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待得何远应声疾去之后,白清卓和凌兰抢步上前,来到仆倒在地的方宝棠身边,见他是后心中刀、血流不止。
凌兰弯下身去,在方宝棠鼻孔下一探,竟然大感诧异,又探了片刻,飞快地回头向白清卓说道:他还有一丝最后的气息……
白清卓脱口叫道:快止血!
凌兰应声,立刻玉指如飞,连点连落,一瞬间封住了方宝棠背心伤口处六七道血脉要穴,终于使方宝棠背心的流血一时停缓下来。
别!别!别!卢光碧也上得前来,忍不住拦了一下,清……清卓,你……你这是揽……揽事儿……
白清卓明白他的意思,朝向方宝芹讲道:此刻若不及时止血疗伤,稳住他最后的气机,后边他便拖不到医师赶来……
你……你莫要弄得‘百口莫辩’的下场!卢光碧顿足长叹。
白清卓目光炯炯地正视着方宝芹:宝芹小姐,你信不信任白某
方宝芹泪眼蒙眬地抬头看着他,没有立即答话。高正思插嘴道:他可是和这个李井方是一伙儿的……
在她的眼中,白清卓一双眸子一望到底,深深地映着她的影子。她深吸一口长气,做出了自己最明快的一个决定:信。我相信白公子。
白清卓马上吩咐凌兰:小兰,把‘碧血丹’给他服下!
师兄——那是你保命、续命的丹药啊!都没几粒了!凌兰回头低呼道。
现在躺着的就是你师兄!你要像救我那样救他!白清卓面色一峻!
高正思再也按捺不住:你……你们不要乱喂什么东西……
白清卓疾声道:快!
凌兰只得取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丹丸,碧莹莹、清润润的,异香扑鼻。她拈起这碧血丹,慢慢向方宝棠的口中送入。
高正思再次怒叫起来:方小姐,你……你管一下!
白清卓只得让凌兰再拿出一粒碧血丹,说道:我也和宝棠公子一齐服下,我总不会当众自己毒自己吧!
不必。我相信你!方宝芹一下止住了他,凌姑娘,你施救吧!
凌兰这才催动真气,将碧血丹徐徐送入方宝棠的腹中化开吸收。她又紧握着方宝棠的脉门连输了几道真气进去护住了他的心房。
渐渐地,方宝棠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下来,只是仍然双目紧闭、昏迷不醒,气息也始终微弱至极。
凌兰只得以全身真气稳住他这最后一线生机,汗水也几乎沁湿了衣衫。
白清卓这时候才向方宝芹解释道:这碧血丹是生血补血的奇门妙药,我在平日若遇危急情形,也是靠它来救命的。还有,我一向有咳血、吐血、流血不凝的症状,小兰多年来服侍我,早已有了一整套止血、补血、固本护元的手法。所以,我才让她来施救。这个时候,把你兄长的伤势缓上一缓,等到医师们赶到,便可有转机了……你也不要过于焦虑……
方宝芹知道他这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才说这么多话语的,心底感动至极,不禁哽咽着向他连连答谢。
见到凌兰终于暂时护持住了方宝棠,白清卓此时方才缓过气来,连忙又向李井方那边赶去。却见唐鉴已到,满脸焦急之色,正带着几个捕快监控住李井方。而高正思、邬涤尘也围在一旁,口口声声直指李井方就是凶手。
井方……白清卓唤了一声。唐鉴双目一瞪,扫视过来:白参将,此处不是你们问话之所。李井方手中匕首已经验明是刺中方公子后心的凶器。他具有重大的行凶嫌疑。
白清卓脚下一定,这才紧张而飞快地思忖起来:先前救活方宝棠是第一要务,而今调查凶案真相又成重中之重矣!这时,何远向他走了过来:白参将,我手下的人和顺天府的捕快们已在第一时间封闭了会场出入口,现场众人暂时都没有离开。
卢光碧也跟了过来,问白清卓:井方怎么办
白清卓回答他:井方的事儿,我来办。你去外面镇住会场,小心暗中还会有人借机行事。
卢光碧嗯了一声,拔步往棚门外疾趋而出。
同时,白清卓转身又向何远低声说道:何君,白某可否借一步说话
何远也很聪明,不露异色地随着他走到另一边去。白清卓瞧着他,暗暗为他今夜还留在这里而庆幸。他方才若是陪同那丁字号彩棚的神秘贵宾离开了,自己此刻在会场中才真的是孤立无援!一念敛定之后,白清卓将自己先前斗诗过程中莫名收到的那张关于田文豹及两卫士失踪内容的字条取了出来,向何远眼下一亮,告诉他:这是我先前和方宝棠斗诗到第二个回合时,有人偷偷放在纸笺里的。
何远一见之下,失色言道:这……这不是宫里干的。这是离间!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相信张公公和你。白清卓向他平静地说道,若不是刚才出了李井方这件事儿,我都不会让你看到这字条。现在,请你也相信我。
何远微退一步:你欲如何
本来,你镇抚司今夜是护卫宫中贵人参加诗会的。而今凶案猝发,你可以带我一同顺势介入,不要让唐鉴在此‘一手遮天’。我亦可马上在现场亲自展开调查。白清卓灼然直视着他,万望你竭诚相助。
何远沉吟了起来。
白清卓再次点明其中的关窍:方宝棠、李井方分别是清流派、辽东镇的重要人物。此案牵动朝局甚深,非同小可。今日不清不楚,你镇抚司日后也难免会被波及。你相信我,我不会误你分毫的。
何远面色微微耸动,终于一咬钢牙,定了下来:好吧。我去给唐鉴打招呼。你且等着。
白清卓也退出庚字号彩棚,往会场一看,场中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在场诸人个个惊疑不定。只见牟万琛、东方胜、崔波等正在场前场后焦头烂额地安抚着那些被暂时停留在原地的各位诗客、来宾。而卢光碧则守在会场出入口,阻止一些客人的乱来。
清卓……一声柔柔的呼唤传来。白清卓一转头,看到小芸扶着上官雪衣自癸字号彩棚那边盈盈走近。
双目对视之下,白清卓发现:这时的上官雪衣似已洗净了脸上的脂粉,娇艳之迹淡无,倒是颇为清爽。
他微微一愕:雪衣,你这是
小芸一脸嗔怪地说道:白公子,你刚才冒犯我家小姐了!害得她在彩棚里哭了一场……这时才洗脸出来的呐!
白清卓知道是自己先前有些狠心地催促她离场一下,便道:我……我不是有意的。但你那些话……
上官雪衣却没有接腔,而是看着被锦衣卫力士和捕快们团团围住的庚字号彩棚,柳眉一皱:听说是李井方大人杀了方公子怎么会这样
白清卓长叹一声:井方确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你和小芸可以回棚等着。今夜一时半会儿,谁都走不了。
上官雪衣眼波一扫:你又要为李参军讨个清白
白清卓正欲回答,一个锦衣卫力士过来喊道:何大人、唐捕头请您到辛字号彩棚里碰头议事。
辛字号彩棚已经被捕快们火速收拾出来,成了一间临时的讯问室。何远、唐鉴、白清卓、高正思等四人成为此案审理的四名临时主持者。
他们四人并肩坐在一张长桌之后,左边两人是何远、白清卓,右边两人是唐鉴、高正思。而那张长桌之上,摆放着那柄带血匕首、方宝棠赠给黄启祥的那把题诗折扇,还有一个小小锦囊,全是从李井方身上搜出来的所谓证物。
李井方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只板凳上,四五个捕快在他背后持刀看守着,但李井方本人的表情却显得十分平静从容。
何远以首席主审者的身份开口问道:李井方,我们如今只想查明真相。大家目前都还在现场,你有什么可说的,就尽快说出来吧。
李井方看了看满面淡定的白清卓,微一颔首,眉峰微动,正容讲道:李某肯定是被嫁祸的。李某已经解释过了,我自己那时也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当时正对自己手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把带血的匕首而惊惑不解。然后,宝芹小姐他们就闯进来了。这便是李某所经历的事实。
旁边一个捕快执笔在纸笺上迅速地记录着。
高正思叫了起来:彩棚里只有你和方公子二人,若不是你,还有谁害了方公子而且棚板四壁毫无损伤,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你‘密室行凶’,被我们‘瓮中捉鳖’!
李井方悠悠一叹:这一点,本人亦甚为困惑。
白清卓缓缓问道:井方,那你就谈一谈,你当时是如何进了这庚字号彩棚来见方公子的又是怎样昏迷过去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大约是在拍卖白公子你那只小金鱼玛瑙水盂的时候,一个青衣侍女带了桌上那把方公子的题诗折扇来我身边,声称方公子要和我进棚单独面谈一下。我见这折扇与黄启祥有关,便不得不离席与他相见。李井方清清晰晰地道来,你们都知道的,黄启祥一案,对我和辽东镇是何等紧要!我当时以为他要给我提供一些线索,所以我无法拒绝。
白清卓一边打开那柄折扇,阅看着扇面上方宝棠所题的那首《同朝鲜启祥君共游南郊》之诗,一边继续听李井方讲道:……没料到,李某刚跨进棚房之中,只看到方公子在前面背对我而坐,正欲发声招呼,便嗅到一股淡淡的异香袭来。我眼前立刻缭乱恍惚起来,我一下便知道自己中了极厉害的独门迷香了……
你察觉是谁对你施放了迷香何远追问道。
李某判断,要么是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个青衣侍女,要么就是守在门帘一侧潜伏着的第三者——其实,李某当时察觉不妙,急忙屏住呼吸,还曾甩出自己的那柄铁骨折扇击向后方。但是,应该是被他挡落了……而李某因迷香发作,也很快失去了神智,后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么说,你口中所说那个人的身手几乎还在你之上白清卓皱了皱剑眉。当时李井方身中迷香,反击之时动作虽是稍显迟疑,但他的这自救一击之势,只怕连凌兰也不敢硬挡。而那暗袭之人竟能挡落铁骨折扇,确是非同等闲。难道他们便是暗送田文豹失踪之字笺的那一股势力
那边,高正思又叫道:何大人、唐大人,你们看,李井方的那柄铁骨折扇还插在他腰带之上……
李井方笑了一笑:既然那人能在我昏迷之后把带血的匕首塞在我手里,又怎不会把我的折扇重新插回我腰间
乘着高正思一时语塞之际,白清卓继续问道:那个青衣侍女看起来是何年纪是何模样是何身材有何明显的体貌特征井方,你且细细道来。
高正思插话道:今日宝棠公子过来参加诗会,身边并未带有什么青衣侍女!可见李井方纯属撒谎!
李井方毫不理睬他,径自向白清卓回答道:那个青衣侍女的面貌十分寻常,全身也没什么让人特别注意的地方,只是身材有些矮小。
何远马上喊来一个锦衣卫力士,吩咐道:你和几个兄弟即刻去询问场外的众人,有谁看到李井方曾经在第二场拍卖赛时和什么人交谈过,或又和什么人一起进了庚字号彩棚快去。
那力士应了一声,飞步而出。
高正思拿过那柄方宝棠的题诗折扇,翻看了片刻,忽然冷冷一笑,也不顾白清卓和李井方的感受,开始了自己的诱导式发言:何大人、唐大人,高某方才反复思量,已经明白了李井方为何要丧心病狂地刺杀宝棠公子——
依高某之见,李井方应该是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这柄方公子送给黄启祥的题字折扇,自以为方公子必与黄启祥之死有关,才来单独逼问方公子,甚至于要挟方公子为黄启祥之死顶罪!结果,方公子坚持不允,他便动了杀机,或在一时冲动之下出了手……
李井方斜眼瞥着他,冷笑一下:以高大人‘天马行空’之卓凡才思,若是拿去编写话本,必能引得人人追捧!
白清卓和何远都憋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高正思满脸涨成猪肝红:方应龙大人、我们都察院,已和辽东镇构隙甚深。李井方以行刺方公子之举而报复方大人,也是有可能的。
高大人,凡事要讲证据,不能凭空揣测。李井方若有意报复方大人,就是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方公子这般同归于尽的他可是辽东镇的参军,岂会如此浅薄露骨何远轻轻笑道,我们切不可先入为主,而使真正的杀手逍遥法外、渔翁得利。
听了他这话,高正思微微怔住了。
李井方则是睬也不睬高正思,硬声说道:若是我真的做了,我决不抵赖;若是我实未做过,也请各位还我清白。
唐鉴双眉一抖:少安毋躁。且先看一看有谁见到你和那个青衣侍女了没若是无人见过,你便是胡编乱造、欺人惑众!
李井方坦坦然迎视着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们还是多想一想我所讲的证词吧。休要老在李某身上乱打主意,尽快抓住真凶才是正事儿。
庚字号彩棚里,东坊最出色的元康居医院中的三名上等医师终于赶到了。他们火速接替凌兰开始了对方宝棠的救治。
他们一边为方宝棠敷药止血、包扎伤口,一边交头接耳地慨叹道:亏得前边这位女侠抢救及时,否则方公子已然回天无力矣!
凌兰看着他们的救治手法还算老练,自己也终于可以歇息一下了,就退了出来,坐到一边静静调息。
其间,为首的医师在稳住方宝棠的伤势后,抹着满脸大汗,趋近方宝芹的身前,躬身禀道:方公子可算死里逃生了!方小姐,您可以放心了。
一听这话,方宝芹紧张到极点的心弦终于一松,拿着玉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大大地吐出一口郁气来,整个人一下就软倒在座椅上。她侧过脸,瞅着坐在另一边的凌兰,不禁泪流满腮。
旁边守候着的邬涤尘也显得狂喜至极,只差没有原地蹦跳了。
那医师继续禀报道:……方公子此番能够死里逃生,一来是这位女侠以灵丹妙药为他补血续命,二来是方公子本人天生异禀,心房位置恰巧偏右,所以虽是中刀甚深,但竟未刺中心脏要害部位,真的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天意要救方公子!……但他失血过多、昏迷过度,须得全力调养……
邬涤尘听完那医师的禀报,就吩咐道:关于方公子脱离生命危险之事,只能是今夜棚房里几个人知道,谁也不许外泄。各位医师先生,你们帮忙做好软垫担架,稍后便将方公子抬回府中全力救治吧。
那医师应声照办而去。
这时,方宝芹才调整好情绪,过来便要向凌兰万福行礼:多谢凌姑娘救了我兄长一命!
你无须感谢我,要谢就多谢你自己当时能够信任我二师兄。凌兰直视着她,表情显得非常平静,我二师兄把自己最重要的保命奇丹都给了你兄长。将来他若病发咳血,我都不知道能够抢救他几次呢……
方宝芹闻言,眸中晶芒闪动:他若有这一天,我必以命相报,天地鉴之!
嗯。我看你还算是有几分良心的。凌兰悠悠然言道,虽然我的脾性不太好,但谁对我二师兄真好还是假好,我还是分辨得清楚的。宝芹小姐,今天在诗会中你为二师兄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你能够排除你兄长的亲情困扰,对二师兄不偏不倚、公明中正,我很敬佩你。不然,我是不愿救治你兄长的。
但是,你也看到了!你父亲、你兄长所在的清流派是何等敌视和排斥我二师兄,而你又能把那颗以诚相待的‘初心’坚持得了多久呢上官雪衣当年尚且对我二师兄不能善始善终,你又能超过她吗
方宝芹毅然答道:我心坚如玉,虽千磨万砺,而定然不改其色、不变其质。
凌兰盯了她片刻,一笑而道:我二师兄有什么好无权无势,不富不贵,而且还树敌如林,你选了他,只能是吃苦受累而不会幸福!甚至于天天还要为他提心吊胆……
方宝芹肃然正视着她:你当初是如何喜欢上你二师兄的,我其实完全和你一样。
凌兰的眼圈微微一红:我二师兄其实很傻的。但愿你不要负他。
方宝芹坚定而有力地摇了摇头。
这边,邬涤尘走近过来讲道:宝芹小姐,医师们已经把软垫担架做好了……
方宝芹略一颔首,向凌兰款款说道:凌姑娘,我马上就要护送兄长回府疗伤了——白公子那边想必也是很忙,我就不过去打扰了。有请你稍后去代为转告一声。
好的。凌兰点头应允,同时向她认真说道,今晚我还有一段话向方小姐剖心相告:二师兄和我都不认为李井方是谋害你兄长的凶手。此事大有蹊跷。我们希望宝芹小姐将来在真相面前,能够为李井方说几句公道话。
嗯。我记得了。方宝芹答罢,招来了画雀,过去陪同众医师和卫士一起将依然昏迷不醒的方宝棠抬了出去。
白清卓、何远他们又继续等了两三刻钟,其间凌兰也回到了这边。在场诸人得知方宝棠已被护送回府救治,虽是昏迷未醒、生死难卜,但终究还是为之稍稍放下心来。大家等待之中,方才传令出去的锦衣卫力士走了进来,面色显得有些沉峻,似是带有几分为难。
见此情形,白清卓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只是表面上依然云淡风轻。
高正思得意扬扬地讲道:怎么样没有什么青衣侍女吧
何远直盯着那力士:你们查到了什么,只管如实道来。
那力士拱手答道:启禀何大人,我们已经查问过了,先前棚外绝大多数人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白公子和高公子的‘斗宝’拍卖过程中去了,他们几乎都没看到什么青衣侍女。庚字号彩棚门口附近的座席里有几个人的证词很模糊,暂时难以采用。目前只有两个人明确谈起自己看到了李大人是和一个青衣侍女一同进了庚字号彩棚的……
听到这儿,场中诸人的神情俱是一振。何远脱口问道:是哪两个人
一个是那位南兵营的校尉庄驰,另一个则是一名姓胡的商绅。目前为止,我们只找到了这两个证人。那力士回答道。
何远看了一眼唐鉴、高正思,吩咐道:你们把庄驰和那个姓胡商绅喊进来分别问话。至于李井方,暂时带到别的彩棚里去等候着。
庄驰是先进来答复询问的。他平平实实地讲道:在拍卖白参将的小金鱼玛瑙水盂时,是有一个穿青色衣服的姑娘过来喊走了大人。因为我当时就坐在白参将旁边,所以看得比较清楚。他俩所去的方向也正是庚字号彩棚……但后来庄某注意于台上的拍卖事宜,就没再看到李大人后面的那些情况了。
他讲完之后,退了出去。那个胡姓商绅进来。唐鉴一瞥之间,目光里闪过一丝异色。他亦没有多言什么,只让胡姓商绅认真讲来。胡姓商绅所讲情况也与庄驰差不多。他和庄驰一样,只看到李井方和青衣侍女一前一后紧随着进了庚字号彩棚,后来似乎也没再发现青衣侍女的影踪。
他俩共同的说法,就是那个青衣侍女的容貌非常普通,谈不上有什么大的特征,只是身材较为矮小。
何远立刻吩咐锦衣卫力士们带庄驰、胡姓商绅二人去全场辨认这个青衣侍女。
白清卓提醒了一句:在中途离场的人士里面,会不会有这个青衣侍女混在其中出去了
唐鉴喊来守在会场出入口的那几名捕快问了一下。他们回答:在拍卖小金鱼玛瑙水盂之后直到现在的这个时间段里,只有七八个男性来宾因故离场而去,没有一个女性宾客出去。
白清卓沉吟说道:那她就还在会场中,让庄驰他们细细辨认吧。
高正思一脸阴沉之色,倒未多话,只等着最后的辨认结果。
不料,三刻钟过后,庄驰和胡姓商绅回来禀报:场中数十名女宾当中,竟无一人是那青衣侍女。其间,有三四个穿着类似青衣者,身高、容貌又不同;有五六个身高、容貌相似者,一身衣色却不同。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皆为普通女子,毫无武功,根本不会发放迷香袭击李井方。
白清卓的眸色有些深长起来:凌兰,你出去一下,陪同他俩再去搜查一下这些女子的随身物品,仔细观察她们身上、脸上可否留有使用过人皮面具、易容药膏等痕迹。这一次大搜查,不仅限于普通侍女,各个小姐来宾也须一视同仁。
凌兰正欲答应,唐鉴却面添忧虑之色,冷声言道:何大人,若是这般大张旗鼓再行搜查,只怕会惊扰了京中不少名媛贵妇……
何远瞧了瞧白清卓,见他态度坚决,只得言道:为求真相,只要是查案,何事不可为何人不可冒犯就依白公子的吩咐去办吧。
又过了三刻钟左右,凌兰、庄驰和那胡姓商绅再次一起回来同禀:还是不见那青衣侍女的形迹,亦未搜出任何可疑物品。
这一下,辛字号彩棚内顿时静得每个人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高正思眼底闪过一抹冷厉之色,发难道:看来,今夜我们是找不到这个所谓的青衣侍女了。你们还要折腾多久眼下已是子时,你们还要把外面的那么多名流、嘉宾扣留到何时
高大人请少安毋躁。白清卓用不高不低的音调讲道,依白某之见,庄校尉和这位胡先生的证词是真实可靠的。他俩的话语,也和李井方先前的答词对应得上。这个青衣侍女一定存在,而且还必定混在会场内这些女子之中。只是,不知她用了何种手段改头换面、销声匿迹了。
那,你们倒是速速把她搜查出来呀!高正思亢声说道,难道你们一直搜不出来,就要硬把这么多的来宾扣留在此吗
这……白清卓也不由得语塞起来。
听得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哄闹,牟万琛、东方胜二人也几次进来陈述自己安抚众心之艰难,唐鉴终于面向何远,疾徐得度地开口了:何大人,唐某今夜一直是尊重您和白参将的,你们应该是有目共睹的吧
何远和白清卓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唐鉴一手拦住高正思的插话,徐徐道来:下面有几句话,唐某不得不坦然相告。既然我们在现场一时找不到这个所谓的青衣侍女,我们便不能不回来审视庄校尉和这位胡姓商绅的证词是否确为真实可信。
据唐某所知,庄驰校尉乃是蓟辽军镇出身,近日又住宿在东霖院,似与李井方这位蓟辽总督府参军的关系不错。以中立于外的第三者之视角观之,他的证词能是全无偏私的吗
凌兰听得柳眉直竖:庄大哥从来不会撒谎的!
白清卓把手一抬止住了她,让唐鉴继续说下去。
唐鉴知道自己很快便将面临来自方应龙和都察院的巨大压力,此时此刻必须把替罪羊找好,于是也就撕破了脸皮言道:还有这位胡姓商绅,我唐某人就在这里实话实说了吧——在我们顺天府衙的内部涉密名单里,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东霖院的暗探,也正是李参军属下。他的证词,还能完全采信吗
何远吃了一惊,看向那胡姓商绅:唐捕头所言属实
胡姓商绅微一惊愕,却也坦然答道:在下确是东霖院的暗探,是奉了李井方大人之令在今夜会场之内暗中保护李大人、白参将、凌姑娘等一行人的人身安全的。不过,正是如此,在下才会对李大人的行踪十分注意。所以,在下确实未曾撒谎。在下真的亲眼看到那个青衣侍女,她见过李大人后便带他进了庚字号彩棚的。
你既是李井方的属下,而庄驰又是李井方的亲近之人,我们也可以怀疑,你俩都是事先和李参军做了铺垫,待事发之时再来一同作伪证为李井方脱罪呀!唐鉴咄咄逼问而来,眼底一片冷色,何大人,您最是中正客观,您觉得唐某此言对不对
高正思也不软不硬地递上话来:一切还请镇抚司秉公处置,不偏不倚!
何远看向白清卓,脸上露出了深深的为难之色。
就在这时,唐鉴抓起了面前长桌上那只锦囊,右手一摆:把庄校尉、胡先生带出去,把李井方再带进来。通知外面的各位来宾,可以让他们安然离开了。
那几个捕快答应了一声,便出棚去办了。何远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发声。
白清卓的心底生出一丝冰冰凉凉的涩然来,但他此刻也只能静观其变。对手给李井方布设的这个陷阱太周密了,自己只能是尽力淡化它的凌厉攻势,从证人证词中拼命找出一线转机来保护李井方。
李井方进棚坐定之后,唐鉴在他面前晃动着那个锦囊,寒气森森地问道:李参军,这是我们先前从你身上搜出的一个锦囊,你能告诉在座诸位这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吗
李井方看到这个锦囊,撇了撇嘴:李某先前就讲过了,李某从来没见过这个锦囊,也不知它为何在我身上。
唐鉴冷然讲道:刚才有好几个捕快在场,你也是神志清醒的——这个东西可是当着你自己的面从你身上搜出来的。
李井方含笑反击道:那也不能证明是我的呀!就像这把匕首莫名其妙地就塞在了我的手里。
何远见唐鉴一直扭着这个锦囊不放,皱了皱眉:唐大人,莫非这锦囊里有什么蹊跷不成
不错。诸位请看。唐鉴打开锦囊,从中抽出一张细细的字条,递给了何远,方才在等候他们搜查青衣侍女的时候,唐某无意中打开这锦囊,居然发现了一丝‘线索’。
何远、白清卓、高正思注目看去,只见那纸条上写着八个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看清之下,高正思立即跳了起来:呵呵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分明是一道暗语指令啊!快快从实招来——是谁写给你的
李井方闻言,满面尽是茫然之色。唐鉴让人把字条拿给他自己阅看。李井方接过那字条,细细阅罢,竟是面色微变,但马上又平静下来:这个锦囊本就不是李某的,李某又怎么知道它是何人所写
李参军,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你的幕后主使发给你的暗语指令!唐鉴眉目之间溢满寒峻之色,请你告诉我们,谁是‘虎’谁是‘虎子’
李井方毫无惧意,哈哈笑道:你们拿着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锦囊和一句平平常常的典语,便来质问我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太可笑了
高正思已经失去自控地大喊起来:方应龙大人是不是你们所说的那头‘虎’方公子是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个‘虎子’你今天所做的,难道不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
李井方长笑道:你们这是先入为主,欲加之罪!
唐鉴拿着这锦囊、字条,逼向何远、白清卓:何大人、白公子,你们意下如何
白清卓瞥过目光,看着李井方,嗤笑道:李井方,亏你还是蓟辽总督府的堂堂参军,怎么行事处事竟如此蠢笨呢前来刺杀方公子的时候,居然还随身携带着‘别人’给你的暗语指令!你是唯恐天下人士不知道是你刺杀的方公子吗反正你要闹得尽人皆知,那你不如先前在会场内当众动手,还用得着这么弯弯绕绕地钻进彩棚里来暗杀吗更可笑的是,你这次暗杀,硬是杀出了一个‘人赃并获’‘欲盖弥彰’!你让我怎么笑话你才好呢你可是足智多谋的幕府参军啊!
他这一本正经的正话反说,立时逗得凌兰咯咯直笑。
唐鉴和高正思面面相觑,亦是无语。
何远也憋着笑意,指着那个锦囊,慢声说道:这个锦囊和字条突然出现在现场,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此事暂时存疑,以待后验。
唐鉴脸色变得甚为铁青:我顺天府衙一定会把这锦囊字条好好存放。
何远又待发话,却有一个锦衣卫力士匆匆而入,附在他身边低低耳语了几句。何远顿时容色大变,吩咐那力士道:你们继续跟踪下去,一有线索即刻来禀!
那力士领命,箭步而出。
何远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敛定了心神,回过头来,直视着白清卓,肃颜讲道:白参将,何某以中正之道而言之,无论如何,李参军目前是方公子遇刺一案的现场嫌疑人,有些地方也确实未能说清楚。何某建议,暂时将李参军移送顺天府衙留置,待方公子救醒或有新的线索找出来后,再行裁断。
白清卓暗暗一叹,瞧了瞧李井方。李井方会意,从腰间取下那块金蛇令,向他郑重递来:清卓兄,我去顺天府的这段时日里,你就是东霖院的代行掌院,自韦生晖以下都听从你的调遣。
凌兰的眼圈红了起来:井方大哥,你……
白清卓一把拉住她的手,止住了她,十分认真地注视着李井方:你放心。我一定还你清白,护你周全。
李井方凛然回视着他:不是还我一人之清白,而是还整个辽东镇上下所有的人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