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在一间幽静的雅室之中,一位眉目清秀、身形颀长的玄衫青年站在书案之旁,左右双手各自握有一支毛笔,在两张纸上同时运笔如电、挥墨而写。
他左手执笔写的是宋代词人刘学箕所作的一首名词《菩萨蛮·杏花》:
昨日杏花春满树,今晨雨过香填路。零落软胭脂,湿红无力飞。
转头春易去,春色归何处待密与春期,春归人也归。
他右手执笔写的是唐代诗仙李白所著的长诗《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之一)》:
远公爱康乐,为我开禅关。萧然松石下,何异清凉山
花将色不染,水与心俱闲。一坐度小劫,观空天地间。
他这两首诗词几乎是同时写完。落笔之际,站在书案边上的那个青纱蒙面的红衣女子一边观赏着他的字帖,一边娇笑道:‘玉笔判官’崔波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双手能写两样字,一刚一柔自不同!而且,左手写艳词,右手写禅诗,您这‘一心二用’之术确也了得。
原来这玄衫青年便是京城四大公子之一的崔波。他脸上表情无波无澜,淡声说道:崔某只是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合作。阁下有何要求,只管直说。
崔公子确实爽快。蒙面女子的声音非常好听,玉笔判官之所以号称玉笔判官,是因为你这一支笔连圣旨御笔都能模仿得无疵可寻。
阁下想要崔某模仿谁的笔迹
蒙面女子递过来一本簿册:这是那个人和别人来往手笔书信,以及一部分他的亲笔文函。你要揣摩好他的语法口吻,还要临摹好他的手书笔迹。等你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我再来告诉你后面怎样做。
崔波一手接过了簿册,翻开之后细细一看,冷冷笑道:原来你们是想模仿他的笔迹来大做文章啊……行,我答应你们。
你肯定会答应,他其实也是你家主人的一个劲敌。蒙面女子忽地柔媚一笑,我还有一个事情想请崔公子帮忙。
帮什么忙崔波把玩着自己手中那支玄玉管狼毫笔,随口问道。
帮我们除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应该也是你家主人想除掉的。
崔波笑了起来:不就是这个让我模仿他笔迹的人嘛……不用弯弯绕绕。但我近不了他的身旁啊……
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哦是谁
‘圣手狂生’白清卓。蒙面女子冷声言道。
原来是他呀崔波笑了一下,对不起,我家主人暂时还没有除掉他的意思。
蒙面女子微微一愣:莫非你家主人还想收服他为入幕之宾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视他为大敌吧他投靠到你们麾下,玉笔判官你的地位必然会被他超越;他若不与你们为伍,那你又终究会面对他的锋芒。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应该除掉他——不是为你家主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崔波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玄玉笔,眼底之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你若愿意与我联手对付他,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东西。蒙面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腻如春水。
阁下这里竟有我想要的崔波迎视着她。
只要是一个男人,都想从我身上要到的东西——‘零落软胭脂,湿红无力飞’。蒙面女子的笑声越来越诱人。
崔波直直地盯着她的面纱:我听说近来有一位千面仙子,从来没有她迷不倒的男人。
蒙面女子用莹莹的眼波回敬了他:我就是。
我又听说你这位千面仙子要价极高。但是若能付足代价,你能让任何男人欲仙欲死、极乐未央。
只要你答应和我们联手对付白清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蒙面女子一边缓缓地说着,一边慢慢摘下了自己的面纱。
崔波这时候才见到她的容貌:颜面如玉,眉枝似画,明眸若星,肌肤胜雪,顾盼流连之间,端的是千娇百媚、讨尽万方怜爱。一切便似他心底深处那个最美女子的形象凸现而出!
他在半醉半梦之际,不禁脱口吟起南宋词人辛弃疾所作的《念奴娇·洞庭春晚》里的一段词:
洞庭春晚,旧传恐是,人间尤物。收拾瑶池倾国艳,来向朱栏一壁。透户龙香,隔帘莺语,料得肌如雪。月妖真态,是谁教避人杰。
白清卓倚着圈椅,轻轻吟着宋代词人蒋捷所写的《昭君怨·卖花人》: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帘里丫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桃花。
凌兰在一边听得仔细,失声惊道:这……这也是诗词怎么听起来这般的明白如话
对啊!这就是极好的诗词啊!白清卓嘻嘻一笑,你再听为兄念一个‘明白如话’的
你念,你念。凌兰竖起了耳朵。
于是,白清卓又念出了宋代词人辛弃疾所写的《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凌兰听罢,笑道:倘若诗词竟是这般明白晓畅,小妹也学写得来。
旁边坐着的卢光碧大笑起来:凌姑娘,这些短诗小词儿,都是这些大诗人、大词人化繁为简、返璞归真的佳作。我和你二师兄没个十几年的工夫还琢磨不出呢!
真的吗凌兰撇了撇小嘴,照你这么说,写那些文绉绉、干巴巴的文字更容易,写这些明白如话的倒很难了
卢光碧拿折扇在桌面上点了一点:武学中不是有‘无招胜有招’‘无相破万相’的说法吗其实就是这个理儿。
这倒是。师父先前常挂嘴边的就是这十个字。
白清卓横视了卢光碧一眼:也不要刻意去强求和硬写,还是凭着自己天赋的气脉走。李太白不是说了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你讲得对,你讲得我无话可说。卢光碧知道自己在文章诗词上说不过他,便转移了话题,我听说玉笔判官崔波近日也回了京城——这一下,‘京城四大公子’聚齐,一起要在丹池诗会上斗一斗你这个‘圣手狂生’了!
白清卓浅浅笑道:你卢光碧也是‘四大公子’之一,我的文才胜得过你吧我胜得过你,他们三个就不在话下。
高正思倒也罢了,方宝棠、崔波二人不可小觑呐!卢光碧直点头说道。
正在这时,一个仆人敲门来报:白公子,外边有两个姑娘找您。
凌兰一下跳了起来:姑娘二师兄,你又在哪里招来的‘桃花缘’
什么‘桃花缘’白清卓莫名其妙,这些天你不是都跟着我嘛……
谈话之间,却见李井方领着两个少女走了进来:这两位姑娘其实都是凌女侠先前见过的。
凌兰一看,认得其中一个是上官雪衣身边的丫鬟小芸,另一个似也有些眼熟。她一时不再叫嚷了。
李井方向白清卓介绍道:白公子,这一位是上官府的小芸姑娘,这一位是方府的画雀姑娘。
你们……你们有什么事吗白清卓愕然问道。
小芸看了一眼画雀,上前递来几张纸笺,款款禀道:白公子,这是我家雪衣小姐精心为您配制的几道食谱单子。雪衣小姐说,白公子您向来喜鲜不喜腻,所以要提醒东霖院的厨子多买新鲜食材,少做油腻之物;白公子喝了太久的药汁,口里通常发苦得很,可以多弄一些蜜饯和甜品。这些,都能让白公子胃口大开。
白清卓怔住了。卢光碧替他接了过来。凌兰却扭过头去,不想多说。
小芸又奉上一个盒匣:还有,白公子的衣袍,我家小姐也亲自挑选了几套,轻暖合体。白公子您试一试,应该是不错的。
白清卓连咳几声,答道:有劳你家小姐费心了。她不必如此的。
凌兰眼波一转,故意问那画雀:你呢你家宝芹小姐又叫你来做什么
画雀笑意盈盈地呈上一册诗集:这是我家宝棠公子近年来的诗词选集,宝芹小姐请白公子先看一看,知己知彼,可以取其长而补其短。
李井方幽幽一笑:果然是‘女生外向’!你家小姐居然希望白公子在丹池诗会上胜过她哥哥
哪有宝芹小姐只是认为清卓公子的诗作是前所未见的精妙。画雀轻笑道,小姐还想多借一下您的诗词大作回去借鉴欣赏一下。
他的诗作,稍后我会抄录一些给你带回去。卢光碧目光电转,盯向她来,画雀姑娘,我们只是担心丹池诗会是由你家老爷和都察院一手筹办的——万一他们以主欺客,以势压人,居中作弊,不让白公子的诗作生辉夺魁呢
光碧,你……白清卓急忙劝拦。
各位公子勿忧。画雀肃然作答,我家小姐届时也会参加丹池诗会的。若是真有你所说的舞弊情形,我家小姐定是不依,必会为白公子仗义执言、讨回公道的。哪怕是老爷,她也不惧分毫的。
粉红的垂帐之中,传来男人粗哑的喘息声和女子娇媚而放荡的呻吟声,更有令人脸红心跳的肉体撞击之声。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终于随着男人的一声粗吼才停歇下来。
帐内终于完全安静下来。男人幽幽地开口了:三眼神铳的事情,东霖院和白清卓那里追得很紧哪!他们又在借南兵营补薪的事情敲打我,我……我快顶不住了……
不要怕。我们会尽快制造一个转机,让李成梁和辽东军再次陷入旋涡之中的。女子娇媚地说道,到时候,你也能够抽身而出的。
希望如此吧。男人很是疲惫地说道,这几次我来你这里都发现身后跟了‘尾巴’,是不是有人怀疑到什么了我说过,白清卓他们不好对付……
你放心。我们会很快砍掉跟在你身后的那些‘尾巴’的。女子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娇娇柔柔地言道,你还要跟着我们一起入阁封侯呐!后面的好日子还长着呐……
那天在东市街头刺杀白清卓的卖花女杀手截住了罗乞泰。罗乞泰这时正在通往喜来客栈的半途上。
她右手一甩,一把毒针疾撒而出,嘶然有声,朝罗乞泰迎面射来。罗乞泰后退一步,将手中的三尺青铜棒舞得虎虎生风,护定了全身上下各处要害。叮叮叮一阵乱响,那些毒针被他的棍风纷纷挡落。
女杀手厉啸一声,一提真气,似鹰鸢般飞扑而起,在半空中身形一翻,头下脚上,手势如刀,直向罗乞泰头顶急冲而下。
就在这一瞬之间,斜刺里一道灰影电射而至,往上双掌一封,一招天王托塔硬生生接了上去。
砰的一声,气流激荡之中,那女杀手竟被一股巨力震弹而起,悬空连翻三个筋斗,才堪堪落在一堵墙头之上。
她怨毒至极地往下看来,口角边已是沁出了丝丝鲜血。
只见一位蒙面青年在罗乞泰身边傲然而立,右手食中二指之间已是拈起一枚铁丸。
你就是在‘百仙聚’楼柱上留了个窟窿的那个蒙面人!
卖花女杀手尖声问道。她曾经听郑北雄隐约提起过,这个蒙面青年来历不凡,指法惊人,不可等闲视之。一时之间,她的心底早已怯意暗萌。
果然,蒙面青年瞧着她,冷硬地答道:或许,我今天还能再在你身上留一个窟窿!
说着,他双指一弹,那枚铁丸嗖地猛射而出,迅若流光,朝墙头上那女杀手一闪而去。
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女杀手仓皇间捂着右臂肩窝,往墙头那边翻飞而起,逃得飞快——显然是遭了重伤。
罗乞泰咬着牙齿举棒在手,还想追杀上去,却被蒙面青年一把拉住:她已是废人——我们走吧。
在喜来客栈的甲字号单间里,擂鼓般响亮的痛哭真的是震耳欲聋、远近可闻。
摘下面巾的顾少伦只能是无言无语地坐在那里。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会伤心大哭到这种地步,而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更是毫无章法。他有些束手无策。
终于,罗乞泰的号啕声渐渐低了下来,眼圈通红通红的,仿佛要滴下血来。
这几天里,我有两个弟兄跟踪包天符,都在半途上失踪了!他俩一定是凶多吉少了!他的伤心伤意,完全已无法隐忍。
你今天还不是险些遭了毒手顾少伦看了他一眼,悠悠一叹,既是如此,你们‘养济院’的丐户兄弟可以退出这场暗战了。斗争嘛,总是很残酷的。前段日子在东市大街,你也知道的,连白公子都差一点儿折在江湖魔头的掌下!
不行!罗乞泰擦净满脸的泪痕,我必须为这两个弟兄报仇!如果我们现在退出,他俩岂不是真的白死了
你弟兄既然遭殃了,那些人也迟早会追查到‘养济院’来的。你定要千万小心。
罗乞泰长叹一声:白恩公在京师处处有险,我不帮他,我还是人吗听说他还要参加丹池诗会那里人多手杂的……
顾少伦正视着他:先不去谈这些了。你这些兄弟这段日子跟踪包天符,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罗乞泰从胸衣处掏出一张图纸,上边画了一片巷道建筑。他铺放在桌面上,指着图纸讲道:我的那几个兄弟回来报告,他们每一次都是在京师南市的‘三才巷’那里跟丢了包天符的……
三才巷顾少伦看着罗乞泰手指指向的那处位置。
罗乞泰介绍道:三才巷是一条狭长的胡同街巷,路宽只能容纳两个人并肩通行,里边全是店铺,没有民宿客栈……
你应该派人蹲守在巷头巷尾两处吧他总要出来的呀……
我派了。但只要包天符一进巷,很快便失了踪迹。
顾少伦思忖了一下,又道:莫非包天符前去狎玩的‘情妇’竟是‘大隐隐于市’一类的所谓‘豆腐西施’
问题是这条巷子里没有什么姿色过人的妇女啊!个个都三大五粗的!除非包天符对女人有特殊的癖好……罗乞泰若有所思地说道。
他去见美女艳妇也罢,去见丑女无盐也罢,都不应该这样鬼鬼祟祟的!这里面很有可能是他和幕后主使之人接头的地方。顾少伦认真地分析道。
罗乞泰点了点头,继续介绍道:三才巷里面,右侧是岩壁高坎,左侧只有七八个铺面。这七八个铺面分别是澄阳酒肆、黄记羊肉馆、保生药房、棺材铺、‘寸寸香’面筋店等。我们兄弟去每一个店铺里都反复摸查过,没看出什么异常。反正,包天符只要一进这‘三才巷’,就失踪了,再也不会出来。如果后来再看到他回府,就是在北市、东市等其他地方突然现身了。
你的弟兄总会看到他走进哪一家铺面吧
据他们禀报,包天符每一次出门见那个‘幕后人’,东绕西绕都会来到‘三才巷’。进了‘三才巷’,他有时候会去澄阳酒肆,有时候去黄记羊肉馆,但都会在一眨眼间的工夫消失不见……
顾少伦皱起眉头:难道‘三才巷’里有地下通道可以四通八达,在北市、东市等处都有出口这……这是何等浩大的一个工程——不过,仅靠你‘养济院’丐户兄弟确实不好硬搜了。
那怎么办
你先把这边缓一缓。这事儿,我请示一下白公子后再想办法。顾少伦淡声讲道,还有,我上次给你说过的,那个‘画像’上的人曾经在京郊中住宿过广法寺,你去调查了没有
罗乞泰回忆了片刻,答道:我去查过了,他是用伪造的‘路引’在寺里借宿的,又捐给了广法寺十两银子的香火钱,所以广法寺的和尚没有怀疑他。
顾少伦沉吟道:藏身于寺、伺机而动,倒是一条好路子。
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和包天符也是一伙儿的
不是,不是。他是另一个绝密案子里的人。顾少伦深深地思忖着,广法寺他为什么要选广法寺广法寺有什么蹊跷之处吗
广法寺也只是京内一个中等寺庙而已,普通得很。僧人们也比较守规矩。罗乞泰在头脑中搜索着自己调查广法寺后留下的那些印象,不过听闻近来那里来了一个高僧,偶尔给人讲经加持,道行似乎还不错……我准备让‘养济院’的人去那里讨几张‘福’字回来……
高僧顾少伦暗暗一笑,都是一些揣摩人心、巧于迎合的骗子罢了。你别空费那些工夫了。
书房内,方应龙想着《黄雀占枝图》上白清卓题写的那首《咏黄雀》小诗。他冷冷地自语道:原来白清卓野心不小嘛!‘一声清啼换天来’!他一个小小的狂生,还想在京城里‘改天换地’、恣意妄为
侍立在他身侧的高正思低低言道:近日宝棠公子也在研读白清卓的诗集,认为他写得不错。宝芹小姐更是对白清卓这狂生赞不绝口……
方应龙明白高正思对自己女儿的那点儿小心思,便锐声说道:宝芹懂什么她一向天真得很!自然容易被白清卓这样的江湖老手欺骗!你和宝棠明天一定要争取在丹池诗会上把他一举击倒,宝芹她也就会破除妄念了。
高正思兴奋而紧张地搓着双掌,答道:在下尽力而为。
方应龙直视着他:必须承认,白清卓确有奇才,但他终究是申时行那条线上的人哪!
高正思又支支吾吾地说道:德润斋、引凤堂的人都来盛情邀请您出席明天的丹池诗会……您意下如何
方应龙放下手中的《黄雀占枝图》,面色一平如湖:他们不是也邀请了申时行、上官平芝、王一鹗他们吗
听闻申时行推说自己公务在身不能亲临。上官平芝推说身体不适。王一鹗则直接答复自己是‘粗通文墨、不宜参会’。
既然他们都不出席亮相,本座又怎好去唱一出独角戏方应龙幽然而道。
那……那在下便去牟万琛、东方胜那里替您推辞了吧。高正思恭敬回答。
方应龙点了点头:本座虽然不会亲临丹凤池,但本座一定会在后方随时关注丹池诗会上的一切动态。他的语气顿了片刻,又道:本座相信,申时行、上官平芝他们也一定会是这样做的。