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雪归人
1993年的冬天,佟雪梅踏着齐膝的积雪回到白山镇时,镇口的石碑已经被风化得看不清字迹。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拂去碑上的积雪,白山镇三个阴刻的大字显露出来,边缘处剥落了些许石屑。
十年了。她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冰晶。十年前离开时,她二十出头,带着半截断指和一箱被揉皱的剪纸;如今归来,箱子里装的是三本个人剪纸集和巴黎、东京美术馆的参展证书。
佟家的老宅在镇子最北边的山坡上,如今屋顶塌了半边,门廊的雕花木柱被虫蛀得千疮百孔。佟雪梅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积雪下露出几株枯黄的野草,倔强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她放下行李,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把剪刀——老字号王麻子,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绳。这是祖母留给她的唯一物件。剪刀在寒风中闪着冷光,像一道凝固的闪电。
1983年的夏天,这把剪刀第一次落入佟雪梅手中。
剪纸不是剪布,讲究的是腕子活。祖母盘腿坐在炕上,布满老年斑的手像枯树枝一样托着红纸,看好了,梅丫头。
十八岁的佟雪梅屏住呼吸。祖母的剪刀在红纸上蜿蜒游走,纸屑如雪花般飘落。十分钟后,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在祖母掌心展开双翼,每一片羽毛都纤毫毕现。
试试。祖母把剪刀递给她。
佟雪梅的第一刀就剪歪了。纸凤凰变成了一只瘸腿鸡。父亲佟铁山在门口嗤笑:丫头片子学这个有啥用不如跟你娘学做饭。
你懂个屁!祖母抄起炕笤帚砸过去,佟家剪纸传了七代,不能断在我手上!
那天夜里,佟雪梅躲在仓房,借着煤油灯练习到手指抽筋。天亮时,她剪出了一对歪歪扭扭的喜鹊。祖母捧着这对喜鹊,眼泪砸在红纸上:老佟家的血脉没断...
从此,每天放学后,佟雪梅就跟着祖母学剪纸。牡丹、鲤鱼、门神、嫦娥...剪刀在她手中渐渐有了生命。镇上开始有人来求佟家剪纸,多半是结婚贴窗花,或是过年讨吉利。
剪纸不能只图好看。祖母教她,每一刀都要有说法。鱼是年年有余,桃是长寿安康,蝙蝠是福到眼前...
2
剪纸缘起
1985年春天,佟雪梅遇见了周志远。
那天她在镇文化站表演剪纸,剪了一幅《百鸟朝凤》。表演结束,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子拦住她:同志,你的剪纸很有现代艺术感。
佟雪梅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现代艺术评价她的剪纸。周志远是省城来的知青后代,在县文化馆工作,说话时总带着书本上的词儿。
你的构图打破了传统对称,鸟的形态有毕加索的影子。周志远指着《百鸟朝凤》里一只变形的雀鸟说。
佟雪梅不知道毕加索是谁,但她记住了周志远眼中闪烁的光。那年夏天,他们一起走遍了白山镇的沟沟坎坎,周志远用相机记录民间艺术,佟雪梅则用剪刀再现那些即将消失的纹样。
雪梅,你的剪纸应该让全世界看到。周志远翻着她厚厚的作品集说,不只是窗花喜笺,它们是真正的艺术品。
佟雪梅笑他痴:剪纸就是剪纸,还能上天不成
周志远没笑。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外国杂志,指着上面的抽象剪纸说:看,法国人都在学中国剪纸。你比他们强十倍。
1987年深秋,周志远带来一个消息:广交会上有工艺品展区。
我联系了外贸公司的同学,他们愿意带你的作品去参展。周志远兴奋地说,如果能接到订单...
不行。佟雪梅的剪刀停在红纸上,祖母说过,佟家剪纸不卖钱。
老思想!周志远抓住她的手腕,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深圳那边...
剪刀在红纸上划出一道口子。佟雪梅抽回手:祖母会生气的。
争吵不欢而散。但一周后,佟雪梅还是偷偷包了二十幅剪纸给周志远,都是她最满意的新作——没有传统吉祥图案,全是她根据白山传说创作的系列《山灵》。
记住,只展览,不卖。她再三叮嘱。
周志远走后的第三十天,邮递员送来一张汇款单:一千二百元。附言栏写着《山灵》售出,外商预订三十幅同类作品。
佟雪梅站在邮局里,感到一阵眩晕。一千二百元,相当于父亲一年的工资。她颤抖着拿起汇款单,突然发现背面有周志远的字迹:速寄新作,机会难得。
3
魂断火海
那天晚上,佟家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败家玩意儿!佟铁山把汇款单拍在炕桌上,老祖宗的手艺是让你卖钱的
志远说这是传播民间艺术...佟雪梅争辩道。
放屁!祖母突然从炕上爬起来,抖着手打开樟木箱,取出一卷用油纸包着的红纸,梅丫头,跪下。
佟雪梅跪在炕前。祖母缓缓展开那卷红纸——那是一幅巨大的《龙凤呈祥》,纸色已经泛黄,但每一处镂空依然清晰如新。
光绪二十三年,你太爷爷剪的。祖母抚摸着剪纸,那年闹饥荒,有人出十两银子买,你太爷爷宁可饿肚子也没卖。知道为啥
佟雪梅摇头。
佟家剪纸剪的是魂儿。祖母的眼泪滴在百年老纸上,卖了魂儿,手就死了。
第二天,佟雪梅去邮局发了电报:停止交易,速归。
周志远没有回来。一个月后,县文化馆的小张捎来口信:周志远被外贸公司破格录用,调往深圳了,临走留话说思想不解放的人终究会被时代淘汰。
佟雪梅把那封电报存根和汇款单一并锁进了抽屉。她继续剪纸,但再也不碰《山灵》系列。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常握着剪刀就睡着了。
1988年除夕夜,一场大火烧毁了镇东头的供销社。消防车从县里赶来时,火势已经蔓延到邻近的佟家院子。佟雪梅和父母忙着抢救粮食被褥,谁也没注意到祖母颤巍巍地冲进了堂屋。
等佟雪梅发现时,堂屋的房梁已经烧得噼啪作响。她踹开房门,浓烟中看见祖母正踮着脚去够墙上挂着的樟木箱。
奶奶!佟雪梅扑过去。
一根燃烧的椽子砸下来。佟雪梅推开祖母,自己的右手被狠狠砸中。她忍着剧痛抱起樟木箱往外冲,却在门槛处被绊倒。箱子摔开了,那幅百年《龙凤呈祥》飘进火海,瞬间化为灰烬。
祖母在医院躺了三天就走了。临终前,她攥着佟雪梅缠满纱布的右手说:梅丫头,手伤了不怕,心别死就行。
拆纱布那天,佟雪梅看到了自己残缺的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各少了半截。她试着拿起剪刀,却怎么也握不稳。
4
断翅凤凰
那天晚上,周志远突然出现在佟家门口。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拎着印有外文字的皮箱。
雪梅,我听说...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声音哽住了。
佟雪梅转身进屋,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你之前寄来的钱,我一分没动。现在还给你。
周志远没有接钱:我是来道歉的...还有,深圳那边有个艺术基金会,他们看了你的《山灵》...
滚。佟雪梅说得很轻,但周志远像是被抽了一耳光。
你永远这么固执!他突然激动起来,从皮箱里掏出一叠彩色纸,看看!这是日本的和纸,法国的镂空艺术纸!你的剪纸配上这些材料,在国际市场上...
佟雪梅抓起剪刀。周志远吓得后退一步,却见她转身剪起了炕桌上的红纸。残缺的手指意外地灵活,剪刀在纸上游走如飞。
十分钟后,她把剪好的作品拍在周志远胸口——那是一只断翅的凤凰,眼神却倔强地望向天空。
拿着你的'国际市场'滚吧。佟雪梅关上门,听见周志远在门外站了很久,最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三天后,佟雪梅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着祖母留下的剪刀离开了白山镇。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只在炕桌上留了一幅剪纸:一只孤雁飞向远山。
5
年红秘
1993年的寒风穿过破败的老宅,佟雪梅从回忆中惊醒。她搓了搓冻僵的手,开始清扫堂屋的积雪。在搬开倒塌的柜子时,她发现墙角有一块松动的地砖。
掀开地砖,下面藏着一个铁盒。盒子里是一卷用油纸包裹的红纸——与当年烧毁的那幅一模一样的大小和厚度。
佟雪梅的心跳加快了。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红纸,呼吸瞬间凝滞:这是另一幅《龙凤呈祥》,比烧毁的那幅更为精美,龙鳞凤羽间隐藏着细小的佟字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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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里夹着一张字条:梅丫头,真正的百年红有两幅。这幅给你,记得佟家的魂儿不能断。——奶奶
佟雪梅的眼泪砸在百年老纸上。她抹去泪水,从行李中取出新买的特种纸——法国的镂空纸、日本的和纸、芬兰的桑皮纸...五颜六色铺了半炕。
残缺的手指拿起祖母的剪刀,红纸上的龙眼突然有了神采。窗外,1993年的第一场雪静静落下,而佟雪梅的剪刀下,一只融合了传统纹样与现代构成的凤凰正缓缓展开翅膀。
剪刀与纸的轻响中,断了十年的血脉重新流动起来。
铁盒里的百年红在炕桌上铺展开来,昏黄的灯光下,百年老纸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佟雪梅的指尖悬在剪纸上方,不敢触碰那些细如发丝的镂空花纹。龙须上的每一个结节,凤羽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凝聚着太爷爷毕生的功力。
真正的百年红有两幅...佟雪梅喃喃重复祖母的字条,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佟家先祖曾为皇宫剪纸,每次都会做两幅完全相同的,一幅进贡,一幅自留。
窗外风雪渐大,老宅的椽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佟雪梅小心翼翼地将百年红重新包好,藏进行李箱夹层。她从包袱里取出那些国外带回的特种纸,一张张抚平褶皱。法国镂空纸的肌理像雪花结晶,日本和纸温润如绢,芬兰桑皮纸粗糙中带着韧性...
右手残缺的无名指和小指在纸面上留下奇怪的阴影。佟雪梅下意识地蜷起手指,这是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在巴黎的阁楼里,在东京的地下室,她总是把右手藏在袖子里,仿佛那半截指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耻辱。
剪刀静静躺在炕桌上。佟雪梅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又缓缓合拢。烧伤留下的疤痕在寒冷中隐隐作痛。
手伤了不怕,心别死就行。祖母的声音穿越十年光阴,清晰如在耳畔。
佟雪梅突然抓起剪刀,左手捏起一张中国红宣纸,手腕一抖——剪刀在纸上咬出一个月牙形的缺口。不够圆润,但确确实实是个开端。她继续剪着,右手的三根手指负责稳定剪刀,左手指尖灵活地转动纸张。
一个小时后,炕桌上散落着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剪纸残次品。佟雪梅的额头渗出细汗,但眼神越来越亮。她换了一张法国镂空纸,这次剪的是一只简化版的凤凰。异国纸张的纤维更加绵长,剪起来有种奇特的顺滑感。
当晨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进老宅时,佟雪梅面前摆着三幅勉强成型的作品:传统红纸剪的喜鹊登梅,法国纸剪的抽象凤凰,还有日本和纸剪的山水小品——白山的轮廓隐约可见。
四不像。佟雪梅自嘲地笑了笑,却把这些作品仔细地夹进了素描本。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院中,捧起一抔雪擦脸。冰凉的雪水让她打了个激灵,也冲走了最后一丝犹豫。
接下来的半个月,佟雪梅白天清理老宅,晚上剪纸到深夜。她用周志远当年留下的彩色纸尝试各种组合:中国红纸做底,日本金箔纸叠剪出龙凤;法国蕾丝纸与传统宣纸拼贴成白山雪景;甚至把不同质地的纸揉皱后再展开,剪出充满肌理感的现代作品。
右手残缺的手指反而成了优势——她发展出一种独特的握剪方式,剪出的线条带着天然的顿挫感,作品反而多了几分稚拙的生气。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佟雪梅决定去镇上买些年货。十年过去,白山镇的街道拓宽了不少,供销社原址上建起了三层楼的百货商店。她裹紧旧棉袄,低头快步走着,生怕遇到熟人。
佟...佟雪梅一个迟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佟雪梅转身,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推着自行车站在邮局门口。那人眯起眼睛看了又看,突然一拍大腿:真是你啊!我是赵建国,县文化馆的!
记忆中的年轻干事已经变成了小老头,只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没变。佟雪梅勉强笑了笑:赵馆长好。
哎呀,你可算回来了!赵建国激动得自行车都忘了扶,车子咣当倒地,这些年我们搜集民间艺术,就缺佟家剪纸这一块!你奶奶那幅'百年红'...
烧了。佟雪梅打断他,右手不自觉地缩进袖口。
赵建国的目光在她右手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可惜了...不过你现在还剪吗
佟雪梅犹豫了一下,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其中一页——那是她用法国纸剪的《山灵》新作,一个抽象的女性形象从白山轮廓中升起,衣袂化作雪花。
赵建国的眼睛瞪得溜圆:这...这是剪纸他接过本子,手指颤抖地抚过纸面,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表现手法!传统元素与现代构成完美结合...佟雪梅同志,你一定要来文化馆办个展览!
我...佟雪梅刚要拒绝,赵建国已经滔滔不绝地规划起来。
春节后省里有个民间艺术展,我正愁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你这批新作正好...对了,你住哪儿老宅还能住人吗
得知佟雪梅住在濒临倒塌的老宅,赵建国当即拍板从文化馆申请了专项修缮资金。就当是预付的展览定金!他不容拒绝地说。
三天后,一支施工队开进了佟家院子。佟雪梅站在院角的梅树下,看着工人们更换腐朽的房梁。那株老梅是她离家那年亲手栽的,如今已有腕口粗,枝头缀满花苞。
傍晚收拾屋子时,佟雪梅在炕洞深处摸到一个铁皮糖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件和几张汇款单。最上面那封信的落款是志远,日期是1989年春节。
雪梅:展信佳。随信附上《山灵》系列在港售出的尾款。我已将你的作品全部赎回,现存放在深圳银行保险箱中。当日不告而别实非得已...
信纸在佟雪梅手中簌簌作响。她一封封读下去,才知道当年周志远匆忙南下是为了阻止外商将《山灵》系列批量复制销售。那些她以为被卖掉的剪纸,其实都被他高价买了回来。
最后一张汇款单是1990年的,金额高达五万元,附言写着《山灵》版权费,已代你拒绝批量生产。单子背面有周志远潦草的笔记:法国画廊询价,坚持要见创作者本人。
煤炉上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啸叫。佟雪梅怔怔地看着那些信件,十年来的怨恨像阳光下的积雪,一点点消融。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周志远时,他行李箱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特种纸——那根本不是为了商业利用,而是真心想为她的艺术寻找新的可能。
除夕夜,佟雪梅把老宅里外打扫干净,在堂屋墙上挂起那幅秘藏的百年红。她在供桌上摆好祖母的牌位,放上自己剪的最新作品——《重生》:一只凤凰从火焰中腾空而起,残缺的翅膀用金箔纸拼接,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奶奶,我找到佟家的魂儿了。佟雪梅点燃三炷香,不在固守传统,也不在盲目求新,而在...她望向自己摊开的双手,在真心。
6
重生之路
春节过后,佟雪梅带着三十幅新作来到省城。赵建国亲自押车,一路上滔滔不绝地介绍这次展览的规模如何空前,有多少重要人物会来参观。
对了,临进展厅前,赵建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有位深圳来的周先生特意问起你的展出时间...
佟雪梅正在悬挂作品的手微微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她没告诉赵建国,自己前天往深圳寄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幅剪纸:断翅的凤凰如今羽翼丰满,正飞向一轮朝阳。
展览开幕当天,佟雪梅穿着母亲手缝的蓝布褂子站在《雪灵》系列前。这是她最新的创作——将白山传说与特种纸结合,讲述雪女、参童等山精野怪的故事。展厅中央的独立展柜里,那幅百年红真迹吸引了不少专家学者驻足。
这些作品颠覆了我对剪纸的认知。省美院的教授激动地说,既有民间艺术的根脉,又有当代艺术的表达!
佟雪梅微笑着回答各种问题,右手不再躲藏。当有人问起她的残疾时,她坦然展示那半截手指:这是我的艺术印记,它教会我用不同的角度看世界。
第三天下午,佟雪梅正在给一群小学生示范剪纸,忽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背上。她抬起头,展厅入口处站着一个穿深灰风衣的男人,两鬓微霜,手里拿着一束白山特有的冰凌花。
周志远的眼角多了皱纹,但眼神依然清亮如初。他们隔着喧闹的人群相望,谁都没有先开口。最后是佟雪梅举起手中的剪刀,剪下一片雪花形状的纸屑,轻轻一吹——纸屑在空中打着旋儿,飘向周志远的方向。
展览结束后,佟雪梅收到两份邀请:一份来自法国里昂民间艺术双年展,一份来自县教育局,请她在白山镇开办剪纸传习班。
你怎么选周志远问。他这三天一直默默跟在展览现场,帮忙搬运作品、接待观众,却绝口不提过去。
佟雪梅正在打包百年红,闻言抬起头:你知道当年我奶奶为什么坚持剪纸不能卖钱吗
周志远摇头。
因为她觉得,卖出去的剪纸就像嫁出去的女儿,再也无法保持本来面目。佟雪梅轻轻抚过玻璃展柜,但现在我明白了,艺术只有被看见才有生命。
她拿起两份邀请函:所以我的答案是——都要。
1994年春天,佟雪梅剪纸艺术学堂在白山镇挂牌成立。开学第一天,三十多个孩子挤满了修缮一新的佟家老宅。院角的老梅开得正好,花瓣随风飘进教室,落在孩子们初学乍练的剪纸作品上。
教室后墙挂着那幅百年红,下面是一行佟雪梅亲手剪出的金字:剪纸剪的是魂儿,魂儿活在人心里。
周志远站在教室最后,手里拿着法国里昂的展览画册校样。扉页上印着佟雪梅的新作《归》:一只远行的凤凰回到白山脚下,羽翼间藏着上百个小小的佟字,每个字都是用百年红纸的边角料剪成的。
窗外,春风拂过白山之巅,积雪开始融化。冰层下传来细微的碎裂声,那是冬天的最后告别,也是新生的开始。
冰凌花在玻璃杯中慢慢融化,花瓣变得透明。佟雪梅盯着那束周志远带来的花,想起小时候祖母说过,冰凌花是白山最早感知春天的植物,能在积雪未消时就破冰而出。
法国那边的策展人希望你能亲自到场。周志远将双年展的邀请函推过桌面,四月中旬,刚好避开白山的倒春寒。
佟雪梅的指尖抚过邀请函上烫金的法文。里昂双年展,这是她流浪欧洲时只在报纸上见过的顶级艺术盛会。窗外,剪纸学堂的孩子们正嬉笑着跑过院子,有个小姑娘举着刚剪的歪歪扭扭的蝴蝶,兴奋地喊着佟老师快看。
传习班刚开课,我不能丢下这些孩子。佟雪梅收回目光,赵馆长费了多大劲才争取到这个项目...
周志远突然站起身,走到墙前指着那幅百年红: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执意要把你的《山灵》带出去吗
佟雪梅摇头。
因为我在这幅老剪纸里看到了时间。周志远的手指悬在龙凤纹样上方,你太爷爷剪的不是图案,是生命。这样的艺术不该被锁在樟木箱里。
他从公文包取出一沓资料:我联系了法国方面,他们同意将展览延期到六月。同时,我们可以把传习班设计成暑期课程,带几个最有天赋的学生一起去法国做工作坊。
佟雪梅翻开资料,里面是详细的时间表和双语教学计划。最后一页贴着三个孩子的档案——聋哑女孩小满能用剪纸讲述完整故事,矿工儿子铁柱的剪纸充满粗犷力量,还有牧羊女的孙女阿莲,剪的山花野草活灵活现。
你早就计划好了佟雪梅抬头。
周志远的眼角泛起细纹:十年前就该实现的梦想,现在补上而已。
暮色渐浓时,其他人都已离去。佟雪梅独自坐在老宅门槛上,望着白山轮廓在夕阳中渐渐模糊。周志远端着两杯热姜茶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当年那场火...他忽然开口,我在深圳看到新闻,连夜坐火车回来,但你已经走了。
佟雪梅转动茶杯,热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我以为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卖了祖传手艺。
不是你的错。周志远的声音发紧,那晚供销社值班员喝醉了酒,烟头引燃了货堆...我后来去找过他。
一片沉默中,佟雪梅伸出右手,残缺的手指在暮色中像截断的树枝。周志远轻轻握住那只手,掌心相贴处传来细微的颤抖。
疼吗他问。
比想象中好。佟雪梅轻声回答,在巴黎第一次开展时,有个艺术评论家说我的残疾让作品有了'不完美的力量'。
周志远笑了:法国人总是能把缺陷说成优点。
但他说得对。佟雪梅抽回手,从口袋里摸出剪刀和一张红纸,这半截手指教会我用左手辅助,反而剪出了不一样的线条。
剪刀在纸上轻盈游走,几分钟后,一只抽象的白山雪狐跃然纸上——线条断续却充满动感,仿佛随时会从纸面跃出。
看,如果是完整的右手,永远剪不出这种效果。佟雪梅将雪狐放在周志远掌心。
周志远凝视着剪纸,突然说:那年我去深圳,是为了追回被走私出境的《山灵》。外贸公司那个同学...他私自联系了香港商人。
佟雪梅的剪刀停在半空。
我带着公安截住了货轮,但十二幅里只找回八幅。周志远从钱包夹层取出一张泛黄的收据,剩下四幅据说流到了日本,我一直在托人打听...
佟雪梅接过那张1990年的海关扣押单,上面清晰地列着《山灵》系列的作品名称和编号。她忽然明白那些汇款单上的钱是从何而来——周志远不仅赎回了作品,还一直在补偿那些流失的。
为什么不早说她的声音哽住了。
说了你会信吗周志远苦笑,那天你拿着剪刀的样子,像是要把我的心也剪个口子。
夜风掠过院角的梅树,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佟雪梅想起离家那天也是这样的落梅如雪,而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山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剪刀。
六月去法国,她突然说,带上小满他们三个。
周志远眼睛一亮:真的
嗯。佟雪梅收起剪刀,让孩子们看看,佟家剪纸能飞多远。
7
归魂故里
启程前最后一周,佟雪梅日夜赶制参展作品。她决定以《归》为主题,创作一组融合白山传说与西方构成主义的剪纸。那幅秘藏的百年红被精心装裱,将作为整个系列的灵感源头展出。
小满、铁柱和阿莲每天放学后就来帮忙。小满负责整理边角料,铁柱力气大,帮绷展绷纸,阿莲则细心地将每幅作品编号记录。周志远跑前跑后办理出国手续,还特意请来省城外语老师给孩子们恶补简单法语。
临行前一晚,佟雪梅在收拾行李时发现百年红的装裱玻璃出现裂痕。她急忙拆开检查,却在画框夹层里摸到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那是太爷爷亲笔写的剪纸口诀,记载着佟家七代秘不外传的技法精髓。
折纸三叠意,运剪一气成。龙睛凤尾处,最要见精神...
佟雪梅跪坐在老宅地板上,泪眼模糊地读着这些从未见过的口诀。原来祖母留给她的不仅是剪纸,还有这把打开宝库的钥匙。她连夜根据口诀调整了参展作品的几个关键细节,特别是《归》系列的主打作品《山魂》——将传统对折镂空技法与现代拼贴结合,剪出了一幅能从平面逐渐立起的白山全景。
1994年6月15日,里昂双年展亚洲单元开幕式上,佟雪梅的展区前人头攒动。西方观众被这种从未见过的纸艺形式震撼——剪纸不再局限于平面窗花,而是成为了可折叠、可透光、可多维度观赏的现代装置。
这位中国艺术家将残疾转化为独特风格。艺术评论家莫里斯在《费加罗报》上写道,她的剪纸线条像受伤的溪流,却因此拥有了自己的轨迹。
展览第三天,一位日本老者在小满演示剪纸时驻足良久。他通过翻译询问能否见见创作者,当佟雪梅赶来时,老者突然用生硬的中文说:百年红,佟家
原来这位佐藤一郎是日本纸艺大师,年轻时在伪满时期的长春见过佟雪梅太爷爷的作品。战乱中失落了...老者惋惜地说,随即激动地指着展柜中的百年红,这个技法!龙鳞的'三叠剪',我们佐藤家一直模仿不来!
通过佐藤,佟雪梅惊讶地得知,日本现存的几种传统剪纸技法,竟都源自她太爷爷当年传授给日本学生的变体。文化交流从来不是单向的。佐藤深深鞠躬,请允许我将正宗技法带回日本。
闭幕式上,双年展组委会授予佟雪梅特别创新奖。领奖时,她让小满三人捧着作品站在身边。这些是我的学生,她用刚学会的法语说,他们是剪纸的未来。
回国飞机上,三个孩子兴奋地翻看各国艺术家交换的作品集。周志远帮佟雪梅系好安全带,轻声问:接下来什么打算
佟雪梅望向舷窗外的云海:赵馆长说可以把老宅扩建为艺术中心。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周志远从公文包取出图纸,深圳那边愿意投资,在白山镇建一个传统手工艺国际交流基地。我们可以把佟家老宅作为核心区,保留原貌,周围新建展厅和工作室。
图纸上,佟家院子的梅树被精心标注保留,树下多了几间玻璃房子,阳光可以直射进去,照亮每一张剪纸。
我们佟雪梅挑眉。
周志远的脸罕见地红了: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个跑腿的...
佟雪梅用残缺的右手握住他的手,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纸,三折两剪,展开是一对简化的喜鹊。
奶奶说过,喜鹊登梅,好事成双。
1995年春天,白山剪纸艺术中心正式挂牌。开幕展上,佟雪梅将百年红与法国、日本艺术家的联合作品并置展出。小满、铁柱和阿莲成了第一批助教,向国内外游客演示剪纸技艺。
周志远负责的交流项目陆续请来各国艺术家驻场创作。佟家老宅的院墙上渐渐挂满奇思妙想的剪纸——芬兰艺术家剪的极光、非洲学员剪的草原动物、法国孩子剪的埃菲尔铁塔...
一个雨后的傍晚,佟雪梅在整理资料时收到一封来自日本的挂号信。佐藤一郎寄来一本泛黄的图册,里面竟有四幅《山灵》系列的黑白照片——它们现存于京都一家私人博物馆。
下月将来拜访,原物奉还。信末写道。
佟雪梅捧着图册走到院中。雨后的梅花沾着水珠,在夕阳下像无数颗小小的红宝石。她想起祖母说过,剪纸剪的是魂儿。如今这些流落异乡的魂儿终于要回家了,带着更丰富的故事和更坚韧的生命力。
周志远从工作室探出头:雪梅,来看小满的新作品!
女孩剪的是一幅《白山四季》,巧妙地将四种颜色的纸层叠在一起,转动时能看到季节更迭。佟雪梅接过剪纸,突然发现角落藏着一个小小的签名——佟氏剪纸传人:小满。
这孩子...佟雪梅眼眶发热。
周志远笑着揽住她的肩膀:佟家的魂儿,断不了。
暮色四合,艺术中心的玻璃房子亮起灯来,像一个个发光的剪纸盒子。远处,白山的轮廓在晚霞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巨大的剪影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