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恐惧,像山洪一样爆发,冲垮了她最后的坚强。
泪水划过她苍白的脸颊,每一滴都像滚烫的硫酸,灼烧着我的神经。
我看着她哭,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扭曲、碾碎,疼得无以复加。
但我该死地,没有像以前那样冲上去拥抱她,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我只是坐在那里。
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冷漠地,观看着这场由我亲手导演的悲剧。
或者说,像一个即将动手的屠夫,在冷静地评估牺牲品的痛苦程度。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她终于耗尽了力气,擦干眼泪,声音疲惫而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大家都冷静一下。
好。
我听到自己平静地回答。
那个声音,陌生得可怕。
平静得像那个预演中,刚刚完成杀戮的我。
她走了。
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像带走了这个房间里最后一点残存的色彩和生气。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声丧钟,在我空荡荡的胸腔里,撞击出沉闷而悠长的回响。
我终于成功地,用最残酷的方式,推开了她。
她暂时安全了。远离了我这个移动的灾难源。
代价是,我被彻底地、独自地,囚禁在了这座名为谌默的地狱里。
一个人,面对那个步步紧逼的、血色的未来。
12
失去了苏晴,我的生活像一具被抽走了骨架的软体动物。
瘫软,变形,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只剩下两件事:麻木地敲代码,和那个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我的预言。
我的精神状态,彻底滑向了失控的边缘。
独居的公寓,空旷得像一座巨大的陵墓。
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潜藏着那个冷酷的、随时准备接管我身体的他。
我开始病态地害怕镜子。
害怕看到镜中那双日益阴沉、涣散、写满疯狂的眼睛。那真的是我吗
我开始病态地害怕黑夜。
因为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会无限放大内心深处的恐惧,让那个血腥的预演纤毫毕现,如同4K高清重播。
我甚至开始害怕……我自己。我这具不受控制的,随时可能变成凶器的躯壳。
我把自己彻底锁在家里,像一个穴居人。拉上所有窗帘,隔绝外界的光线和声音。
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布满地雷的战场。
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成为引爆我神经的扳机。
超市货架上那些闪着冷光的刀具。
小区里那对日常争吵、歇斯底里的情侣。
甚至,手机推送里一则无关痛息的社会新闻。
只有在无机质的代码世界里,在那些由0和1构成的、冰冷而有序的逻辑里,我才能获得片刻的、虚假的安宁。
但当我抬起头,面对现实,那种无边无际、灭顶的恐惧又会立刻将我紧紧包裹,令我窒息。
我像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远方的海啸,卷起滔天的巨浪,呼啸而来。
知道毁灭必然降临。
除了等待,无能为力。
13
绝望。如同沼泽,将我越拖越深。
在彻底沉没之前,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互联网这根滑腻的、可能通向更深地狱的绳索。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
用最隐秘的浏览器模式,注册临时的、用后即焚的匿名账号,潜入那些隐藏在互联网阴暗角落里的论坛和群组。
像一个寻找同类的吸血鬼。
关键词:
无法控制的暴力冲动
预知自己犯罪怎么办
如何阻止不想要的未来发生
被诅咒的命运
大部分返回的结果都是无用的信息噪音,或者把我引向那些早已被我证明无效的心理健康自助手册。
它们都在告诉我:你病了,去吃药,去放松。
多么可笑。
就在我耐心耗尽,准备彻底放弃,迎接那注定的毁灭时,一条淹没在信息洪流中、毫不起眼的帖子,像一枚冰冷的鱼钩,突然勾住了我的视线。
发帖人的ID只有一个词:夜莺。
他说,他能理解。理解那种被未来的铁链锁住喉咙,无法呼吸的痛苦。
他说,那不是简单的幻觉,也不是普通的精神疾病。
他说,那是一种更高维度的诅咒,或者说,一种被动接受的设定。如同代码。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的同情或安慰,只有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运行规则的,冷酷的笃定。
不像医生,不像骗子。
更像一个……来自深渊的同类。
或者说,一个手持剧本的引路人。
我几乎没有犹豫,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颤抖的手指给他发了第一条私信。
14
夜莺的回复快得像程序自动应答。
他的文字简洁、冷静,不带任何情绪温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逻辑感。
描述你的『画面』。所有细节。他下达指令。
我犹豫了。
向一个藏在网络迷雾后的陌生幽灵,袒露自己最深、最黑暗、最不堪的恐惧
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已经站在悬崖边上。
我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对着屏幕,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向魔鬼忏悔一样,详细描述了那个反复出现的预演。
时间:11:07PM。地点:旧公寓客厅,阳台边。凶器:蓝色干花玻璃纸镇。手法:重击颈部。苏晴最后的表情:碎裂的惊恐与难以置信。我自己行凶时的状态:可怕的冷静,宿命般的平静。
我倾尽所有,毫无保留。像献祭一样。
等待回复的过程,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每一秒,都是酷刑。
几个小时后,屏幕终于再次亮起。夜莺的回信来了。
很典型的『红房间』预演。他写道,用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词。时间锚定,地点锚定,行为锚定。变量只在于……动机和后果。
红房间什么意思某种圈内黑话
我不懂。我追问。
意思是,这出戏的结局(杀人)和核心场景(客厅、她和你)已经写死。无法更改。夜莺回复,但剧本的细节和你的『角色理解』,或许可以尝试调整。你以为你能和『设定』对抗那是凡人的愚蠢。你要做的,不是删除脚本,而是找到脚本的注释行,找到可能的BUG,或者……改写你这个角色的核心任务参数。
他的话,荒谬绝伦,充满了疯狂的呓语。
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像黑暗深处伸出的一只手。布满剧毒的鳞片,却散发着微弱的、诱人的光芒。
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15
我和夜莺的交流,像吸食毒品一样,变得越来越频繁。
他似乎对我的状况了如指掌。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脑中那个红房间。
他冷酷地解剖我的预演,指出其中可能存在的、被我忽略的象征意义和逻辑漏洞。
他教我一些古怪的、更像是邪教仪式的精神防御技巧。比如,在预演画面出现时,强行在脑中构建一个极其复杂的几何图形,作为安全锚点,试图干扰信号。(效果微乎其微)
他还像一个不怀好意的侦探,不断引导我,逼迫我回忆那些被我刻意埋藏、锁死的记忆碎片,寻找可能与预演相关的初始印记。
很多『设定』的种子,都埋藏在被遗忘的创伤性事件里。他说,语气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定理,找到那颗最初的种子,才能理解缠绕你的锁链是如何铸造的。
在他的诱导和逼迫下,我开始艰难地挖掘那些早已结痂、甚至腐烂的记忆。
童年。
模糊。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肮脏的玻璃。
好像……确实发生过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和水有关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水
与一个……玩伴有关一个消失了的……影子
我想不起来。或者说,不敢想起来。
每次试图深入,都会感到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头痛和心悸。
像我的大脑本身,在拼命阻止我靠近那个被封印的、潘多拉魔盒般的核心。
别急。夜莺的文字带着一丝嘲讽,记忆像深埋的尸体,需要合适的时机和足够的刺激,才能被重新刨出来。留意你生活中的『触发器』。它们会指引你。
触发器
比如什么疼痛还是……更多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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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开始像一个偏执的侦探,病态地留意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按照夜莺那套诡异的理论,寻找那些可能连接现在与过去的触发器。
水龙头的滴答声。
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
游泳池里那泛着氯气的蓝色水面。
甚至,只是看到孩子们在公园里追逐嬉闹的场景。
这些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偶尔会让我心脏像被捏紧一样漏跳一拍,或者眼前闪过一些极其零碎的、不成形状的画面碎片。
像损坏的录像带片段。模糊,跳跃,无法解读。
记忆的核心区域,依然被无法穿透的浓雾紧紧笼罩。
与此同时,夜莺开始提出更具体,也更危险的建议。
既然对抗无效,那就尝试改变『设定』的边界条件。他说。
比如
比如,物理隔绝。彻底离开那个被『锚定』的地点。
离开我和苏晴住了三年的公寓
那个充满了我们欢声笑语,也即将上演我罪行的家
那里每一个角落,都刻满了我们的回忆。
即使她暂时离开了,那里依然是……我们关系的象征……
离开去哪里我的声音干涩。
随便哪里。越远越好,越陌生越好。夜莺说,打破地理锚定,是干扰『脚本执行』的第一步。找个让你感觉不到『过去』的地方住下,看看那个『红房间』会不会因此发生变化。
这听起来……像一个亡命之徒的逃窜计划。
极端,且充满未知。
但……似乎是除了等死之外,唯一的选择了。
17
我开始疯狂地找房子。
要求只有一个:离我现在住的地方越远越好,物理距离上的最远。
环境必须陌生。最好是那种千篇一律、毫无特色的酒店式公寓,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蜂巢。
我需要一个能让我感觉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的地方。一个绝对的现在时的囚笼。
搬家过程像一场仓促的逃亡。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的父母,我为数不的朋友,也包括……苏晴。
我像一个即将消失的人,默默地打包,清理痕迹,然后离开。
站在空荡荡的、弥漫着灰尘气味的旧公寓里,最后一次凝视那个客厅。
那个在我脑中上演了无数次谋杀的、该死的客厅。
心里百感交集。
有解脱,有恐惧,有迷茫,还有一丝……被抛弃的凄凉。
如果地点变了,预演真的会消失吗
还是……它会像一个跗骨的幽灵,跟着我,潜入新的空间,然后重新构建那个血腥的舞台
我不敢深想。
我只能选择相信夜莺,相信这个唯一的、黑暗的指引。
18
搬到新公寓的第一周,像住在一个隔音良好的棺材里。
很安静。
安静得令人发疯。
陌生的环境,惨白的墙壁,窗外是另一栋楼沉默的、毫无生气的墙壁。
一个完美的隔离舱,一个放逐之地。
那个纠缠不休的预演……
似乎……真的……减少了
有几次,那个血色的画面试图再次闯入我的脑海,但像信号受到了强烈的干扰,变得模糊不清,支离破碎,很快就消散了。
我感到一阵近乎癫狂的狂喜。
难道夜莺的理论是对的
打破了地理锚定,设定就真的被干扰了失效了
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个诅咒了
这份突如其来的希望,像一股强效兴奋剂,注入了我早已麻木、濒死的神经。
我开始像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囚犯,笨拙地,试探性地,尝试着恢复所谓的正常生活。
我逼自己按时去那家允许我远程办公的公司打卡,尽管效率依然低得可怜。
我开始规律饮食,不再像之前那样用酒精和垃圾食品麻痹自己。
甚至,有一天晚上,在巨大的希望和对过去的悔恨交织下,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给苏晴发了一条极其卑微的微信。
你……最近还好吗
19
苏晴没有回复。
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那样残酷地伤害了她,推开了她。
不是一条干巴巴的问候就能抹平的。
但没关系。
只要我能彻底摆脱那个该死的预言,只要我不再是那个潜在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杀人犯,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希望。
我可以慢慢解释,用尽余生去弥补。
只要我还是那个安全的谌默,而不是那个冷酷的凶手。
我沉浸在这种虚假的、摇摇欲坠的乐观情绪中,像一个在冰面上行走的人,祈祷着脚下的裂纹不会蔓延。
直到一周后的某个深夜。
在我几乎快要说服自己已经安全了的时候。
我又一次,清晰无比地,看见了。
20
这一次,画面异常稳定,异常清晰。
甚至比以前更清晰,更稳定,更……真实。
地点变了。
不再是那个充满了我们回忆和矛盾的旧公寓客厅。
而是我现在所在的这间陌生的、惨白的、像病房一样的公寓。
时间没有变。
依然是那个恶魔般的数字:11:07PM。
凶器……
不是那只被我视为罪证源头的玻璃纸镇了。
它还静静地躺在旧公寓床底那个黑暗的皮箱里。
这一次,我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把……水果刀。
这间新公寓厨房里标配的那把。廉价、不锈钢,刀刃闪着工业化的冷光。
苏晴也在。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间我谁也没有告诉过的公寓里!
她穿着一件我不认识的米色连衣裙,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表情是……极致的愤怒和彻底的失望。
然后,仅仅一瞬间,那些情绪就转变成了……
和之前预演里一模一样的,那种被整个世界背叛的、碎裂的惊恐。
接着,依然是那片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红。
像泼洒在地狱画布上的颜料。
画面结束。
我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痉挛般地、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失败了。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望,都他妈的失败了!
地点变了,凶器变了,她出现的理由和状态也变了。
但那个核心的结局,那个我杀死她的结局,像一个永恒的诅咒,纹丝不动!
它根本不是锁定在某个该死的地点!
它是锁定在我这个人身上!
或者说,锁定在我和她这段该死的关系上!
只要我还认识她,只要我还爱着她(或者恨着她),只要她还可能因为任何理由出现在我面前……
这个结局,就他妈的,无法避免!
21
我把这个令人绝望的、如同最后审判的结果,像呕吐物一样甩给了夜莺。
地点改变,设定自动适配。很正常。他的回复快得像AI,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
正常这他妈的就是你所谓的正常!我对着冰冷的屏幕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我还能怎么办!坐在这里腐烂吗!等着变成人人唾弃的杀人犯!
我早就说过,对抗是愚者的游戏。夜莺的文字像淬冰的钢针,精准刺入,你需要理解你的『出厂设置』,然后……黑进系统。
黑进系统!我拿什么黑!用苏晴的血祭吗!
用你的脑子,谌默。夜莺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我扭曲的脸,思考。为什么是她,这个你声称爱着的女人为什么是11:07PM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为什么是你,用最原始的方式动手『设定』从不随机,它是你内心最深恐惧和欲望的完美投射。找到那个让你心甘情愿(或者说无法抗拒)按下『执行』键的『核心代码』。
核心代码……爱恨恐惧罪孽
我不知道!我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眩晕袭来,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溶解。
那就去挖。夜莺的声音冷酷,不带一丝情感,挖开你的坟墓,你的过去。那个被你用谎言和遗忘层层包裹的、早已溃烂流脓的源头。答案,和蛆虫一起,等在那里。
他又提到了过去。月牙湖。那个名字本身就像一口深井,散发着溺亡者的气息。
怎么找!我的声音嘶哑,像濒死者最后的哀求。
刺激。夜莺吐出两个字,这两个字像是有生命一般,带着冰冷的粘液,钻进我的耳朵,你需要一个足够强烈的刺激,一次濒死的体验,或者……回到最初的『事故现场』。让现实的冲击,撕碎你大脑那层自欺欺人的保护膜。找到那个让你变成『懦夫』的瞬间。
懦夫……
最初的事故现场……
月牙湖。
那个我逃离了二十年的地方。
22
去月牙湖。
这个指令,像一颗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激起了滔天的恐惧和……一丝无法言说的、被压抑了太久的渴望。
那里到底埋葬了什么
埋葬了我之所以成为我的那个……腐烂的内核
夜莺似乎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的犹豫和恐惧。
害怕了他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笑意。
……我无法回答。
恐惧是懦夫的本能。大脑在保护你那点可怜的自我认知,不想让你记起自己有多么不堪。他说,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但只有穿过炼狱,才能获得真相。否则,你就永远被困在那个不断重复的『红房间』里,一遍遍地排练你的罪行,直到现实与预演完美重合的那一天。
他说得对。
我现在的生活,和炼狱有什么区别
每天都在等待那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
如果月牙湖是唯一的钥匙,是解开这该死诅咒的唯一线索,那么,我必须去。
哪怕那里埋葬着比亲手杀死苏晴更恐怖、更丑陋的东西。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23
我向那家早已对我失去耐心的公司请了长假。
理由是老一套:身体严重不适,需要长期休养。
出乎意料,领导几乎是秒批。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大概他也巴不得我这个行走的不稳定因素赶紧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像一个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或者一个准备自我毁灭的逃犯。
我买了回老家那座三线小城的火车票。
那个我已经差不多有二十年没有踏足过的地方。
月牙湖,就在那座沉睡的城市边缘,不起眼的山脚下。
一个据说早已被彻底废弃,甚至快要从地图上消失的地方。
火车在生锈的铁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有节奏的哐哐声。
我的心脏也跟着一起不规则地震颤。
越是靠近那个目的地,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安感就越是强烈。
像有什么沉重、冰冷、巨大的东西,在那个被遗忘的湖底蛰伏着。
而我,正一步步地走向它,准备亲手将其唤醒。
24
老家城市的变化,比我想象中还要大。
记忆中低矮的房屋和狭窄的街道,被千篇一律的高楼和宽阔马路取代。
陌生得像另一个星球。
我凭着早已模糊不清的童年记忆,像一个幽灵一样,坐上几乎空无一人的郊区公交车,然后步行。
往那个记忆中城市边缘的山脚方向走去。
路越来越偏僻,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潮湿的青草和腐殖土的气味。
月牙湖……
终于,在一个荒废的岔路口,我看到了那块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指示牌。
上面的字迹经过几十年的风吹日晒,已经斑驳得几乎无法辨认。
隐约指向一条被荒草彻底淹没的、看不见尽头的小路。
这里,果然已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就像我脑子里那些被刻意删除、格式化的记忆扇区。
25
沿着那条几乎不存在的小路往里走。
荒草比我还高,锋利的叶片刮擦着我的皮肤,留下细密的、灼痛的划痕。
拨开最后一丛茂密的灌木。
视线豁然开朗。
一片比记忆中更小、也更死寂的湖泊,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形状像一弯失血过多的残月,安静地躺在低矮的山坳里,了无生气。
湖水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浑浊的墨绿色,像凝固的胆汁,深不见底。
湖边散落着一些早已被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水泥建筑残骸,大概是当年那个据说管理不善的水库管理处留下的。
风贴着湖面吹过,带来一股浓重的、带着腐败气息的水腥气。
极其安静。
安静到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шум(shum-noise)。
站在这里,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合时宜的熟悉感,以及……巨大的、无形的压迫感。
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我。
好像我曾经无数次地回到过这里。在梦里,或者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里。
好像这里……曾经吞噬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26
我像一个梦游者,沿着布满碎石和枯草的湖边,机械地、缓慢地行走。
双脚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
我在寻找什么
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
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
一个能像钥匙一样,打开我记忆枷锁的信物
我不知道。我只是遵从着夜莺的指令,遵从着内心深处那股黑暗的牵引。
刺激。夜莺说。
需要强烈的刺激。
什么才是……足够强烈的刺激
突然,我的右脚好像被什么硬物狠狠地绊了一下。
身体失去平衡,差点摔倒。
我低头看去。
是一块半埋在潮湿泥土里的、边缘已经磨损破旧的……蓝色塑料碎片。
颜色暗淡,形状不规则。
像是什么儿童玩具的一部分。
鬼使神差地,完全是下意识地,我弯下腰,伸出手,把它从泥土里抠了出来。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冷、粗糙的塑料碎片的瞬间——
轰!!!
我的大脑像被一枚投入密闭空间的核弹引爆了!
无数被尘封、被锁死、被压抑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尖叫着,嘶吼着,挣脱了长达二十年的囚禁,如同决堤的、裹挟着泥沙和尸骸的洪水,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疯狂地、残暴地冲垮了我意识的所有堤坝!
27
夏天。
毒辣的、几乎要将人烤化的阳光。
也是在月牙湖边。这片该死的、吞噬一切的湖边。
两个穿着汗衫短裤的小男孩。浑身是泥。
一个,是我。瘦小,胆怯。
另一个……
另一个,叫小勇。我的邻居。我童年时代唯一的朋友。
我们在湖边追逐打闹。为了争抢一把当时最流行的、蓝色的、能喷很远水柱的玩具水枪。
就是我手里这块蓝色碎片所属的那种。
我使诈抢到了。得意洋洋。
小勇不服气,涨红了脸,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没站稳,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脚下一滑,踩到了松软的湿泥。
噗通!
不是我掉下去了。
是我手里那把象征着胜利和炫耀的蓝色水枪,脱手而出,划出一道短暂的抛物线,掉进了……
掉进了那片墨绿色的、深不可测的湖水里。
那是我攒了很久零花钱才买到的,最心爱的玩具。
我瞬间急红了眼,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冲着小勇歇斯底里地大喊:都怪你!你赔!快给我捡回来!
小勇其实……是怕水的。我们都知道。
他站在岸边,有点害怕,犹豫着。
但他看到我那副怒不可遏、仿佛要吃人的样子,还是……还是屈服了。他囁嚅着说我试试,然后,小心翼翼地,往那片看起来就很危险的、长满青苔的湖边靠近。
水边的泥土,又湿又滑。
他脚下一滑……
啊——!
一声短促的、被恐惧瞬间切断的尖叫。
紧接着,是沉闷的落水声。
28
那一刻……
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我站在岸边。
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彻彻底底地吓傻了。
眼睁睁地看着他——我的朋友——在浑浊冰冷的湖水里,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一样无助地挣扎、扑腾。。腾。。
水花四溅。
他呛着水,断断续续地喊着我的名字,那个我听了无数次的名字。
阿默……救……救我……阿默……
声音越来越微弱。
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熄灭。
水面上的波纹也一点点地……趋于平息。
然后……
我……
我做了什么
我……
我他妈的……
转身跑掉了!!!
我像一个最卑劣、最无耻的懦夫一样,丢下他,独自逃离了现场!
把我的朋友,那个因为我的愤怒和逼迫才掉进水里的朋友,永远地、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冰冷的、黑暗的、吞噬一切的湖水里!
29
无法形容的恐惧和排山倒海的罪恶感,像最猛烈的海啸,瞬间将我彻底吞没、粉碎。
我瘫倒在冰冷的湖边,像一条被扔掉的死鱼,大口地喘息,却感觉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腐烂的水腥味,都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喉咙。
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那个被我用遗忘和谎言掩埋了二十年的,肮脏、恶臭的真相。
我不是什么差点造成伤害。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见死不救的懦夫!
甚至可以说,我是间接杀害小勇的凶手!
那个画面……
那个我杀死苏晴的画面……
为什么会是那样
它和这段被唤醒的、如此不堪的记忆,到底有什么该死的关联!
等等!
夜莺!
找到源头,才能理解锁链。
很多『设定』的种子,都埋藏在被遗忘的创伤性事件里。
他……或者她……早就知道了
或者说,这一切,都在他(她)的计划之中他(她)一步步引导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自己亲手挖出这段记忆
他(她)到底是谁!他(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30
我想起夜莺这个ID。
夜莺。一种在夜晚悲鸣的鸟。
传说中,它的歌声与死亡相伴。
这和小勇有什么关系吗
我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疯狂地在浑浊的记忆之海里搜寻着任何可能的碎片。
小勇……他家好像……是姓叶
叶……叶什么
想不起来了。
但他好像……确实有一个姐姐。
比我们大几岁。
总是很安静。喜欢……喜欢穿黄色的连衣裙
对!黄色的!像阳光一样的颜色,但穿在她身上,却总觉得有点阴郁。
她的名字……
极其模糊。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纱。
但是,那个沉默、阴郁的少女影子,和夜莺那冷静、理智、甚至有些残酷无情的文字风格,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重叠。
难道……
那个在网络上像幽灵一样引导我、窥视我内心的人……
竟然是……!
31
我必须立刻联系夜莺!
立刻!马上!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用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掏出手机。
该死的!信号只有一格!
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我发疯似的点开那个隐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论坛APP。
找到和夜莺的私信对话框。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刻上去的。
你!到!底!是!谁!
信息,发送成功。
然后,我死死地盯着屏幕,像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刑犯。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手机屏幕上,那个代表着信号的微弱图标,还在苟延残喘。
但夜莺的头像,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回复。
他(或者她),就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幽灵,在我回忆起过去的这一刻,彻底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为什么!
这是巧合
还是……他(她)已经达成了目的
他(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仅仅是让我回忆起这段不堪的过去然后,欣赏我的痛苦和崩溃吗!
32
就在这时,手机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响了起来。
像一声惊雷,炸得我心脏骤停。
不是夜莺。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给我在这座我早已逃离的城市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脖颈。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地划开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谌默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又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诡异的熟悉感。
是我。你是谁
我是谁,现在还重要吗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的秘密。谌默。你所有的,肮脏的秘密。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知道二十年前,月牙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知道,你那个不断重复的『红房间』噩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几乎无法发出声音。
我在看着你呢,谌默。她说,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我就在湖对岸。看着你像条可怜虫一样,在你亲手埋葬朋友的地方……忏悔
我猛地抬头,像触电一样望向对岸。
隔着那片死寂的、墨绿色的湖水,对岸那片浓密的、昏暗的树林里,似乎……真的站着一个模糊的、几乎要融入阴影的人影。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黄色连衣裙!
你……你是……叶……你是小勇的姐姐!那个尘封的名字,终于冲破了记忆的枷锁,带着血腥气脱口而出!
电话那头,陷入了几秒钟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是一声极轻极轻的笑。
冰冷,空洞,像枯骨摩擦。
看来,你终于……把我弟弟,连同你自己一起,从坟墓里刨出来了。她说,那么,你也该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你欠我们家的这条命,到底……该怎么还了。
33
你对我做了什么!回答我!我对着手机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那些预演!那些该死的画面!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我电话那头的女人发出气流摩擦般的轻笑,令人毛骨悚然,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谌默。我只是……在你那座早已摇摇欲坠的心理危楼上,吹了口气而已。
吹了口气
对啊。提醒你,撕开你那层『普通人』的伪装,让你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她的声音像一条滑腻的毒蛇,缠绕着我的神经,冷血,懦弱,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能心安理得地踩着朋友的尸骨走向阳光,自然也能面不改色地掐灭爱人的呼吸。那不是预言,谌默,那是你的使用说明书。你的本性在低语,在召唤你回归。
不!不是那样的!我的反驳像濒死者的喘息。
是吗她的语气充满了病态的愉悦,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个画面如此顽固为什么你所有的抵抗都像个笑话因为你的潜意识,那个最真实的你,渴望着这场献祭!你害怕的,不是变成杀人犯,你害怕的是……你本来就是!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神经末梢。
我一直以来的恐惧……难道真的是……对自己本性的绝望!
小勇的死……是意外……我徒劳地辩解,我当时太小了,我吓坏了……
『吓坏了』她模仿着我的语气,充满了尖刻的挖苦,一句『吓坏了』,就想抹掉一切抹掉你偷走的那条人命抹掉我们全家二十年的痛苦谌默,你真是……和当年一样,天真又残忍。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很简单。她的声音瞬间变得像手术刀一样冰冷、锐利,完成你的『剧本』。回到你和那个女人的『家』,拿起你的『道具』,在她身上,重演一次月牙湖的悲剧。
什么!
你疯了!那是人命!
哦你现在知道那是人命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谈论天气,小勇当年,难道就不是人命吗让她替我,替小勇,好好『体验』一下,被全世界(尤其是最爱的人)抛弃,沉入冰冷黑暗水底的滋味。你亲手推下去,再合适不过了。这,就是你迟到了二十年的……救赎。难道不是吗
救赎用谋杀来救赎!
这根本是来自地狱的逻辑!
34
你休想!我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声音在空旷的湖边回荡,惊起几只不知名的水鸟,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
哦是吗凭你她的语气充满了不屑和怜悯,仿佛在看一只徒劳挣扎的蝼蚁,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那个『设定』,那个杀戮的指令,早就通过我的『提醒』和你自己的恐惧,像病毒一样,深深植入了你的潜意识。现在,你回忆起了源头,理解了『意义』,它只会变得更强大,更清晰,更难以抗拒。
想想看,她的声音再次变得像毒蛇吐信般,充满了恶毒的诱惑,杀了她,一切就都结束了。你的痛苦,你的恐惧,你的罪孽感……都会随着她的生命一起消失。你就解脱了。你也算是……用一种最彻底的方式,为我可怜的弟弟……赎罪了。
赎罪
用一条无辜的生命,去填补另一条生命的空白
这是魔鬼的交易!
我不会杀她的!我咬碎了牙,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为无法抑制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永远!永远也不会!
是吗那就等着瞧吧,谌默。她说,语气里充满了看好戏的恶意,我会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好好欣赏你的表演。看看你这个刻在骨子里的懦夫,最后是怎么被自己的恐惧和罪孽感彻底吞噬,变成一个真正怪物的。
嘟……嘟……嘟……
她挂断了电话。
湖对岸那个不祥的黄色身影,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浓密的树林阴影之后。
我站在原地,像被冻僵了一样,浑身冰冷刺骨。
真相。这就是真相。
但这个真相,比那个血腥的预言本身更残酷、更扭曲、更令人绝望。
我不是在对抗什么虚无缥缈的命运。
我是在对抗一个因丧弟之痛而彻底疯狂的女人,对抗她处心积虑布下的、利用我内心最深创伤的心理陷阱。
也是在对抗……我自己。那个二十年前转身逃跑的懦夫,和那个被恐惧反复淬炼、随时可能失控的野兽。
而那个设定……
那个清晰无比的,杀戮的画面……
它还会继续吗
会的。
我知道。它会的。
它现在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和更强大的动力。
35
我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月牙湖。
逃离了那个埋葬着我的罪恶、我的恐惧,和我仅存的少年时光的地方。
我几乎是爬着回到了那间冰冷的、毫无生气的、位于另一座城市的新公寓。
把自己像尸体一样扔在地板上。
锁紧门窗。
脑子里一片混沌,像一锅煮沸的、散发着恶臭的浓汤。
小勇沉入水底时那双绝望的眼睛。
他姐姐那冰冷、疯狂、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声音。
苏晴在我预演中那惊恐破碎的脸庞。
那个血腥的、不断适配、如影随形的杀戮画面。
所有的一切,疯狂地交织、碰撞、撕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黑暗漩涡,要把我的理智和灵魂彻底绞碎、吞噬。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预演的地点和凶器会该死地自动适配。
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核心的、不容更改的指令:我,谌默,杀死苏晴。
这是小勇姐姐,那个躲在黑暗中复仇的疯女人,想要看到的唯一结局。
她通过某种我尚不清楚的方式(也许是在我绝望搜索信息时,在我常去的论坛植入了什么后门程序也许是利用了我吃的那些精神药物产生的副作用也许仅仅是她那精准而恶毒的语言暗示,就足以撬开我那早已腐朽的心理防线),在我本就因为无法消解的童年创伤而极度脆弱的潜意识里,种下了这颗名为杀戮的、剧毒的种子。
而我越是害怕,越是恐惧,越是挣扎,越是抗拒,这颗种子就吸取着我负面情绪的养分,越是疯狂地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它变成了一个……由我自己亲手浇灌、培育起来的……自我实现的诅咒。
36
怎么办!
知道了真相,我就能摆脱它吗!
不。
那个疯女人说得没错。
知道了源头和所谓的意义,它只会变得更强大、更清晰,更难以抗拒。
因为现在,驱动它的不仅仅是那莫名其妙的恐惧。
还掺杂了刻骨的罪恶感,无边的羞耻感,以及……对那个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复仇者的滔天愤怒!
情绪越复杂、越激烈,我的心理防线就越脆弱,那个冷酷的我就越容易趁虚而入。
那个画面……
它又来了!
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迫不及待地涌入我的脑海!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稳定!更具压迫感!
这一次,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握着冰冷刀柄的触感,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冷漠而有力地、按照某种设定好的节律跳动!
那个我,那个杀人犯,正在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强大!它几乎要撑破我的躯壳,彻底取而代之!
不!
我不能被它控制!绝不!
我像一头困兽一样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到最大,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一遍遍地、疯狂地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股从灵魂深处燃起的邪火。
镜子里,是一张苍白、扭曲、因为恐惧和愤怒而五官都快要移位的脸。
我的脸。
也是……那个即将举起屠刀的,杀人犯的脸。
37
我需要帮助。
我需要真正的帮助!
不是夜莺那种包藏祸心、引我入地狱的引导。
我需要专业的心理干预!立刻!马上!
甚至,我需要报警!
对!报警!
告诉警察,有一个疯女人,因为二十年前的旧怨,正在用极其隐蔽的心理手段教唆、逼迫我杀人!
但……证据呢
我和夜莺,那个连真实身份都无法百分百确定的网络幽灵的聊天记录(那个APP和ID已经消失了!)
那个陌生号码打来的,没有录音的电话
谁会相信!
谁会相信一个精神状态明显处于崩溃边缘的人,说出的这些听起来比惊悚小说还要离奇的话
他们只会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也许……也许我本来就是个疯子。
一个被过去永远囚禁,被仇恨轻易操纵,最终只能走向自我毁灭的,无可救药的疯子。
38
就在我彻底陷入自我否定的泥潭时,手机又响了。
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苏晴。
她……她怎么会主动联系我!在我们那样不欢而散之后!
我深吸一口气,又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和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正常一点。
喂晴晴
谌默……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犹豫和……某种不祥的预兆,你在哪
我……我在外面有点事。我条件反射地撒谎。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现在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
你能不能……立刻回来一趟她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我有非常重要的话,必须当面跟你说。
回来
回哪里
难道是……旧公寓!
什么事这么急我瞬间警惕起来,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们……见面说吧。她说,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让我血液冻结的话,我在我们家等你。
我们家。
她用了我们家这个词。
那个我和她共同生活了三年,那个充满了我们回忆,也是我最初预演发生的地点。
那个最初的红房间!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
她为什么偏偏要选在那个地方!那个对我来说充满了不祥暗示和心理负担的地方!
这是巧合吗!
还是……小勇的姐姐,那个疯女人,已经开始执行她的下一步计划了!
她想把苏晴骗到那个早已设定好的舞台上!
39
我现在……可能真的不太方便回去。我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清楚吗或者我们换个地方
谌默!苏晴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而激动,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琴弦,你到底还在躲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真的像网上那些人说的一样……
网上!
什么网上!
什么意思!网上说了什么!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有人……有人在好几个论坛发帖子,用你的名字和照片!说你……说你精神有问题,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还说……还说你曾经……害死过人!苏晴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那些帖子写得有鼻子有眼,还有……还有你小时候在我们家属院的照片!谌默!你告诉我!那是不是真的!啊!
小勇的姐姐!
果然是她干的!这个疯子!
她不仅在暗地里对我进行精神操控!她还在试图彻底摧毁我的社会关系!摧毁我的现实存在!
她想让所有人都相信我是一个危险的精神病!一个潜在的杀人犯!想让苏晴也彻底相信!
这样,就算我最后真的失控了,或者被她用别的手段陷害了,一切也会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多么周密!多么恶毒!多么令人发指的计谋!
40
晴晴!你冷静!你听我说!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切地、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那个人在撒谎!她在报复我!她在陷害我!她就是那个……
那你回来!苏晴用尽全力打断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和……绝望,回到我们家!当着我的面!把你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现在!立刻!马上!
顿了顿,她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说:如果你不回来,那些帖子上说的,我就……全都信了!
嘟……嘟……嘟……
她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手心里一片冰凉,冷汗沿着脊椎疯狂地往下淌。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赤裸裸的、针对我的、也可能针对苏晴的、致命陷阱。
小勇的姐姐,算准了我因为恐惧和心虚而不敢回去面对。
也算准了苏晴会因为那些恶毒的谣言和对我残存的感情,而坚持要在那个家里,得到一个最后的答案。
她要逼我回去。
逼我回到那个最初的红房间。
那个设定开始的地方。那个对我心理暗示最强的环境。
她要在那里,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导演,或者说,像一个享受祭祀的邪神,欣赏着我,一步步走向她早已编排好的,血腥的结局。
41
去,还是不去
去,就等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脚踏进那个疯女人精心布置的心理屠宰场。在那个充满了负面能量和死亡暗示的环境里,面对情绪激动、可能已经被谣言严重影响的苏晴,我真的……还能控制住自己脑中那个越来越强大的杀戮指令吗
不去,苏晴就会彻底误解我,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甚至,她自己也可能因此陷入未知的危险。那个疯女人既然能做出散布谣言这种事,下一步会不会因为我的不配合而恼羞成怒,直接对苏晴下手
我被逼到了悬崖的尽头。
向前一步是刀山火海,退后一步是万丈深渊。
脑子里,那个该死的预演画面又开始疯狂闪烁,像濒死前的走马灯。
客厅……11:07PM……苏晴惊恐的脸……还有……
玻璃纸镇!
等等!
最初的,最原始的那个预演里,凶器是那只被我藏起来的玻璃纸镇!
后来在新公寓,设定才自动适配,变成了水果刀!
那么,如果我现在回到旧公寓,按照那个疯女人(或者说设定本身)的逻辑,凶器应该……变回那只玻璃纸镇才对!
而那只纸镇……现在正被我牢牢地锁在旧皮箱里!放在床底最深的角落!
这是一个……
这是一个漏洞!一个BUG!
夜莺曾经提到过的那个脚本里的BUG!
42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计划,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而绝望的脑海。
也许……
也许我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个BUG。
利用小勇姐姐对我设定的了解和自信。
让她以为,一切依然在按照她的剧本、她的预期,精准无误地进行着。
然后,就在那个最终的、设定好的时间点……
在她以为胜券在握,即将欣赏到她期待了二十年的复仇画面时……
给她一个……
最大的惊喜。
但这太冒险了。风险高到无法估量。
我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玩一场俄罗斯轮盘赌。
赌注,是我和苏晴两个人的生命。
万一……
万一那个设定比我想象的更狡猾、更智能呢
万一那个疯女人还有我不知道的后手呢
时间不多了。墙上的时钟,仿佛在发出催命的滴答声。
我必须立刻做出选择。
是继续躲藏,苟延残喘,祈祷奇迹发生
还是……主动走进风暴中心,赌上一切
43
我决定回去。
走进那个为我量身定做的陷阱。
因为,逃避永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会让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疯女人更加得意忘形,只会让无辜的苏晴陷入更大的危险和误解。
我必须回去。
不仅仅是为了向苏晴解释清楚一切,乞求她最后一丝的信任。
更是为了……亲手了结这一切。
了结那个像噩梦一样纠缠了我整整二十年的童年阴影。
了结那个由仇恨和疯狂编织的、恶毒的复仇诅咒。
我要用行动证明,给那个疯女人看,也给我自己看——
我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只会转身逃跑的懦夫!
我也绝不会变成那个冷血残忍的杀人犯!
我的命运,我的人生,必须,也只能,由我自己来决定!
哪怕……只有这一次!
44
我几乎是冲出了新公寓,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感到无比恐惧的地址。
一路风驰电掣。我的心脏也像引擎一样疯狂跳动。
旧公寓楼下。
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散发着有气无力的光。
抬头望去,三楼那个熟悉的窗户,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像一个宁静的港湾。
也像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温暖的陷阱。
或者说,这就是我最终的审判舞台。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腾的恐惧,走进了那条幽暗、死寂的楼道。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一步,一步,都像是踏在通往地狱的台阶上,敲打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站在那扇熟悉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家门前。
我犹豫了千分之一秒,然后,用颤抖的手,掏出了那把早已冰凉的钥匙。
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水。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命运的齿轮,终于咬合。
门,开了。
45
客厅里,和预想的一样。
苏晴坐在沙发上。
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
听到开门声,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肩膀的颤抖也瞬间停止了。但她没有回头。
房间里的空气压抑、沉重,粘稠得像凝固的血。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在某个我看不见的角落,一定有一双冰冷的、充满了恶意的眼睛,在注视着这里。
小勇姐姐的眼睛。
她一定在。通过某个隐藏的摄像头或者别的什么方式
像一个欣赏自己杰作的艺术家,等待着这场由她导演的悲剧最高潮的来临。
晴晴。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苏晴的身体又是一颤,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她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脸上挂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表情是难以形容的复杂。
愤怒,悲伤,恐惧,绝望,还有……一丝几乎要被彻底淹没的,残存的期望。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我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些帖子……她死死地盯着我,像要看穿我的灵魂。
是假的。我立刻打断她,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足够坚定,足够不容置疑,是有人在故意陷害我。一个……疯子。
那……你以前……她咬着苍白的嘴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中,也盘旋在我噩梦中最核心的问题,你真的……害死过人吗
46
我沉默了。
这个问题,我无法像否认帖子那样,干脆利落地否认。
虽然那是发生在遥远的童年。虽然我只是见死不救,而不是亲手将他推下深渊。
但无论用任何借口去粉饰,我都无法否认,在小勇的死亡这件事上,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的沉默,在苏晴看来,无疑就是最残忍的默认。
她眼神里最后那点微弱的光芒,也如同风中残烛一般,彻底熄灭了。
是真的……她喃喃自语,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眼泪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原来……你真的是……那样的人……
不是!我再也无法忍受,急忙上前一步,试图解释,试图抓住她,晴晴!你听我解释!那是一个意外!我当时年纪太小!我很后悔!我这二十年……
别过来!她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尖叫着猛地向后缩去,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厌恶,你别碰我!!
她的反应,她的表情,她尖叫的声音……
竟然和那个该死的预演中,她被我杀死的最后一刻……
一模一样!
我的心,像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刺穿,疼得我几乎要窒息。
也像被瞬间冻结成了一块沉重的冰坨,急速下沉。
小勇姐姐的心理暗示……
她那恶毒的复仇计划……
太成功了。
她不仅精准地操控了我。她也同样精准地,摧毁了苏晴对我的最后一丝信任。
她让我们之间,彻底地,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对立和毁灭。
47
墙上的石英钟发出规律而冷漠的滴答声。
像死神的脚步。
指针,一点一点,艰难地,却又不可阻挡地,爬向了十一点。
那个被无数次预演、被刻入我骨髓的终结的时间。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正在变得越来越强。
像一个不断收缩的磁场,或者说一个早已设定好的引力场。
把我,把苏晴,把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死死地往那个早已设定好的、血腥的结局点上拉扯。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滚烫。
手心发冷,指尖却像有电流通过一样微微发麻。
脑子里,那个杀戮的画面又开始疯狂地闪烁,像一部循环播放的、无法关机的死亡录像。
玻璃纸镇……
不!等等!冷静!
纸镇!那只该死的纸镇!
它还被我锁在床底的箱子里!它不在这里!
凶器不存在!
BUG!那个唯一的BUG!
我死死地抓住这个念头,像抓住救命的绳索。
这是我的机会!是唯一的生机!
只要没有那件特定的凶器……
谌默……苏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颤抖,你告诉我实话……你当初接近我,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就因为……我和她长得像是不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那些恶毒谣言和此刻恐惧的冲击下,她竟然开始怀疑……我从一开始接近她,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
为了那个疯女人所谓的赎罪!
或者,仅仅是因为她和那个二十年前的少女,有几分相似!
荒谬!恶毒!令人发指!
这一定是那个疯女人灌输给她的!
当然不是!晴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几乎要崩溃了,大声否定。
但我的情绪,因为她这句诛心之言,也彻底失控了。
极致的恐惧,滔天的愤怒,无边的委屈,还有那该死的、被反复强化、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杀戮冲动……
它们像无数条疯狂的毒蛇,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灵魂深处,疯狂地冲撞、撕咬!
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彻底裂开!
48
你撒谎!你肯定是在撒谎!苏晴显然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的理智被恐惧和绝望彻底摧毁,你们这种人!你这种懦夫!天生就是冷血的!你根本就没有心!你只会伤害别人!
她像疯了一样,随手抓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我脸上扔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
柔软的抱枕,擦着我的肩膀飞过。
砸在旁边的玻璃茶几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
也碰倒了茶几边缘放着的……
一个喝了一半水的玻璃杯。
水杯失去平衡,向边缘滑落。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玻璃杯掉在坚硬的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
透明的玻璃碎片,混合着清水,溅得到处都是。
在客厅冰冷的灯光下,闪烁着……
和我脑中那把凶器一样的……
冰冷致命的光芒!
49
我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玻璃碎片。
锋利的、闪光的、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
像……
像极了那只被我幻想过无数次,最终被重击摔碎的……玻璃纸镇!
不!
不对!
凶器不是那只被锁起来的纸镇!
也不是新公寓里那把廉价的水果刀!
是这些……
是这些刚刚诞生的、新鲜出炉的、散落在我和苏晴之间的……
玻璃碎片!!
设定……
它他妈的……
它根本就没有固定的凶器!它会就地取材!它会利用一切可能!
它他妈的……
自动适配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BUG!!
或者说,生活本身,现实本身,就是那个最大的、最无法预测的、随时会给你致命一击的BUG制造器!!
50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彻底宕机。
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思考和抵抗的能力。
只剩下那个画面。
那个被播放了亿万次的最终画面。
这一次,前所未有的清晰,前所未有的真实,前所未有的……不可抗拒。
我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俯下身。
捡起了地上最大、最锋利的那一块玻璃碎片。
边缘闪烁着寒光,像一把刚刚磨好的匕首。
苏晴惊恐绝望地看着我的动作,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步步后退。
一直退到了……
退到了冰冷的阳台玻璃门边。
和预演中,那个最终的死亡地点……
分毫不差。
时间……
我麻木地,像完成一个仪式般,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时针、分针、秒针,精准地重合。
11:07PM。
不多不少,一秒不差。
命运的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动到了它预定的位置。
剧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终结的时刻,到了。
51
谌默……不要……求求你……不要……苏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濒死的恐惧。
我看着她。
像在看一幅即将被毁掉的画。
看着她那张因为极致恐惧而扭曲、却依然美丽的脸。
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泪水,和那彻底熄灭的、死灰般的瞳孔。
看着她……
像极了当年在冰冷湖水中,无助挣扎、最后沉没的小勇。
也像极了……那个躲在某个阴暗角落,正用一种病态的满足感,欣赏着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复仇剧目的……小勇的姐姐。
公平
代替
赎罪
去他妈的!!!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永远被困在二十年前那个该死的瞬间!
凭什么我要因为年少的懦弱和过失,而付出如此惨烈、如此扭曲的代价!
凭什么无辜的苏晴,要成为这场跨越了二十年的疯狂复仇的,最终的牺牲品!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怒,夹杂着极致的恐惧、无边的绝望和强烈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像积蓄了亿万年的火山岩浆,在我早已濒临崩溃的胸腔中轰然炸开!
52
11:07PM。
时间到了。精确无误。
我握紧了手中那块冰冷、锋利的玻璃碎片。
那个冷酷的、陌生的我,似乎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身体,操控了我的神经。
去吧。
执行设定。
完成剧本。
完成赎罪。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脑海的最深处低语,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致命的诱惑。
像当年站在月牙湖边,那个催促我快跑吧,别管他了的声音。
懦夫。
杀人犯。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这就是我谌默最终的结局吗
不!!!
我对着脑海中那个正在狞笑的冷漠的我,对着那个躲在暗处操控一切的复仇的疯子,对着这该死的、如同轮回般无法挣脱的宿命,发出了无声的,却几乎要撕裂我整个灵魂的,最后的咆哮!
我不是你的傀儡!!
我也不是过去的奴隶!!
53
我举起了手。
那只被设定选中的,注定要染血的手。
玻璃碎片边缘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也映出了我瞳孔深处那个冷漠的、正在狞笑的他。
去吧。执行。完成剧本。结束这一切。
那个声音在我脑中尖叫,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诱惑。
像当年站在月牙湖边,选择转身逃跑时的那个声音。
懦夫。
杀人犯。
我的命运,真的只能是这样吗
苏晴闭上了眼睛,泪水奔涌,绝望的呜咽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
那一刻。
我仿佛同时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在水中无助挣扎的小勇,和眼前这个即将被我亲手毁灭的爱人。
看到了那个藏在暗处,享受着这场复仇盛宴的扭曲面孔。
看到了我自己——那个被过去、被恐惧、被操控、被设定彻底绑架的,可悲的囚徒。
不!!!
我对着脑海中那个冷漠的我,对着那个操控一切的疯子,对着这该死的、轮回般的宿命,发出了无声的,却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最后的咆哮!
我不是你的傀儡!
也不是过去的奴隶!
我握紧了玻璃碎片。
这一次,目标不是她。
而是我自己!那个被污染的、被诅咒的载体!
我调转方向,用尽了生命中积攒的所有力气、愤怒和不甘,狠狠地、义无反顾地,将那块象征着设定与罪孽的玻璃,刺进了我自己的——
左臂。
噗嗤!
尖锐的剧痛像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玻璃切开皮肉的声音,沉闷却清晰得可怕。
骨头仿佛都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暴力而痛苦呻吟。
鲜血,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像一条挣脱了束缚的红色毒蛇,迅速染红了我的衣袖,也染红了我们之间那片冰冷的地板。
温热。黏腻。猩红。
这就是红房间的颜色。
但这一次,流的是我自己的血。
是我主动选择付出的代价。
是我用来斩断锁链,用来反抗这被强行谱写的命运悲歌的——
绝唱!
54
苏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猛地睁开了眼睛。
彻底愣住了。
看着我鲜血淋漓、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臂,看着我因为剧痛而扭曲、苍白的脸。
她眼中的极致恐惧,慢慢地,一点点地,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你……她的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我说过……我咬紧牙关,忍着那阵阵袭来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剧痛和眩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我……绝不……会……伤害你。
我用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亲手打破了那个看似牢不可破的设定。
用自残的行动,完成了对那个恶毒剧本的最终反抗。
代价巨大。痛彻心扉。
但,值得。
55
就在这死寂的、充满了血腥味和震惊的瞬间。
门口突然传来了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
紧接着,是几声清晰而威严的断喝。
警察!开门!例行检查!
警察!
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
那个疯女人,她算到了这一步!她报了警!想让我被当场抓住!
56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房门,就被人用暴力从外面狠狠地撞开了!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手持警械,如临大敌般冲了进来。
当他们看清屋内情景的瞬间,也都明显愣了一下。
然后,他们的目光,迅速而精准地,锁定在了我的身上——以及我手中那块还在滴血的玻璃碎片(毫无疑问的凶器),和我脚下那片醒目的血迹上。
不许动!放下武器!
几支黑洞洞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枪口,瞬间对准了我。
我看着那些枪口,看着警察们紧张而警惕的眼神,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想哭又想笑的无力感。
这算什么
我刚刚用自残的方式,逃脱了那个疯女人设定的杀人剧本。
转眼,又落入了另一个由现实规则构成的行凶未遂或者精神失常持械伤人的法律陷阱
命运,就这么喜欢玩弄我吗
57
不是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苏晴突然像一头愤怒的母狮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到了我的面前,张开双臂,用她那单薄的身体挡在了我和那些枪口之间,对着警察声嘶力竭地大喊。
是我报的警!是我!但我不是说他要杀我!我是说……有人在网上发帖子造谣陷害他!说他精神有问题!我担心他……我担心他会出事!或者被人伤害!
她因为激动和恐惧,话说得语无伦次,条理不清,但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刚才……他手里那个玻璃……是为了保护我!是为了证明他不会伤害我!他才……才伤了他自己!!
她……
她竟然……
在我选择了自残,在她看到了我最狼狈、最失控、甚至可能是最危险的一面之后……
她竟然,选择了相信我!
这算不算……是这场无边黑暗中,唯一透过来的,一丝微光
58
警察们显然没有立刻被苏晴那混乱但激动的情绪说服。
眼前的场景,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误的判断了。
一个情绪激动的女人,一个手臂流血、手里还握着玻璃碎片的男人,一地狼藉和血迹。
他们谨慎地控制了我(我也没有反抗),同时开始分别询问我和苏晴。
我把我所经历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对着那个做笔录的年轻警察,全部说了出来。
从我脑中第一个清晰的杀戮预演,到和苏晴关系的恶化,到寻找夜莺,到月牙湖边被唤醒的童年创伤,再到小勇姐姐那个充满了仇恨和疯狂的复仇电话,以及她最后布下的这个致命陷阱。
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都像是一个精神病人为了脱罪而编造出来的,离奇到荒谬的谎言。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真相。是我能拿出的,唯一的辩白。
信不信,取决于他们,也取决于……命运。
59
警察们听完我的叙述,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掩饰的怀疑。
但他们还是秉持着专业精神,根据我提供的那些极其有限的线索(比如小勇姐姐可能的名字和特征,那个消失的论坛ID夜莺),去做了相关的调查和核实。
调查结果……我暂时无从得知。
我被戴上了手铐,在苏晴担忧的目光中,被送往医院进行伤口处理和精神状态评估。
苏晴一直坚持要陪着我。
她的眼神里,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怀疑。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刻骨的心疼,还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复杂的茫然。
我们的关系……未来会怎样
我不知道。
也许,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和信任的彻底崩塌与重建,我们之间,反而有了某种更深的联结
又或许,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伤痕、阴影和无法被彻底遗忘的恐惧,早已注定了我们最终的结局
未来,依然是一片迷雾。
60
后来,我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后续。
警方确实根据我提供的模糊信息,找到了那个疑似小勇姐姐的女人——叶薇。
但她表现得极其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无辜。
她矢口否认给我打过任何威胁电话,也否认在网络上发布过任何关于我的信息。
由于缺乏任何直接的、决定性的证据(我和夜莺的聊天记录消失了,那个陌生电话没有任何录音,她本人的心理状态极其稳定,甚至提供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警方无法对她采取任何强制措施。
网络上那些恶毒的帖子,虽然来源可疑,但也无法直接定她的罪。
最终,这起震动了我们两个家庭,也几乎毁灭了我人生的事件,在法律层面上,很可能只能以谌默因长期精神压力导致情绪失控,引发自伤行为,期间对女友苏晴造成惊吓这样轻描淡写的结论来定性。
或者,更糟的,我会被权威鉴定为具有潜在攻击性的、需要接受长期强制性精神治疗的病人。
毕竟,在几乎所有人眼中,我确实已经疯了。
61
生活,如同那只被摔碎的玻璃杯,变成了一地无法复原的碎片。
工作,毫无意外地丢了。没有任何一家公司会雇佣一个有暴力倾向精神病史的程序员。
曾经的朋友,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选择了疏远和沉默。可以理解,谁也不想和一个疯子扯上关系。
我的身上,被牢牢地贴上了精神不稳定、有过激暴力行为、危险人物的标签。这些标签,像无形的枷锁,将我囚禁在一个被社会排斥的孤岛上。
我和苏晴……
我们没有再说分手。
但也没有再回到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亲密。
她会定期来看我,带着水果,带着她一贯的温柔和关心。
但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玻璃墙。
那道墙,是小勇冰冷的尸骨,是那个纠缠不休的血腥预言,是我手臂上那道永远无法消失的丑陋疤痕,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无法被彻底遗忘的恐惧、猜疑和绝望。
它太厚重了。
也许,穷尽一生,也无法将其真正拆除。
62
我现在还在定期接受心理治疗。
像一个小学生一样,重新学习如何认知世界,如何控制情绪,如何与内心那个因为创伤而变得扭曲、黑暗的部分和解。
过程漫长,且痛苦。
那个血色的杀戮预演……
在我用自残的方式强行中断它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像一个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的、永无止境的噩梦。
或者,它只是完成了它的使命——将我的人生彻底拖入泥沼,毁掉我所有珍视的东西,然后功成身退,隐入幕后,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和一道永恒的心理疤痕,让我用余生去舔舐。
谁知道呢也许这才是那个该死的设定,为我准备的、真正的结局。
我只知道,我活了下来。
没有变成那个冷酷的、双手沾满爱人鲜血的怪物。
我用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疤,和几乎被碾成粉末的未来,对抗了那个似乎早已注定、不可避免的宿命。
用一种极其惨烈,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方式,证明了即使在最深沉的黑暗之中,即使被命运(或者说,被仇恨与疯狂)逼到了悬崖的尽头,那最后一刻选择的权利,依然,也必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哪怕,那选择通向的,是另一片更加广阔、更加孤独的废墟。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空依然是灰色的。一如既往的沉闷和压抑。
但今天,在那厚重的、望不到边际的云层后面,似乎……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
也许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